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道院”的根底

“道院”一詞通常理解為道士所居之處，《辭海》“道院”僅有一項釋義：“道院，道士所住的院宇。規模比一般宮觀稍小。”（第7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宋王周《道院》詩：“白日人稀到，簾垂道院深。雨苔生古壁，雪雀聚寒林。忘慮憑三樂，消閑信五禽。誰知是官府，煙縷滿爐沈。”詩人筆下的“道院”居然修建在“誰知是官府”之地，這會是“道士所住的院宇”嗎？

宋代修建在郡治（府治）、州治范圍內的道院在《輿地紀勝》中有多處記載。此書引用各府州圖經、志書，設《景物》一目收錄山川、亭臺、堂館、寺觀、祠廟之屬。“玉融道院”見于卷一一四《融州·景物》“雙桂堂、五箴堂、玉融道院，并在郡治”。“蒼梧道院”見于卷一百八《梧州·景物》“蒼梧道院，在州治”。稍后于《輿地紀勝》的南宋《方輿勝覽》卷四十一《融州·堂舍》“玉融道院，在郡治”，卷四十《梧州·堂館》有“蒼梧道院，在郡圃”。值得注意的是：本卷另有《寺觀》目，記載“白鶴觀”（道觀），而“蒼梧道院”如果是“道士所住的院宇”，何以不列入《寺觀》目？顯然，宋代《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編纂者清楚此類“道院”的屬性與“道士居住的院宇”有別。

《輿地紀勝》記蒼梧道院“在州治”，《方輿勝覽》“在郡圃”，所指無異而微有別。郡（州）治是大范圍，“郡圃”是官署的園圃，宋人韓琦《郡圃春晚》詩云：“溶溶春水滿方塘，欄檻風微落蕊香。盡日楊花飛又歇，有時林鳥見還藏。沉疴不為閑來減，流景知從靜處長。欲戰萬愁無酒力，可堪三月去堂堂。”抒寫投老閑居的環境和心情，這正是道院的擇建之地。除上述之例外，另有徽州“新安道院”在“廳事之東”（廳事，官署視事問案的廳堂），廣東新州“新州道院”也是“在州廳東”。官署內各種廨舍及景觀建筑密邇之地，豈能修建“道士所住的院宇”？而且融州、蒼梧（梧州）、新安（徽州）、新州等為何一致如此？宋代各地佛教寺院遠遠多于道教宮觀，為何沒有佛寺（院、庵），亦無道觀能在官署范圍內修建？這情形豈不是很奇怪？更何況不論古今（如今之市、區、縣），辦公之地豈能修建道士所居的道院？

官署范圍內的這類道院為景觀建筑，由官府官員主持修建。《方輿勝覽》卷十六《徽州·堂院·新安道院》引錄“朱文公記”（即朱熹《休寧縣新安道院記》）引“休寧大夫信安祝侯汝玉”來函，有云：“吾嘗困于事之不勝其繁，而今則廓然無事之可為也。吾將更葺廳事之東，參采賓佐屬詠之什而榜之以‘新安道院’，子能為我記之，則后之君子益知所以為治，而無吾始者之慮矣。”說明這類“道院”修葺之用和題名意蘊所在：原來政事繁劇，而今“廓然無事”，故能于廳事之東修建此建筑，并“參采賓佐屬詠之什”，題額“新安道院”，分明是寄寓“知所以為治”的景觀建筑，哪有讓“道士居住”的影痕呢？

宋代“道院”一詞還引申為指代事簡優逸、清靜閑適之地。《輿地紀勝》卷一百十《潯州·詩》引石應孫《題南山》詩：“孤鶩去邊天浩渺，萬家窮處水灣環。嶺外此州為道院，風煙殊弗類南蠻。”《方輿勝覽》卷四十《潯州·題詠·四六》摘引為“訟簡民淳，夙號嶺南之道院”。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有記載：“江陰軍北距大江，地僻，鮮過客，無將迎之煩，所隸一縣，公事絕少；通州南阻江，東北濱海，士大夫罕至，居民以魚鹽自給，不為盜，訟希事簡。仕宦二州者最為優逸，故士大夫謂江陰為‘兩浙道院’，通州為‘淮南道院’。”《輿地紀勝》卷九十七《廣南東路·新州》記載“道院，在州廳東，郡守魏彥林以廣東十四郡民淳事簡，莫如新昌，故名”，正是此意。

宋代州郡志書的例證無可置疑地說明官署內道院的屬性為景觀建筑，而非“道士所住的院宇”。此類道院宋代方志錄入官署（《廨舍》或《堂館》等目），與同書所設《寺觀》所收道觀、道院區別明顯。南宋《臨汀志》設《廨舍》（即官署）、《寺觀》。寶六年（1258年）知汀州事胡太初修，趙與沐撰，開慶元年（1259年）刊本。分門別類記載建置沿革、至到、城池、坊里、墟市、橋梁、風俗、形勝、戶口、稅賦、土產、山川等。散存于《永樂大典》卷7889至卷7895，今存輯本。《廨舍》記載：“福建道院，在中廳之左。”下有小字注：“元名‘節愛堂’，郡守周公晉改今名。”又：“清心堂，在福建道院之左。”本志《寺觀》收錄佛教、道教之寺、觀、院、庵。題下云“僧廬十百，道宮才一二”。其中，“金泉院，在長汀縣東七里。因賴氏得金于山。與金華觀先后創，宋朝建隆重創”。記金泉院與金華觀先后創建，知為道教道院。《咸淳毗陵志》（1268年刻本）卷五《官寺·州治》（寺用原意“官署”）記載治所內各種署衙并景觀建筑，有“浙西道院，在便廳西北，嘉熙間陳守采所名”。之前為“時雨堂”等，之后有“梅露堂”等。卷二十五《宮觀·州》“天慶觀”“澄清觀”之下為“真武道院，在法濟寺西。國朝至和二年建。舊記有龜蛇之異”。《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四《官守志·府治》云：“府都僉廳在儀門之西。鎮青堂在府廨之東北，其上為鐘山樓，其后為青溪道院。木犀亭曰小山，菊亭曰晚香，牡丹亭曰錦堆，芍藥亭曰駐春，皆在堂之左。”卷四十五《宮觀》天慶觀、崇福觀等之下為下泊宮、元符萬寧宮、祠宇宮、華陽宮、升元館等。檢讀“宋元方志叢刊”《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凡涉及《寺觀》之道院，與《舍廨》《亭堂》等目景觀建筑之道院，分屬決然不同。洪武《永州府志》卷六《全州·樓閣》（全州時屬湖南永州府）“清湘道院，在近民堂后”，而近民堂“在廳事東”。清湘道院、近民堂，以及本目記載的“中和堂”“問政堂”等這些樓閣景觀都修建在“郡圃”之內。

宋代總志在引用府州志書編纂時根據編例分類設目，將地方志編入官署（《廨舍》等詞目）內屬景觀建筑的道院移至景觀目，如《輿地紀勝》入《景物》，《方輿勝覽》入《堂院》或《堂館》；屬道教建筑的道觀則入《寺觀》，如《方輿勝覽》專設《寺觀》目。宋代總志、州郡地方志編纂既有時代之前后，又有地域之不同，且編纂者各異，對道院為兩種不同屬性建筑有共同認知：官署范圍內的道院為景觀建筑，與道教“道士所住的院宇”無關（上述《臨汀志》記載“節愛堂”改稱“福建道院”絕不可能是為迎請道士居住）。《辭海》用題詠景觀建筑道院詩（有“誰知是官府”句）作為道教建筑道院釋義的書證，顯屬引證有誤。

宋代官署園圃修建的道院實為雅談休閑之所，得名源于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建筑結構以及陳設自然受道教影響，故而詩人有“煙縷滿爐沈”之句。因此，“道院”建筑或因時而建，題名或因意而改，上述《臨汀志》“節愛堂”改稱“福建道院”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這種氛圍顯然與宋代長期崇尚道教，儒、釋、道融合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關。

再有，道院兩種不同建筑的稱謂也有明顯區別。景觀之道院均為“某某道院”，如上述“玉融道院”“蒼梧道院”“新州道院”“新安道院”“福建道院”，“道”字絕無省略之例。道教之道院則通常稱“某某院”，如“金泉院”等，偶有例外如“真武道院”，此與道觀通常稱“某某觀”而不稱“某某道觀”同理。試想，宋代汀州治所內“福建道院”題榜，明顯是風雅之稱，如為道士所居，豈能以一州之地而冠以“福建”？

時移勢易，宋代之后，這類道院以易代而毀圮，存者或改題，建筑、名稱意蘊消失，舊物之名漸已陌生。景泰《寰宇通志》、天順《大明一統志》中各府州縣景觀建筑未載入此類道院，說明宋代時興的道院不論名、實，俱已消失。即存原有建筑，亦改易名稱，其情正如“福建道院”由原來“節愛堂”改名同理。景泰《寰宇通志》卷一百七《桂林府》《柳州府》、卷一百九《梧州府》各屬全州、融縣、梧州府治景觀建筑《樓閣》《堂亭》《池館》各目，已未見此類道院，天順《大明一統志·宮室》亦無記錄。至于全州“清湘道院”雖見于洪武《永州府志》，但不足以證明建筑名稱及實物明洪武年間仍存在。據此志卷端序，全州景觀舊物多錄自南宋《清湘志》，《寰宇通志》《大明一統志》均未記錄“清湘道院”可印證。由此而言，此類道院大體時興于宋代，元、明時代已經消失。今之讀者遇“道院”一詞，很容易理解為道教建筑，《辭海》“道院”僅設“道士所住的院宇”一項，就是此緣故。

至于《辭海》“道士所住的院宇，規模比一般宮觀稍小”，只是從體量大小比較。實際從建筑體而言，道院分兩種類型：一是獨立的院宇，與道觀的建筑規模及設置不同，如上述《臨汀志》記載的“金泉院”之與“金華觀”為各自所處。一為道觀附屬建筑，規制比較大的道觀，分為觀、道院、庵三層次。南宋淳二年（1242年）杜應然《融州老君洞敕賜真仙巖之圖》顯示宋代融州真仙巖報恩觀同時具備觀（殿廡等）、院（道院）、庵三層次。院即觀的一部分。碑圖附注“杜應然創道院五間”，就是在道觀范圍內修建（道）院。

“道院”如果保持一項釋義，改換書證即可。古代題詠道教道院詩有五代王景詩《道院》：“山中舊是神仙宅，冉冉流光老物華。千頃白云都是玉，一溪紅浪半凝砂。”南宋陸游《道院遣興》：“滿鏡新霜老可驚，十年煙隴廢春耕。黃絲黑黍有歸夢，白發蒼顏無宦情。浮世不堪供把玩，安心隨處是修行。尚嫌未到無為地，酷愛朝鐘暮磬聲。”這些詩題的“道院”一詞，多是道教宮觀建筑的通稱，并非專指“觀、院、庵”三個層次建筑的“道院”，與道教規制典章中“觀”與“院”的區別不同。詩人多以“道院”為題，正是因為道院為道士所居而切題。除了專指某（道）觀或某道院之外，詩題的“道院”顯然既有可能是道教規制中的道院，也有可能是道觀。道教活動場所主要有宮、觀，又有院、廟、殿、祠、堂、壇、館、臺、庵、閣、洞、府等，典籍（地方志）記載有時分別并不嚴格，往往全部為佛寺而無（佛）庵，皆為道觀而無（道）院，就是這種情況。

既然道院一詞有不同屬性（含義），似有必要增加一項釋義：大意為“宋代通常修建于官署范圍內的景觀建筑，取名受道教的影響”。王周《道院》“誰知是官府，煙縷滿爐沈”適為書證。

檢讀《辭源》（第三版，商務印書館，2015年）“道院”條目：“道人所居之處。宋王禹《小畜集》七《寄獻翰林宋舍人》詩：‘宮墻月上開琴匣，道院風清響藥籮。’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九：‘江陰軍北距大江，地僻，鮮過客，無將迎之煩。……通州南阻江，東北濱海，士大夫罕至。……仕宦二州者，最為優逸，故謂江陰為兩浙道院，通州為淮南道院。’”釋義類同，而引證第一則為道觀之道院，第二則為引喻之義，已見上述。

——————————————————————

作者單位：柳州市地方志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