古音雅韻詠流傳

中國古典詩歌與音樂密不可分

我國的原始歌謠是以詩、樂、舞三者結合為特征的?！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吩疲骸拔舾鹛焓现畼?，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边@里描述了原始部落的先民狩獵后的歡慶場景，人們手持牛尾巴，踏著腳歌唱，配以樂舞八章。這種載歌載舞的表現形式正是后世踏歌的源頭，至今在我國許多民族地區依然常見。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最初編輯加工與傳授《詩經》的周朝樂官太師，按照樂調將三百篇分為風、雅、頌三大類，它在產生和最初流傳的時代就是配樂歌唱或配舞表演的?！赌印す掀氛f：“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编嶉栽凇锻ㄖ尽だハx草木略序》中說：“風土之音曰風，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笔鍑L是采自各地的民間歌謠，“風”即地方樂調之意；二雅（大雅、小雅）是貴族享宴或諸侯朝會時的樂歌；三頌（周頌、魯頌、商頌）是在宗廟祭祀時表演的樂舞?！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贝呵飸饑鴷r代，各國在舉辦宮廷宴會或招待外國使臣時，也經常演唱三百篇?！蹲髠鳌は骞拍辍肪陀涊d了吳國的公子季札在魯國觀樂的場景，魯國的樂工將《詩經》完整地配樂演唱了一遍，季札對風、雅、頌的各個篇章逐一進行了精彩點評。

從《詩經》、漢魏六朝樂府直到唐詩、宋詞、元曲，都是能歌唱的，它們既是各自時期的代表性文學，同時也是當時的“流行歌曲”。明代胡應麟將《詩經》、楚辭、漢魏六朝詩歌直到唐代的格律詩通稱為“聲歌”。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簽·樂通四》中列舉了我國韻文演變的二十四種名目，其中十七種屬于詩歌，認為它們都與音樂結緣。“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調，審調以節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氓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詞以配樂也。”胡震亨又說：“古人詩即是樂，其后詩自詩，樂府自樂府。又其后樂府是詩，樂曲方是樂府”，“自唐人始則摘取詩句譜樂，既則排比聲譜填詞”。這里所說的“摘取詩句譜樂”，就是將很多五言、七言絕句配樂演唱。在唐代，上自宮廷的梨園教坊，下至節鎮的幕府宴會以及民間的旗亭茶肆，都有伶人歌伎在演唱名家的絕句，因此絕句在唐代又稱為“聲詩”或“歌詩”。在晚唐孟棨的《本事詩》中，一些著名詩人的絕句被宮廷樂工或幕府歌伎演唱的場景多有記載。所謂“排比聲譜填詞”，是指唐代產生了新的音樂詩體曲子詞。而無論是古體的樂府、近體的絕句，還是新體的曲子詞，皆與音樂的繁榮有著莫大關系。

我國古典音樂的發展主要分為雅樂、清樂和燕樂三個階段。雅樂是從《詩經》至三國的古樂，演奏以鐘磬等打擊樂器為主。清樂又名清商樂，流行于漢魏六朝，演奏時多用鼓、角、箏、笛、阮等打擊或吹奏彈撥樂器，屬于正聲。燕樂又稱宴樂，唐代常用于宴會演奏，是隋唐之際由清商樂吸收西域音樂而形成，演奏以羌笛、胡琴、琵琶、箜篌等西域樂器為主?！对娊洝返陌樽嘁魳肥茄艠?，漢魏六朝樂府的伴奏是清樂，唐詩、宋詞的伴奏是燕樂。唐代是我國詩歌最發達的時期，也是音樂、舞蹈的興盛時期，在唐詩繁榮的諸多因素中，燕樂的流行起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唐人創作了大量的樂府詩，有的仍采用傳統的古題，如李白；有的則“即事名篇”，另創新題，如杜甫和元稹、白居易等新樂府詩人。這些樂府詩中有些已經成了不配樂的徒詩，但配樂的依然不在少數。唐代的很多詩人也精通或涉獵音樂，還創作了不少描寫音樂的詩歌名篇，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等。這些詩歌把音樂旋律中抽象的聽覺形象轉化為具體的視覺形象，說明當時的詩歌創作與音樂有著多方面的貫通融合。

宋詞是由晚唐五代的曲子詞發展而來，是先有樂譜后填詞，故又稱為“依聲”。單從宋人詞集的命名看，也足以說明詞與音樂的密切關系，如柳永的詞集名《樂章集》，歐陽修的詞集稱《醉翁琴趣》，蘇軾的詞集叫《東坡樂府》，而精通音律的姜夔直接名為《白石道人歌曲》。元曲分為散曲與劇曲（即雜?。?。散曲是詞的通俗化，多在勾欄瓦肆演唱。劇曲為綜合性舞臺藝術，是詩歌、音樂、舞蹈、美術和工藝的多重結合。中國傳統戲曲是以文辭和音樂為主要表現手段的，無論是曲牌體還是板腔體的劇種，在唱、念、做、打四大要素中，唱始終居第一位，劇中人物的情感抒發主要是靠唱來進行的。戲曲是用詩的語言配以或婉轉纏綿或慷慨激昂的曲調來抒發情感和刻畫人物的，再穿插以有節奏韻味的道白和定場詩，將中國傳統戲曲稱為“詩劇”也是恰當的。

古典詩詞與音樂結緣的原因和作用

在概述了古典詩詞與音樂的悠長淵源之后，我們還應進一步探究二者結緣的內在原因和所起的作用。

1.詩歌與音樂具有共同的美學特征，在情感抒發上有著相輔相成的作用。

詩歌是靜態的語言藝術，其語言具有音樂美的特性。而中國古典詩歌講求四聲平仄、節奏韻律，所表現的聽覺效果尤為突出。音樂是動態的表情藝術，它的美是通過節奏、旋律與和聲等形式來體現的。古典詩歌與音樂有著類似的節奏和韻律，具備共同的含蓄與抒情的美學特征，二者可謂是天作之合。

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最早說到詩歌與音樂關系的是《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痹娛怯脕肀磉_人的情志的，歌可以延長詩的語言，用歌把詩抑揚頓挫地唱出來，可以更好地突出詩的情志。還要配上各種樂器的和諧伴奏，而相得益彰?！稑酚洝吩疲骸肮矢柚疄檠砸玻L言之也。悅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弊诎兹A先生在《美學散步》中解釋說：“中國古代所謂‘樂’并非純粹的音樂，而是舞蹈、歌唱、表演的一種綜合?！薄案琛辈皇瞧胀ǖ难裕且环N“長言”，長言即入腔，成了一個腔調，從邏輯語言、科學語言走入音樂語言、藝術語言。因為快樂，情不自禁，就要說出，普通的語言不夠表達，就要“長言之”和“嗟嘆之”（入腔和行腔）。這就到了歌唱的境界。更進一步，心情的激動要以動作來表現，就走到了舞蹈的境界。

詩歌憑借音樂的力量能更好地表現本身的韻律美，更充分地抒發語言中所蘊含的情感，使相對靜止的視覺形象（詩中有畫）與流動的聽覺形象相融匯，從而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聯想。音樂也通過詩歌的載體讓音符、節奏賦予了生命。中國古典詩歌的節奏韻律與音樂的節拍聲調相互協調，各盡其美。在唐人描寫音樂的詩歌名篇中，詩人運用“通感”的手法，將音樂旋律的聽覺形象轉化為豐富多彩的視覺形象，也同樣證明了詩歌與音樂具有共同的審美特征。詩歌與音樂的結合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2.詩歌要借助音樂的力量來傳播。

古典詩歌為了能流傳得廣泛而久遠，一開始便借助了音樂的力量。在印刷術未發明之前，我國的詩歌傳播手段無外乎是手抄、背誦或演唱，隋唐以后雖然有了印刷術，但詩歌的傳播主要仍憑借兩大途徑，一是題壁，二是歌唱。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這里的“題”就是題壁，而“詠”除了吟誦以外，也必然包含著歌唱。

明代學者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八說：“唐時伶官伎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絕句，亦有自長篇摘者?！敝刑蒲τ萌踉凇都愑洝防镉涊d了著名的詩壇軼事——旗亭賭唱（又名“旗亭畫壁”）。開元后期，王之渙、王昌齡和高適三位著名詩人在長安郊外的一處旗亭（酒館）飲酒御寒，席間請來幾位歌伎演唱助興。三人約定，以歌伎所唱各人詩篇之多少定勝負，結果王昌齡得兩首，高適與王之渙各一首，均為三人的絕句名篇。這個故事當屬虛構，但反映的社會風習卻是真實可信的。它形象地證明了唐代詩歌要通過歌唱以廣流傳，詩人的社會知名度也要靠歌伎的演唱而提高。從這個角度來看，當時文人與歌伎之所以頻繁交往，恐怕也包含著相互依存、彼此共榮的隱情吧。晚唐范攄在《云溪友議》中記載，中唐的歌伎劉采春會唱120多首當代才子名作，其詞五言、六言、七言皆有。張祜雖然并未考取功名，社會地位不顯，但一首《宮詞》便提高了他的知名度，杜牧贈張祜詩云：“如何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中唐詩人李益的名作《夜上受降城聞笛》也被天下“唱為樂曲”。

3.詩詞曲的聲情、格調要通過音樂來體現。

我國傳統詩、詞、曲的總體風格差異是詩莊、詞媚、曲俗，但這只是大致的區別。由于詩、詞、曲各自又有不同的題材、風格與流派的差異，這個差異如果就詩論詩，僅僅從作品的內容和語言上加以分析品味，總令人感覺不夠深刻，如果能把作品吟唱出來，那效果必定會大大增強。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記載，蘇軾任翰林學士時，門下有位善歌之人，蘇軾問他：我的詞與柳永的詞有何不同？答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睎|坡聞言大笑。這段對話形象地說明了婉約詞與豪放詞的風格差別，而這個差別正是通過歌唱體現出來的。同樣是西皮、二黃，青衣與花臉唱出來能是一個味兒嗎？

復旦大學蔣凡教授在《唐詩宋詞吟唱三法》一文中說：“邊讀、邊吟、邊唱，則會在音節中見神氣，在讀詩詞時體味了無窮的樂趣。唐詩宋詞的誦讀吟唱，是文學與音樂的藝術聯姻?！保ā段氖分R》2007年第9期）蔣凡先生認為欣賞唐詩宋詞大致可分為三種方法，即朗誦、吟詠和歌唱。朗誦是通過聲調的抑揚傳達詩歌的旨意與情感，吟詠介于朗誦與歌唱之間，這是傳統的詩歌品讀方法，主要作用是把握其中的平仄和韻律。歌唱的效果最佳，它能產生更大的感情沖擊力，還能更好地表現出作品的基本風格特征。

演員焦晃曾朗誦辛棄疾的名作《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聲調或激昂，或低沉，頗能表現詞中所寄托的從軍報國、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以及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情。濟南京劇院李保良用京劇演唱的《破陣子》，忽而低回婉轉，忽而慷慨激昂，急促的鑼鼓和迸裂的琴弦，使人如聞“鐵騎突出刀槍鳴”一般身臨沙場，渾身汗毛豎起，滿腔熱血僨張，真正令人體味了什么叫“壯詞”！什么是英雄之詞！這是僅憑文字分析和誦讀所無法達到的境界。

對此筆者也有切身體會。20世紀80年代我給學生講授魏晉南北朝文學，曹操的四言名篇《短歌行》是必講篇章。歷來對曹操詩歌風格的評價是“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鐘嶸：《詩品》），“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敖器之：《詩評》）?？蓡螒{詩中文句的分析鑒賞不足以真切體味曹操的詩風?！抖谈栊小繁臼窃谘鐣涎葑嗟臉犯?，想必曹公當年也曾在大小宴飲場合多次演唱過，只可惜樂譜失傳，成了徒詩。我忽然記起了京劇表演藝術大師、人稱舞臺“活曹操”的袁世海先生，他曾在《群英會》一劇中用北昆曲調演繹過《短歌行》，于是便致函袁先生索求曲譜，以便學唱用于教學輔助。承蒙袁先生復函鼓勵并惠寄曲譜，此后我每次講授《短歌行》，都要先朗誦，再講析，最后演唱，教學效果頗佳，受到歷屆學生的歡迎。

宋詞、元曲除每一詞牌、曲牌的字數、平仄押韻不同外，其聲調、情緒也是有區別的。如《賀新郎》這個詞牌又名賀新涼、金縷曲。本調多用入聲韻，聲調高亢，宜于表達激昂豪壯或沉郁悲涼之情，辛棄疾等愛國詞人多用此調填詞。然有人望文生義，想當然地用這個詞牌填詞給朋友結婚賀喜，如若朋友稍備文學常識，豈不覺得尷尬。元曲的聲情也從音樂的調式上得到反映，這在周德清的《中原音韻》中有具體記載，作者選擇何種調式，哪個曲牌，都是要根據所表現的題材內容與抒發的情感而定的。只有這樣，曲詞與音樂才能搭配和諧，盡善盡美。

由于地域與民風的影響，我國南北的審美習慣與藝術好尚有著顯著的差異，前人對此早有論述。以戲曲劇種、題材劇目和音樂風格而論，南方的昆曲、越劇、黃梅戲等比較適合表現纏綿悱惻的情感題材，《牡丹亭》《紅樓夢》《梁?！贰短煜膳洹返仁瞧鋫鹘y劇目。尤其是中國戲曲的活化石昆曲（又稱南昆，另有北昆，風格不同），文辭典雅艷麗，曲調婉轉舒緩，風格纏綿悱惻，被稱為“水磨腔”，是陰柔美的典型代表。反觀北方的晉劇、河北梆子、河南梆子、陜西秦腔等劇種，聲調高亢，響遏行云，風格粗獷，富有“燕趙多慷慨悲歌”的特征，是陽剛美的體現，更適合表現金戈鐵馬的戰爭以及公案題材，即便以女子為主人公的劇目，也是《花木蘭從軍》《穆桂英掛帥》等。山西蒲劇《竇娥冤》的唱詞慷慨悲憤，曲調激越高亢，能充分地表達關漢卿原作的主旨風貌，如果讓越劇來演繹《竇娥冤》，讓南昆來搬演《單刀會》，讓花木蘭去唱水磨調，讓林妹妹去吼秦腔，那文辭與音樂必定是捍格難入，人物形象也將大受損傷。不同題材內容和語言風格的詩詞曲作品，一定要選擇與之協調搭配的樂曲，才能達到詩樂兼容兩相歡的境界，才能實現古音雅韻詠流傳的目標。

——————————————————————

作者單位：皖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