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斌 紹堂書法的功夫和缺陷

鐘斌，號紹堂，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結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第二屆蘭亭書法班，現為民盟中央美術院江西分院理事、江西云林書院院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近日，紹堂兄囑我，給他寫篇推介性的評論短文，并提示我要寫得客觀，不要吹捧。憑我們的交情，我當然欣然應允，毫不猶豫。然而，無論古今，所謂推介性的評論文章，實際上基本都是吹捧偏多，評論偏少，尤其罕見批評。因為人們都喜歡聽到好話，不喜歡聽到壞話，這是人性所決定的。這讓我有點犯難，因為吹捧對我來說，一不擅長，二不情愿。而且，我與紹堂自幼就認識，其實就是俗稱的發小，無論我還是他，有什么缺點或毛病，相互都了如指掌。因此，如果一味吹捧，豈不難上加難？若不吹捧，又可能違背人性。但從某種文化維度上說，所謂道德修養，實際就是對人性進行壓抑和改造，如荀子所說的“化性”，以生成和涵養社會普遍認同和接受的德行。幸好，我相信紹堂是可以接受“不吹捧”的，因為我了解他的德行；況且，接受“不吹捧”本身也是一次德行修煉的自我提升。

中學期間，我們都喜歡書法，有著共同的愛好，經常在一起交流。但由于種種不同的機緣，我們走上了不同的求學之路。紹堂大學期間選擇了書法專業，在中國美術學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選擇了文學、哲學專業，博士畢業后才進入中央美術學院進修書法專業。我一直很羨慕紹堂，先我十幾年，能在美院接受專業的書法教育。2015年，紹堂又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中央美術學院的“蘭亭班”，這個班的成員都是由學有所成的書法專業人士組成，報考資格的基本條件之一就必須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2016年，我毅然辭去大學老師的工作，全日制去中央美術學院學習書法，圓年少時期的書法夢，實際上就是在紹堂的鼓動和影響下而作出的瘋狂決定。我在中央美術學院求學的那一年，紹堂也常來北京游學，與我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只要在一起，他就毫無保留地教我臨帖，給我示范，印象最深且受益匪淺的是，教我如何用筆殺入紙內。

由于熱愛，紹堂對書法的學習和探索是自然而然的，也是非同尋常的。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取得今天驕人的成就。清人梁同書說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有人“終日臨池，而筆跡鈍稚，則天分限之”，有人“下筆敏捷，而墨守一家，終少變化，則少見之蔽”，有人“臨摹古人，動合規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則學力之疏”。紹堂天資聰穎，眼界開闊，師法多家，勤學苦練，最終自成一家。由于受過學院派專業訓練，其于篆隸楷行草，可謂諸體兼擅，基本功非常全面、扎實。尤其是他長期以“二王”系列的唐宋名家書法為取法對象，以楷書和行書為重點鉆研的書體，精勤學習，深入研究，頗有所得，最終寫出了自己的面目，仿佛自帶標識，讓人們一看便知出自紹堂之手。

依我淺見，紹堂書法最大的特點在于注重學習和運用唐宋人用筆和結字的法度。曾記得，我剛入中央美術學院初學書法時，我直接以“二王”行草為學習的范本，招致紹堂的反對。他認為初學者直接學習“二王”行草實在太難，故誠懇地建議我應以唐宋書法入手為宜。客觀地說，取法乎上，由難而易，可能是一條艱難而勇敢的學習路徑。康有為就十分主張學習“二王”應當取法乎上，他認為不但要學習“二王”本身，更要注重從漢人書法學起，因為“二王”書法“本原于漢”。當然，學晉人而應從唐人入手的主張也是極有道理的，因為由易至難更加符合初學者能夠把握的漸進學習的普遍規律。南宋末期的趙孟堅就極力主張學晉應從唐入，他說過：“學唐不如學晉，人皆能言之。夫豈知晉不易學，學唐尚不失規矩，學晉不從唐入，多見其不知量也，僅能欹斜，雖欲媚而不媚，翻成畫虎之犬耳。何也？書字當立間架墻壁，則不骫骳。思陵書法未嘗不圓熟，要之于間架墻壁處不著工夫，此理可為識者道。……故予深信間架墻壁為要也。”趙孟堅的意思是，學習唐人書法不如學習晉人書法，這是世人“皆能言之”的基本共識；但是人們不知學晉人書法應當從唐人書法入手，“學晉不從唐入”是自不量力的表現，批評宋人書法一味追求險絕和體現個性，“僅能欹斜”而未能“立間架墻壁”，這實際上就是“學晉不從唐入”而導致的后果。如思陵（宋高宗）書法雖然圓熟，但缺失的是字的“骨格”，即所謂“間架墻壁處不著工夫”。趙孟堅深信“間架墻壁”才是書法的根基。

因此， 趙孟堅認為“ 間架墻壁” 之“ 骨格” 是書法之“祖”，“欹斜跛偃”之“態度”是書法之“余”：“背了繩墨，欹斜跛偃，雖有態度，何取？態度者，書法之余也；骨格者，書法之祖也。”所謂“態度”就是北宋書家所崇尚的書法之“意態”，趙孟堅認為它主要表現出“背了繩墨，欹斜跛偃”的特點，以此為“書法之余”，是次要的；所謂“骨格”即字的“間架墻壁”，也就是字的形體構造，這是“書法之祖”，是根本的。南宋書壇試圖糾正北宋一味重視姿態的變化而輕忽骨格法度之弊，趙孟堅和姜夔一樣開始呼吁關注字形法度。趙孟堅所肯定的書法自然美，是以字形之“平均”為要義的。他追求“平平直直，輕輕勻勻”，他說：“凡是一橫一直中停者，皆當著心凝然，正直平均，不可使一高一低，一斜一欹，少涉世俗。”可見，他肯定字形的安排布算，認為“分間布白，勿令偏側，此誠格言”。北宋書家通常認為虞世南、歐陽詢等書家的楷書皆拘泥于法度，過于平正勻整，但在南宋趙孟堅看來，平正勻整是應該被肯定和崇尚的，他稱贊《孔子廟堂碑》《化度寺碑》《九成宮碑》等書法的妙處正體現于“平正恬淡，分間布白，行筆停勻”之中。

紹堂的學書觀念和書寫特點，與趙孟堅的書學觀點極相契合。紹堂學習書法就是從唐人入手，對唐代楷書和行書用功尤深。品鑒紹堂的書法，給我的最大感受是用筆精致、點畫潔凈，悉如畫沙，橫平豎直，堂堂正正，“間架墻壁”功夫相當了得，幾乎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可供學生臨摹、學習，我想那一定是他凝神靜思、心正氣和、一絲不茍、精益求精的結果。這或許也是他作為書法老師所養成的極其認真的書寫態度和書寫習慣使然。無論他的行書還是楷書，皆呈現出“平正恬淡，分間布白，行筆停勻”之妙。當然，若結構過于平正停勻，則可能顯得呆滯而不靈活。明人項穆說：“不活與滯，如土塑木雕，不說不笑，板定固窒，無生氣矣。”因此，為了避免“不活與滯”，紹堂在恪守唐人法度的同時，也常借用北宋蘇、黃、米書法常見的“欹斜跛偃”的結字之法，以表現生氣盎然、奇趣異態的審美效果。這一特點，在紹堂的行書作品里并不少見。紹堂幾乎達到項穆所說的“分布條理，諳練于胸襟；運用抑揚，精熟于心手”之后“規矩入巧”的書寫境界，此“巧”乃“天然之巧”，“天然之巧”是“規矩從心”的結果。這顯然是紹堂書法的過人之處。

吊詭的是，我想大概是紹堂太過注重功夫法度，無法避免地導致紹堂書法存在刻意求佳的缺陷，也就是終究缺少自然的一面。書法肇于自然，又當造乎自然，從“立天定人”到“由人復天”，它必須通過自然書寫才能完成。但純粹自然，談何容易？唐人李嗣真曾經批評唐代書法名家褚遂良：“褚氏臨寫右軍，亦為高足，豐艷雕刻，盛為當今所尚，但恨乏自然，功勤精悉耳。”批評褚遂良偏重法度甚至拘泥于法度，雖然創造了“豐艷雕刻”的藝術效果，但它同時意味著釀成與“自然”相沖突的后果。紹堂書法與褚遂良存在同樣的問題，就是“豐艷雕刻”過甚，而“恨乏自然”。紹堂書法“恨乏自然”的原因，我想主要是受到唐人楷法的影響太深。在紹堂的行書、草書中，我們仿佛始終能夠看見一個揮之不去的唐人楷法之幽靈。這個幽靈既保持其行書、草書骨架的端正平穩，也制約了其行書、草書姿態的靈動變化。如何擺脫唐人楷法之幽靈的束縛，這應當是紹堂今后需要努力突破的一個瓶頸。在書法史上，受唐人楷法影響頗深的書家有許多，典型的有日本人藤原佐理、小野道風和藤原行成等。他們的行書基本保留唐人楷書端正平穩的體勢，即呈現出方方正正的結字特點，深受唐人楷法的影響。紹堂的行草書存在類似的特點和缺陷。

客觀地說， 如何變化楷書的結字體勢而有機地將其融入行草書的書寫中，是一個難題。當然，或許原本就無須融入，因為行書、草書自有其結字體勢之規律。若無須融入，那就應當考慮如何擺脫楷法影響。擺脫困境，突破創作的瓶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喜的是，紹堂已然不是疫情之前的紹堂。因為三年疫情，因為不在同一個城市，也因為各自忙碌，我們居然隔了三年多沒有相見。疫情過后的今年，我們才相見于家鄉贛州。在交談中，我發現紹堂不再像以前一樣經常熬夜，而是養成了早睡早起、聽書寫字的好習慣。確實，他的氣色好了許多，甚至年輕了許多，不再像我印象中的時時憔悴、時時瞌睡的那副模樣了。更可貴的是，他最近還和我說，準備找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組建一個小型的讀書會，想請我監督和帶著大家一起讀書。他提出學習書法不能“唯技法論”，意思是不能只求技法，也要注重讀書。坦率地說，這著實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所以我感嘆，紹堂不是以前的紹堂了。

清人楊守敬在梁同書“學書三要”的基礎上，增加了“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紹堂早已默默踐行楊守敬所增加的學書“二要”了，既在生活中涵養自己的品性，又在讀書中提升自己的學養，加之紹堂原本具有“學書三要”（要天分、要多見、要多寫），想必紹堂突破自身瓶頸，只是遲早的事。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