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館藏齊白石作品《紅衣牛背雨絲絲》賞析

現藏于中國美術館的這件中國畫作品《紅衣牛背雨絲絲》是齊白石先生于1952年創作的。作品高151.5厘米，寬56.5厘米，材質為紙質，創作技法為水墨設色。該件作品齊白石先生以別出心裁的對角式構圖形式描繪了一幅牧童倚牛放風箏的場景。作者以濃淡相間的墨色描繪了一頭行進中的黃牛。黃牛體塊動態分明，左側兩蹄穩穩著地，右前蹄輕抬，右后蹄輕觸地面，頗具動勢。牛背上倚躺一牧童，牧童頭頂梳沖天髻，上身穿一紅色坎肩，但下身赤裸無衣，右手持風箏線，左手持線軸。畫面右上角一只燕子形風箏高懸于空中，與牧童手中一根似有似無卻讓人感覺力道十足的風箏線相連接。牧童后仰呈傾倒趨勢，牧童用力拉扯風箏線，而此時黃牛卻依然在行進之中，三者形成一種力量關系。即使是這種特殊的構圖，也不會使人感覺畫面缺少內容，反而更加擴大了作品的想象空間，正是“一筆成線，滿紙清風”。

《紅衣牛背雨絲絲》畫面右側題識：

英雄名士孰先知，各有因緣在少時。今日相逢才曉得，紅衣牛背雨絲絲。老舍仁弟、絜青女弟同正。壬辰夏四月，九十二歲白石老人畫于京華城西鐵屋。

鈐印于題款下方與作品左下角，分別為白文“齊大”與朱文“人長壽”。

齊白石大家并不陌生，但對齊白石富有戲劇性的一生及他的藝術成就，我相信并不是所有人都熟悉。而像林風眠、徐悲鴻這樣留學歸國的藝術家，他們一發現齊白石的作品就如獲至寶，推崇備至，又是何原因？齊白石的畫到底好在哪里？我想在此借這件《紅衣牛背雨絲絲》進行簡要的探究。

從藝術家的生平來看，齊白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和當時國家絕大多數的百姓一樣，操心的是怎么不餓肚子。幸運的是，齊白石憑借自己的堅忍和堅守，完成了跨時代的穿越，從一個養家糊口的手藝人穿越成了20世紀世界繪畫藝術史上的明珠，從一個地地道道的晚清農民穿越成了新中國的國寶級藝術家。

在這件作品中，齊白石先生自題“紅衣牛背雨絲絲”，但我們并未看到絲絲細雨，而是看到了牧童放風箏的畫面，不免讓人心生疑惑。但試加了解我們就能明白，原來齊白石先生這幅畫畫的是他自己。齊白石生于湖南省湘潭縣，出生的時候加上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家里一共五口人，長輩都很疼愛他。他那種從容、不卑不亢的性格底色，與他小時候感受到的家庭的愛是有很大關系的。家中維持生計的只有一畝薄田，維持溫飽都是一件難事，用他自己的話說：“家里窮得很?！庇捎诟F困，他僅在私塾讀了不到一年書，就不得不回家放牛、打柴、挖野菜，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作品描繪的正是兒時家鄉放牛娃的生動畫面。

為貼補家用，齊白石最開始學的是木匠，這是齊白石繪畫自我啟蒙的重要階段。一直到26歲，齊白石都在家鄉周邊做木工活，算是有了份穩定的收入。

1889年，27歲的齊白石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重要轉折點。在湘潭名士的幫助下，他的藝術道路開始往一個文人畫家的方向發展，而齊白石從此在湘潭本地也慢慢地小有名氣。直到1917年，齊白石第二次來到北京遇到了陳師曾。在與齊白石交往的7年里，陳師曾為齊白石做了兩件關鍵的事情：一是鼓勵齊白石自創風格，不必求媚世俗被傳統束縛，這才有了齊白石獨創的紅花墨葉派；第二件事是他將齊白石的作品帶到日本參展，讓國際藝術界看到了齊白石。此后的三十幾年，齊白石就開始在自己開辟的道路上砥礪前行，他不拘于傳統文人畫的內容與格式，白菜、蘿卜、蛐蛐、蟈蟈、魚蝦、螃蟹、老鼠、籮筐……這些文人雅士看不上的世俗之物，正是齊白石所愛畫的。同時相得益彰的是齊白石獨具一格的詩句，滿紙都是活靈活現的日常之物。結合齊白石的畫風，再來看他作品里的天然之趣，就能夠理解他的繪畫思想。也正是因為符合藝術的最底層邏輯，他的作品才有著超乎尋常的穿透力。在我看來，齊白石繪畫精髓就在一個“真”字，這份“真”超越了傳統繪畫對“俗”和“雅”的評判。齊白石主張的繪畫方式就是用畫筆表達感受到的真實。這份“真”既不是像照相機一樣一模一樣地還原，也不是脫離描畫對象，即使憑空創造也是帶著作者直接感受的真實表達。

齊白石窮其一生都在盡最大的努力表達他眼里、心里，以及他經歷過的那些活生生的真實的東西。無論是當下好看好玩的藤蔓花果，還是勾起他童年美好回憶的小魚、小蝦、蛐蛐、蟈蟈，他都用筆描繪下來。齊白石愛吃白菜，所以他畫了好些白菜的畫，一張白紙，兩棵歪斜的大白菜，再加上一個小昆蟲，就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畫。這在傳統文人畫里是不可想象的。其實，對于藝術家來說，藝術技法、表現形式和作品本身都是作品的結果。藝術家在竭盡全力表達的是他所看到的這個世界的真切、美好、花開花謝般的生命律動。如果我們以這樣的眼光去審視整個藝術世界，不論是繪畫、音樂、舞蹈，還是詩歌、書法、雕塑，抑或是電影、話劇，甚至建筑，都將豁然開朗。新古典主義的代表人物布瓦諾說過：“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愛。”莊子則講得更透徹：“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輕者雖笑不和?！笔聦嵣?，這就是所有藝術生命力的來源。后現代主義最早在思想界提出來，主張去中心化解構混沌。最先實踐的正是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因為最容易上手，試錯成本也不高。之后在科學技術領域的實踐，例如這些年前沿互聯網、計算機信息技術發展的底層思考，都來源于后現代思潮的影響。齊白石作為一個畫家，他剛好處于世界現代主義思潮風起云涌的大時代背景下。那一時期的西方其實有一大堆的思想家、藝術家在探索，而當時的中國各個領域人才青黃不接，西方世界的藝術理論齊白石雖然不清楚，但他的畫作剛好符合現代主義正在探索的價值。

根據作品款識，我們可以得知，這件作品是齊白石先生92歲時為老舍先生和夫人所創作的，老舍夫人即齊白石先生的女弟子胡絜青。老舍先生愛好收藏書畫作品，但他收藏書畫有他自己的特點，不同于張伯駒、鄧拓和鄭振鐸會傾其所有去追求一件國寶，老舍夫婦完全是以一種純粹愛好者的態度去行事，以興趣為出發點，出于一種對繪畫藝術作品的偏愛。胡絜青還曾拜齊白石先生為師學習繪畫。在美術界流傳著這樣一段逸事，老舍先生求齊白石先生一幅畫，在求畫的信封上老舍用紅毛筆書寫了清代詩人查慎行的“蛙聲十里出山泉”和趙秋谷的“凄迷燈火更宜秋”的注解，對上述詩句的作畫構思給出了明確的設計方案。在“蛙聲十里出山泉”之下，老舍寫道：“蝌蚪四五，水中游弋，無蛙而蛙聲可想矣?！痹凇捌嗝詿艋鸶饲铩敝拢麑懙溃骸耙粺粜贝担巷h一黃葉，有秋意也?！倍?，老舍對這幾句詩也定了調子，即“冷雋”兩字。齊白石先生得到這樣的求畫信之后，經過認真思考和反復琢磨，非常出色地完成了美術創作，當時《蛙聲十里出山泉》還被印成了郵票發行。

正是因為老舍夫婦與齊白石先生意趣相投與感情深厚，老舍先生和胡絜青先生收藏有上百件齊白石先生的作品，幾乎構成了一個有著高水平的齊白石美術作品的集合，足見老舍夫婦對齊白石作品的珍愛。

2015年老舍夫婦的子女舒濟、舒乙、舒雨、舒立將《紅衣牛背雨絲絲》這件象征先生們美好友誼的齊白石先生代表作品捐贈給了中國美術館，并進行保存和展示，讓熱愛藝術的觀眾可以在中國美術館飽覽作品的風采。

策劃、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