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的演化機理與適應性規制

摘 要： 在物理空間與網絡空間深度交叉融合，虛擬社區重要性日益凸顯的雙層社會背景下，“網絡爆破”這一問題成為橫亙在虛擬社區發展面前的頑疾。由于對“網絡爆破”這一網暴新類型的特征、形成機理及規制缺乏整體性研究，對“網絡爆破”還停留在技術規制與法律規制的淺層面。文章旨在從行動主體與行為對象兩端揭示“網絡爆破”現象的演化機理，以此為靶點反思既定的法律與技術二元規制策略，探索“網絡爆破”規制的適應性策略。研究發現，懲罰性法律規制面對未成年人束手無策，技術規制未能突破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的二律背反困境，應用標本兼治的系統規制理念糾正治標不治本的零散規制傾向，多措并舉，綜合采取優化技術規制措施、完善未成年人分級處置機制、健全心理疏導機制、強化公私合作執法來實現對“網絡爆破”的適應性規制。

關鍵詞： 雙層社會；網絡爆破；演化機理；適應性規制

中圖分類號：D926" " " " 文獻標識碼：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2.08

引" 言

隨著“女老師被網課爆破”①“國務院聯防聯控新聞發布會直播遭惡意刷屏”②等事件被各大社交媒體轉發后，“網絡爆破”這一針對虛擬社區秩序進行破壞的新型網絡暴力受到廣泛關注。隨著社區生活數字化、虛擬化和網絡化特征的凸顯，網絡爆破這一問題已是橫亙在虛擬社區發展面前的頑疾，也是總體國家安全觀下網絡安全建設的短板，必須對其進行系統性規制以適應虛擬社區的發展。盡管“網絡爆破”這一網暴新類型早已有之，如貼吧盛行時期的“爆吧”，然而既有研究往往聚焦在傳統網絡暴力，即眾多網民基于一定倫理觀念在互聯網上發表不當言論或者公開隱私信息來對特定個人或者特定群體施加精神暴力的行為，[1]而對“網絡爆破”卻只有少量研究。目前對“網絡爆破”的研究主要是針對“爆吧”展開，如有的研究“爆吧軍團”的組織結構和行動邏輯，[2]有的探討消費主義與民族主義對爆吧集體行動的影響[3]，還有的從爆吧事件出發研究網絡表達自由與規制，[4]但尚沒有對“網絡爆破”這一網暴新類型的特征、形成機理及規制進行整體性研究，因此對此問題進行研究有較高的價值。在實踐層面，國家與網絡平臺已經開始采取措施，但由于對這一新型網絡暴力的特征、形成機理缺乏整體認知，因而在規制措施上多停留在技術規制的淺層面，治標不治本。如中央網信辦印發《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要求壓實平臺責任，強化網暴的技術規制。又如，“女老師遭網課爆破”事件的當事平臺騰訊會議也為會議組織者提供了很多與爆破者做斗爭的技術手段。國家及網絡平臺對這一新類型網絡暴力規制的迅速跟進，對規制“網絡爆破”成效顯著。然而，眾所周知，網絡破壞手段往往會隨網絡技術進步而不斷迭代升級，如果不從根本上對這一網絡暴力新類型進行系統研究，“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的淺層規制效果只能是短暫的。鑒于這一問題的理論價值與實踐意義，本文力圖從整體層面對網絡暴力這一新類型進行框架性研究，對其特征與危害、形成機理與規制思路進行探討。

一、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現狀考察與危害勘定

（一）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的現狀考察

隨著網絡與信息技術的發展，人們的生存空間已經突破傳統物理空間進入了物理空間與網絡空間交叉融合的雙層社會。[5]“網絡爆破”就是這一背景下出現的針對網絡虛擬社區秩序進行破壞的現象，但對于“網絡爆破”當下并沒有一種確定的定義，主要是描述一種通過各種手段進入特定網絡社區，通過密集性刷帖或者發表不當言論而對虛擬社區正常秩序進行破壞的現象。這里要指出的是，直接采用技術手段使虛擬社區癱瘓雖對計算機系統、程序有破壞，但未破壞虛擬社區秩序本身，因而不是文中的“網絡爆破”，但如果采取技術手段突破技術限制進入虛擬社區進而對秩序進行破壞仍屬“網絡爆破”。申言之，“網絡爆破”是通過各種手段進入虛擬社區對社區正常溝通交流秩序進行擾亂的行為，如網課爆破、爆吧、惡意刷屏等。對這些現象進行觀察，可將“網絡爆破”的特征概括如下：

其一，與狹義網絡暴力針對特定個體與單位相比，“網絡爆破”以破壞社區秩序為主要目標。狹義的網暴往往針對特定個人和單位進行人肉搜索，通過發表侮辱性、誹謗性言論、公開私人信息來達到抹黑或者侮辱特定個人或者單位形象的目標。[6]針對網絡社區的爆破雖然常伴隨對特定個人的侮辱、誹謗，但其主要是表現為采取各種手段干擾網絡社區內部正常活動，直接破壞的對象是社區秩序。在貼吧時代是通過短時間內大量刷帖進行，在網課爆破中則體現為開麥發言、播放視頻、發表不當言論來阻礙教學活動的正常進行。

其二，與物理社區秩序破壞局限在物理空間相比，“網絡爆破”發生在虛擬網絡空間范圍之內。這一點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首先，它存在于網絡空間，無論是百度貼吧、QQ群，還是騰訊會議、釘釘群、微信群，都以網絡為承載，脫離網絡則無法存在。其次，“網絡爆破”者是網絡用戶。爆破者若要對網絡社區秩序破壞，必須注冊成為網絡用戶，繼而才能進入社區之中，繼而展開破壞。最后，爆破手段也要在網絡中進行，對物理社區秩序進行破壞，只能通過物理手段進行，而對網絡社區進行破壞，則要通過網絡手段，否則即便破壞了上網設備，也不能破壞社區秩序。

其三，與直接癱瘓網絡程序的黑客手段相比，“網絡爆破”技術門檻相對比較低。“網絡爆破”往往是利用社區管理規則存在的漏洞和松散性進行，而不是針對計算機程序漏洞進行技術攻擊。黑客手段需要攻擊者具備一定的技術知識與技術能力，這樣才能找到程序的漏洞而進行攻擊。縱觀現有的網絡社區爆破，爆破者往往更多趁社區管理漏洞而運用一定斗爭策略來擾亂社區的秩序。如，在“網絡爆破”事件中，爆破者也往往是利用騰訊會議室只需會議號即可進入的規則漏洞來進入，之后進行破壞，而這些會議號往往是參與的學生提供的。這也說明，網絡社區爆破的技術門檻相對較低。

其四，網絡社區爆破參與者以年輕人為主，并呈現出低齡化特征。在很早之前的摩爾莊園爆吧事件中，很多年輕人包括未成年人對央視朝聞天下欄目批判他們喜歡的網絡游戲摩爾莊園心生反感，集體對“朝聞天下吧”爆吧。[7]此外，還有很多爆吧事件往往是因為明星藝人粉絲之間互相不滿而對對方明星吧進行爆吧。這些粉絲也以年輕人為主。從網課爆破事件來看，也呈現出這樣的特征。記者臥底176人的“網課入侵”群，發現群里00后居多，未成年人占絕對多數，甚至很多家長發現家里上網課的孩子也是網課爆破的參與者。[8]

（二）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的危害勘定

1.原生危害：破壞網絡社區秩序導致社區目的不能實現。“網絡爆破”與傳統網絡暴力的不同之處在于對網絡社區秩序的破壞。在網絡時代，網絡社區已經成為人們獲取信息，并進行正常工作、學習的重要空間。[9]既然是社區，就需要秩序存在。經典理論認為秩序包括自然秩序與社會秩序，前者指自然界內在的演化規律，說是秩序實際是自然規律，后者指社會生活一定程度上的延續性、穩定性和確定性。[10]網絡社區秩序是后者，是社會秩序在網絡社區的體現。人類追求的一切美好價值都必須以秩序為前提，在混亂無序的社會，人類追求的任何價值都無法實現，因此秩序價值才被作為法律的基礎性價值。[11]網絡社區存在網絡空間之中，其往往基于特定的目的而建立，而這些目的的實現往往需要以秩序為前提，而針對網絡社區的爆破則直接破壞秩序。時下出現的網課爆破就是通過開麥講話、播放音樂、視頻以及針對師生發表侮辱性、誹謗性言論來破壞網絡課堂的秩序。但網絡社區爆破還有很多其他隱性表現形式，如在QQ群、微信群密集發布與群目的無關的廣告、虛假捐款信息等。與網課爆破相比，這類行為很少引起媒體關注，但實際這種行為也經常發生，且更加普遍，此類行為也會侵害社區秩序，影響社區組建目的的實現，給人們的網絡社區生活帶來困擾。

2.派生危害：侵犯自然人名譽權、隱私權而引發更嚴重的人身侵害。“網絡爆破”雖主要侵害社區秩序而與傳統網絡暴力有別，并不必然伴隨人身權益的侵害，但“網絡爆破”手段往往會侵害人身權益。這里要指出，“網絡爆破”不是法律概念而只是對現象的描述，根據觀察，在“網絡爆破”過程中行為人為破壞秩序往往會采取各種手段，這些手段往往包括侮辱、誹謗和公開隱私信息，而這些手段會侵害自然人的名譽權、隱私權。雖然，在侵害人格權方面，網絡社區爆破具有完全不遜色傳統網絡暴力的危害，但這兩種暴力在侵害機理上存在不同，前者主要基于網絡與現實的高度融合，而后者則主要基于網絡的超強擴散性和巨大的傳播效應。[12]傳統網絡暴力的危害機理在于眾多不明真相的網民被意見領袖的意見誤導而群體性地針對特定個人肆意討論、評判從而對個體產生巨大精神壓力，[13]這些壓力甚至會導致被網暴者產生輕生念頭。[14]這種類型的網絡暴力如果沒有群體性的參與，其固然會損害自然人的人格權，但是危害并不會很大。而在“網絡爆破”現象中，其早期呈現形式如爆吧與傳統暴力相同，都有相當規模的網民參與，但近期出現的網課爆破則參與者并不是很多，但其也間接導致被網暴對象死亡。例如，河南鄭州女教師被網課爆破，該暴力致使該教師心梗發作猝死。盡管網暴行為與結果之間很難說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但不能排除網暴行為刺激對心梗發作關聯性的存在。對于網絡社區的爆破而言，其破壞性主要還是基于網絡與現實之間的融合性。在雙層社會背景下，網絡社區與現實生活高度交叉融合，在網絡上的侵害會直接傳到現實生活中，在網絡空間的謾罵、侮辱會直接作用在網民個體，這種對人身的侵害是“網絡爆破”的次生危害。

二、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的形成機制：行動主體和行為對象的二元共振

雙層社會背景下網絡社區爆破現象的形成機制具有復雜性，往往是多種因素聚合而導致，但對其演化鏈條進行梳理可發現，其主要系行動主體與行為對象兩端的二元共振導致。在行動主體端，有必要考察行為人背后的內在行動邏輯，在行為對象端，則要重點分析網絡社區本身存在安全性與開放性的二律背反。接下來結合心理學、社會學、信息技術學有關知識對這一現象展開分析，力求從整體上揭示“網絡爆破”的形成機制。

（一）行為人端的考察：行為人實施攻擊行為的內在機理

1.個體內在心理控制失靈導致越軌動機出現。心理防御機制與集體無意識的雙重耦合是“網絡爆破”越軌動機出現的心理活動機制。心理防御機制理論為理解為何出現攻擊行為提供了分析框架，該理論指出：人在社會中生活不可能隨心所欲，會受到很多外在社會規則的壓力，而產生不良情緒，因此個體會通過某種行動化解內心的矛盾來實現個體的和解。[15]排除不良情緒的機制有攻擊、逃避、代償、建設性等，網絡爆破顯然是不良情緒錯誤疏導而觸發攻擊的典型體現。以網課爆破為例，很多的網課爆破由參與聽課學生發起，有學生因為對上網課不滿而對老師有意見，于是雇傭他人對課堂進行爆破，從而發泄對網絡課堂的不滿情緒。

個人攻擊演變為集體行動，還受到集體無意識的影響。集體無意識理論由榮格提出，其指出集體無意識不是意識的內容，通過遺傳和文化的傳承來傳遞給社會中的每個個體，滲透在每個個體之中，其內容是一種原型。[16]這種原型是人們在社會中通過不斷經歷典型的情境而產生，該原型會進入無意識領域。當之后遇到的事情與該原型重合，這種原型就會產生一種抗衡理性的作用。例如，以69圣戰爆吧事件為例，網民不理智的行為雖是為了排解內心的不良情緒，但事件會引起共鳴還因為哈韓粉對武警不適當的言論和舉止引起了網民無意識中“漢奸’原型的發動，繼而引起了一場針對“韓流”的大規模“爆吧”行動。因此，網絡爆破越軌動機系心理防御機制與集體無意識的雙重耦合引發了個體心理控制機制失靈所致。

2.利益驅動導致網絡爆破向組織化、產業化演進。個體心理控制失靈固然是促使行為人實施“網絡爆破”的因素之一，但是探求這種現象的根本還是要回到利益驅動。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會有各種不同的需要，因此會去追逐利益，包括政治利益、精神利益、經濟利益等。經濟利益固然難以取代其他利益，但經濟利益是最基礎的利益，因而是諸多利益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受關注的利益。[17]某種意義上，社會生活中人的行動邏輯的根本在于對物質利益的追逐，在社會經濟關系層面上，對物質利益的追逐是人類生活的根本目標。[18]任何一種社會現象的背后都是各種復雜因素構成的迷霧，但利益卻是其中最主要的動因，只有揭示出背后存在的利益關系，才能掌握各種復雜現象背后的本質。[19]

“網絡爆破”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其背后存在著利益驅動，而且已經呈現組織化、產業化的趨勢。以網課爆破為例，記者調查發現爆破者有結成組織的趨勢，他們熟知市面上網課軟件的弱點，并有詳細可復制的爆破行動流程，還在很多社交平臺發布廣告，并通過社交群組來接單。[20]“網絡爆破”在利益驅動下開始組織化、產業化，在可預見的未來必將導致“網絡爆破”規制成為難題。出于某種情緒發泄導致的爆吧或者網課爆破，只要進行引導完全可以控制，不會產生過分嚴重的影響，但當這種手段演變為牟利工具，則其治理難度就會攀升。例如，網絡水軍產生初期往往只是因偶然情景引起群體集體無意識中原型的激活，而導致社會群體向著某個目標攻擊。但是，當發現網絡水軍能人為造就之際，網絡水軍就開始商業化，演化為一種謀取利益的手段。[21]時至今日，對網絡水軍的治理都很難說有很大進展。網絡社區爆破必須警惕這種利益驅動下的組織化趨勢。

3.青少年對現狀不滿情緒的網絡表達錯誤。“網絡爆破”現象中爆破者多為青少年甚至是未成年人，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青少年對網絡的運用更加熟悉，另一方面是因為青少年心理與身體的特殊性導致。根據媒體報道，學生之所以實施網絡爆課，重要原因之一是長久的網課使學生產生抵觸情緒，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破壞網課的進行，從而逃避網課或者發泄對網課的不滿。學生對網課的不滿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線上教育不能給學生提供相對他律的學習環境，而且因為時空環境、教師授課水平的影響，線上授課對學生自制力的要求往往比較高，這就很容易造成青少年學生對網課充滿不滿情緒。[22]心智比較成熟的成年人能通過自制力和對主流文化的服膺來消解這種情緒，但對未成年人來說如果沒有科學引導，這種情緒很容易演化為對網課本身的攻擊。

（二）行為對象端的考察：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的二律背反

“網絡爆破”的對象是虛擬社區，從行為對象端考察，“網絡爆破”多發雖與平臺技術規制手段不足有關，但更為根本的原因是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的二律背反。虛擬社區由網絡平臺運營者提供，在提供虛擬社區服務之際，其往往基于安全性的需要而提供一定的安全保障技術措施，并隨著國家對網絡安全監管的增強而不斷進行優化升級。為了對網絡暴力進行精準打擊，國家網信辦發布《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要求壓實平臺責任，健全完善長效工作機制。這次通知的著力點在于通過強化平臺責任來規制網絡暴力，推出了很多具有針對性的舉措，包括網絡平臺要建立網暴內容識別機制、構建技術識別模型、建立輿情應急響應機制、設置一鍵防護、優化私信規則等。應當承認，這些措施的實施將會對網絡暴力治理發揮重要作用。

但是，從行為對象端來考察，網絡社區被攻擊，不完全是網絡社區技術安全措施不齊備的原因，根本在于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存在矛盾。例如，騰訊會議在網課爆破事件發生后提供了很多技術措施，如設置會議成員不能自己開麥、全體靜音等，但采取這些措施也會一定程度地影響課堂效果。又如，面對國務院聯防聯控辦新聞發布會直播期間在評論區惡意刷屏破壞評論區秩序之行為，[23]如果一律禁止評論區跟帖發言，就會與新聞發布會的目的相背離。國務院聯防聯控辦通過直播發布新聞，本身也想通過評論區的發言來更加精準地了解人民的訴求，因此本身就需要評論區保持一定的開放性；將評論區直接關閉，就會使這種溝通機制切斷，新聞發布會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就會大打折扣。

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的矛盾是從社區組織者的角度而言的，從加入社區的普通成員角度而言，就是自由與秩序的沖突。對于普通的社區成員來講，其往往希望在有秩序的社區內自由表達意愿，因此社區管理就必須平衡二者。社區組織者如果過于對這種自由進行干涉，不僅會有憑個人權力限制言論自由之嫌疑，還會使社區成員產生因自由受到限制而不滿的情緒。

三、雙層社會視域下網絡爆破的適應性規制：規制理念與規制手段的革新

“網絡爆破”雖與傳統網絡暴力相比呈現新的特征，卻不是新出現的問題，但該問題因雙層社會背景下虛擬社區重要性的凸顯而具有非常強的規制必要性。“網絡爆破”的規制，目前主要聚焦在網課爆破規制，采取法律規制與技術規制并舉的規制策略，但法律規制面對未成年人無能為力，而技術規制囿于靶向性不足不能突破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的二律背反困境，應予以反思。基于此，應對既有規制策略進行反思，在此基礎上實現規制理念與規制手段的雙重優化。

（一）既有規制策略的反思：技術與法律二元規制手段欠缺針對性

1.懲罰性法律規制手段面對未成年人束手無策。對于“網絡爆破”的懲罰性規制，法律設計不可謂不健全，輕微行為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及有關部門規章的行政規制，而嚴重行為規制則有尋釁滋事罪、侮辱罪、誹謗罪可供使用。但是，這些看似嚴密的法律規制面對未成年人時總會感到相當無力，這不是法律的疏忽與過失而恰恰是立法者為保護未成年人而刻意為之。[24]未成年人因其身體與生理因素尚不具備對自己行為完整的辨認能力與控制能力，因而其是法律保護的對象而不是懲罰的目標。[25]出于對未成年人的保護，無論是行政法還是刑法，對未成年人都保持一種相當寬容的態度。例如，《行政處罰法》第30條將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排除在行政處罰對象之外，并規定對14-18周歲未成年人要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又如，《刑法》制度設計處處體現對未成年人的關懷，比如，16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基本豁免絕大多數犯罪的刑罰處罰；16-18周歲的雖要承擔刑事責任，但是要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從目前來看，網絡爆破與諸多不法犯罪行為相比較，更多屬于行政違法行為或者輕微犯罪行為，這就意味著現行法律的懲罰性規制手段，無論是行政規制還是刑事規制都很難對其適用。

2.技術規制手段靶向性不足而不能滿足網絡社區的開放性需要。技術規制是網絡安全風險預防非常有效的措施，因此國家不斷強化平臺責任，要求平臺采取系列技術措施，對網絡暴力進行識別、提醒、阻斷，以便對“網絡爆破”進行技術反制。網絡平臺根據要求，已經采取了一系列的技術規制措施，如利用大數據對內容進行識別，并且賦予社區組織者全體禁言等技術選項應對“網絡爆破”。但是，這些技術措施與網絡社區開放性要求存在背離，存在靶向性不足的問題，主要體現在網暴內容識別技術過于機械和一鍵預防措施應用的僵化。對于網暴內容的技術識別主要是關鍵詞識別[26]，但是這種識別無法對不包含特定侮辱、誹謗性關鍵詞的惡意刷屏進行識別，顯得過于機械；對于一鍵預防，為了強化對網暴當事人的保護，許多網絡平臺推出了這一技術，但是這種一刀切的技術靶向性不能在社區安全性與開放性之間找到妥當的平衡點。例如，一鍵預防在現實中主要是全員禁音。以騰訊會議為例，該會議軟件的全員禁音功能開啟后，會議成員自己是可以重新開啟的，除非在入會時就設置不允許成員自己解除禁音，但是會議本身就是要進行及時的相互溝通，否則就只需要發布通知即可，這樣事實上一鍵預防的功能大打折扣。綜上，現有技術規制手段存在靶向性不足的缺陷，有必要改進。

3.整體表向性規制未觸及“網絡爆破”根源而不能治本。從行為人端對“網絡爆破”行為機理的考察表明，行為人面對的社會壓力和“網絡爆破”可能獲取的金錢利益，才是爆破行為發動的社會根源；如果不對這種壓力進行疏導并打斷利益鏈條，單純針對攻擊行為的法律規制和技術規制，只會促使爆破手段不斷更新迭代，而不能從根本上對網絡爆破進行有效整治。無論是當前的技術規制還是法律規制，本質上來說還是一種表向性的規制措施，沒有觸及其產生的社會根源。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技術規制，縱觀網絡技術發展的演進史，網絡入侵的問題從未因技術規制升級而偃旗息鼓，因為技術入侵措施也在不斷隨之升級。只要利益產業鏈存在，那么對“網絡爆破”的規制就只能是相互斗爭、此消彼長的過程，而不會一勞永逸地解決。此外，表向性規制手段總會存在可以突破的弱點，以網暴內容識別機制來看，通過更加隱蔽的語言就可以規避關鍵詞從而使網暴內容識別系統失靈。再如懲罰性法律規制手段，即便對成年人而言，只要利益鏈條存在，即便有法律的懲罰性壓制，依然會有不法之徒以身試法。如果不從根本上轉變規制理念，升級規制手段，則“網絡爆破”規制將只能亦步亦趨而不能掌握主動性。

（二）“網絡爆破”規制困境的突圍：以規制理念更新促進規制手段優化

通過對既有規制策略的反思，可發現網絡爆破規制在理念與規制手段上都存在不適應網絡社區發展的地方，應通過規制理念的更新促進規制手段優化。

1.規制理念更新：由治標不治本的零散規制轉向標本兼治的系統規制。盡管“網絡爆破”現象因網課爆破的惡劣性而受到社會關注，但由于關注時間還不是很久，因而規制思路暫時還處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零散規制層面。在這種規制思路下，由于立法需要經過相對繁瑣的程序才能實現，因此很多舉措主要還是體現在技術規制層面，但是零散規制不能觸及這一現象的根本。對于“網絡爆破”規制，還是要回到該現象出現的根本原因，即行為人對發泄情緒的需要或者對于利益的追逐，否則只能是隔靴搔癢，不能突破現行規制的困局；應用標本兼治的系統規制理念置換治標不治本的零散規制理念，從“本”和“標”兩個維度來切入網絡爆破的規制。在“本”的層面要追求讓行為人不想或者不敢實施“網絡爆破”，在“標”的層面追求讓行為人不能或者不能輕易實施“網絡爆破”。在“本”的層面有兩個具體要求，其一是要讓行為人的不良情緒得到相對良好的疏導而不至于出現越軌動機；其二是打斷“網絡爆破”的黑色利益鏈條，讓行為人不敢為獲取不法利益而以身試法。在“標”的層面上，要對技術規制手段優化升級，在大幅度增強侵入網絡社區技術難度的同時提高其針對性，從而克服網絡社區開放性與安全性之間的二律背反困境。

2.規制手段升級：由二元規制向多元規制轉化。（1）優化技術規制措施提高其靶向性。網絡社區存在于網絡平臺之上，技術問題用技術來應對最有效，也最直接。網絡爆破包括侵入社區內部與破壞社區秩序兩個階段，前者主要是社區準入的問題，而后者是社區秩序維護的問題。為了提高對網絡爆破規制的靶向性，應主要從這兩個方面著手：社區準入是將不法者擋在社區之外的“防火墻”，社區秩序維護措施是“滅火器”。在“防火墻建設方面，由于網絡社區的惡意入侵者為了避免后續的懲罰往往會使用短暫注冊的賬號來進入會議室，因此可以設置賬號異常的標準，通過設計智能識別算法將“入侵者”識別出來，并及時向社區組織者或者管理員提示，詢問是否允許該網絡用戶進入；在“滅火器”建設方面，主要是提高網暴內容識別功能與一鍵預防功能的便利性。原先的網暴內容識別主要是關鍵詞識別，能識別具有典型的侮辱性詞匯與圖片，但是對社區秩序的破壞并不一定要用具有明顯違法內容的詞匯、圖片來破壞，還可以通過惡意刷屏來影響社區的溝通交流秩序，進而阻礙社區本身目的的實現。因此，要對網絡內容識別算法進行優化，提高識別的智能性，對持續性出現相同內容的惡意刷屏也要能夠識別。對于一鍵預防功能，要將其設置在顯明的位置上以便在需要使用的時候可及時開啟。與此同時，在一鍵預防開啟后不應允許成員自己解除，否則一鍵預防將形同虛設。

（2）完善未成年人觸法分級處置機制。對于網絡社區入侵的未成年人參與，應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完善分級處置機制，在保護未成年人原則下對其越軌行為進行糾偏。就“網絡爆破”而言，未成年人觸犯的往往是輕罪和行政違法行為，因其年齡原因，刑法與行政法往往對其很難適用。客觀上行政違法行為與刑事違法行為的危害性是存在明顯區別的，對其應予以區別對待而不能等而視之。[27]但是，新修訂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在罪錯分級處置上做得并不夠，這體現在其對不良行為的分類上，該法將不良行為分為一般不良行為與嚴重不良行為，其中不良行為是輕微違反道德規范的行為，嚴重不良行為則包括行政違法行為與刑事違法行為[28]，沒有對違法行為與刑事違法行為加以區分。這種做法實際反映出法律對未成年人實施這兩種不同性質的行為沒有進行區別性規制，故而沒有對這兩種行為進行嚴格區分。縱觀現有對嚴重不良行為的矯正措施，其中具有強制性的措施是將行為人送入專門學校接受教育，對于嚴重不良行為法律采取了申請適用專門教育、決定適用專門教育、決定適用專門矯治教育的遞進性設計。[29]但是對于其他措施還沒有進行類似的梯度設計，而“網絡爆破”不能通過進入專門學校接受教育來解決，專門學校很容易讓學生貼上犯罪標簽，其是否能起到積極效果還有待檢驗，專門學校教育措施還是應該謹慎適用[30]，應主要適用于觸犯刑法而根據刑法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在未成年人實施網絡社區入侵尚未觸犯刑法時，可通過對《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的責令參加社會服務活動進行遞進分級設計來解決，比如根據具體情況對服務工時作出不同要求。通過參加社區服務還可以強化未成年人的社區感，培養其責任能力與責任意識，讓其內心產生對社區秩序的情感尊重。

（3）健全心理疏導機制避免越軌動機。現有對網絡社區入侵的規制機制還沒有深入到心理機制層面，但凡社會不良現象出現背后都有越軌動機，必須健全心理疏導機制來避免個人采取攻擊性手段實現心理防御。對于無法暫時改變的狀態，只能通過心理疏導來避免越軌動機出現，避免將對現實環境的不滿情緒轉化為對社區秩序本身的破壞。心理疏導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不能指望通過講座解決。此外，現在心理疏導往往具有滯后性，往往在行為人出現越軌行動之后才會進行心理干預，這就導致心理疏導機制發揮的作用有限。因此，要建立常態化的心理疏導機制，并且不斷提高心理疏導機制的預防性。只有這樣，心理疏導機制才能對網絡社區入侵發揮有效的限制作用。

（4）強化公私合作執法切斷利益鏈條。對于網絡入侵黑灰產業鏈的打擊，必須強化既有法律的執行力度，才能產生禁邪止惡之實效。習近平總書記在洞察古今中外法律實踐之后深刻指出：“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如果有了法律而不實施，或者實施不力，搞得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那制定再多法律也無濟于事。”[31]網絡空間的違法犯罪具有很強的技術性，只有借助互聯網企業平臺的技術優勢，才能真正對這種網絡黑灰產業鏈條產生打擊實效。[32]“網絡爆破”案件查處最難的就是取證問題，而與案件有關的數據往往保存在互聯網平臺企業之中，取證必須要得到互聯網企業的配合，而互聯網企業擔心核心數據泄露并不愿意與執法機關分享有關數據。當前公私合作執法主要還是集中在刑事訴訟領域，這主要與國家對犯罪規制的強烈關注而在刑事訴訟法規定了案外人協助調查的義務有關，而且對于犯罪互聯網平臺企業出于自身企業形象考慮也有協助意愿。但是，行政執法案件其社會關注度往往不夠，因此盡管《行政處罰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當事人與有關人員具有協助調查、不得阻撓的義務，但現實中互聯網平臺企業在行政執法調查中的參與度往往很不夠。當然，刑事執法公私合作力度只是相較行政執法領域更強，但整體來看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網絡爆破”橫跨行政違法與刑事犯罪，是網絡違法犯罪的組成部分，只有推進執法公私合作才能有效規制網絡入侵的黑灰產業鏈。

四、結語

“網絡爆破”是伴隨社區數字化而出現的新型網暴，主要破壞對象是網絡社區的交流秩序，也伴隨著侵犯名譽權、隱私權以及更嚴重人身侵害的可能。目前我國的規制模式還停留在以法律規制和技術規制為主的淺層規制層面，不僅存在懲罰性法律規制面對未成年人束手無策以及技術規制靶向性不足等弊端，更重要的是沒有根據“網絡爆破”的形成機制從根本上予以應對。“網絡爆破”的規制要堅持標本兼治的理念，除了提升法律手段和技術手段的針對性，還要通過健全心理疏導機制和公私主體協作執法來予以應對，如此方可有效規制“網絡爆破”。當然，“網絡爆破”的態勢還會隨著技術以及社會發展進一步演化，未來還要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應對策略。

注釋：

①2022年10月31日，河南鄭州一中學女老師遭遇網課爆破，幾日后該女老師被發現猝死家中，其女兒在微博發聲說網課爆破與其母死亡之間有關聯，此后該新聞引發社會關注。

②2022年11月12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新聞發布會直播期間，遭遇新疆喀什、烏魯木齊等地部分不法分子用“烏魯木齊”字樣惡意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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