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認識蘇州,緣于姜晉。
1986年,我和姜晉在甘肅涼州初識。那是一個炎夏,武威地區文聯和《紅柳》編輯部舉辦“銅奔馬文學青年協會首屆筆會”,姜晉從蘇州乘火車遠路風塵到達涼州,我從涼州以北的小縣城趕往會場。天南海北的幾十號文朋詩友聚在一起,雖素不相識,卻像熟人一樣談古論今,似乎帶著骨子里的親切。那是1980年代的風氣,文學青年四處尋訪同道,理想主義的色彩濃得化不開。姜晉甫過而立之年,面目清秀,身材細高,有南方才子玉樹臨風的帥氣。在筆會上,我們聊得投機,也是緣分所在。具體說了些什么,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久久沒能抹去。筆會結束的當晚,燈火闌珊,我和當地的朋友把姜晉等人送上了一列綠皮火車,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覺。
此后,我和姜晉書信來往約十年。他的硬筆書法剛健有力,賞心悅目。從他的信中得知,其先后在蘇州手表廠、蘇州工藝美術廠供職,幾年后又在一家報社做了記者。也許是變換單位的緣故,我和他的聯系中斷,雙方不約而同地消失于茫茫人海。1998年,我在西安買了多冊《收藏》雜志合訂本,從中看到了姜晉寫蘇州文物的文章,知道他上了這條道,卻不知如何再續書信之緣。2003年,我路過蘇州,欲見姜晉而不得其聯絡方式,詢114,打通了他家的電話。姜夫人說姜晉出去了,要我次日再打來。第二天我匆匆離開蘇州,姜晉的消息自此愈加渺茫。
2013年秋,我再次到了蘇州,又想找尋姜晉。上網搜索,“姜晉”一擁而上,多半是與其著作有關的詞條。我在他收藏明信片的信息下發現了他家地址,故伎重演,又撥114。電話接通,我報了姓名,姜晉高興得不得了:“在桂花公園見面!”
我們如約在蘇州桂花湖畔重逢。初識時年方弱冠的我已近知天命之年,他也年近花甲。在公園的露天茶館坐定,我們打量對方被時光磨損的痕跡。和1986年相比,姜晉老了、瘦了,滿身的熱情絲毫未減。憶及涼州、《紅柳》編輯部諸人、走散了的文朋詩友、沙漠里的明長城烽火墩......桂花葉片里點點黃花微搖,香氣馥郁。運河靜如綠綢,繞著古城墻緩緩流向山林幽深處。
姜晉說他在小學里十分貪玩,根本不用功學習。他的舅舅蔣一鳴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設計師,參與過《大鬧天宮》等經典國產動畫片的創作,藝術見識高超,近年因提出《虢國夫人游春圖》中誰是虢國夫人的問題而引發關注。來自家族的影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姜晉的選擇和命運。1969年姜晉在上海的初中畢業后,響應號召到了江蘇生產建設兵團務農,農閑時模仿郭小川、賀敬之和聞捷的詩歌,做起了作家夢。
從1980年代初發表詩歌開始,漸至散文,再至大文化類隨筆,收獲益豐。姜晉的第一本書《金指銀弦》1997年初版,是他早年的散文的結集。所選文章篇幅不長,簡單純凈,如同山溪潺潺轉行在往事的密林,清澈甘冽、叮咚有致。我在書中看到了年輕的姜晉,沉湎于夢想,耽溺于美的創造。我也看到了二十歲的自己,在西涼銅奔馬的故鄉,和一個叫姜晉的蘇州人相遇,幻想著文脈深厚的蘇州和江南水鄉的濛濛細雨以及打著油紙傘走過石階的女子。那個年代是思想解放的節點,也是文學狂飆突進的節點。姜晉在這個節點上起飛,進而超越了所謂純文藝的藩籬,走向了更為開闊的文化地帶。
當年的文青,現在已成文學老漢。他拿出《金指銀弦》《布衣西塘》《藏物覓珍》《百年觀前》等幾部著作,在扉頁上用毛筆簽名、鈐印送我。
姜晉的文字,加深了我對蘇州的認知。到過蘇州的人,必到觀前街一游。二千多年的煙云蹉跎,使這條街道成了蘇州文明的活化石。他寫的《百年觀前》,就像一個細致耐心文化導游,歷數觀前的古今變遷和風云際會。跟隨姜晉穿塘過河,我不時想起陸文夫和蘇童。那個美食家朱自治也許還坐在蘇州的某個飯館里,而蘇童的單車在小巷盡頭拐進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深宅大院……姜晉為浙江西塘寫的《布衣西塘》也是如此,僅僅是地域分在江浙兩省而已。寫《布衣西塘》的姜晉,文筆成熟老道,游刃有余。畢竟是詩人出身,景觀和才情的“焊接點”恰到好處。
姜晉又是收藏家和鑒賞家。他家書柜和博古架里,陳列了瓷器、香爐、筆筒和多種文玩,稱得上“金屋藏嬌薈珍寶”。姜晉逐一展示,給我指點“門道”。天南海北淘寶“打眼吃沖”的經歷,得了寶貝的陶醉難舍,個中苦樂,均為心得。聽著他的講解,把玩一件件精美的“蘇作”古物,我腦子里浮現出曾經過手的古董——它們離開我后,如今是否到了姜晉這樣的人家,對其百般憐惜,珍愛有加?
蘇州人心靈手巧,工藝品精雕細作,自成風格,是中國民間工藝繁衍歷程上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收藏家眼中的珍品。人迷收藏,最易忘乎所以。姜晉和工藝大師或工匠們打起了交道,延續了打小就著迷的收藏之道。
姜晉的隨筆,寫手工收藏居多。《藏物覓珍》是其最近出版的一部,書中他把收藏的“寶貝”和藏寶經驗大都抖落在紙面。誰若去蘇州尋寶,這無疑是最好的參考書。近些年,傳統手工藝逐日消失,工藝重鎮蘇州也在所難免。姜晉從古玩涉足手工藝研究,編撰了《鳥籠把玩與鑒賞》《中國傳統紅木小件》《中國傳統牙角雕》《中國傳統手爐》《中國傳統銅器》《慧心雕龍》《天賜考工》。單就書名看,我再學幾年也夠不著這個點,玩不轉這些道道。像《鳥籠把玩與鑒賞》,在王世襄先生書里見過一些片段,姜晉把它弄成一本書,還是一個創舉。姜晉寫書之余,有機會就在新聞媒體呼吁改善中國手工藝的處境。他為廣州日報寫過《藏寶蘇州》系列,為《中國國家地理》寫過蘇繡,小報上的文章更多更雜。如此等等,在經濟至上、娛樂至死的時代,姜晉試圖挽救、復興的文明遺緒,有朝一日會回歸大眾精神生活。
姜晉是老資格的書協會員,精熟真草隸篆諸體,書作上過拍賣會。他送我兩幅隸書條屏。我很喜歡,說再寫兩屏行書吧,四屏好掛。姜晉連聲說好,伏案寫出兩屏行書,四屏擺開,果然很好。我離開蘇州前,姜晉又給送來了對聯,說你收藏對聯,不送對聯不行啊!
除了作家、收藏家、書法家的身份外,讓我頗感意外的是,他還通音律,會操小提琴和笛子,據他說這是在兵團農場“繡地球”時練就的手藝。在農場的廣闊天地里,他先是吹笛子,繼而改學小提琴,學會了用音符和弓弦抒寫感情。
某日黃昏,一隊人字形大雁在夕陽霞光里飛去。暮光在樹梢間慢慢灰暗,被閃爍的燈光替代。小提琴聲拉開了另一種回憶,姜晉的神色專注,身體隨著輕輕扭動。他的琴弦上流淌著施特勞斯的圓舞曲和《梁祝》,流淌著《金色的爐臺》《陽光照耀塔什庫爾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等等。我一邊聽,一邊想:幾十年間,是這世界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世界?
答案模棱兩可,或許傾向前者。
(作者系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