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的具體形式往往關乎合作社資本形成的財產范圍以及合作社運營的財產質量。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第13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13條第2款對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規定,以強制性規范為主要表現形式,存在忽視合作社對資本形式的獨特需求、與合作社契約自治理念相抵牾的不足。為提升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質量,應消解成員出資形式規定中的強制性要素,使成員出資形式回歸合作社自治范疇。具體措施包括取消對成員出資形式的禁止性規定及明確非貨幣出資由合作社自行評估價格。與此同時,為保護合作社債權人利益,應建立合作社資本形式結構以及貨幣出資最低比例的公示制度,并且設置合作社成員補充清償責任機制。
關鍵詞: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形式;章程自治;債權人利益
中圖分類號:D9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4-3160(2024)02-0091-11
一、引言
2022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指出,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建設農業強國,是黨中央著眼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作出的戰略部署,并強調加快建設農業強國要支持發展農民合作社。支持發展農民合作社已成為中央層面所達成的共識,亦成為整個國家農業政策的主流。作為農民合作社的最主要表現形式,截至2022年5月,農民專業合作社在我國注冊數已突破222.5萬個,可以說在全國遍地開花。但數量可觀并不代表前景可喜,國內學界對農民專業合作社陷入融資困境這一現象早已有所關注,如認為“資本短缺是合作社資本制度內在缺陷的表現”[1],“較大的資金缺口正成為制約其發展和進步的關鍵因素”[2],“缺乏資本是合作社發展面臨的一個世界性難題,也是我國合作社發展面臨的重大難題”[3]。提升籌資效率是當前農民專業合作社制度構建的重要任務。
基于此,從法律視角審視我國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形成制度可以發現,在資本數量上,我國立法暫未設置最低資本制度,個體也不以向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為加入合作社的必要條件;在資本質量上,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變遷與確立對合作社資本的來源與質量起到決定性作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13條第2款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公司股東、非公司企業法人出資人等均“不得以勞務、信用、自然人姓名、商譽、特許經營權或者設定擔保的財產等作價出資”。該規定將農民專業合作社視為無差異民商事主體的一員并對成員出資形式作出嚴格限制,忽略了作為人合性弱者互助組織,農民專業合作社對資本與資本形式有著獨特定位與自治需求。
無疑,農民專業合作社在籌集資本的過程中,既要注重資本數量,更要注重資本質量。但遺憾的是,當前學界對于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制度的研究,多集中于對資本數量不足的分析,鮮少有人關注對出資形式的立法規范。筆者在知網上以“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形式”為主題進行檢索后,僅發現26篇相關文獻,其中CSSCI期刊收錄論文僅6篇。基于此,本文擬區別于其他集中探討如何提升合作社資本數量的研究,從出資形式的法律規制視角出發,對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立法規范進行體系化考量,指出現有制度的不足并予以重構,以期能夠強化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質量,實現農民專業合作社生產要素的內部配置優化,進而提升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籌資效率。
二、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立法檢視
與只為成員提供技術、信息等服務,不從事營利性經營活動的農民專業技術協會、農產品行業協會等專業性組織不同,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從事經營活動、自負盈虧的實體經濟組織。農民專業合作社作為市場經濟主體對資本有著天然需求,其中資本的具體形式往往又關乎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形成的財產范圍以及合作社運營的財產質量。目前,我國有關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立法規定集中體現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以下簡稱《合作社法》)第13條規定以及《條例》第13條第2款規定,本部分主要對上述條款予以檢視。
(一)現有立法:以強制性規范為主要形式
針對成員出資形式,2017年《合作社法》進行了較為嚴格的限制性規定。《合作社法》第13條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可以用貨幣出資,也可以用實物、知識產權、土地經營權、林權等可以用貨幣估價并可以依法轉讓的非貨幣財產,以及章程規定的其他方式作價出資;但是,法律、行政法規規定不得作為出資的財產除外……”相比200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登記管理條例》第8條規定①,該條款將土地經營權、林權這類最為普遍的農民權利形式納入立法視野,解決了實踐中成員因經濟條件受限而無法向合作社出資的難題。但除該變化外,現行《合作社法》第13條著重強調了兩項強制性規范內容。其一,成員以非貨幣形式出資的,非貨幣出資形式應滿足兩項條件:“可以用貨幣估價”以及“可以依法轉讓”。前一條件用以確保資本的確切真實,明晰投資者的具體股權份額;后一條件則用以保障農民專業合作社債權人的財產權利,確保合作社具有債權清償能力。其二,將“法律、行政法規規定不得作為出資的財產”排除在成員出資形式范圍之外。其中,“法律、行政法規”主要體現在《條例》第13條第2款規定中,該條款規定成員不得以勞務、信用、自然人姓名、商譽、特許經營權或者設定擔保的財產等形式向農民專業合作社進行出資。
由此可見,較之于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數量的相關規定,我國立法對于出資形式的規制采取了較為嚴格的出資形式法定主義立場。出資形式的規制強度反映了立法對農民專業合作社、投資者與債權人三方利益間的平衡結果。寬松的出資形式規范有利于農民專業合作社與投資者之間商事自由的實現,卻不利于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嚴格的出資形式規范則側重于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卻有可能侵犯農民專業合作社契約自治以及與投資者間的商事自由。[4]63根據《合作社法》第13條規定可知,目前我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立法目的側重于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
(二)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立法的不足
成員出資往往構成企業組織運行以及業務經營的財產基礎,同時也能夠為外部債權提供財產擔保。從宏觀視角出發,我國立法采取出資形式法定主義立場主要出于保障合作社債權人利益的目的。但與此同時,這類以強制性規范為主要表現形式的立法也存在一定不足。
其一,《合作社法》第13條對非貨幣出資必須滿足“可以用貨幣估價并可以依法轉讓”的規定,以及《條例》第13條對于出資形式的禁止性規定,均將農民專業合作社視為無差別民商事主體的一員,忽略了資本在支持發展農民專業合作社中擔任角色的差異性以及農民專業合作社生存發展的獨特環境,難以滿足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現實需求。
一方面,在投資者所有制企業中,個體以出資為獲取股東身份的必要條件,以實現資本收益最大化為出資的唯一目的;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個體為增強市場競爭力,通過自我服務與彼此協作來改變相互之間的分散狀態,建成穩定且相互依賴的合作體系。由此可知,農民專業合作社乃“人的聯合”而非“資的聯合”。《合作社法》第12條及第19條規定,設立農民專業合作社無需提供法定注冊資本,其成員也不以出資為入社的必要條件①。另一方面,當前我國城鄉二元結構并未完全破除,資金、勞動力等要素源源不斷由農村流向城市,農村內部的資金更為稀缺。農民專業合作社作為根植于農村地區的弱者互助合作組織,農戶的弱質性和出資能力的有限性降低了農民專業合作社內部融資的可能。從統計數據可知,近二十年來中國農民群體人均總收入盡管有一定程度增長,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2016年的12363元增長到2021年的18931元;但與此同時,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也從2016年的10130元增長至2021年的15916元。如此一來,2021年農村居民年均剩余資金僅為3000元左右,可見農民群體的整體經濟實力仍然不強,可支配的資金仍處于較低水平。因此,與投資者所有制企業中股東往往有“閑錢”進行投資不同,處于分散狀態的中小農戶掌握的資金十分有限,農民專業合作社難以從成員處募得發展所需的貨幣資本。
正如前文所述,目前《合作社法》第19條規定并未對成員是否出資以及出資的具體數額予以強制性規范,這種“資本數量不限”是由農民專業合作社弱者互助聯合的性質以及農民群體經濟實力普遍較弱的現實情況所決定的,也是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穩定性不足的重要原因。在資金普遍不足且成員出資能力有限的現實背景下,對農民專業合作社與投資者所有制企業采取同樣嚴格的資本形式限制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缺乏現實可行性,不利于農民專業合作社擴大資本來源,實現規模化發展。
其二,以強制性規范為主要表現形式的立法規定與合作社契約自治理念相抵牾[4]66。資本是農民專業合作社對外經濟交易的信用基礎和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的物質基礎,能夠為合作社債權人的債權清償活動提供財產擔保。在對成員出資形式規制的問題上,《合作社法》把維護債權人利益作為立法目的。從形式上看,前述邏輯固然可以成立,但在下列問題上亦值得反思。首先,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債權人所簽訂的合同為民商事合同,對于債權人民商事利益的保護,是否一定要采用強制性規范?其次,是否存在其他手段能代替對成員出資形式的強制性規范,起到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作用?事實上,農民專業合作社作為弱勢群體為改變自身在市場競爭中不利地位而成立的互助合作組織,本質上便是出資、買賣、業務經營等一系列契約安排的紐結,應當奉行“自治與獨立”的合作社基本原則。對此,有學者強調說:“商事組織法最終的目的是為人們提供合作的模板,故而應允許當事人對商事組織的形式自行決定而不是以立法代替個人的自由選擇。”[5]成員出資的數量與形式系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其成員間出資合同的具體內容,作為雙方協商一致后產生的結果,應交由雙方當事人自行商議擬定為宜。正如在重慶(2020)渝01民申96號微信賬戶使用權出資再審一案中,法院在裁判中便以盧尚齊以微信賬戶使用權進行“出資”的行為屬于當事人之間的真實意思表示為由,承認了盧尚齊以微信賬戶使用權進行出資的合法性[6]72。畢竟,出資行為所涉及的利益往往屬于私人而非社會公共利益,采取強制性規范對此進行保護并非必要之舉。除此之外,對于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的事前規制,是一種在實踐中極易被規避的靜態規制,并不必然能夠保證債權人利益的有效實現。通過強調出資階段農民專業合作社及其成員間的契約自治屬性,放松對成員出資形式的法律限制,并同時強化對事中以及事后程序的規范,同樣能夠實現對農民專業合作社信用以及債權人利益的保障。
三、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自治的雙重邏輯
對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制度進行審視后可知,在出資形式上,我國合作社立法存在規制強度過大、有礙合作社內部資本運轉效率的問題。面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獨特資本形式需求,為更好地支持發展農民專業合作社,立法規制應遵循消解過度強制因素、強化合作社自治的原則進行變革。
(一)理論邏輯:資本僅擔任合作社生產要素的角色
盡管當前立法對各類市場主體類型的資本形式設置共同限制,但資本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與在投資者所有制企業中所擔任的角色存在著根本區別,這兩類企業對于資本形式有著不同的需求。那么,資本在農民專業合作社和投資者所有制企業中擔任的角色有何不同?農民專業合作社對資本到底有著怎樣的定位?這將會對資本形式產生怎樣的需求?在對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規范予以重構前,理應對這些問題進行分析。
一般來說,資本在公司等投資者所有制企業中除了擔任生產要素外,還承擔著所有權配置以及信用維持的功能。為保證公司的資本充實,防止公司其他股東利益以及債權人利益因信息差而受到損害,立法便對股東向公司出資的具體形式作出限制,這是公司法下資本制度最樸素的邏輯。但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資本并不具備上述功能,或者說上述功能表現得并不明顯。首先,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資本要素不具備所有權配置功能。農民專業合作社是中小農戶為改變自身在市場競爭中的弱勢地位聯合起來進行互助合作的利益共同體,這種“聯合”不僅體現為農產品生產或銷售上的合作,更體現為成員對合作社剩余控制權與剩余索取權的共同占有與分配。因此,不同于投資者所有制企業的“資有”,農民專業合作社主要表現為“農有”,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憑借其“惠顧者”身份而非“投資者”身份對合作社享有所有權,成員是否出資、以何種形式出資均不影響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剩余分配,農民專業合作社以“惠顧量”作為盈余分配的主要依據。其次,資本要素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的信用維持功能也不甚明顯。在公司法中,資本確定、資本維持、資本不變的“資本三原則”是公司所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但在合作社立法中,立法允許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可變”,這更好地反映了農民專業合作社弱者互助的本質特征,并踐行了“自愿和開放的社員資格”的合作社基本原則。但與此同時,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資本可變”也意味著資本在合作社中的信用功能較弱——成員的自由退出機制意味著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資產隨時可能出現削減,任何理性的交易相對人都無法在資本數量隨時可能產生變化時給予合作社足夠的交易信任。故在資本數量隨時發生變化的前提下,無論立法對成員出資形式作出多么嚴格的限制,資本要素也難以發揮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信用維持作用。因此,在所有權配置以及信用維持功能被大幅弱化的情況下,資本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僅擔任生產要素的角色,即資本僅作為供農民專業合作社使用的生產要素而存在,成員無論采取何種出資形式,均應以是否有益于實現成員互助合作為主要標準。
目前,《合作社法》第13條對于成員以非貨幣財產進行出資的情形,設置了“可以用貨幣估價”以及“可以依法轉讓”兩類條件予以限制。但商法意義上的財產利用方式遠非受讓權利一種,授權使用、特許使用、租賃使用等均是有效的財產利用方式,這些財產的利用方式,并不以依法轉讓財產為前提條件。仍以重慶(2020)渝01民申96號微信賬戶使用權出資再審一案為例,法院在判決中指出盡管虛擬財產難以完成交付轉移,但對微信賬號的使用符合自然客公司所需的財產利用方式[6]71。《合作社法》第5條僅賦予農民專業合作社對其財產占有、使用、處分的三種權能,而非傳統所有權意義上的占有、使用、收益以及處分四種權能,這是因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唯一宗旨是為成員提供服務,而非進行財產的積累與增值。因此,成員出資無論采取何種形式,本就應當以是否有益于實現成員間互助合作為標準,而非以能否實現“依法轉讓”“快速變現”等為標準。
具體而言,成員出資形式應由成員開展互助合作時的現實需求所確定,例如浦江縣虞宅鄉橋頭村林地股份合作社章程明確規定成員應當以林權進行出資;黑龍江省克山縣仁發現代農業農機專業合作社章程強調成員可以用農機具進行出資;遼寧鐵嶺調兵山市富農水稻專業合作社章程則規定成員可以用稻田進行出資。農民專業合作社作為契約自治性經濟組織,有權在合作社章程中根據合作社發展的實際需求,自行約定其所吸納資本要素的具體形式,以實現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合理化與規范化。顯然,從技術層面看,具有抽象性、統一性和穩定性的立法無法照顧這種來源于合作社內部的差異化需求,法律往往無法對農民專業合作社發展以及成員從事互助合作活動所需的資本形式作出準確且詳細的規定。合作社成員作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所有者與控制者,才最了解合作社需要或排斥哪類具體的資本形式。也正是基于此,只要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基于與成員間的合意而接受某種類型的出資形式,且這種出資形式不會對債權人權益的替代措施與保障制度造成不利影響,那么該出資行為就應具備正當性。
(二)現實邏輯:出資形式自治能夠提升合作社內部效率
一方面,正如蘇力教授所言:“適合一個國家的法治并不是一套抽象的無背景的原則、規則。”[7]中國農業大學農村與農業法制研究中心2019年的調查數據顯示,在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內部出資結構中,成員出資方式達2種及2種以上的農民專業合作社占受調查合作社的74.6%,可見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的出資方式本就多種多樣[8]。且針對《條例》第13條的禁止性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及其成員在實踐中早已衍生出多種規避方式,例如成員可以通過抵押特許經營權獲得資金,再以貨幣的形式入股合作社;對于信用、商譽等,農民專業合作社與成員之間可以通過擬定其他合同,完成對價財產的轉移后再通過該財產進行出資;勞動者則可以通過簽訂勞動合同,以勞務報酬的形式分期向合作社進行出資。這類規避方式與直接以這些財產類型向合作社進行出資相比,在實際效果上并無較大差異,反而因為不可避免的手續與程序而增加了交易成本與風險,降低了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內部運行效率。放寬對成員出資形式的強制性規范,允許農民專業合作社對成員出資的具體形式進行協商自治,是鼓勵投資方式多樣化、資本形態多元化以適應社會經濟效益需求的重要表現。
另一方面,成員出資形式的自治化還將實現農村地區各類生產資源的充分利用,緩解因成員出資差異過大而引發的合作社效率不足。事實上,如果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均具有一致的出資水平,無差異的出資數量將使得合作社成員之間在主觀上不會存在尋求對合作社的控制以及侵占其他成員利益的企圖,這種同質性也能從客觀上降低成員控制合作組織以及侵占其他成員利益的可能性,組織內部的互助合作活動也將具備效率。但隨著改革的逐步推進,農業生產進一步市場化以及產業化,農村地區的生產經營制度、財產制度、收入分配格局均出現了較大程度的變化,農民對社會資源的占有逐漸出現了差異。部分農民掌握了更多的市場信息與生產資料,并通過發展人際關系、進行教育投資等對自身所處的優勢地位加以維系與鞏固,逐漸成為了規模化經營的大戶階層。而剩余農民在生產資料被“大戶”占據的情況下,只能擁有少數生產資料,農民的收入差距進一步擴大與固化。在此背景下,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大都是異質的,其中最明顯的區別便是成員間出資水平的不一致性。曾有學者通過調查發現,在196個樣本合作社中,最大股東與最小股東間出資額倍數在5倍以下的僅占17.4%,而最大股東與最小股東間出資額倍數在40倍以上的占39.3%,除此之外,還有三分之二的樣本合作社僅有核心成員出資[9];還有學者通過對442家合作社進行調研后發現,第一大股東出資額占合作社出資總額的比例平均為29.4%,其中有25%的合作社中第一大股東的出資額所占比例超過30%,有的甚至達到100%[10]。
顯然,在實踐中由于大部分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股權集中在核心成員手中,這種產權擁有上的不平等,將造成農民專業合作社內部集體決策的成本、人員監督成本上升,合作社生產效率下降。通過消解成員出資形式規定中的強制性要素,擴大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法定范疇,授權農民專業合作社通過章程自行決定是否接納某種類型的財產進入合作社,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促進成員出資數量與交易數量的平衡,推動合作社內部共有產權的構建,緩解因“資本控制”而導致的合作社功能弱化問題[11],實現合作社內部組織運行的效率提升。
四、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規范重構
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契約型社會中商品生產者為實現市場競爭利益的產物,實現成員出資形式自治既是契約理論下的產物,又是實現合作事業發展的現實需求。本部分針對現有立法不足,提出有關成員出資形式的規范重構建議,以期實現合作社資本形式結構的優化配置。
(一)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自治的法律保障
1.取消對成員出資形式的禁止性規定
首先,成員出資的具體形式在本質上是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其成員簽訂出資合同中的具體內容,應當交由合同雙方自行協商與約定,保障債權人利益等價值取向均應建立在此基礎之上。其次,在實踐中農民專業合作社及其成員規避出資形式禁止性規定的形式很多,《條例》第13條已然成為可被農民專業合作社各類變通手段所規避的“空殼式規定”,難以發揮其實際作用,還易產生增加合作社內部資金流轉程序與交易環節的負面效果。故應消解現行立法對成員出資形式的禁止性規定,堅持農民專業合作社自治本位,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只要是按照《合作社法》以及合作社章程的規定所進行的出資活動,就應當被認定為在法律規制前提下的意思自治行為,具備正當性。事實上,農民專業合作社在章程中自行規定成員出資的具體形式,往往能使成員產生更強烈的認同感和遵守意識。這是因為,在以互助合作為主要內容的人合性組織中,合作社成員作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所有者與控制者,才最了解合作社需要或排斥哪類具體的資本形式。不同于公權力必須依據憲法和法律行使,合作社成員的自治權可以且應主要依據自治章程行使。合作社章程作為成員間對個體權利實現一定協調以求個體權利得到更好實現的契約,在當事人間起到法律一般的效力,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比法律更易得到遵守。正如有的學者所言,自治的含義不是僅指主體是否享有意志自由,因為受到嚴格法律限制的公法人也在一定范圍內有自決空間,而主要是指主體能自我立法,以單方或共同決定的方式創設行動準則[12]。
綜上所述,農民專業合作社作為成員自治型組織,立法者應充分尊重契約自治并謹慎把握立法介入的邊界。建議取消《條例》對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禁止性規定,將《合作社法》第13條修改為:“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可以用貨幣出資,也可以用實物、知識產權、土地經營權、林權等非貨幣財產,以及章程規定的其他方式作價出資。”
2.明確非貨幣出資由合作社自行評估價格
將何種財產形式可以用作出資的判斷權交由農民專業合作社后,還需要明確以何種模式來判斷作為股份對價的非貨幣財產的價值,以保障出資的真實性與充足性。本文認為,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之間自行評估所確定的價格便是合理的市場價格。
一方面,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主體,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出資成員雙方理應具備對非貨幣財產價值的理性判斷能力。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出資成員可以對各類非貨幣財產形式為合作社所帶來的具體價值進行協商與談判,最終得出使用貨幣進行估值后的結果。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在出資實踐中,很多農民專業合作社通過簽訂雇傭合同、租賃合同等形式,將勞動力等生產要素轉換為貨幣出資。這意味著在實踐中,由合同雙方對非貨幣財產進行價格評估已極為常見。另一方面,微觀經濟學將資產價值的認定概括為一種公平的市場價格體現,在開放式市場環境和標準經濟人的正常商業行為條件下,由交易雙方所認可,并自愿為對等給付之貨幣量,便是市場所認可之合理價格。[13]故成員與農民專業合作社簽訂的出資合同作為雙方相互博弈后所形成的產物,可以被視為天然的市場價格。畢竟,若出現農民專業合作社對于某位成員非貨幣出資的定價明顯超出實際價值的情形,其他投資者必然不會同意該成員的出資行為。“所謂真實的市場價格,就是雙方或多方在多個制約因素下做出的自主而無奈的選擇,是博弈的產物。”[14]在多方利益主體的參與之下,合作社成員之間存在著天然的“互相制衡”機制,合作社成員對非貨幣出資的定價往往便是合理的市場價格。
與此同時,農民專業合作社及其成員還可以聘請第三方機構對成員擬出資的非貨幣財產進行客觀的驗資與評估,以明確該非貨幣財產的真實價值。但值得注意的是,由第三方機構所進行驗資是否應被設定為成員以非貨幣財產進行出資的法定程序?本文認為,此處可參考公司法的相關規定。2005年公司法第29條規定:“股東繳納出資后,必須經依法設立的驗資機構驗資并出具證明。”2013年修訂的公司法刪除該條款,即取消了股東出資必須經過驗資程序的規定,目的便在于為企業提供更加便利的融資環境。因此在農民專業合作社中,對于成員以非貨幣財產出資時是否需要提供第三方機構出具的驗資報告,也應由農民專業合作社自主決定而非法律強制性規定。但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最終該非貨幣財產是由合作社自我評估價值,抑或由農民專業合作社聘請第三方機構進行評估,在正式簽訂出資合同前,該非貨幣財產的具體價值以及獲取的股份數額均應當向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其他成員進行公示并予以確認,并且農民專業合作社還應保障成員檢查、查閱、抄錄合作社賬簿和文書等信息的權利,以及對財務管理事務進行質詢、批評、建議的權利。
(二)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自治的法律規制
1.建立資本形式結構以及貨幣出資最低比例的公示制度
資本信用向資產信用轉化落地的關鍵環節是企業信息公示[15],即要求農民專業合作社將其出資形式結構以公示的方式予以顯示,保障合作社債權人的信息知情權。完善的公示制度能從根本上解決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債權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問題,這種信息披露與查詢是債權人的最佳保護路徑,有利于債權人獲取信息,使之在明晰合作社的資產情況后再決定是否及時行使其對合作社享有的債權。目前,農民專業合作社公示成員出資情況的方式主要包括以下兩種。其一,將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形式結構記載于合作社章程,在農民專業合作社設立之初便向其成員及其債權人作出公示。其二,通過年報的形式向社會進行公示。根據《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第8條規定,企業應當于每年1月1日至6月30日,通過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報送上一年度的企業年度報告并向社會公示,農民專業合作社內部的出資形式結構也應被納入該公示信息范圍。
除公示出資形式結構外,農民專業合作社還可以自愿選擇公示其出資構成中成員提供的貨幣出資占總出資額的最低比例。如果農民專業合作社接受非貨幣形式的成員出資,只有在不影響貨幣出資最低比例的情況下才得以施行。因此,貨幣出資最低比例制度是確保農民專業合作社保持健康出資形式結構的一種有效方式,能使農民專業合作社保持一定程度的償付能力,以履行對外部債權人利益實現的承諾。從本質上看,貨幣出資最低比例制度與解除有關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形式的強制性規范的立法目的是不沖突的。這是因為,農民專業合作社所規定的貨幣出資最低占比是由合作社內部自行確定的,其最終呈現出來的數值可以為100%也可以為0%,況且,在出資實踐中,要求成員以貨幣形式向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還需要強調的是,立法不宜直接要求農民專業合作社在章程中明確貨幣出資的最低比例,畢竟是否向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以及以何種形式向農民專業合作社出資,均屬成員的個人自由,通過強制性規范要求農民專業合作社設置貨幣出資的最低比例,是違背農民專業合作社“自治與獨立”原則的做法。基于此,我國立法僅需為農民專業合作社提供設定貨幣出資最低比例的法律依據即可。
綜上所述,我國合作社法可以作出如下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應當在其章程中公示其資本形式結構,并可以在其章程中設定貨幣出資的最低比例。農民專業合作社通過修訂章程可以改變其資本形式結構,并提高或降低貨幣出資最低比例,農民專業合作社出現上述情況的,應當自成員大會作出決議之日起十日內通知債權人,并于三十日內在報紙上公告。債權人自接到通知書之日起三十日內,未接到通知書的自公告之日起四十五日內,有權要求農民專業合作社清償債務或者提供相應的擔保。”
2.設置其他成員補充清償責任機制
相較于嚴格的出資形式法定主義立場,解除對成員出資形式的強制性規范對債權人利益的實現而言,存有一定的風險性,因而農民專業合作社在明確可接納的具體出資形式前,必須經全體成員的表決通過。這意味著當用于出資的財產價值不能按預期實現時,除該出資成員外的其他成員將面臨承擔補充清償責任的風險。補充清償責任,是指當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全部法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其所負債務時,由成員以其個人財產部分或者全部清償農民專業合作社剩余債務的一種責任形式。補充清償責任的設置,一方面能夠保障合作社債權人利益的實現,另一方面也能夠加強成員間針對出資行為的相互監督,使農民專業合作社面對非貨幣財產時,更加慎重和理性地作價評估,從而提高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數額的真實性與明確性。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該項制度是對成員有限責任制的突破,在實踐中必須謹慎適用,有且僅有在成員出資的實際價值顯著低于其認購價格且合作社無法清償債務時才宜適用。
事實上,部分國家和地區的合作社法已經建立了合作社成員的補充清償責任制度。例如,前述我國臺灣地區合作社法第2條(合作社之法律性質)規定“合作社為法人”,而第4條則規定成員的責任形式可以為有限責任、保證責任(即有限補充清償責任)和無限責任(即無限連帶補充清償責任)三種。又如,根據《德國工商業與經濟合作社法》第17條的規定,合作社具有法人資格,而第6條則規定了成員的責任形式包括有限責任、有限補充清償責任和無限連帶補充清償責任三種。為保障農民專業合作社資本的真實性,我國合作社立法可以建立補充清償制度,并作出如下具體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章程應當載明,當出現非貨幣出資的實際價值顯著低于其認購價格時,其他成員承擔無限連帶補充清償責任、有限補充清償責任或不承擔補充清償責任。”
五、結語
迄今為止,如何確保合作社在民主控制的前提下獲得高質量資本依然是合作事業發展過程中面臨的一個世界性難題。農民專業合作社成員出資制度的改革應結合農民專業合作社發展的現實需求,破除先前以債權人保護為核心的路徑依賴,在謹慎、適度的范圍內保障資本信用功能,消解其中的過度強制要素,肯定合作社章程的契約屬性。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對農民專業合作社現行立法予以完善,并不意味著能夠完全消除合作社融資實踐中出現的不合理現象。畢竟,農民專業合作社實踐中出現的融資亂象,絕非合作社立法設置不當這一個原因所造成的,其背后的其他因素還需進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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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