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學科視角下的國際信任理論研究：脈絡、方法與前景

摘 要： 信任問題是近年來國內外政界和學界高度關注的前沿熱點問題，但也一直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難點，各學科關于其定義、分類、作用、度量、研究方法等方面的爭論仍在繼續。本文系統梳理了國內外學界對信任問題的主要研究脈絡，評述了各學科關于信任問題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與主要研究方法，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了從跨學科視角探索推進國際信任理論創新之路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分析了目前國際信任理論研究存在的主要不足，提出了未來值得深入研究的重點方向和主要議題。

關鍵詞： 信任；跨學科視角；理性主義；社會心理學；國際信任理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D871.2" " " 文獻標識碼：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2.02

一、引言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隨著大國間戰略博弈加劇，世界經濟與國際政治中的不確定性、不穩定性因素驟增，全球治理面臨新挑戰，國際政界、學界、媒體界已有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國家之間增強互信對于維持世界和平、促進國際合作的重要作用。近年來，“信任”及其相關詞匯開始日益頻繁地出現在各國領導人言論和媒體報道中。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也多次在各個國際舞臺上反復強調，各國領袖應收窄分歧，重建互信，增強社會凝聚力，捍衛多邊體制，帶領世界人民實現共同目標。[1]

作為負責任的大國，中國歷來高度重視國家間信任問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曾在2015年訪問美國、2016年第八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和第七輪中美人文交流高層磋商聯合開幕式等多個重要場合強調中美應增強戰略互信。[2]2019年，習近平主席在中法全球治理論壇閉幕式致辭中曾鮮明指出，“日益突出的‘信任赤字’已成為當今國際社會亟需破解的‘四大赤字’之一。”[3]2023年，習近平主席在出席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元首理事會第二十三次會議、赴南非進行國事訪問并參加金磚國家領導人峰會，以及會見古巴、塞爾維亞、澳大利亞等多國領導人期間，更是屢次表達了中國愿與各方增進政治互信、密切戰略溝通和協作、切實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的強烈愿望。[4]

然而，信任問題一直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難點。各學科關于信任的定義、分類、作用、度量、研究方法等方面的爭論尚在繼續，國家之間究竟應如何建立、維持、增強、修復信任至今仍是一個理論和現實難題。在這一背景下，系統梳理國內外學界對信任問題的研究脈絡，充分借鑒、融合不同學科的優秀研究成果與主要分析方法，努力探索推進國際信任理論創新之路，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鑒于此，本文將試圖從跨學科的視角對信任理論研究的基本現狀和研究路徑進行梳理、歸納和評述，并在此基礎上探析目前國際信任理論研究存在的主要不足和未來的發展前景，提出未來值得深入研究的重點方向和主要議題，以期為學界今后開展更加深入系統的國際信任理論研究、切實增強中外互信與合作提供更多參考依據。

二、社會科學譜系中的“信任”

信任問題在古典經濟學、古典政治學和經典社會學研究中都曾受到過關注，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和70年代，主流社會學、心理學和經濟學才分別開始將信任問題作為專門的課題進行理論研究。隨后，信任問題陸續得到了組織管理學、政治學等其他學科的關注，并在冷戰結束后逐漸走入國際問題研究者的視野。

社會學對信任問題的關注始于著名社會學家齊美爾。在《貨幣哲學》[5]一書中，齊美爾（Georg Simmel）從信任的視角對金錢這種制度化象征物作了深刻的分析，并指出“信任是社會中最重要的綜合力量之一，沒有人們相互之間的普遍信任，社會將走向瓦解，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一種關系是完全建立在對他人確切的了解基礎上的。如果沒有信任，幾乎一切關系都不能長久……現代生活更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對他人的信任之上……”[6]自20世紀50年代起，主流社會學開始圍繞信任的定義、來源、分類、功能、影響因素等內容展開了較深、較廣的研究，切入視角和研究方法多樣，研究成果也較為豐富。不少學者通過實驗或問卷調查的方法研究了社會中人際信任的普遍存在性和程度差異性，也有一些研究從社會資本、跨文化的角度研究不同國家之間以及不同文化內部的信任程度差異。[7]尤其是社會學中對個體層面“特殊信任”與社會層面“一般信任”的區分為各學科更加深入地闡釋和研究信任問題提供了重要借鑒。

心理學家多伊奇（Morton Deutsch）是心理學領域較早關注信任問題的學者。他提倡從探討沖突的解決中思考信任，指出：“人對某件事的信任是指他期待這件事的出現，并相應地采取某種行為，這種行為結果與其預期相反時帶來的負面心理影響大于與預期相符時給其帶來的正面心理影響。”[8] 此后，賴茲曼（L.S. Wrightsman）、羅賓森（S. Robinson）等一批心理學家都對信任的內涵、形成過程、變化機制等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理論探索。[9]例如，薩波爾（Charles F. Sabel）在《習得的信任：不穩定經濟中建立新形式的合作》一文中批判了現代自由主義和社會學社會理論對于經濟關系中信任建立的宿命論觀點，認為信任不一定是基于個性或社會性的特征，政府通過在主要經濟參與者之間發起煽動性討論有可能促進相互不信任的經濟參與者之間的集體認同，有利于他們重新創造“共同歷史”，從而為創造相互信任的經濟關系提供了一種新途徑。[10]薩波爾的這項研究與查爾斯·蒂力（Charles Tilly）關于統治者與信任網絡的研究[11]分別從正、反兩個角度論證了統治者（政府）對于行為體之間信任關系的重要影響，也為我們理解霸權國/崛起國在國際信任關系中的特殊重要性提供了參考依據。

經濟學對于信任問題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于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論》。[12]但直到20世紀70年代，新古典學派經濟學家加里·貝克爾《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一書出版后，西方主流經濟學才開始專門針對信任的內涵、功能、形成機制等問題開展較為深入的理論研究。[13]經濟學家們嘗試將信任問題與博弈論、信號理論、交易成本理論、風險決策理論、委托代理理論等相結合，并且更加注重將信任與合作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和大量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對其他學科的信任問題研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為國際信任理論研究的興起和發展提供了重要借鑒。

組織管理學也很早便開始關注信任問題。與經濟學略有區別的是，組織管理學更側重于研究信任對于企業行為和企業內部組織管理模式的影響，例如信任因素如何影響管理者與員工之間的合作狀況等。[14]盡管國家之間的信任與個人和企業層面的信任有很大區別，但這些研究成果對于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相較于其他學科而言，國際關系領域對信任問題的理論研究起步較晚，但近年來發展迅速。[15]西方國際關系學三大主流理論學派都極少涉及對信任問題的直接探討，甚至存在將國家間的“不信任”常量化或將信任與合作等量齊觀的簡化傾向。[16]直到冷戰結束后，西方國際關系學界才出現一些專門針對信任問題的理論研究。進入21世紀后，西方國際信任理論研究開始迅速發展，頗具學術價值的理論成果層出不窮。例如，德波拉·拉森（Deborah Larson）、安德魯·基德（Andrew Kydd）、布萊恩·羅斯本（Brain C. Rathbun）等學者在批判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等西方國際關系學主流理論學派的基礎上，嘗試借鑒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對信任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國家之間的信任建立機制等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理論探索。[17]近年來，信任問題已發展成為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的前沿問題之一，并得到越來越多中國國際關系學者的關注與重視。與其他學科相比，國際關系學除了研究信任問題本身以外，對話語層面的信任[18]、敵對國家/霸權國與崛起國之間的信任[19]、信任與沖突/合作/競爭的關系[20]等都有了更多關注。

盡管信任問題引起了多個學科的研究興趣，但不同學科對“信任”的理解和闡釋卻十分迥異。例如，社會學通常將信任理解為一種與人類行動相關聯的社會關系現象和復雜社會運行的簡化機制；心理學將信任看作一種與預期、信念、情感、認知相關的人類心理狀態；經濟學一般將信任視為人類在收益與風險的博弈中，基于對利益和風險進行計算的一種理性選擇；國際關系學則將信任視為一種影響國家間合作、競爭或沖突狀態的主觀因素或條件。[21]而且在不同的學科背景下，信任的定義也千差萬別。僅筆者目光所及的文獻中，信任的定義就有不下百種。整體而言，目前學術界對信任的理解和定義方式大致有四種類型：

一是將信任視為一種預期、期待、信心或信念。例如，伯納德·巴伯（Bernard Barber）認為信任是個體在社會交往中習得的一種對他者的預期。[22]哈丁（Russell Hardin）認為信任是對某人或某機構寄予期望的信心。[23]羅賓森（S. Robinson）認為，個體之間的信任無非是一種期待、預期或信念，一旦產生信任，行為體會認為他人的行為是善意的、有利的，或者至少不會對自身利益帶來損害。[24]鄭也夫認為，信任是一種態度，相信某人的行為或周圍的秩序符合自己的愿望。[25]二是在第一種定義的基礎上引入“三方關系”或“具體行為”，即A信任B會做C。例如，侯斯默（L. T. Hosmer）認為信任是一種對于什么應該做的行為預期，這種行為和決策建立在一定的道德基礎之上。[26]霍夫曼（Aaron M. Hoffman）認為信任是行為體自愿將自身利益置于其他行為體的控制之下，并相信其他行為體會避免以有害的方式使用它們的自主權。[27]基德（Andrew H. Kydd）則將信任定義為“認為另一方愿意合作，而不是利用合作的信念”。[28]

三是從風險的角度來定義信任。例如，科爾曼（James C. Coleman）認為，信任是一種風險行為，是行為體在對信任風險和收益進行權衡以后的理性市場決策行為。[29] 達斯和滕斌圣（T. K. Das and Binsheng Teng）認為信任是風險的另一種表達方式。[30]蒂利（Charles Tilly）將其定義為“把利害攸關之事置于他人失信、失誤或失敗的風險之中，而信任關系則意味著常規化地承擔了這種風險。”[31]

四是從信任的功能來理解這一概念。例如，阿羅（Kenneth J. Arrow）認為信任是經濟交換的潤滑劑，是控制契約的最有效機制，是含蓄的契約和難以購買的商品。[32]赫希（F. Hirsch）認為信任是經濟交易所必需的公共物品。[33]盧曼（Niklas Luhmann）在闡釋信任時也強調，信任是一種人類面對社會復雜性和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心理簡化機制，是“知”與“無知”的融合。[34]

總之，在整個社會科學譜系中，“信任”的內涵和定義尚無定論，不同學科對于信任問題的研究和闡釋也各有側重。但這恰恰反映了信任這一概念本身的豐富性、復雜性及其與人類社會經濟生活各個方面的高度相關性。正因如此，信任問題才能夠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獲得多個學科的長期關注和深入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這也為我們從跨學科的視角研究國際信任問題創造了更多必要性和可能性。

三、信任理論研究的主要議題與基本路徑

整體而言，目前國內外學術界關于信任問題的理論研究主要包括理性主義、社會心理學以及綜合/分析折中主義三種研究路徑，并主要涉及三個維度的議題：一是從理性選擇角度或社會心理學角度探討信任的來源/建立/功能/類型；二是對一般信任（Generalized Trust）/系統信任（System Trust）與特殊信任（Particularized Trust）/人際信任（Interpersonal Trust）的區分；三是對信任/不信任與合作/沖突之間關系的理論探析。[35]

（一）理性主義研究路徑

經濟學所崇尚的理性主義研究路徑是目前信任理論研究中最主流的研究路徑之一。這一路徑遵循理性的經濟人假設，認為信任的最終目的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是行為體經過理性判斷和決策的結果。[29][36]在開展研究的過程中，理性主義研究路徑主要關注第一和第三維度的議題，并形成了理性選擇、博弈論和風險決策這三種主要切入視角。

1. 理性選擇視角。肯尼斯·艾羅（Kenneth Arrow）是較早從理性選擇視角研究信任問題的經濟學家。他從不完全信息的角度闡釋了信任的重要性及其所蘊含的風險和不確定性，為后人研究信任問題奠定了重要基礎。[37]作為理性主義流派的代表人物，哈丁（Russell Hardin）和科爾曼（James C·Coleman）雖學科背景不同，但他們都從理性選擇的角度論證了潛藏利益和可信性計算對于信任形成的重要性，探討了信任的來源以及行為體如何做出信任決策。[29][38][39]哈丁認為，信任關系本質上屬于一種利益關系，對于得失的盤算是決定行為體信任與否與信任程度的標尺，行為體之間的潛藏利益（Encapsulated Interest）激勵互動雙方決定選擇信任與值得信任，才使得市場交換活動能夠有條不紊地持續下去。[38][39]科爾曼則認為，行為體在做出信任行為之前需要進行理性計算，不僅需要評估信任對象是否值得信任，還需要考察外部環境是否支持信任對象做出被預期的行動。[29]

這些研究不僅為我們研究國家間信任提供了重要線索，也較好地向我們展示了不同學科對于信任研究的一種互鑒與融合。然而，上述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首先，艾羅的研究并未深入探討行為體究竟如何做出信任決策以及在行為體之間如何建立和維持信任，因此理論深度仍然有限。其次，在這些研究中，信任主要被當做是一種功利性、有目的性的決策行為，而事實上這種工具性的理性信任僅僅是信任最低程度的表現，要達到高水平的合作可能恰恰應當超越這種工具理性信任。再次，盡管信任與利益息息相關，但潛藏利益的存在并不能確保行為體之間一定能夠產生和維持信任，且行為體對利益得失的盤算和偏好排序也并非一成不變。因此，僅從利益的角度來理解國家間信任仍是遠遠不夠的。單純依靠雙邊利益機制來建立和維持信任不僅成本很高，而且并不一定有效。例如，如今中美之間的利益關聯度遠遠高于21世紀初期，但美國可能并不認為今天的中國比21世紀初的中國更值得信任。此外，哈丁認為是值得信任，而不是信任構成了社會合作與和諧的基礎。但筆者更傾向于認為，值得信任本身并不能單獨存在，它與信任相輔相成，是一方或雙方對對方的信任創造并激發了對方的值得信任，而后才有了雙方的合作。[40]

對于應對復雜交易與合作行為中的信任問題，經濟學家威廉森（Oliver E. Williamson）從交易成本經濟學出發，指出行為體既存在預期理性而實踐有限理性的一面，也有機會主義的一面，還有為了追逐私利而充滿狡詐、欺騙的另一面，因此可采用第三方保障和專用性資產投資、抵押物交換等激勵性安排來建立和維持信任機制，降低市場失靈所帶來的信任成本。[41]威廉森的研究指出了信任關系的產生和維持需要內部和外部保障，這對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也有較大的啟發意義。然而，這也容易使我們陷入另一種悖論：如果行為體都需要持續花費高昂的物質成本和制度成本來建立和維護信任，這究竟是體現了它們之間的信任，還是這恰恰意味著它們之間互不信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若第三方或制度能夠真正避免行為體之間背叛的可能性，那么他們之間的合作便傾向于成為一種確定性，信任的功能是否已大大降低？

2. 博弈論視角。博弈論不僅可以演繹人們在互動過程中對“成本—收益”的考量，也為人們如何基于這種對利益的計算結果采取行動提供了線索，因此也有不少學者將博弈論引入信任理論研究中。

博弈論中最經典的模式是“囚徒困境”（又稱標準博弈，Standard Game）。[42]從信任的角度來看，囚徒困境可以這么解釋：由于行為體雙方都不信任對方，合作難以建立，因此招認對雙方來說都是占優策略。在其基礎上，森（A.K.Sen）進一步探討了“有保證的博弈”（Assurance Game），指出改變報償結果的關鍵是行為體之間存在“雙方都不招”的約定，因為這使得“你不招我也不招”成為每個行為體排在第一位的偏好選擇。[43]但達到這一目標的前提是，雙方都需要對方的保證，需要相信對方也會做出自己期望的選擇。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Robert Axelrod）則基于對“重復博弈”（Repeated Game）下合作問題的探討，指出行為體之間長期互惠關系的存在和“一報還一報”策略不僅可以改變囚徒困境的報償結果，使行為體之間建立合作，還能夠保證合作得以維持和進化。在這一過程中，信任、友誼和預見性都不是必要的。[44]

1990年，大衛·克雷普斯（David Kreps）提出了簡單而經典的“信任博弈”（Trust Game）（如圖1所示），[45]并指出當博弈只進行一次時，納什均衡是委托人選擇不信任，而代理人選擇欺騙，最終結果無法實現兩人總體利益的最大化。要使雙方走出困境，可采取以下幾種方式：一是達成具有約束力的協議，通過引入法律機制來增加代理人的違約成本；二是確保博弈是重復的，通過強化信譽機制、促進交易關系的長期化來實現合作；三是通過感情培育改變參與者偏好。[45][46]在此基礎上，伯格（Joyce Berg）等人進一步提出了信任的“投資博弈”（Investment Game）。[47]它與信任博弈最大的區別在于，A和B將進行多次重復博弈，每一輪A都將決定對B“投資”多少信任，而B每一輪都需決定對A的信任反饋多少“回報”。伯格等人通過這一實驗證明，人們不僅會在博弈過程中對被信任方的信任行為予以獎勵，也會對他們的背叛行為進行懲罰，即便這種懲罰對信任方來說成本很高。他們建議，當我們在考慮如何利用制度引導人們建立持續的互惠關系時，需要認識到這種正面和負面“互惠”的同時存在。[47]

盡管囚徒困境（標準博弈）已在學界得到廣泛運用，但其最大缺陷在于假定行為體之間是沒有信任、沒有交流、也不存在長期互惠關系的陌生人，因此“背叛”總是占優策略。“有保證的博弈”“重復博弈”和“再確認博弈”雖然都存在將信任與合作混淆的問題，但它們都彌補了標準博弈的固有缺陷，強調了成本、信號、關系持續性以及“一報還一報”策略對于國家間建立信任和維持合作的重要性。然而，阿克塞爾羅德對個體差異性和信任的忽視決定了這一理論仍具有一定的片面性。[48] 信任博弈和投資博弈的進步在于它們將信任行為與合作行為進行了區分。但信任博弈最大的缺陷在于，A與B是一種非對稱的單向信任關系（委托與代理），因此主要是B的行為決定了報償結果，對于A來說沒有最優策略。投資博弈暗示了A和B的長期互動過程將使得A對B的信任程度和雙方的合作水平處于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中，這對國際信任理論研究有很大啟發。然而，投資博弈仍未討論A和B兩個行為體之間相互信任程度的變化對合作狀態的影響，因此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49]

俄羅斯國際關系學者安德魯·基德（Andrew Kydd）是創造性地將博弈論引入國際信任理論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在其專著《國際關系中的信任與不信任》和其它幾篇相關論文中，基德以理性選擇理論和貝葉斯均衡理論為基礎，將 “再確認博弈論”（Reassurance Game Theory）與信號理論運用于國際關系領域，并與安全困境理論、恐懼的螺旋等國際關系理論相結合，清晰地闡述了信號和互動對于追求安全的國家之間建立信任的重要作用。[50]基德的研究也引起了復旦大學唐世平教授和美國戰略與預算評估中心資深專家蒙哥馬利（Evan Braden Montgomery）的進一步討論。唐世平認為，再確認不是結果而是手段，是一種策略，向對方發送“再確認”的信號必須要建立在了解對方的基礎之上。蒙哥馬利承認再確認在國際社會中較為罕見，而且不太可能成功，因為在無政府狀態下，國家都不愿意真心暴露自己的偏好。他認為較小的姿態并不可靠，但是軍事上的再確認又十分冒險，因此這種信號很有可能會削弱自己。[51]

3.風險決策視角。近年來，風險決策視角在信任理論研究中也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青睞。然而，學界對于信任與風險關系的解釋仍存在一些爭議。例如，一些學者從信任產生的條件出發，認為人們只有在合作中面臨風險的時候才需要信任。[29][52]也有學者認為信任他人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風險。[10][11]還有學者認為信任與風險兩者相伴而生，信任決策本身就是一種風險決策。[30]

在諸多從風險決策視角研究信任的成果中，達斯和滕斌圣（T.K.Das and Bing-Sheng Teng）的研究較為值得關注。他們將信任傾向（Trust Propensity）區分為“意愿信任”（Good-will Trust）和能力信任（Competence Trust），即信任包含對被信任方良好意愿和具備采取期望行為能力的信任，并進一步將這兩種信任傾向分別對應“關系風險”（Relational Risk）和“績效風險”（Competence Risk）。他們認為，主觀信任是對風險的一種認知，行為信任是在認知風險后的一種風險承擔，人們的主觀信任和對風險的感知就像彼此的鏡像，兩者相伴而生，因此信任也可以被理解為風險的另一種表達方式。[30]

此外，嚴進在《信任與合作——決策與行動的視角》中從組織管理學的角度分析了信任關系中的風險管理問題。他認為，可通過關系運作和契約管理來共同管理信任所帶來的風險。保持良好的關系意味著保持雙方充分的信息了解和共同的利益基礎，這可以大大降低對方背叛的風險和不確定性；以契約為代表的制度安排能夠在管理信任風險的同時，為更長遠的互動合作提供平臺，從而促進信任的建立和發展。[53]

整體而言，風險決策視角有助于我們理解信任背后所蘊含的“不確定性”，但既有研究也存在一些明顯的缺陷和不足：一是大部分從風險決策視角看待信任的國外學者都對信任持謹慎態度，這是因為他們對信任與風險的理解本身就存在一定的片面性。一般而言，風險主要包括兩個層面的涵義：一是結果（尤其是損失）的變化；二是不確定性的存在，即各種可能性的存在。[54]而信任正是行為體在不確定的環境下，即便認識到了風險的存在，仍然愿意承擔信任帶來的風險，且相信這一行為可以提供更好結果、并得到另一方珍視的一種積極心理預期。[27]二是既有文獻對于究竟“風險是信任的先驅（Antecendent）”，還是“風險是信任的結果（Outcome）”，或者“信任與風險相伴相生”仍模糊不清。因此，僅從風險決策的視角研究信任，很有可能會陷入循環論證或自相矛盾的困境。

綜上所述，理性主義研究路徑為我們理解信任背后的理性因素提供了重要借鑒。尤其從國際關系的角度來看，國家的主要目標都是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脫離利益的信任關系在國際社會中難以維系，國家之間潛藏利益的存在、重復博弈中雙方高成本善意信號的傳遞為國家間信任與合作的建立、維持和增強提供了可能。然而，這一路徑最大的問題在于容易造成對信任的“工具化”理解。事實上，信任或者不信任本身它并不是我們可以自由選擇或隨時拋棄的工具，而是行為體在面臨風險時自然形成的一種心理預期或心理狀態。這種心理預期可能存在工具性的一面，但也會不可避免地包含行為體的主觀認知和情感等因素。不僅如此，理性主義分析視角下的信任僅僅是外界刺激-行為體反應的結果，是一種行為選擇的附帶品。這種理解事實上并未提供更多知識上的增量，也忽視了行為體之間的個體差異。事實上，行為體有差異化的信任經歷、互動歷史、個體特征、所處的制度環境等都會造成不同個體之間信任程度的差異，因此僅用理性主義分析方法來研究國際信任問題仍然是不夠的。

（二）社會心理學研究路徑

社會經濟學家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發展了波蘭尼（K·Polanyi）提出的“嵌入性”概念，指出人類一切經濟活動都是潛入社會關系中的，經濟行動是社會行動的一種形式；經濟社會依賴于社會網絡而運行；經濟制度也是一種社會建構，并不一定源于理性選擇，也可能是社會歷史的產物，因此僅僅靠理性主義分析方法并不能充分解釋人類的經濟行為。[55] 格蘭諾維特這種對于“忽略非理性動機”的批判，恰恰印證了理性主義研究路徑的固有缺陷和社會心理學路徑對于信任研究的重要性。

相較于理性主義研究路徑，社會心理學研究路徑更多被運用于探討第一、二維度的議題，尤其是社會結構、社會關系、制度、群體、認同、認知、情緒等因素對信任的影響。例如，盧曼在其代表作《信任與權力》中指出，信任是一種“復雜社會運行的簡化機制”，其功能在于增加人類“對不確定性的承受力”。[34]若要簡化以或多或少不確定的復雜性為特征的未來，人們必須信任。[34] 原北京大學教授鄭也夫強調，信任處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它在相當程度上依賴于獎懲，依賴于人們對制度和法理的信服、敬畏和遵從。[25]莎娜·科什娜通過借鑒社會心理學相關研究成果，指出因 “恐懼心理”造成的不信任是內戰持續很長時間而難以解決的主要原因。這種恐懼心理使得內戰參與各方都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預期非常消極，因此在沒有足夠安全保障的情況下，他們都不愿輕易接受政治解決方案。[56]另外，祖克爾對三種信任類型的劃分[57]、尤斯拉納提出的“道德信任”[58]和什托姆普卡提出的“信任文化”[59]、蒂利對“信任網絡”的論述[11]、尹繼武對情緒與認知相互作用及其對信任影響的探討[60]等，也都極大地豐富和深化了學界對信任的理解。

對于人際信任/特殊信任與系統信任/一般信任的區分是社會心理學路徑下信任理論研究的另一個重要維度。例如，盧曼、什托姆普卡、周怡等學者都探討了一般信任/系統信任的重要性，認為一般信任/系統信任可以成為一種聯結人心的力量，為社會秩序的整合提供一種文化基礎，并認為系統信任最終將取代人際信任/特殊信任。[34][59] [61]這與祖克爾提出的制度信任將取代基于特征和互動的信任有相通之處。[57]美國國際關系學者羅斯本（Brain C. Rathbun）則將社會心理學關于“一般信任”研究成果運用到國際關系領域，從“一般信任”的角度反駁了基歐漢在《霸權之后》中對于國際制度可以使國家之間從不信任走向信任的論述，指出是國家間的“一般信任”，而不是國家間的“不信任”推動了國際合作和多邊國際組織的建立。[62]他認為，戰略信任/理性信任本質上是情境性的，是任何特定時間特定利益集合的產物；而一般信任是一種社會取向（Social Orientation），一種社會資本。對多邊主義的推崇是國家間存在一般信任的表現，不信任會導致國家更加傾向于單邊主義。[63]

還有不少學者從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的視角切入，運用社會心理學分析方法研究社會文化差異、經濟發展水平與信任的關系。例如，雅辛斯基從社會信任與社會資本的視角指出國內政府的治理水平將決定國內社會資本和社會信任是否充足，從而決定該國是否更傾向于將周邊國家視為敵人，甚至引發國際沖突。[64]福山通過對比東亞國家和歐美國家之間的一般信任水平后指出，儒家文化主導的東亞發展中國家普遍屬于低信任社會，而基督教文化主導的歐美發達國家則屬于高信任社會。[65]庫克和山岸俊男則嘗試結合博弈論和社會心理學分析路徑，指出美國人的風險偏好要強于日本人，從而導致他們的信任決策偏好和一般信任水平都有明顯差異。[66]楊宜音等學者則通過研究中國社會中的信任問題，提出了“自己人”概念，認為中國人是將他人包容進自己的自我邊界之內而形成信任邊界的。她強調，中國社會的一般信任是通過擬親化親緣關系和個體間心理情感的親密認同這兩個將“外人”變為“自己人”的過程來實現的；“自己人”身份的獲得是“外人”獲取信任的一個前提條件，中國人可以因愛或需要將外人納為自己人，也可能因恨或排斥將親人、熟人貶為外人。[67]李偉民和梁玉成也指出，盡管表面上中國人對他人的信任屬于關系本位取向的特殊信任，但實質上起主導作用的不是關系本身，而是關系中互動雙方心理情感上的親密認同。[68]

綜上所述，社會心理學研究路徑看到了“信任”中的“非理性”因素，強調了信任的”社會性“和”情緒性“特點，從而彌補了理性主義研究路徑的一些缺陷和不足。事實上，信任的這種社會性和情緒性不僅會影響到行為體的認知和理性計算，也會進一步影響其行為。對行為體社會性和情緒性的重視是區別信任與一般理性計算的關鍵所在。正如大衛·劉易斯（J. David Lewis）等學者所說，“如果去除信任中的所有情感因素，那么信任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預測和理性的風險計算，就像軍事演習的結局，其唯一的邏輯就是自身的利益和死亡的比例。”[69]其次，這一研究方法對一般信任/系統信任和特殊信任/人際信任的區分以及對“信任文化”的重視都具有重要理論和現實價值，對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然而，在無政府狀態的國際社會中，純粹社會性、情緒性的信任也是幾乎不存在的，脫離共同利益基礎和行為體理性計算的信任關系也不足以促使國家間建立、維持和增強合作。因此，僅從社會心理學研究路徑來研究國家之間的信任問題也是不夠的。

（三）綜合/分析折中主義研究路徑

在借鑒和結合理性主義與社會心理學兩種研究路徑的基礎上，有不少國際關系學者嘗試結合這兩種研究路徑對國家間的信任與不信任、沖突與合作問題進行理論探索，并逐漸開辟了更加適用于國際問題領域的第三種研究路徑——綜合路徑（也稱“分析折中主義”研究路徑）。

霍夫曼（Aaron M. Hoffman）的《信任建立——克服國際沖突中的懷疑》一書以及他的兩篇學術論文《國際關系中信任的概念化》《信任關系的結構性原因：為何對手無法一步一步地克服懷疑？》可謂是較好運用這一研究路徑的里程碑式著作。[69]霍夫曼指出，信任是一種出于利己主義的行為，否則行為體沒有理由要將重要之物委托給他人；但信任也可以是行為體的情緒所產生的一種態度，而不純粹是一種理性計算的結果。[27][70]他將信任的主要來源分為學習、身份認同和制度。在國際關系中，國家往往依據歷史經驗中所得到的信息來對其他國家的信息進行整理和加工，幫助他們理解特定的政策安排；當國家認為彼此屬于同一個社會群體時，雙方更容易信任對方；制度安排可以防止和約束搭便車和欺騙等行為，從而有助于使國家之間建立相處的規則和監督機制。由于統治者在進行信任決策時需同時面對內部和外部的雙重風險，因此只有通過建立一種“雙刃制度”（Double-edged Institution）來消除這種雙重風險，才有可能使國家在國際合作與沖突中建立信任。[70]毋庸置疑，霍夫曼的研究對于理解國家間的形成及其變化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然而，他的研究也并非無懈可擊。尤其是他所提出的三種信任來源之間仍存在一定的界限不清、邏輯不明的問題，因此他在對各個理論視角進行具體分析時，容易出現重疊。例如，對歷史經驗的學習在某種程度上也包括了對歷史上制度和身份認同過程的學習，因此歷史經驗對國家建立信任關系的影響，也可能涉及到身份認同和制度問題。

德波拉·拉森（Deborah Welch Larson）在《不信任的剖析：冷戰期間的美蘇關系》一書中，從理性選擇、國內體制的合法性以及心理因素三個不同方面闡述了美蘇之間的不信任是如何產生的。她指出，冷戰期間美蘇雙方是一次錯失的機會，即雙方本能達成信任與合作。如果懷疑只是基于利益，那么就沒有失去過重大機會，對對方動機和意圖的錯誤知覺是信任難以形成的根源，而這種心理上的懷疑主要是因為信息與之前的經驗不對稱。無論是威權政府還是民主政體都可能通過夸大其他國家的威脅來增強國內政權的合法性，而這種行為將導致國家之間的不信任。[71]此外，拉森認為合作的實現需要一定程度的信任作為基礎，信任的建立必須從小范圍合作互惠逐步擴展到更大范圍的合作，這一觀點與社會心理學家查爾斯·奧斯古德（Charles Osgood）提出的逐步回報戰略有異曲同工之處。[72]

另外，西方還有不少學者運用綜合研究方法研究區域經濟合作和多邊國際組織中的信任問題。例如，由約安尼斯·利阿諾斯（Ioannis Lianos）和奧基歐格翰·奧杜杜（Okeoghene Odudu）共同編著的《在歐盟與世界貿易組織中管制服務貿易：信任、不信任與經濟一體化》一書從國際政治經濟學、社會學和區域一體化的視角探討了信任與不信任如何影響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作者強調，國家行為體之間的信任水平決定了經濟一體化的水平，基于制度的信任（Institutional Based Trust）和系統信任（System Trust）水平的提高對于提高區域內的一般信任水平有重要作用，因此一體化理論應超越傳統的功能主義，而以“信任一體化理論”（Trust Theory of Integration）代之。[73]倫敦大學貝爾津什博士（Christopher Andrejs Berzins）在其博士論文《國際關系中的信任難題：歐洲安全合作組織中的風險與關系管理》中運用綜合分析方法對多邊國際組織中的信任生成與維持問題進行了探討，認為國家決策者需同時進行風險管理和關系管理兩方面的工作，既需確保本國利益得到有效保護，也需努力促進與其他國家之間的共同目標、制度和價值。[74]

近年來，一些中國學者也運用綜合路徑對國家之間的信任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理論探索。例如，劉毅和陳瑤都在反駁西方國際關系主流理論認為國家崛起與外部信任構建過程不具有兼容性等觀點的基礎上，分別從“關系本位”和中國傳統文化出發，探究了國家崛起與信任同向展開的可能性。[75]黃海濤以分析折中主義為認識論基礎，提出了綜合理性選擇和社會心理學兩種研究路徑的“信任決策”分析視角，認為信任門檻本質上主要基于理性評估，但在此過程中，國家的評估對象除了現實戰略利益外，也包括由社會互動、意識形態和文化傳統等非理性因素所框定的可信度。[76] 此外，王正在其專著《信任的求索——世界政治中的信任問題研究》中從地緣政治、歷史沿革、空間政治等視角出發，有效結合了理性主義與社會心理學研究方法，從理論上對世界政治中的信任與不信任進行了深入闡釋，并從信任理論角度分析了塞浦路斯問題的起源以及國際社會為解決該問題做出的努力。[77]

綜上所述，綜合研究路徑已在國際關系領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運用。這一路徑最大的優點在于有利于從學理上打破不同學科和不同研究路徑之間的界限，通過創造性地借鑒與融合理性主義和社會心理學兩種研究路徑，從跨學科的角度、綜合的分析視角來推進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但由于這一路徑對研究者本身的研究能力和知識儲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相比于前兩種研究路徑，其科學性和系統性仍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學界運用綜合分析方法研究信任問題的理論成果仍相對較少。

四、國際信任理論研究的主要問題與發展前景

通過前文的論述，不難發現，不同學科之間對于信任的理解和研究思路差異非常大，社會科學界對信任問題的理論研究從整體來看具有明顯的“碎片化”特征。[78]除了少數學者的研究有一些交叉學科的特點，大部分研究基本都因受到了學科限制而展現出“各說各話”，甚至相互排斥、彼此對立的狀態。

與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和西方國際關系學界相比，中國國際關系學界在跨學科視角下推進國際信任理論研究更有必要性和可行性。一方面，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存在顯著差異，國家之間的信任問題比不同社會、群體、個人之間的信任問題也更加復雜，它既非純粹的經濟或社會或心理問題，也不是單一視角所能充分解釋的，因此其他學科分析方法和研究成果難以完全適用于國際關系領域。積極引入跨學科的綜合分析視角，嘗試運用并不斷完善理性主義與社會心理學相結合的綜合分析方法，是推進國際信任理論研究的有效路徑。另一方面，中國自古以“禮儀之邦”著稱于世，歷來將“重信守義”“重義輕利”視為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信義文化淵遠流長。這些優秀傳統文化為中國國際關系學者開展國際信任理論研究提供了大量可供借鑒的史料和素材。同時，相較于歷史上其他崛起大國，中國崛起具有更加深刻、豐富的內涵，中國目前所面臨的國際秩序現狀也與其他國家截然不同。[79]這也有利于中國國際關系學界不斷從中國自身的發展及其所面臨的現實問題中探求理論研究的突破點和生長點，在結合中國歷史經驗與當前國際關系實際的基礎上，對西方國際關系主流理論學派進行反思、補充和完善，逐漸形成具有代表性的新研究范式，為國際信任理論研究的推進貢獻中國智慧。

然而，當前我國國際信任理論研究雖已取得顯著進展，但仍存在一些明顯的缺陷和不足之處。一是國際信任理論研究在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的地位仍相對邊緣，較具系統性、理論水平較高的研究成果仍屈指可數。二是信任常常只是被當作有利于促進國際合作、減少國際沖突的一種手段而被提及，針對信任問題本身及其與國家間合作、沖突之間內在關系的研究仍不充分，且目前學界對“不信任與沖突”的研究明顯多于對“信任與合作”的研究。三是大部分研究都專注于闡釋信任這一概念或研究“國家之間信任/不信任的原因”，但對于國家應建立哪種信任、如何建立、增強和修復信任、如何處理信任與不信任的關系等基本問題缺乏足夠關注和深入研究。四是大部分文獻都只從國家層面論及雙邊關系中的信任問題，對區域層面和整個國際社會中系統性“一般信任”的關注都相對較少，因此在研究層次上存在一定的單一性和片面性。

由此可見，未來我國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仍有很大的發展空間。要真正做到“創造性地”借鑒和融合不同學科的分析方法與相關研究成果，跨越不同分析路徑之間的鴻溝，開展真正符合中國歷史經驗與國際關系實際的國際信任理論研究仍任重道遠。具體說來，筆者認為未來至少有以下重要議題值得學界開展更加深入的研究：1.國家間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的關系，以及二者之間的轉化機制；2.對國家間信任程度及其變化的判斷標準與評估指標體系構建；3.信任與權力、制度、利益、文化等其他概念之間的關系，及其相互作用與轉化機制；4.不同信任類型的形成條件、相互作用與轉化機制；5.信任與合作之間的復雜關系及其相互作用機制；6.盟國之間、敵對國家之間，以及霸權國與崛起國之間建立、增強和修復互信的路徑；7.信任因素對國家戰略調整和對外政策行為選擇的影響；8.國際組織中的信任問題，如成員國之間的信任建立、維持和增強機制；信任因素對成員國之間雙邊關系的影響等；9.國際輿論戰與話語層面的信任問題，如大國戰略競爭如何影響國際社會對崛起國在話語層面的信任；崛起國如何在國際輿論戰的背景下構建和提升國際社會對其在話語層面的信任等；10.國際信譽問題，如國際信譽與國家間信任之間的關系；國際信譽在國際關系中的具體作用；崛起大國提升自身國際信譽的動力機制與實現路徑等。

總之，信任問題既是一個社會問題、心理問題，也是十分重要的國際政治、經濟、文化議題。隨著越來越多學科和研究者在信任理論研究上有所貢獻，相信這一問題未來也會得到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界越來越多的關注。盡管國際關系領域對信任問題的研究相對起步較晚，但也展現了強勁的發展勢頭和廣闊的發展空間。積極嘗試結合中國經驗、從更加綜合多元的跨學科視角推進國際信任理論研究，在借鑒融合其他學科相關研究成果和分析方法的基礎上，開拓出更加符合國際關系理論與實際的國際信任理論研究范式，既有利于加強中國國際關系理論建設，構建中國特色國際關系理論，促進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發展繁榮，也可為進一步為增強中外互信與合作、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更多切實方案和參考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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