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的三通名碑名刻

《第一批古代名碑名刻文物名錄》（以下簡稱《名錄》）由國家文物局核定并公布，入選《名錄》的清代碑刻共169通，其中就包括晚清金石學者吳大澂書丹的3通碑刻，分別是：第1545號，吉林省的中俄邊界清勘界碑（土字碑）；第1585號，河南省黃河博物館所藏的光緒十四年“鄭工合龍處”石碑；第1653號，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博物館所藏的三關口筑路碑。在整個清代，除去康熙帝與乾隆帝的御制碑刻之外，吳大澂應是入選《名錄》數量最多的題刻者了。

吳大澂（1835—1902），江蘇吳縣（今屬蘇州）人，字止敬，號清卿，又號愙齋，同治七年（1868年）進士，點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歷任陜甘學政，河南河北道，吉林三邊幫辦大臣，會辦北洋大臣、廣東巡撫、河東河道總督、湖南巡撫等職。吳大澂畢生留心金石古物的搜集與研究，擅繪事，精篆籀，著有金石學與古文字學著作多種，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家與書法家。入選《名錄》的3通碑刻，是吳大澂擔任陜甘學政、吉林三邊幫辦大臣、河東河道總督時的作品。

三關口筑路碑

三關口路碑記，俗稱三關口筑路碑，今藏于寧夏固原博物館。此碑由大小相同的四塊青石組合而成，通高127厘米，每塊碑石寬76厘米，厚10厘米，碑的正面陰刻隸書文字，前三塊5列，第四塊4列，其中款識1列，每列9至11字不等，共有196字。碑文內容如下：

三關口為古金佛峽，山石犖確，雜以潢流，夏潦冬雪，行者苦之。坡南舊通小道，西出瓦亭驛，亂石路，車騎弗前。慶涇平固觀察使邵陽魏公，始以光緒元年二月開通此路，為道廿余里，鑿隘就廣，改高即平。部下總兵官蕭玉元，副將魏發沅、楊玉興，參將鄒冠群、彭桂馥、岳正南、羅吉亮、徐有禮等分督興作。凡用功八千余人，役勇丁四萬余工，炭鐵畚鍤，器用功費，縻白金千兩有奇，是年五月訖功。行人蒙福，去就安隱。督學使者吳縣吳大采風過此，美公仁惠。勒石紀事，以示來者。大清光緒元年三月旦立。

第四塊碑石正文與年款之間還附有光緒三年楊重雅補刻的200多字的行書跋文。此碑原鑲嵌在寧夏涇源縣六盤山鎮三關口的崖壁上，“文革”期間被附近村民搬回村中，未遭人為損毀，1981年由固原縣文物工作站（今固原博物館）收藏，1996年8月，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三關口位于涇源縣六盤山鎮彈箏峽口，古名金佛峽，三關口是俗稱。三關口是關中通往隴右的要沖，向西越六盤山，必經六盤關；向南逾隴山必達制勝關，向北奔寧夏（銀川）必過瓦亭關。一說三關為六盤關、瓦亭關、蕭關。陜甘總督左宗棠西征之時，湖南邵陽金潭（今屬隆回）人魏光燾隨其出征。光緒元年（1875年），時任平（涼）慶（陽）涇（州）固（原）化（平川）鹽法兵備道的魏光燾，統領八千軍士重新修整了三關口的道路，使來往車馬行人更加便捷。陜甘學政吳大澂路過此處，應魏光燾之請，作此碑予以紀念。這是吳大澂初次與魏光燾相識。整整20年之后，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二月，在甲午戰爭遼南戰場，作為湖南巡撫的吳大澂再次與湘軍統領魏光燾合作，共同抗擊入侵的日軍。

同治十二年（1873年）八月，吳大澂由翰林院編修外放為陜甘學政，負責陜西與甘肅兩省的文教與考務。學政需要輪流巡視所轄各府州，組織選拔生員。光緒元年（1875年）正月二十六日，吳大澂離開學政駐地陜西三原，赴甘肅東部各府州巡考。進入隴東之后，吳大澂沿著慶陽府、涇州（今涇川）、平涼府、固原州、寧夏府（今銀川）的路線行進。二月廿四日，吳大澂在涇州組織考試；三月十七日，結束在平涼府的考試；三月廿九日，到達寧夏府試院。（陸德富、張曉川：《吳大澂書信四種》，鳳凰出版社，2016年）此通碑文，就作于三月十七日至廿九日從平涼到寧夏的途中。從平涼前往固原的途中，吳大澂路經化平川（今涇源縣）三關口時，看到了新修筑平整的官道，感觸很深。到達固原之后，吳大澂在組織院試之余，應魏光燾之請，書寫了《三關口筑路碑》。此碑全部以八分書書寫，在漢隸的基礎上，糅入行草筆意與篆書筆法，在吳大澂的石刻書法作品中，并不多見，連顧廷龍先生的《吳愙齋年譜》也未提及。比起隸書，吳大澂的篆書更受人稱道。就在光緒元年的六月，陜甘學政吳大澂集《開母闕》字作篆書《安西頌》，寄陜甘總督左宗棠。左宗棠請李佐興將其刻石，運至平涼，嵌入山巔。（顧廷龍：《吳愙齋年譜》，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今此石藏于甘肅省博物館。

中俄邊界土字碑

吉林省的中俄邊界的清代勘界碑（土字牌）是由吳大澂主持重新補立的。土字牌為花崗巖質地的石碑，俗稱土字碑，位于吉林省琿春市敬信鎮防川村內，是中俄兩國的界碑。碑高144厘米，寬50厘米，厚22厘米。在界碑中國一側正中，豎刻有“土字牌”3個楷書大字，左側刻有“光緒十二年四月立”8個小字；界碑俄方一側刻有俄文字母“T”。土字碑最早立于咸豐十一年（1861年），當時，由中方勘界代表倉場侍郎成琦，與俄方代表一起，在中俄東段邊界立了8塊界碑，中方一側是漢字的“某字牌”，俄方一側是俄文字母，分別是“耶—E、亦—Й、喀—K、拉—Л、那—H、倭—Ο、怕（又作帕）—П、土—Τ”。因當時選用的是木質界牌，到光緒十二年（1886年）重新勘界時，基本都已損毀，土字牌更是行跡無存。界牌不明，沙俄遂乘勢越界占地，不斷蠶食中方領土。為鞏固邊防，清廷派吳大澂到吉林幫辦邊務，一邊練兵，一邊招墾，一邊與俄國人勘定邊界。

吳大澂到吉林履職，先后有兩次。第一次是光緒六年（1880年）到光緒九年（1883年），吳大澂出任吉林三邊地區（三姓、寧古塔、琿春三副都統轄區）的防務督辦。因伊犁問題的交涉，引起中俄關系的緊張。為加強中俄東段邊界的防務，在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的推薦下，光緒六年正月，河南河北道吳大澂受三品卿銜，派往吉林，隨同吉林將軍銘安幫辦吉林三邊的邊務。在吉林，吳大澂常駐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主要負責督辦三姓（今黑龍江依蘭）、寧古塔、琿春等處的邊軍訓練、移民墾邊及對俄防務。光緒九年九月，因中法關系緊張，吳大澂被調回天津，幫助李鴻章協防北洋。第二次是光緒十二年（1886年）二月，吳大澂再次奉旨出關，赴吉林琿春勘察中俄邊界，與俄國代表談判，有力地維護了國家主權，土字碑就立于此時。

光緒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中方代表左副都御史吳大澂、琿春副都統依克唐阿與俄國特使巴拉諾夫（N.Г.apaHoB）就重立土字碑之事進行會談，在《吳大澂日記》中留下了詳細的記載：“及圖們江口補立土字界牌，巴使執舊圖原立界牌之地，離海口四十里。余謂應照條約記文，由海口量準中國里二十里，即在江邊補立土字牌，方可與條約相符。巴謂海口二十里海水灌入之地，當謂之海河，除去海河二十里，才算圖們江口，彼國所謂二十里如此核計。余謂海口即江口，有何分別？若論海水所灌，潮來時海水進口，不止二十里，潮退時江水出口，亦不止二十里。所謂江口者，總在海灘盡處，仍須照約由海口量準二十里方為妥洽。”（李軍整理：《吳大澂日記》，中華書局，2020年）根據《中俄北京條約》，中俄兩國交界在圖們江口內二十里，借口對江口（入海口）的不同理解，俄方代表要深入圖們江口四十里，選地立界碑，吳大澂據理力爭，最終說服巴拉諾夫，將立碑之處“向沙草峰挪前十八里，立于山南沿江高坡下，不致為江水沖塌，約計離海口不過二十四五里，再前則沙土浮松，恐無立牌之地耳”（《吳大澂日記》）。不但將立碑之地向前推到防川村，收回了被俄國侵占的黑頂子地區，還為中國船只保留了從圖們江出海的權利，在最大程度上維護了國家的利益。五月十九日至二十日，吳大澂到達沙草峰南十余里山麓盡處，與琿春副都統依克唐阿、俄國勘界大臣巴拉諾夫監立土字石牌。據《吳大澂日記》記載：“先于立牌之地掘一土坑，二尺深，四面皆用碎石填筑，中起石臺，用土堅硪，僅留一長方孔，約三尺余深。自土字界牌至海口，尚有三十里也。”（《吳大澂日記》）

立土字碑的同時，吳大澂在長嶺子中俄交界地方（今琿春市板石鎮太陽村駐地東南長嶺子山口中俄邊界第八記號處），添立高415厘米、寬103厘米的銅柱一根，在柱上篆書序文曰：“光緒十二年四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吳大澂、琿春副都統依克唐阿奉命會勘中俄邊界，既竣事，立此銅柱。”篆書銘文曰：“疆域有表國有維，此柱可立不可移。”（《吳愙齋年譜》） 銅柱銘文寫于二月十五日，當時吳大澂北上琿春時路經吉林省城，將書寫好的銘文交給吉林機器局的宋春鰲，請其代為鑄造銅柱（《吳大澂日記》）。可惜的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沙俄軍隊大肆侵入東北時，將銅柱碎為兩截，運回俄國，放置于哈巴羅夫斯克（伯力）博物館。今日在長嶺子僅剩下銅柱的正方形石壇臺基。

土字碑之外，這次吳大澂勘界留下來“那”字牌與第21號界碑，也都入選《名錄》，編號分別為第1546號與第1547號。1993年中俄聯合更換舊界牌時，光緒年間的那（H）字牌（碑）交由黑龍江省革命博物館（今屬東北烈士紀念館）收藏。第21號界碑原立于黑龍江省穆棱市福祿鄉金剛臺，1995年中俄更換界碑時，原碑被穆棱市文物管理所收藏，后上調至黑龍江省革命博物館。21號界碑碑體為灰色玄武巖，高81.5厘米，寬31.5厘米，厚11.2厘米，碑上另陰刻篆書“第廿一，勘界大臣吳、依監立，21”字樣。21號界碑是由吳大澂與依克唐阿監立的界碑之間的第21塊封堆記號，見證了光緒十二年中俄東段邊界劃定前后的風風雨雨。

鄭工合龍處碑

鄭工合龍處碑是光緒十四年（1888年）由吳大澂所書的篆隸合體碑，原立于鄭州下汛十堡東（今鄭州市惠濟區花園口鎮石橋村西），1995年2月入藏位于河南鄭州的黃河博物館。此碑通高286厘米，碑身高186厘米，寬76厘米，厚14.5厘米。碑首為高浮雕二龍戲珠圖案，碑額陰刻楷書“皇清”二字，碑肩為淺刻云水紋飾。碑身正面陰刻“鄭工合龍處”5個隸書大字，碑陰為篆書碑記，共8行128字，文曰：

鄭工堵筑決口，經始于光緒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訖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竣工。欽差督辦禮部尚書高陽李鴻藻、前署河東河道總督義州李鶴年、前河東河道總督覺羅成孚、河南巡撫望江倪文蔚、今河東河道總督吳縣吳大勒石紀之，而系以銘曰：兵夫力作勞苦久，費帑千萬堵茲口。國家之福，河神之佑，臣何力之有。

此碑是黃河鄭工合龍后的紀念碑，也是吳大澂治河的重要見證。

光緒十三年（1887年）八月，黃河在鄭州下汛十堡決口，滔滔河水一路向南，沿黃河故道奪賈魯河入淮，直注洪澤湖，而使從銅瓦廂口門開始的黃河北溜幾乎干涸。此次黃河決口，使豫東南15個州縣的約180萬人成為災民。為盡快堵住決口，徹底整治水患，朝廷將治河不力的河東河道總督覺羅成孚就地免職，改派曾任河南巡撫、熟悉情況的李鶴年署理河道總督，并任命禮部尚書李鴻藻為欽差督辦大臣，一同治理黃河，封堵決口。二李的到來，并未能讓河工局面有所改觀，黃河決口依然無法堵塞，光緒帝在盛怒之下，又免去李鶴年河道總督的職務。此時，直隸總督李鴻章向朝廷舉薦了辦事干練的吳大澂。

吳大澂當時在廣東巡撫任上，光緒十四年七月初十日，朝廷調他署理河東河道總督，讓其“毋庸來京請訓，接奉電旨后即行交卸起程，勿稍延緩”（《清德宗實錄》）。七月十九日，吳大澂從廣州出發，經香港乘船北上，二十三日到達上海，在回蘇州短暫省親后，晝夜兼程，于八月初五到達河東河道總督的駐地開封。吳大澂上任之后，謀劃得當，籌備周詳，凡事親力親為，在很短時間內，就扭轉了治河工地的散漫風氣。他將辦公場所直接搬到筑壩工地，與民夫、士兵同吃同住。他下嚴令，堅決制止偷工減料與貪污克扣等老大難問題。吳大澂善于接受新生事物，他改變過去“河工拋石為壩，用石多而易于沖塌”的傳統做法，派陸襄鉞在黑岡筑壩六道，這些石頭堤壩“皆用灰漿砌筑，外包西洋賽門德士（水泥），斂散為整，（壩體）其堅如鐵，水浸不壞，年久無塌裂之患”（吳大澂撰，印曉峰點校：《愙齋詩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這是中國首次采用水泥修筑黃河堤壩，吳大澂還從省城開封引電報到鄭州治河工地，便于兩地訊息傳輸。在近代治黃史上，吳大澂開了引進新材料與新技術的先河。在吳大澂的組織督促與河工民夫的努力勞作下，不但黃河大壩在十二月十九日順利合龍，還為朝廷節省了一大筆治河經費。朝廷得知“鄭州大工合龍，發大藏香十枝，交河東河道總督吳大澂祗領，虔詣河神廟祀謝”（《清德宗實錄》）。

黃河決口合龍后，吳大澂親自撰文，立“鄭工合龍處”石碑以示紀念。在碑文中，吳大澂不掠美、不居功，將治河功績與歷任河督成孚、李鶴年，欽差大臣李鴻藻、河南巡撫倪文蔚等人共享，認為事當創始，規劃尤難，自己治河成功，離不開前任們打下的良好基礎。他上書朝廷，請求將成孚、李鶴年、李鴻藻等人因治河不力所得的處分予以赦免。因治河之功，他得到朝廷的嘉獎，不但實授為河東河道總督，還賞頭品頂戴，并加兵部尚書銜。（《吳愙齋年譜》）更因他為開脫李鴻藻、成孚、李鶴年等人的處分而上疏朝廷，為治河同僚積極申辯之事，贏得朝野的一致好評。

作鄭工合龍處碑的同時，吳大澂還在鄭州石壩勒石作銘曰：“光緒十有四年冬，鄭州堵口將合龍。筑石為壩當溜沖，涂既堅實如崇墉。戒毋毀棄損厥功，大澂作銘傳無窮，陸守襄鉞監此工。”同時又在下北廳泐石曰：“壩之成也，積累而日新；壩之毀也，毀于溜亦毀于人。溜之毀，猶可當也；人之毀，不可防也。戒之哉！戒之哉！莫為之后，雖美而弗久。”在滎澤汛八堡新筑石壩題曰：“老灘土堅，遇溜而日塌。塌之不已，堤亦漸圮。今我筑壩，保此老灘。灘不去則堤不單，守堤不如守灘。”（《愙齋詩存》）。另外，為紀念鄭工合龍，吳大澂還取“鄭龕”為別號，并刻一長方印章。因“龕”字拆開正好是“合”與“龍”，在“鄭”字與“龕”字之間用雙畫線間隔，雙畫線中間又以一細筆聯之，形如“工”字，整個印章合起來，從上到下，正好是“鄭工合龍”四個字（《吳愙齋年譜》）。吳大澂本人精于經學小學，取號“鄭龕”，也有尊崇東漢鄭眾（前鄭）與鄭玄（后鄭）之意，顧廷龍先生對此評價說：“其遇甚巧，亦佳話也。”（《吳愙齋年譜》） 可惜除鄭工合龍處石碑之外，其他與鄭工治河相關的吳大澂石刻，僅有拓片存世，實物至今還未發現。

在晚清眾多歷史人物之中，吳大澂以勇于任事、實心干事知名，更以精擅金石碑帖為人熟知。碑刻有述德、銘功、紀事、纂言等作用，本文所述3通石刻，第1通主要紀筑路之事，借以歌頌魏光燾等人的善舉；第2通是中俄界碑，代表國家，莊嚴神圣，屬職務作品；第3通也是職務作品，兼有紀事與表功之意。

吳大澂生于蘇州，宦跡遍布西北、東北、中原、華南等處，他曾自刻閑章一方：“曾覽泰、華、崆峒、祁連、長白、羅浮、蓬萊、員喬、方壺之勝。”除入選《名錄》的3通碑刻之外，在今日的杭州飛來峰、泰山、華山、湖南永州浯溪等地，還留有吳大澂的題刻多處。這些題刻，雖不是吳大澂的職務作品，但也有紀事與纂言的功用，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清代士人的心態，完整保存到今天。

［本文得到故宮博物院“英才計劃”和北京故宮文物保護基金會萬科公益基金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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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