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亓氏是萊蕪地區人口數量極為龐大的宗族,這一宗族的建構過程始自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六世族人亓鑾、亓鏊、亓瑾出于現實需求的考量開始編修族譜。至明萬歷年間,亓氏“四大門”加“南三門”的宗門格局最終形成。至今,這一宗門格局仍在萊蕪亓氏宗族內部清晰可見,并在其族內當下的人際交往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
追遠與賦役:六世修譜之動因
萊蕪亓氏宗族修譜肇始于六世族人之手,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族內六世孫亓鑾與亓鏊共同謀劃修譜事宜,并分別為族譜作序。透過亓鑾所撰的《族譜序》,亓氏宗族遷居萊蕪之始末清晰可見:“鑾昔聞祖父遺言,上祖原系江淮人士,姓亓,當元末明初兵亂,因流移至此。初至本邑住東關裴氏家,后遷在汶水以南。時至治平,乃就定籍汶南保當差。洪武改元,又移居汶北鐘徐鋪,占軍匠兩籍,家成子大,遂創立祖塋于羊莊。蓋上世祖弗記,未審幾輩,此則自萊之始祖諱世能者記焉,即戶名官亓四是也。生子二人,長曰胤,字茂先;次曰積,字敬先。先號曰兩門。”亓鑾關于始遷祖的記憶來自其祖父,據載,亓氏本居住于江淮,因元明鼎革之際的戰亂而遷居萊蕪,最初住在東關裴氏家,后來遷居汶水之南,戰亂平息后,亓氏族人定籍于汶南保當差,洪武年間遷居汶北鐘徐鋪。明朝的戶籍制度將全國戶口以職業劃分為“軍、民、匠、灶”等籍,各戶籍子承父業,世代沿襲,不可更改。入明后,亓氏占“軍、匠”兩籍,分攤不同的賦役,這成為六世修譜的原因之一。
據亓鑾在《族譜序》中對始遷祖的追憶可知,六世修譜距離亓氏宗族遷萊已過兩百余年,在這兩百余年間,亓氏人口規模持續擴大。人丁興旺使宗族內部產生出兩種需求,即“重倫理”和“明賦役”,這兩種需求共同促成了《亓氏族譜》的問世。六世修譜的第二位參與者亓鏊在譜序中的表述明確反映出亓氏族人試圖以修譜為手段明確長幼尊卑秩序的行為動機:“不知有尊,于是乎悖,悖則不合;不知有親,于是乎疏,疏則不一。”隨著人口數量的增加,宗族代與代之間出現了長幼不明、親疏不分的現象,為促成宗族內部和睦有序,修訂族譜勢在必行。六世族人修譜的另一動機則是明確賦役攤派,前文提及,亓氏遷萊之初占“軍”“匠”兩籍,不同的戶籍對應著不同的賦役分配。然而,隨著亓氏世代更迭,人口增加,原本明晰的戶籍劃分變得模糊不清,這造成了宗族內部紛爭,進而不利于族人團結。亓瑾在譜序中說:“若夫額差徭役,輪周各照定規,糧草二站當納本于次第,茍有存心機巧者出,顛倒混亂,勢必至于相爭不已,有乖大體,是吾可憂者二也。”亓瑾是六世修譜的第三位重要參與者,其對修譜動因的解釋中清晰表述了萊蕪亓氏宗族明確賦役攤派的客觀需求。
亓氏自元末明初遷至萊蕪,兩百余年間相對穩定的社會給族內人丁之繁盛提供了必要條件。不過,人口數量增加卻導致尊卑不分與賦役不明兩個宗族矛盾的產生,并間接促成了六世修譜這一萊蕪亓氏宗族內部的重大歷史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明嘉靖年間亓氏族人對族內分門的記載較少,僅有始遷祖二子亓胤和亓積分為兩門的表述收錄于譜序之中。然而,至明萬歷年間,亓氏族人重修族譜時卻出現了“四大門”與“南三門”的表述,并稱此宗門格局形成于族內第四世時期。若此言屬實,六世族人在修譜時理應做出對這種分門方式的說明,然而明嘉靖年間初次修譜時并未述及這一點。據此,筆者認為,“四大門”加“南三門”的分門方式并非出于四世族人之手。
嫡庶有別:族內士子對四世分門的解釋
萊蕪亓氏分“四大門”“南三門”之說始見于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亓遇所作的《增修族譜序》:“以序引其端,以門分其類,以圖括其說,以世別其系。曰三代者,使人人知為自出之祖也。曰世次、曰四門、曰南三門,曰某門某祖之后者,使人人知為同出之祖。”一年后(1618年),亓詩教又作《始祖墓表》,對萊蕪亓氏的宗門格局展開更為詳細的論述:“長曰胤,字茂先;次曰積,字敬先。茂先三子:曰浩、曰林、曰升;敬先七子:曰輝、曰楨、曰端、日正、曰雄、曰壽、曰俊;此二枝四世十祖也。至是始分四大門。一門、二門為敬先七子;三門、四門屬茂先三子。其敬先七子:楨、端、正、壽、俊為一門;輝、雄為二門;茂先三子:浩為三門;林、升為四門。”由此可知,萊蕪亓氏族人根據其第四世的不同祖先劃分為四個宗門,其中,始遷祖亓世能長子亓胤后人被分至三門、四門,次子亓積后人則分至一門、二門。筆者認為,這種看似不合理的分門方式與萬歷年間亓氏宗族修譜的主導者有著密切的關聯。
在現存文獻資料中,最早提出“四大門”“南三門”之說的亓遇出自亓氏一門。無獨有偶,最早對這種分門方式做出解釋的亓詩教與亓遇出自同門。此外,參與明萬歷年間亓氏宗族修譜工作的還有亓才、亓之偉父子,此二人則出自與一門同為次子亓積后代的二門。由此,筆者推測,萊蕪亓氏內部的宗門劃分很可能受到萬歷年間參與修譜者之主觀意愿的影響,而并非出自四世族人之手。但萬歷年間的修譜者對萊蕪亓氏“四大門”的形成卻有自己的解釋。
“詩教曰:門以序分其常也,乃胤祖長,其子為三門、四門;積祖次,其子為一門、二門。而二門又分以長祖輝暨五祖雄,自次祖楨以下,三祖端,四祖正,六祖壽,七祖俊,更具有一門相傳,謂是分于母之嫡庶焉。祖宗家法嚴正,如此其詒謀真,大且遠矣,厥子若孫念哉。”按照亓詩教的解釋,宗門以長幼之序劃分為正常情況,但萊蕪亓氏的宗門并非以此劃分,而是遵從了另一種原則——母之嫡庶。以此原則為指導,長子后代宗門居于次子之下的反常現象變得合乎情理。同時,這一原則也解釋了為何同為次子亓積后代,長子亓輝與五子亓雄為二門之祖,其余五子為一門之祖的宗門劃分問題。有趣的是,縱觀萬歷年間萊蕪亓氏之修譜始末,三門、四門的族人并未對這種分門方式做出過相關解釋,更沒有對“母之嫡庶”論有過任何附和或回應。因此,亓詩教所言僅可作為亓氏一門單方面的解釋,結合六世修譜時并未出現“四世分門”相關表述的事實基本可以確定,萊蕪亓氏“四大門”之劃分是明萬歷年間其族內修譜劃定宗門后附會于四世先祖的結果。
三門分南北:修譜中的歸附與建構
萊蕪亓氏三門分南北之說同樣始于明萬歷四十五年,也正是這年,來自南三門的亓占桂撰寫譜序,對族內亓遇、亓詩教主導的修譜工作表示支持:“吾族自原祖以來,相傳至今十余世。其姓本稀,其人頗蕃。六世以后方有譜,但未能遍傳,有以孫而重祖名者,此譜所以不可不修也。適九世孫禮科給事中詩教,承命出使。事竣過家,修塋祭祖。因與族眾言及家譜及時當修,遂同八世孫遇取家譜而重修之。分其世數,條其宗派,明而易曉,厘然大備,蓋睦族意也,吾因而推之。蓋以吾祖雖各分支派之不同,貧富貴賤之各異,自吾祖視之,皆一人之子孫,何親疏貧賤富貴之可言哉!”由亓占桂在《重修亓氏家譜序》中的表述可知,至萬歷四十五年亓氏家族已在萊蕪繁衍生息十余世,作為一個稀少的姓氏,其人口規模較大。最初的《亓氏族譜》成稿于六世族人之手,但六世所修之譜未能在族內普及,影響力較小。在外為官的禮科給事中亓詩教回家修繕祖塋之時建議族眾重修族譜,之后便與亓遇共同承擔重修族譜的工作。亓占桂認為,萬歷年間由亓詩教和亓遇主導的重修族譜工作有充足的必要性,并推測萊蕪亓氏宗族各支派皆出自一祖。
亓詩教則對亓占桂的這一推測給予了肯定,“詩教曰:三門之有南北也,自五世五祖敬茂亮襄青始,蓋五祖之始祖曰賓,初占籍方下保。至成化年間,三門五世祖弘因念同一宗支,乃告歸汶南保當差,為設南三門,又自號北三門以別之,遂有南北三門云”。據亓詩教所言,明成化年間,三門五世祖亓弘顧念同宗之情,將亓賓后代由方下保遷至汶南保,并設立南三門,亓弘自號北三門。從此,亓氏三門有了南北之分。在明嘉靖年間所修《亓氏族譜》中,亓氏族人記憶里的始遷祖名為亓世能,為了將南三門納入萊蕪亓氏宗門體系,萬歷年間的修譜將始遷祖向前追溯一代,稱亓世能的父親亓士伯為亓氏遷萊的始遷祖,南三門始祖亓賓和一至四門始祖亓世能同為亓士伯之子。至此,萊蕪亓氏“四大門”與“南三門”的宗門格局最終形成。
亓氏于元末明初遷居萊蕪,因明晰戶籍、世系等緣故而于明嘉靖十七年首次修譜。萬歷年間,受族內亓詩教、亓遇、亓占桂等修譜參與者的影響,萊蕪亓氏宗族內部“四大門”加“南三門”的門支劃分基本形成。綜上所述,萊蕪亓氏宗門體系的形成,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族內文化精英主導下編修族譜的產物,而這一體系至今仍影響著亓氏宗族內的人際交往,據萊蕪亓氏三門二十一世亓克寶先生講述,萊蕪亓氏以宗門而非地域來區分關系遠近。如若同屬一個宗門,即便并不住于同一村落,每遇婚喪嫁娶等重大公事,依然可以彼此商量,相互往來。但如果不屬同一宗門,即使住在同一村落,遇到這些公事,雙方也不會有任何交流。“歷史對于個人并不是點綴的飾物,而是實用的,不能或缺的生活基礎。”(費孝通:《鄉土中國》,《費孝通文集》第五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萊蕪亓氏以宗門體系為基礎形成的族人交往模式較為直觀地呈現出宗族歷史經驗與記憶如何影響生活在當下的個體行為,與此同時,這種宗門體系也會隨著亓氏族人之間特殊的公事往來習俗進一步鞏固,從而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題圖:萊蕪亓氏祠堂堂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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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