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區發展、社會發展到人類發展

摘 要：通過對戰后發展理論的簡單梳理，列出發展的基本問題。并從戰后的發展實踐，介紹了社區發展、社會發展和人類發展三個階段，體現出從早期戰后恢復和現代化愿景下的經濟發展到追求全面的社會發展，再到全球問題下的人類發展，表明發展問題已經深入影響和困擾著整個人類世界。這三個發展階段也伴隨著發展人類學的形成與演變：從早期應用人類學和行動人類學參與發展實踐，到人類學對發展主義的批評以及發展人類學的形成，再到走在發展理論的前沿，人類學已經深度參與到人類發展的行動實踐和理論研究之中。

關鍵詞：社區發展；社會發展；人類發展；發展人類學；發展問題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1-0051-64

本文從戰后的發展實踐，歸納出發展人類學的三個主要階段，即社區發展、社會發展和人類發展。（1）上世紀50-60年代的社區發展，圍繞著現代化的發展模式，注重“生活—需求”的經濟發展和增長。這個時期的發展人類學處于萌芽階段，尚未成為獨立的分支學科，主要融入在“應用人類學”之中。（2）上世紀70-80年代，社區發展逐漸走向“社會發展”，形成為一場廣泛的社會行動實踐，它糾正注重經濟發展的偏向，強調更廣泛的社會權利、社會公正和賦權參與。一些國家政府、機構和大學參與到社會發展的行動實踐之中。例如提供信息、制定政策或采取直接的行動來解決發展中的實際問題。在這個時期，發展人類學也在對發展的反思和批判中開始形成。（3）發展成為世界性的主題，包括公平、健康、環境、氣候、人口、貧困等主題。聯合國積極參與并在1990年開始發布《人類發展報告》。隨著發展的實踐在批評和檢討聲中不斷展開，人們不斷對幾十年的發展實踐結果進行反思，無論怎樣批判，“發展”已經成為人類社會的現實存在。于是，發展人類學在這個時期深入到人類發展的各個領域和理論的探討，“人類世的人類學”意味著發展人類學的思考已經走在學界的理論前沿。

一、發展的基本問題

“發展（development）”的概念并非自古就有，“發展”的概念最初來源于文藝復興時期，是“進步”的同義語。同時，發展也被認為是人類參與的結果。這時的發展觀受到人類學文化進化論的影響，其淵源也可以追溯到1840年代孔德（A. Comt）創立社會學時將“進步”作為三個核心概念之一，以及另一位社會學的早期人物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人類學中的文化進化論也受到生物進化論的影響，泰勒（E. Tylor）和摩爾根（Lewis Morgan）是文化進化論的代表人物。在上述意義上，發展被認為是從一個較低級、較簡單的狀態發展到一個較高級、較復雜的狀態的一個漸進過程，進步成為發展的目的。人們會把許多類似的概念與發展聯系在一起，諸如增長、現代化、后發展國家、第三世界等等。認為任何社會都要經過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

戰后以來的世界發展進程，一直促進人們思考發展的基本問題究竟何在？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由回顧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歷史，曾提出五個基本的發展問題：

（1）發展是什么？（2）是誰或什么實際上得到發展？（3）謀求發展的背后是什么需求？（4）這樣的發展如何才能實現？（5）前面四個問題的答案有什么政治含義？

上述問題，早已不是以“進步”看待發展的表淺目標了，而是希望重新思考當今人類發展的基本問題，本文將其進一步歸納如下：

（What）什么是發展？什么在發展？（Why）為什么要發展？為什么有發展？（Who）發展為了誰？誰在選擇、決定和控制發展？誰從發展中獲益？（How）發展如何實現？如何實現公平和多樣性發展？（Where）不同地方怎樣選擇發展？發展怎樣改變一個地方？

社會學關于發展的第一個理論是現代化理論（1950s），帕森斯（T. Parsons）認為社會進化與生物進化相類似，都會經歷一個西方中心視角下的現代化過程。在這樣的發展觀下，第三世界的后發展國家背負著巨大的發展壓力。對現代化理論的批評認為這一理論忽視了現代化過程中的傳統因素，過分強調發展的內部因素，忽視了殖民等外部因素的影響。現代化理論后來陷入危機之中，無法面對發展帶來的極端不均衡和貧富兩極分化、亞非窮國未能改善人民的生活、現代化日益聯系到生態災難、發展在第三世界大部分地區造成嚴重的沖突和緊張等問題。在多數進行發展計劃的地區，戰亂、社會動蕩、種族暴力、城市犯罪皆急劇增加。現代化理論是一個諸多學者前赴后繼的龐大理論體系，影響到世界各國的發展進程，對中國的發展也影響至深。

依賴理論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桑托斯（Dos Santos）認為，依賴是個制約的情境，在這個狀況下，某些國家的經濟受到另一些國家的發展和擴張的制約，依賴國的擴張和自立僅為優勢國擴張的反映。弗蘭克（Andre G . Frank）則將“低度發展的發展”視為依賴理論的基本假設。他認為低度發展地區的經濟是一種核心與邊陲結構的整合，低度發展不是過去曾有過的現象，發達國家在其未開發時期并未出現低度發展的階段。目前的低度發展國家的發展停滯狀態，主要來自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結構建立的依賴關系，因此惟有擺脫其對已發展國家的過分依賴，其經濟才有起飛的可能。在反思前述理論的歐洲中心說和他自己的“依賴理論”的基礎上，弗蘭克于1998年又發表了新世界體系觀點，他通過對15-19世紀全球經濟的分析，特別是白銀的流動，認為早在所謂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于19世紀產生之前，已經存在著一個以亞洲為中心的世界、經濟體系。

1970年代，沃勒斯坦概括并發展了依附理論，提出了“世界體系論”，認為當今世界格局是建立在剝削基礎上的系統性的不平等，提出了“中心—邊緣”說，認為這個形成過程起自16世紀以歐洲大陸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商品鏈，創造出的剩余地區分配開始差別不大，但是僅僅過了一個世紀，到了1600年，便形成了中心—邊緣的地帶區分，邊陲地帶具有人均消費低、人均工資收入低、生產過程使用強迫性的勞動三個特點。

可持續發展是1970年代的另一個主要理論，背景是環境惡化和資源緊張引起的危機。1970年代，一批系統科學家建立了著名的“羅馬俱樂部”，對全球生態問題進行了分析，指出了世界資源不平等分配和生態的危機，提出了世界資源已經不堪“發展”重負的觀點——《增長的極限》。羅馬俱樂部主席佩奇（Aurelio Peccei）在他的《世界的未來》中，甚至提出以中國為樣板——一個穩定、平衡、但不急于求成的發展。可持續發展的概念并不是說要無條件的永遠發展，不是把“發展”作為立論的前提；而是說發展與否要看資源和環境的允許，沒有發展的環境和資源條件，發展是不可能持續的。

全球化（globalization）也是1970年代顯化的發展概念。對于人類學家來說，經濟全球化來自文化全球化，文化價值觀決定了經濟方式和消費方式的選擇。文化相對論似乎為不同文化下的不同發展水平提供了解釋，但是在文化全球化和西方發展的話語霸權之下，文化的趨同和同質性并沒有提供發展水平的趨同。發展的話語進入第三世界，破壞了他們的文化和文明秩序。甚至引起沖突、革命和暴力。這兩個概念都聯系到現代化的全球擴散，現代化是許多國家和地區文明秩序遭到破壞的罪魁。“文化全球化”是人們對經濟全球化反思的產物，沃勒斯坦等發展理論的學者都對此有過深入的討論，沃勒斯坦曾論及“文化作為現代世界體系中的意識形態戰場”。

后現代的批判理論主要是檢討現代化的弊端。二十世紀80-90年代以來，主要是拒斥發展的后發展觀。《發展的幻象》集中介紹了一些文章，包括沃勒斯坦的《發展是指路明燈還是幻象？》、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的《發展與第三世界的發明與管理》、班努里（Tariq Banuri）的《現代化理論在第三世界發展中的社會角色的批判詮釋》、帕帕特（Jane Parpart）的《后現代主義、性別、發展》等。這些理論反思和批判西方中心下的“現代化”“第三世界”以及“發展”等話語和知識生產帶來的深層次的全球不平等和發展的危機與困境。

后發展理論主要對發展及其話語進行檢討。二戰以后，發展的話語——國家發展計劃——成為當代發展幾乎壓倒性的需要。發展的話語根植于西方，根植于資本主義、現代化以及西方的國家制度和文化全球化之中。發展可以視為關于第三世界知識形式的連接裝置：首先，“文本的轉換（textual turn）”和西方科學與制度下的“造意義”；第二，后現代、后殖民和女性主義思想的影響，顯示出西方知識生產和西方權力運用的不可分。第三，在喪失了西方知識權力的后殖民思想中存在著日益增長的斗爭。發展的話語產生于一套社會、文化和地緣政治的物質關系、活動和權力。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曾經批評“發展”的編造發明，如何建構了“第三世界”和“低度發展”的話語，將一些國家置于邊緣。他還在《遭遇發展：第三世界的形成與瓦解》（1995）中質疑“發展”并批評“發展主義”，思考后殖民第三世界如何會追隨歐美踏上“發展”的迷途。

拉圖爾（Bruno Latour）1991年發表了《我們從未現代過》，希望用“對稱性人類學”來消解對人與非人的簡單二分，試圖用他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NT）”作為新的方法論來思考伴隨進步概念而來的現代性和現代人，并重新理解人的本性。隨著工業革命和人類對自然界的破壞，“人類世（The Anthropocene）”慘然出現。“人類世”是一個對人類百年以來的發展具有深刻反思的概念，以20世紀中期作為起點，這正是人類加劇“作賤”自己的階段，打著現代化、科學、正義的幌子，將人類推向戰爭、環境污染、資源匱乏和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正是拉圖爾，最初推動了人類學對人類世的關注，并形成了“人類世的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Anthropocene）”。2020年UNDP人類發展報告的主題便是《人類發展與人類世》。隨后是一些重要的反思，特別是要對地球災難負責任的“人類”——一個不能一概而論的概念——之反思。按照筆者的理解，沒有統一的大寫“人類（Human）”，只是具體的小寫“人類（humans）”，而發達國家無疑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

二、社區發展與發展人類學的萌芽

戰后的50年代，聯合國的一些機構和發達國家開始協助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目標”，“社區發展”或者農村發展遂成為實踐的工具。“社區發展”最主要的特征是動員社區的資源（人力和物力），引入一種新的生活品質。到60年代，在非洲、亞洲、拉丁美洲60多個國家開始了不同規模和層面的社區發展計劃。例如印度的社區發展計劃，協助558，000個村莊的居民提高生活水準。該計劃以自助為基礎，培訓各種村落工作員，與村民開會商討，幫助他們認識自己的需要和潛能。然后，相關政府和部門提供適應他們需要的技術、經濟和文化上的支持。總的來看，社區基礎上的發展在60年代繁盛一時，不過人們發現，這樣的局面主要還是一種資助的形式，有許多發展計劃并未達到預期的效果。

應用人類學家通常在多學科背景下與其它領域的人們一起工作。應用人類學通過提供信息、制定政策或采取直接的行動來解決發展中的實際問題。應用人類學主要分為兩種：一是應用研究；二是干預。前者主要是用于社會政策方面：闡述政策的發展歷程，評估政策與政策決定的影響，或估計政策實施所必須采取的相關措施。后者是參與直接的干預項目，包括扶貧、疾病和健康等項目。在歷史上，應用人類學成為眾多研究領域的先驅。例如：城市生活、人口、法律與食物。應用人類學比理論人類學研究跨越了更多的界限。從事這一工作的人類學者必須了解他們的工作領域，包括相關的立法、重要的團體或專業組織及其領導者。盡管人類學者能夠有效地“應用”人類學，但他們總是需要吸納相關領域（農學、環境研究、公眾衛生與教育）所提供的數據或方法。

與發達國家和聯合國幫助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進行發展不同，發達國家和地區本身如歐洲的社區發展始于對他們中間“問題地區”的關注，如城市中的貧民區和較落后的地區。1955年，聯合國資助在巴恩（Bearn）召開了社會發展和家庭福利的討論會，1958年又在意大利資助下召開了“歐洲問題地區的社會研究和社區發展”會議。先后陸續實行了一些發展計劃。1959年，聯合國日內瓦總部在英國召開都市社區發展會議。

桑德斯（Irwin Sanders）在其《社區論》中，引述聯合國秘書長在1957年3月12日有關《社區發展原理與概念》的報告中列出的10條社區發展原理，摘編如下：

第一條：社區活動和計劃應符合社區的基本要求，能反映出居民表達的各種需求。

第二條：一種完全而平衡的社區發展應具有一致的行動與多目標的計劃。

第三條：人民態度的改變，與社區計劃在初步發展階段上的物質成就具有同樣的重要性。

第四條：社區發展的目的，在于增進與改善居民對社區事務的參與。

第五條：任何社區發展計劃的基本目標應為：發掘、鼓勵與訓練地方精英。

第六條：大力促進婦女與青年對社區計劃的參與。

第七條：為使社區計劃能充分發揮效率，政府應予以密集與廣泛的援助。

第八條：全國社區發展計劃的實施應有前后一致的政策、專門的行政安排、人員培訓、地方與全國資源的動員、研究、實驗與評鑒工作。

第九條：非政府組織的資源應完全用在各類社區發展計劃上。

第十條：地方性的經濟與社會發展，必須與全國性的社會發展保持一致。

此外，1958年在意大利的“歐洲問題地區社會研究與社區發展”研討會上，聯合國社會事務局社區發展組主管也提出過10條原則，前8條都圍繞“人民”而制定，包括發展計劃要滿足人民的需求，得到人民的積極合作，關注人民的態度，政府要協助人民等等。體現出“以當地人民為本”的發展理念。還有學者總結社區發展的重要原則包括：民主的過程；解決問題的原則；注重教育方法的原則；改進社區經濟與文化條件的發展原則；自下而上的發展過程；全體參與的原則；自力更生的原則；合作與分享；發展領袖的原則；計劃需要的原則；以及物質和精神并重發展的原則。

社區發展的實踐有一些基本的理念和關注，例如人民應作為社區主人和社區發展的主體參與行動；對貧困人口的關注等。在發展計劃中，政府或者社會支持團體可能因為自身的成長而與人民拉大距離。社區主義（Communitarian）將社會資本等同于像俱樂部、協會、市民群體這樣的組織，關注在一個特定社區里這樣的組織數量與密度。認為它們越多越好。在貧困分析中，這樣的理論強調社會紐帶在幫助窮人管理風險、避免傷害等方面的核心地位，特別是他們自己組織起來的重要性。聯合國1963年的社區發展定義是：

社區發展是一種過程，即由人民自己的努力與政府聯合一致，去改善社區的經濟、社會、及文化環境，把社區與整個國家的生活合為一體，使其對國家的進步克盡最大的貢獻。

這里，除了當時流行的“生活—需求模式”之外，還有兩個要點：一是人民與政府的聯合一致；二是社區發展是國家生活的一部分，為國家進步作貢獻。在這個定義后面，有幾個根據，一是進步的改善，目標是“現代化”；二是公眾和政府的共同努力和融合，隱含了一體化的目標。如今，“現代化”和“一體性”都已經成為人類發展中需要反思的概念。前者帶有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發展道路的限定和規定，即按照西方國家的發展是唯一出路；后者往往背離了“由人民自己的努力與政府聯合一致”的人民主體性。例如對政府主導的發展項目的批評。這些項目從建學校到健康再到信托、灌溉系統等，都運作得不甚理想，且使環境資源快速惡化。

發展人類學在70年代的發生是人類學自我反省和社會發展現實共同促進的結果，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行動人類學者”這一術語越來越多傾向于取代“應用人類學者”來稱呼那些在發展領域中工作的人。那些將他們的知識運用于特定領域如衛生、發展或教育等領域的行動的人類學者，也開始更加具體地定義他們自身（如：“醫學人類學者”、“發展人類學者”或“教育人類學者”等）。發展人類學作為一門應用人類學，曾經受到冷遇和邊緣化，直到80年代才轉向專業化。發展人類學開始形成專門學科，一方面，是“行動人類學”的推動，另一方面，在“發展的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Development）”對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的反思和檢討之中，發展人類學（Developmental Anthropology）逐漸成熟并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人類學分支，形成對于發展的深度理論思考和行動實踐。無論是發展人類學，還是發展的人類學，都不能簡單拘于“發展”本身，而是要在更高和更深的層次上，理解人類發展的過程與未來。

80年代早期，在人類學關注發展實踐的同時，也在反省發展的援助方式。例如反映在扶貧上，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貧困是權力、教育和收入等方面的問題，援助解決這些問題是扶貧的主要任務；另一種觀點反對援助造成的文化貧困，導致依賴援助的懶貧現象，妨礙他們走向市場經濟。這其中又有兩種觀點：一是站在資本主義中心的立場，認為第三世界窮的原因在于他們不能充分利用資源和缺乏進取精神。援助解決不了懶惰，援助是窮國腐敗政府要求的結果，第三世界應該通過開放市場，鼓勵資本尋求最大利潤，才能獲得增長。換句話說，第三世界必須走向資本主義的“現代化道路”。二是站在反對資本主義中心和現代化的立場，認為援助是一種資本主義維持自身的“杠桿”，它對第三世界的經濟發展施加影響，使其發展方針最大限度地符合資本主義的利益。多年的實踐表明：援助不一定能帶來發展。例如，援助造成的政治上的屈從可能迫使第三世界購買援助國的剩余產品。例如貸款帶來的是對外國資本的長期依賴。援助不過是資本主義大國使第三世界不發達狀況繼續下去所玩弄的花招。主張發展中國家自己選擇發展模式的呼聲越來越高。

1985年，由歐洲的一些人類學家發起，創立了“歐洲大學校際發展機會研究會（European Inter-University Development Opportunities Study-Group，即EIDOS）”。在“EIDOS”（1992年卷）中，探討了人類學對理解文化、發展和環境之間關系的貢獻。人類學家特別強調在發展中人們的地方性知識以及他們的環境利用。

三、社會發展與發展人類學的形成

70年代以后，特別是隨著羅馬俱樂部等團體的研究報告，使得人們日益認識到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生存，必須共同面對生態破壞和有限資源的挑戰。貧窮不僅僅是貧困人口的問題，也是世界的問題。此后，“社會發展”開始形成為一場新的社會行動實踐，它除了注意糾正單純經濟發展的偏向，更加超越“社區”的狹窄視野，強調更廣泛的社會權利、社會公正和幫助貧窮人口一起發展的理念。一些國家政府、機構和大學參與到社會發展的行動實踐之中。

世界銀行關于發展的定義是：

發展是平等的、包容性的和可持續的，是響應性和負責任的，它賦予貧窮和邊緣人群以有效參與的權力。

上述發展的觀念包括了如下要點：（1）發展是公平的、平等的；（2）發展是包容性的，可選擇的，多樣性的；（3）發展是與環境和資源協調的，可持續的；（4）發展是共同討論和參與的，是具有響應性的，不是灌輸和強制的；（5）發展是負責任的，是共同承擔的；（6）發展強調貧窮和邊緣人群的有效參與和增權。按照世界銀行《2000—2001年度報告》的定義，貧困不僅意味著低收入、低消費，而且意味著缺少受教育的機會，營養不良，健康狀況差。貧困意味著沒有發言權等。概括來說，貧困主要有以下三個特征：第一是缺少機會參與經濟活動；第二，在一些關系到自己命運的重要決策上沒有發言權；第三，容易受到經濟以及其他沖擊的影響，例如疾病、糧食減少和宏觀經濟蕭條等的影響。

上面的發展概念，目標都是幫助窮人。圍繞這個目標，提出了一系列的理念、觀點、方法和面臨的問題。

在討論發展的時候，常常認為發展是消除貧困，是讓窮人趕上富人。結果造成了窮人對“進步與發展”的失望，沃爾曼（S. Wallman）認為有兩個原因：

第一，在一個特定的地區，無論為發展而做出的努力如何成功，這個地區與向其提供工業化技術的施主之間的經濟鴻溝依然在不斷加寬；若站到那顯然可見的發展終點去遠觀這種“進步”，就可以發現，“進步”作為一種助推器，似乎反而起了促退作用。就連窮人都開始清醒地認識到，他們根本無法趕上富人。在許多地方，窮人再也不做追趕富人的嘗試了。第二，國民生產總值或工業產值的提高，對發達地區來說確實不再是一種“進步”了，因為這種提高帶來的社會疾病，我們迄今尚不知道怎樣醫治。……對窮人來說，保持或增加他們的獨立自主性或許與他們獲得物質上的利益同樣寶貴呢。

在富人中心和西方中心的視角下，片面將自己的生活水準和價值觀強加在窮人或者發展中國家身上，發展的結果反而是給這些社會帶來緊張和沖突。另一方面，需要正視怎樣對待窮人生活的貧苦，特別是他們不能追上富人的困境。

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地球的資源不足以讓全球仿效和跟隨西方國家的消費模式；發展導致的許多始料不及的社會和政治難題，使得人們意識到：即使達到西方的社會水平是可能的，但在短時間內來實現的企圖都是危險的；同時，第三世界逐漸熟悉了西方的生活方式，遂對其弊端有強烈的保留。在有限的資源下，只要獨立的國家各自尋求發展，趕上先進國家的競爭就意味著：一個國家的發展將以損害別國的利益為代價。今天，國家發展不過是一種幻想。

上世紀70-80年代，可能是由于對文化進化論的抵觸，本來疏于發展研究的人類學，開始反省自己，應用人類學的興起，也促進了人類學家對發展現實的關注。對發展現實的接受和對發展的批評，成為人類學發展研究的兩個基本面向。由此，形成了“發展人類學（Development Anthropology）”和“發展的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Development）”。前者承認發展是一個現實的存在，上世紀90年代，許多人類學家開始接受這樣一個觀點：“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世界上大多數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事實”。人類學家應該參與其中，發展人類學應該尋求發展之道、促進健康的人類發展，而不是袖手旁觀的一味批評；后者則對發展持續進行反思和批評，對“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進行批評和反思，特別是批評發展是發達國家的權力話語和文化霸權，是第三世界或后發展國家的夢魘。

對于社會發展的檢討和批評緣起于對幾十年發展實踐結果的不滿，因為世界的發展格局顯示為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貧困人口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呈現增加的趨勢。世界銀行曾經反思二戰后半個多世紀的扶貧，認為總體是失敗的，因為世界上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絕對貧困人口不斷增加，特別是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十幾個國家的赤貧現象，令人們反思貧困后面的發展悖論。

目前，世界上許多大學建立了發展專業，按照2021年QS世界大學發展研究學科排名，前10名的大學分別是：蘇塞克斯大學、牛津大學、哈佛大學、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研究學院、劍橋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學、東英吉利大學和開普敦大學。排名前50名中唯一的中國大學是香港大學（17名）。浙江大學是內地唯一排名進入前100名的大學。2013年，在清華大學專門成立了“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發展人類學專業委員會”。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政府也開始重視發展問題，中國的學者——包括人類學和社會學家——都積極參與了許多聯合國、國際組織和政府的應用項目，承擔了項目顧問、評估委員、項目策劃與監督、追蹤研究等工作，領域涉及艾滋病防治、扶貧、鄉村教育、水利、兒童、婦女等諸多方面。然而，國家的作用是推動和促進鄉村以及貧困人群的內生發展動力，而不是越俎代庖。

斯科特（James C.Scott）在《國家的視角》中，檢討行政和規劃的盲目性，認為國家的干預不當，會導致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失敗，因而反對國家的干預和擴張。如國家的“財政森林”政策把樹作為燃料和應用木材，忽視了樹的多樣用途和森林的多樣性養育。從自然主義的觀點來看，在國家狹窄的實用主義框架中，大部分的草、花、地衣、蕨、苔蘚等植物，以及爬行動物、鳥、兩棲動物和眾多的各種昆蟲都不見了。從人類學的觀點看，在國家狹窄的視野中，那些人類與森林相互影響的眾多復雜的、可協商的社會功能幾乎被遺忘，如打獵、采集、放牧、打魚、燒炭、采集貴重礦物，以及森林在巫術、崇拜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往往都被忽視了。

面對發展的困境，人類學家阿帕杜拉（A. Appadurai）認為：發展能夠創造公平和人道社會的神話業已破產。特別是對于發展中國家，發展帶來了諸多問題。發展中國家的問題主要表現在：片面追求經濟發展，忽視了社會與文化方面的發展。“就經濟繁榮而言，它決不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的唯一目標。”并且，用國民生產總值來衡量發展水平是有問題的。因為它忽略了其價值在國民中如何分配的問題。在一些后發展國家，伴隨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貧富差距卻反而拉大。這種“有增長，無發展”的狀況在第三世界十分普遍。世界銀行研究人員拉瓦利昂（Martin Ravallion）曾經在“好增長和壞增長：人類發展報告”一文中指出：平衡的權利（The balance right）才是值得倡導的，在對1996年的人權發展報告分析后，作者認為并沒有證據證明經濟的發展一定能給大多數的人帶來利益，尤其是那些沒有能夠進入市場或缺乏保障幸福生活所需商品的人們，因為經濟增長的利益完全被那些已經在市場中占有利益的人們所占有。

阿帕杜萊（A. Appadurai）還在《消散的現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維度》一書中，通過大眾傳媒和移民等的文化流動，思考西方中心的現代化如何隨著全球化而散裂于全球的文化過程。這個過程表面上看是一種同質化、標準化的過程，實際上是不同地方、不同人群的文化裂變，結果是大量傳統文化的消失、文化裂變的無所適從、文化危機下的社會動蕩，包括嚴重的環境破壞、戰爭與疾病。不過，阿帕杜萊卻給出了一條“文化之道”：想象的共同體。這表面上看起來與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體》相近，實際上是基于在對個人目的下消散的“幻想”之上，建立起日常實踐凝聚的“集體想象”。這種集體想象可以建立起“情感共同體”，正是集體形式的想象創造了鄰里、民族性（nationhood）、道德經濟、非正當統治等概念。作為一種表征性的事實，“今天，想象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逃避，而是成為了行動的舞臺”。

四、人類發展與發展人類學的深入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每年一度的人類發展報告起始于1990年，人類發展的一大特點就是擺脫了區域發展的局限，開啟了全人類全世界共同發展的新里程。從1990年開始，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每年委托一個獨立的專家小組就有關問題進行調查研究，然后發表一份《人類發展報告》，至今已25個年頭。“人類發展”也隨之成為與社會發展平行的概念。1990年UNDP制定了“人類發展指數（HDI，Human Development Index），在原來強調GDP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新的內容，除了考察一個國家的GDP，還以同等權重考察衛生和教育兩個內容。此外，也有對HDI的批評意見，認為它沒有反應人類發展的全面信息和地域差異。總之，人類發展的觀點認為發展不只是手段，更是結果；人的發展是全面的；是對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的關注。后來，人類發展指數不斷增加了健康、人均壽命等方面的指標。

《人類發展報告》每年都就人類發展指標的各方面提供大量的分析數據，并對如何促進人類發展提出建議以幫助各國決策。報告受到世界各國普遍歡迎，每年都用十多種語言在120多個國家發表。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是一項不受任何國家影響的獨立報告。報告受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開放項目委托，由一批精選出的專家學者、開發工作直接參與者和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辦公室的成員共同撰寫。

從上述報告的主題，可以看到人類發展的一些基本的理念和關注的問題。目前，單純追求經濟增長的理念已經淡化，一些更深層次的思考出現在報告中。早在2000年聯合國“千年首腦會議”上，與會各成員國領導人共同制訂了《聯合國千年宣言》，要在2015年前實現8項發展目標，具體包括：（1）消除赤貧和饑餓；（2）普及初等教育；（3）促進男女平等；（4）減少兒童死亡率；（5）改善生育健康狀況；（6）同艾滋病、瘧疾等疾病作斗爭；（7）保護環境；（8）建設全球發展伙伴關系。可惜的是，上述目標中的大多數至今沒有達成，有些方面甚至危機更加嚴重。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的《2002年人類發展報告》，以“在碎裂的世界中深化民主”為題，報告認為推動國際社會的民主進程對加速人類社會發展步伐十分重要。盡管富國和窮國、強國和弱國、歡迎和反對新經濟格局的國家彼此之間存在嚴重分歧，但是全球化使世界各國家和地區之間加強了相互依賴。因此，深化民主不再只是各國家內部的需要，也是國際社會必須采取的行動。報告指出，在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中，少數發達國家仍占據著主導地位。這些國際組織應進行民主改革，給予發展中國家更多發言權，使其能夠體現人類更廣泛的利益。這不僅將有利于發展中國家，也將有利于發達國家的發展。

報告指出，按照現在的發展速度，有33個國家和地區很難在2015年前實現8項目標中的一半，全世界大約需要130年才能徹底解決饑餓問題。目前，受戰亂和疾病影響的非洲地區仍是發展最落后的地區。而挪威、瑞典、加拿大、比利時、澳大利亞和美國等發達國家仍然排在以居民平均壽命、教育狀況和人均收入為評估內容的人類發展指數的前列。報告呼吁世界各國應為實現全球發展目標付出更多努力，包括增加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社會的發言權，和發達國家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報告在闡明各個國家因歷史和國情差異有不同形式的民主的同時，對一些國家出現的“金錢政治”現象表示關注，認為“金錢政治”對民主構成嚴重影響。報告列舉了美國過去5年的常規武器出口額占全世界的45%，而美國政府官員受賄丑聞一半與國防領域的交易合約有關等事例，表明一些國家對軍火交易控制不嚴使世界范圍的民主受到武力威脅。

《2003年人類發展報告》提出了一個實現“千年發展目標”（MDGs）的嶄新的行動計劃，即《千年發展公約》。聯合國各成員國簽署的“千年發展目標”提出了一系列有時限的、定量的指標，內容涉及從截至2015年把絕對貧困減少一半到遏止艾滋病的擴散等諸多方面。《報告》指出，在這些全球目標中，第一個指標——將每天生活費不足1美元的人口減少一半——有可能實現。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國家的經濟持續增長。在過去10年中，中國充滿活力的經濟使1.5億人擺脫了絕對貧困，而這要歸功于經濟和政策改革。在中國，每天依靠不足1美元生活的人口比例從1990年的33%下降到2000年的16%。因此，東亞也成為在過去10年中唯一的一個貧困人口絕對數字大幅下降的地區。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華代表萊特娜女士在開幕辭中指出：“千年發展目標不是聯合國或其他組織的產品。他們屬于人民，因此是‘人民議程。’在國家和國際兩個層面展開的公開討論對于實現千年發展目標至關重要。我非常希望本報告能對目前正在進行的有關發展挑戰方面的討論以及在所有行動者中開展對話有所幫助。”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顧問鮑博思總結了報告的主要結論并強調：“千年發展目標是可以實現的，但是全球目前取得的進展還不夠。關鍵問題是，為了實現這些目標我們需要做什么？”

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E.斯蒂格利茨在為《2003年人類發展報告》撰寫的專稿中，發表了對貧困、全球化和增長的一些看法，他批評一些理論和統計數字帶給人們的誤解：即全球化和經濟增長是同步的，而增長與消除貧困也是一致的，于是，全球化帶來的是增長和減貧。實際上，他認為：“全球化是不公平的，其益處不成比例地流到了富人手里。”存在著推動增長的同時，也增加了貧困的情況，甚至增長沒有促進，貧困卻增加了。比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貧困的問題愈加嚴重。因此，具體國家要有具體的政策來應對和規范全球化與國際經濟制度，更好地推動發展中國家的發展。

UNDP于2004年7月15日發表了2004人類發展報告，報告的主題是《多樣化世界里的文化自由》。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瑪蒂亞·森（A. Sen）為2004年的報告撰寫了序言。在紐約聯合國總部舉行的發布會上，聯合國助理秘書長、開發計劃署亞太地區負責人哈菲茨·帕夏發布了報告的主題：“人類的發展不僅需要健康、教育、體面的生活水平甚至政治自由，人類的發展還需要國家對文化的認同和推崇，人類必須有在不受歧視的情況下發表文化認同的自由。文化自由是一種人權，也是人類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各國應實施多元文化政策，努力消除因民族、語言和宗教多樣性而造成的隔閡與歧視。報告指出，在21世紀越來越多樣化的人類社會中，文化自由應被看作是人類的基本人權，所有人都有權保留他們的民族、語言和宗教特性。實施承認并保護這些特性的政策是多樣化世界可持續發展的惟一辦法。如果不尊重和保護文化自由，經濟全球化也不可能成功。在2013年的人類發展報告中，又以《南方的崛起：多元化世界中的人類進步》為主題，再次思考文化多樣性以及多元社會后面的平等與進步問題。

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的主題是《下一個領域：人類發展與人類世》。UNDP人類發展報告辦公室主任、該報告的主要作者佩德羅·孔塞考稱，人們對地球壓力的感受與社會如何運作息息相關。如今撕裂的社會正將人類和地球置于沖突的軌道上。要想以一種使所有人都能在這個新時代繁榮發展的方式減輕對地球的壓力，就需要消除阻礙轉型的不平等現象。

人們在反思半個世紀的發展時，對于發展未達到預期結果的原因，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文化價值觀的影響。哈里森（Lawrence Hamison）在《文化為什么重要》一文中認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新聞工作者、政治家和實際從事發展工作的人，正在把注意力集中到文化上的價值觀和態度在促進與阻礙進步方面所起的作用”。他提到在這方面曾經有三位先驅理論家，一是法國歷史學和政治社會學家托克維爾（Alexisl de Tocqueville），他在1835年出版《論美國的民主》第一卷并完成了《論貧困》，他曾斷言美國的政治制度是因為其文化適應于民主；二是韋伯（M.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認為資本主義的興起是一種植根于宗教倫理的文化現象；三是班菲爾德（Edward-Banfield）的研究，討論了意大利南部貧窮和專制的文化根源，認為這一見解是普遍適用的。1999年4月，美國藝術科學學會還專門舉行了“文化價值觀與人類進步研討會”，旨在將文化的視角注入人類進步的發展事業。“進步”，這個社會學創始人孔德提出的核心概念，這個曾被文化人類學（具體說是文化相對論）所拋棄的概念，如今似乎又在文化的思考中重新回歸。

五、結論：一個未結尾的故事

無論社區發展、社會發展還是人類發展，都還在一個廣泛的思考和爭論中艱難前行。下面這個有關“進步”的未結尾的故事，或許可以作為本文的結論。這是哈里森圍繞文化價值觀對發展的影響以及“文化帝國主義”所介紹的一場學術爭論，可把它濃縮如下：

“進步”的概念在那些堅持文化相對論的人看來是可疑的，這些人類學家認為西方企圖把進步的概念強加給別人。極端的文化相對論者和文化多元論者甚至爭辯西方無權批評諸如婦女的割禮或印度的殉夫自焚直至奴隸制。但是，經過半個世紀的傳播革命，“進步”的概念已經攜帶了長壽、健康、滿足等等方面，而且也體現在儒家學說的信念中，體現在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中：

人人享有生活、自由和人身安全的權利……人人有權直接地或通過自由選擇的代表參與自己國家的治理……人人有權得到相當的生活水平，以保證起本人及其家人的健康和福祉，包括食、衣、住房和醫療照顧及必需的社會服務……人人享有受教育的權利。

1947年，美國人類學聯合會的執委會決定不贊成這一宣言，認為它是一個種族主義的文件。理查德·施韋德認為是“第一世界的自吹自擂”。可是參會的三位來自第三世界的代表卻指出，非洲和拉美的貧窮、專制和非正義的根源在于傳統的文化價值觀。對此，施韋德反駁說他們代表不了自己的社會，他們已經是“世界主義的知識分子”，是“眼睛向上瞅著美國乞求學識和道義直到物質援助”。

這場交鋒使人納悶，有些人類學家是否在從事一種“人類學帝國主義”，要把文化封在永久凍土層里？

上面的爭論中，人類學把“進步”作為發展的代名詞而受到批評，其實人類學并非否認進步與發展，而是反對簡單西方標準下的線性發展。首先，人權宣言雖然來自第一世界，卻無疑是人類普遍追求的價值，毋庸質疑。第二，盡管美國人類學聯合會的反對并不能代表所有人類學家，其有價值的地方是批評《人權宣言》背后諸如“現代化”等美麗辭藻，看起來以“個人”為出發點，最終不過是概念陷阱，將第三世界帶入西方指定的標準化道路，最終扼殺他們的發展。第三，第三世界的會議代表的確不能代表整個非洲和拉美，但他們反映出來的困境，是傳統文化無力給他們帶來每個人的所謂福祉，這令他們不得不屈從于西方。

實際上，雙方的爭論在標不在本，根本上，世界的狀況是資本主義和工業革命以來整個人類面對的“資本一元化”和“資本權力國家化”，這當然不是工業革命，甚至不是資本主義之過，而是忽略了技術對人類退步的一面和資本一元化的廣義剝奪屬性。結果，這一不公平的全球文化結構造成了全球的貧富差距不斷拉大，包括美國等西方國家內部以及一些發展中國家內部巨大的貧富差距。

事實上，無論是《人權宣言》的理想目標，還是亞非拉美歐的傳統文化，都與資本與權力勾結的全球文化結構形成本質上的沖突。一方面人權宣言不可能實現（即使在西方國家），另一方面非洲和拉美也永遠不可能走出困境和陷阱。兩個“受害方”的表面爭論，實在無助于全球深層問題的解決，反而掩蓋了這一深層的問題，令人們熟視無睹。換句話說，既不是《人權宣言》的問題，也不是傳統文化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所在，是造成全球資本惟上，權力惟上的罪惡社會和文化結構。甚至，這個哈里森所代表的對上述雙方爭論的“第三者插足”，還可能以不同的化身變成上述爭論的仲裁者，進而掩蓋全球面對的真問題。因為當哈里森用“人類學帝國主義”來批評某些人類學家時，顯然是駐留在了表淺，忽視了“資本帝國主義”無處不在的深層結構。在這個意義上，“進步”不過是一個不斷被解釋的表淺概念，其后面深層的人類文化結構，才是執迷者們理解人類發展的關鍵。

（附記：本文最初的工作源自張小軍主持的英國國際發展部（DFID）與北京社科院社會發展資源中心項目《社會發展理論研究》（2004）。本次發表做了重新修改與增補，感謝韓嘉玲教授。）

[責任編輯：李金蘭]

收稿日期：2023-04-10

作者簡介：張小軍，凱里學院特聘教授、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蕭泳紅，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北京，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