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月底,昆侖山雪峰連綿,玉峙蒼莽。
大山深處的100多個牧民孩子,乘坐縣里統(tǒng)一安排的紅色大巴,在如飄帶懸掛于絕壁的公路上,向北出山,趕往縣城的中學開始新學期。
幾乎同一時間,一支由考古、歷史、地理等學科專家組成的科考隊,向山而行,深入昆侖,開展有關克里雅古道的綜合考察。
這條自史前起就連接青藏高原與塔里木盆地的通道,被認為是穿越昆侖山的主要古道中最漫長、最艱險的一條。此次綜合科考,向南追溯克里雅河源頭,翻山越嶺,頂風冒雪;向北深入沙漠到達尾閭,飲沙逐日,踏勘遺址。科考隊員在古道首次設立多處文化標識碑,進一步確定了克里雅綠洲對于昆侖絲路古道的作用,探究了阿什庫勒火山群遺跡與西王母文化的可能關聯(lián),還實地考察了昆侖高原克里雅源頭無人區(qū)的優(yōu)質原生態(tài)。
清末官修《于闐縣鄉(xiāng)土志》記載:“克里雅河發(fā)源于克里雅山……有路通后藏。”詳細記述了從于闐縣治(今新疆于田縣)南行1430里即是新疆與后藏的交界處。這條道被稱為克里雅山口道、唐蕃古道,當?shù)厝朔Q“藏道”。至今,在于田縣普魯村北仍保留著阿拉叫依古驛站,在新疆和西藏交界的克里雅山口還保留著唐代罕坦木帕夏古堡。
2月20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科學院、中央民族大學、新疆師范大學等單位專家組成的綜合科考隊,從絲綢之路南線重要節(jié)點于田縣出發(fā),對克里雅古道歷史遺跡、昆侖文化開啟了探索之旅。


漫天飄雪??瓶缄爮那吧降貛凵闲?,與阿羌鄉(xiāng)普魯村的阿拉叫依古驛道擦肩而過,這里曾是古代屯兵檢查的關卡。翻過昆侖山北側海拔5114米的硫磺達坂后,科考隊進入山間開闊的阿什庫勒盆地。
阿什庫勒火山群自此躍入眼簾,壯美神秘,震撼心靈。覆蓋著白雪的巨大火山錐,散落高山之巔,碧空如洗,仿佛就是遠古神話的西王母仙山圣地。氣溫低至零下30攝氏度,睡袋外表結滿了冰霜。帳篷外,驀然抬頭,一輪昆侖明月,穿越古今,也曾這樣映照在徒步古道的商賈僧侶身上。
車隊多次涉水,攀爬陡峭狹窄的山路,翻越海拔5500米的冰山達坂,到達克里雅河谷無人區(qū),沿河谷繼續(xù)逆流向上。幾處高原溫泉汩汩噴涌,水中簇簇藻類植物碧綠喜人,生機勃勃。遠處的克里雅山口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西昆侖山從帕米爾高原自西北向東南迤邐而來,在這個山口轉折為自西向東的走勢。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科考隊領隊巫新華教授說,這次科考確認了克里雅古道為西域綠洲、西域昆侖高原的絲綢之路南線重要交通節(jié)點,漫漫古道上第一次豎立起“硫磺達坂”“烏魯克火山”等文化標識碑,推動人們更深入了解昆侖文化的歷史地位和作用,為認識中華文明多樣性和豐富性提供了新視角。
就在4個月前,一支多學科專家組成的科考隊,也沿著克里雅古道、新藏線穿越5400余公里,對和田昆侖山脈的重要地理標識、地質地貌、玉石產(chǎn)地、人文史跡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
這次科考確認了克里雅古道為西域綠洲、西域昆侖高原的絲綢之路南線重要交通節(jié)點,漫漫古道上第一次豎立起“硫磺達坂”“烏魯克火山”等文化標識碑,推動人們更深入了解昆侖文化的歷史地位和作用,為認識中華文明多樣性和豐富性提供了新視角。
實際上,對中國重要文化地理山系——昆侖山,不同領域學者始終保持著研究熱情。2022年5月,多位專家對昆侖喬戈里古道進行綜合性實證考察,沿途新發(fā)現(xiàn)3處古代遺址及墓葬、巖畫、冶煉遺址、居住遺址等珍貴文物資源。2016年9月,一隊科考人員穿行1500公里,沿著玄奘、鳩摩羅什、馬可·波羅等著名旅行家的足跡,對新疆喀什的昆侖山、帕米爾區(qū)域進行考察,沿途探訪喬爾隆古道隘口、葉爾羌河古渡口、亞歐大陸最早的曲曼拜火教文化遺址等。
昆侖文化,到底有什么魅力,吸引眾多學者跋山涉水,不畏艱險,前來求索?

華夏時期,昆侖神話開始流行。《尚書·禹貢》《穆天子傳》《山海經(jīng)》等古籍中的“昆侖之丘”“西王母”以及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摹翱涓钢鹑铡薄昂篝嗌淙铡薄版隙鸨荚隆薄芭畫z補天”等神話,都發(fā)生在昆侖神山。
創(chuàng)世神話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哲學和世界觀,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文化基因。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畢旭玲認為,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體現(xiàn)了中國先民對宇宙、自然和人類起源的追溯與解釋,在中華民族形成和民族主體精神建構中逐步完善,是中華民族主動尋找身份認同的結果。
研究者認為,從盤古、女媧、西王母,到神農(nóng)、黃帝、嫘祖、顓頊,再到堯、舜、禹,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呈現(xiàn)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早期敘事。昆侖既是自然地理學的龐大山系,更是歷史文化概念。
地理層面的昆侖,是橫貫中國西部2500公里的山脈,西起帕米爾高原東部,橫臥新疆與西藏間,伸延至青海、四川,與秦嶺相接,是中國西部高原地貌的基本骨架。《辭?!贰吨袊胶尤珪泛汀吨袊匀坏乩怼匪隼錾矫}亦是地理學范疇的山脈。

而“文化昆侖”則是更大的山系,其范圍大致為中國中央山系,其后逐步西延。“昆侖”即穹窿、天形,核心意涵即“天”,是早期文化中通天神山及建筑等的統(tǒng)稱。學界認為,昆侖是古代中國“敬天法祖”“天人合一”“天命”等文化思想的標志性符號,也是古代中國人眼里溝通天地的媒介,后發(fā)展為天下最高大的山,即“萬山之祖”。
“‘昆侖’一詞,可能來自一個很古老的語言?!敝袊茖W院新疆生態(tài)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穆桂金說,從人類遷徙視角看,“昆侖”出現(xiàn)在多種語系里,阿爾泰語系各語族諸多語言中關于天、日之詞多用Kun(昆)作為基礎詞或詞根,但在漢語中傳承得最為詳細和系統(tǒng)。
早期昆侖作為文化象征,“遍布”中華大地。昆侖之地虛虛實實,云繞霧罩。巫新華教授提出,隨著中華文化圈和大一統(tǒng)國家形成,以及對黃河的溯源探索,也得益于張騫鑿空西域開拓了中原對西域的認識,昆侖“逐步西延”,推至蔥嶺。這樣的昆侖其實3000年前就已經(jīng)是《穆天子傳》《山海經(jīng)》中的昆侖,與今天不同的是,此時昆侖已是中國西部大山的泛稱。2000多年前,漢武帝以國家名義,依據(jù)漢使對黃河河源的調(diào)查與古往今來圖書資料的記載,以及昆侖山出最好的玉石等方面證據(jù),將于闐南山、西域南山定名為今天的昆侖山。
巫新華教授表示,《穆天子傳》是記載周穆王巡游之事的著作,周穆王西巡昆侖,以天子(帝子)身份接見同宗同祖同一文化傳統(tǒng)的西域地方首領(帝女)西王母,表明昆侖這個古代中國地理山脈與文化象征性神山連同西域已經(jīng)深深烙印了中國權屬。3000年前,西域的山川已成為昆侖,以西域昆侖為代表,西域已經(jīng)與中華大地融為一體。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薄昂映隼觥迸c漢武帝時期的天命觀相一致。
《漢書·西域傳》中說:“其河有兩源,一出蔥嶺山,一出于闐。于闐在南山下,其河北流,與蔥嶺河合,東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鹽澤者也。去玉門、陽關三百馀里,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皆以為潛行地下,南出于積石,為中國河云?!痹谶@里,黃河與塔里木河、羅布泊以及西域的族群和文化連在一起。歷朝歷代關于昆侖及黃河源的探尋、記載、想象,同天圓地方,同天命觀、大一統(tǒng)有著文化上的一致性,西域與中華大地各處共飲黃河之水,共享昆侖龍脈,早已經(jīng)是天下一家。
昆侖“地望之謎”,不是簡單的“地名搬家”,而是觀念、信仰、族群、制度、精神及想象以山為器的成長與遠行。
自漢武帝欽定“西域南山為昆侖”,絲路新疆愈加在東西方交流中居于“總攬萬國要道”的特殊地理位置。昆侖,以其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與張力,呈現(xiàn)顯著的中華文化符號與國家主權象征,成為歷史長河中先知賢者、研究學者關注的熱點。
◎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原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