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鄂西武陵山區農村的田野調查發現,熟人社會網絡主要依靠傳統儒家倫理來維持,呈現出關系化的社會網絡狀態,這種社會網絡呈現單一和發展規模有限等特點。隨著人口城鄉流動劇增,特別是大批農民工進城以及返鄉以后,原本相對單一的重構方式趨于多元化,并呈現著關系化和類別化等多重社會網絡并置的狀況。多重社會網絡并置現象既是城鄉流動的體現,也是不同人群基于生存選擇而將鄉土性和城市性編入日常生活實踐的結果。其生成對于重新理解國家、社會和個人的關系,以及進一步理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差序格局及公私邊界等問題有著重要啟示意義。
關鍵詞:返鄉農民工;社會網絡;關系化;類別化;并置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1-0097-106
在《鄉土中國》中,費孝通先生曾指出傳統中國社會聯系的兩種方式:一種是血緣,即人與人的權利義務根據親屬關系來決定;另一種是地緣,即人們的聯系受“出生地”“祖籍”等社會化了的空間來決定;血緣和地緣在多數情況下密不可分,兩者合一是社區的原始狀態。隨著人口不斷繁衍,不同人群移居到某個區域并結成地方社群,血緣和地緣開始分離。那么,不同人群在新的村落共同體中如何共處?費先生基于江村和祿村的調查認為大概有兩個條件:一是在村里獲得土地,二是藉由通婚構擬親屬關系網絡。通過這兩種渠道,使得不同人群被團結在某親密社群里。費先生還指出,“親密社群的團結性依賴于各分子間都相互地拖欠著未了的人情”。與此同時,基于熟人社會及其無法明了的人情關系,費先生還斷言,“在親密的血緣社會中商業是不能存在的”,因為商業社會的市場貿易和熟人社會的人情饋贈不一樣,雖然都是互通有無,但清算方式存在差別。由此他認為,市場經濟發展需要“在血緣關系之外去建立其商業基礎”。
應當承認,費先生關于血緣和地緣作為鄉土中國社會結群方式的主張富有洞見,但他認為熟人社會以及血緣和地緣無法適應市場經濟發展規則的看法卻有失偏頗。隨著農村人口的高頻流動,商業社會和熟人社會的界限不再分明,市場貿易和人情饋贈相互參雜,原有的社會網絡在悄然變化。那么,人們的結群方式發生了什么變化?血緣和地緣之外又生發了何種結群可能?這種結群方式內含何種運行機制和內在邏輯?它們對市場經濟發展有何影響?又如何形塑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這些問題尚待深入調查和研究。
人類結群方式歷來是學界關注的焦點。既有研究主要有以下兩種說法:一種是社會網絡“關系化”的凝聚機制。“關系化”凝聚機制及相關探討可以追溯到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對傳統社會親屬制度的研究。滕尼斯認為,傳統社會具有“共同體”性質,共同體成員擁有親屬關系或類親屬關系,過著共同的排外的精神生活,構成緊密的關系網絡。擁有親屬關系的成員,他們之間的互動依照的不是結構性身份類別,而是具體情境中的“關系”。關系成為凝聚社會網絡的重要紐帶,而互惠交換是關系運作的關鍵手段。莫斯、馬林諾夫斯基、列維-斯特勞斯、薩林斯等人類學家分別從“禮物之靈”、功能、結構以及道德規范等角度探討了互惠交換對社會網絡的凝聚作用,并就“人與物是否可分”形成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梁漱溟、費孝通等先生則認為傳統中國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整個社會關系與結構都是依據倫理關系及其“擬制”展開的,傳統人格的本質是一個“倫理關系體”。這是對中國差序式關系格局的深刻解釋,凸顯了社會網絡“關系化”凝聚機制的內在邏輯。
另一種是社會網絡“類別化”凝聚機制。所謂“類別化”,指的是社會網絡中的“分類結網”凝聚機制,群體歸屬和網絡成員身份是凝聚網絡的關鍵紐帶。“類別化”凝聚機制強調社會網絡中不同行動主體的身份相同或行動意志的相似,具有同質性或同類性傾向。布勞發現上級和下屬分屬于不同的社會網絡,各自網絡均有同質性傾向;弗門特指出,作為理性的職業身份和作為文化與情感的民族身份對移民網絡具有明顯的凝聚作用,并認為社會結構反映和影響人們的角色關系和社會交往,人們在社會地位上的垂直分化(不平等)與人們在不同類別網絡之間的水平分化(異質性)共同反映了社會結構。勞曼則認為具有相同的民族、宗教信仰、性別、職業、社會身份的人們,容易彼此理解,有著共同的歸屬感和情感,更傾向于結成社會網絡。麥克弗森也指出種族和民族方面的同質性對流動人口社會網絡的凝聚起到關鍵作用,緊隨其后的依次是年齡、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職業和性別。
可以看到,“關系化”和“類別化”的提出背后存在假設前提,即它們似乎建立在“生/熟”或“靜/動”兩種不同的社會情勢之上。具體而言,熟人或流動性不高的社會往往通過血緣和地緣等關系結合,而陌生或高流動性的社會則通過行動者的身份、行動、價值等類別歸屬。關系化和類別化等社會網絡凝聚機制有助于我們理解不同社會形態及其結群方式。然而,社會情勢的多樣性以及多元行動主體的能動性,使得關系化或類別化并非孤立存在于某個社會形態里,特別是隨著人口跨界流動劇增,這兩種社會網絡凝聚機制彼此交織在一起。那么,它們如何并置于城鄉流動的生活實踐中并衍生出何種新的社會網絡凝聚機制?有的研究者發現流動人口進城時往往優先將親緣、地緣等先賦性關系編織成初級社會網絡。隨著市場經濟發展以及個體生存需求,人們又在親緣和地緣基礎上構建出業緣、趣緣等次級社會網絡。次級社會網絡主要通過將先賦性社會關系轉化為工具性社會關系以及“拉關系”等方式予以建構。學界將其生成歸因為不同社會結構和文化規則之間的張力以及行動主體的能動性。返鄉農民工是流動人口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先后經歷從農村脫嵌、異地入嵌與本地再入嵌等階段,這種特殊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使其關系網絡呈現出多重社會關系和文化規則相互編織的圖景;彰顯當前中國社會轉型宏觀結構性要素和日常生活實踐中主體能動意識的互構關系,為我們討論流動社會中的關系網絡構型提供案例參考。
鑒于此,本文以鄂西武陵山區大支坪鎮為田野調查點,主要考察返鄉農民工在國家幫扶下成立茶葉合作社的具體過程,討論社會網絡重構中的運行機制和內在邏輯。筆者試圖呈現返鄉農民工藉由關系化和類別化重構社會網絡的過程,把兩種凝聚機制納入到同一視野框架中,分析其從“關系化”轉向“類別化”的動態過程,探究多種社會結構性力量與主體性行動力量協商和共謀過程,進而審視傳統倫理道德在現代化背景下如何融入現代社會生活的路徑,并思考其發展的可能模式。
一、返鄉農民工創業實踐中的社會網絡重構及其策略
與鄉土中國多數鄉村社會相類似,鄂西武陵山區的農村同樣以村落共同體的面貌呈現。村民們長期生活在低流動性的村落空間中,他們相互了解,價值觀和行為方式亦大致趨同。依賴于血緣與地緣關系,村民們的關系網絡重合度極高,信仰關系、親屬關系以及生產勞動關系互相糅雜,密不可分。在這種向內講究合作,向外強調邊界的“熟人社會”,村民們熱衷于維持既有社會網絡,在交往互動過程中,習慣“留人情”“講面子”,若是違反這一原則,往往被排除在集體合作之外。嵌入在“關系化”社會網絡中的社會資本或社會資源可以有效降低村民生活中的經濟成本、心理成本和各種風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農業機械化程度大幅提高,原本需要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的農業生產在單個家庭內就能自如應對,再加上大量勞動力流動至東南沿海地區的都市,村民之間的勞動合作機會驟減。再加上農民工在闖世界的過程中,變得精明起來,逐漸養成了按市場經濟辦事的習慣,最典型的表現是村民支付貨幣購買農業機械化生產服務。原初的鄉土社會的結合方式貌似變得不再重要,人們開始投入到以利益為核心的市場經濟主導的類別化社會網絡中。但是受金融危機、疫情和鄉村振興戰略等因素影響的農民工紛紛選擇返回家鄉,鄉村社會再適應問題使得兩種社會網絡結群方式糾纏在一起,農村社會網絡重構成為亟待解決的難題。
在鄂西武陵山區,國家自2015年以來扶貧力度逐年加大。巴東縣大支坪鎮按照上級要求,大力扶持農民發展茶產業。由此,吸引那些常年在外務工的年輕人的目光。其中,三個年輕人因為共同的生活趣向而走到了一起。一位名叫譚德宇,曾長年在福建打工的年輕人。因近年“外貿不好做,單子少,不賺錢”,無法維持家庭開支,生活甚感迷茫而選擇加入茶葉產業開發。一位名叫譚平的年輕人,此前在北京打工,因文化程度低而被迫下崗,加上要贍養老人而嘗試響應政府的號召返鄉。另外一名叫田明的年輕人,高中畢業后前往廣東打工,但所在工廠受到金融危機影響而倒閉,他不愿“重新開始”而選擇返鄉并加入茶產業。三個年輕人的經歷大同小異,都是將其在城鄉流動的生活經驗作為個體行動的出發點,選擇與鄉村振興等國家理念關聯起來。
據譚德宇回憶,2020年春節過后,他便感到很迷茫,不知道該怎么辦。“出去繼續打工,不好干;不出去打工,在家種田又不現實,根本養不活一家人”。這個時候,他遇見了同為親戚的譚平和田明,發現他們的處境和自己特別相似。于是,三人試圖在春節聚會時商議相應對策。但“三個臭皮匠還是抵不過一個諸葛亮”,三人雖然常年在外謀生,但都是為人打工,從未想過如何自行決策與自主創業,因此當他們面臨如何抉擇時,費盡腦汁仍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譚海是他們村的支書,也是譚德宇的親戚。當他了解到三個年輕人的情況后,建議他們說:“現在國家扶貧力度大。村里原建有一座茶廠,廠房和設備都有,但目前處于閑置狀態。你們幾個外出打工多年,見多識廣,不如承包下來。廠房不需要交納租金,只需收成時,按照市場價格收購茶葉,交納些管理費就可以了。”剛開始,三個年輕人覺得自己既不懂技術也不熟悉茶葉銷售,左右為難。村支書譚海告知他們,說技術和市場銷售由浙江杭州蕭山區對口援助,只需要他們“認真搞肯定沒有問題”。譚德宇等人經過再三思考后,覺得風險不大,特別是當他們聽到不需繳納巨額資金后,武陵山區的第一家“茶葉合作社”悄悄誕生了。
茶葉合作社成立后,除了制定相關管理制度,還進行了大致分工:譚平主要負責茶葉生產工作,譚德宇收購鮮葉和銷售環節,田明則進行財務管理。問及這些創業感想,譚德宇無比滿足:“這兩年下來,總體情況還可以,比打工強。”他還說,“有對口幫扶政策后,自己確實少操心不少”。原因是茶葉一產出,就被杭州蕭山區按照市場價格包銷了大部分,如此銷售壓力減少了許多。在這樣好政策下,合作社又吸納了村里11戶人家,其中包括4戶貧困戶,茶葉合作社的規模也越來越大。
茶葉合作社從無到有的過程交織著關系化和類別化等結群方式。首先,從關系化向類別化轉化。譚平、田明和譚德宇同在一個村,是親戚,且都有積極進取、發家致富、改變人生的相同志向。三人的社會網絡既屬于親緣關系網絡,又屬于業緣關系網絡。兩種關系網絡疊加,他們相互信賴,合作順暢,攜手成立了一個經濟共同體——茶葉合作社。其核心聯結紐帶最初主要依托創辦人之間的親緣關系所維系,隨著合作社業務逐步展開,專業分工細化,不同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網絡向業緣擴展與強化,體現出一個從關系化逐漸向類別化轉化的過程。
其次,關系化和類別化并置于同一社會網絡中。比如,合作社成立初就面臨茶園開發問題。此前,茶園已被村民承包達三十年之久,土地流轉能否得到村民支持是合作社亟待解決的難題。一方面是村民耽慮茶園流轉出去之后,自己的利益無法得到保障;另一方面是茶園流轉之后,土地性質也改變了,依附其上的各種補貼也隨之消失。合作社的做法是從三位發起人的親戚入手,說服自己親戚們先簽訂茶園流轉合同,讓其他村民減少耽慮。先向村民支付租金,一般茶園每年租金400元每畝,優質茶園每年租金500元。合作社還給村民提供化肥農藥,雇傭他們修剪、施肥。村民經過計算,發現自己經營茶園的收益并不比合作社給的高。村民們慢慢接受并自愿流轉茶園土地,參與合作社。可見,在茶葉合作社這一經濟利益共同體當中,既存在以親戚為基礎的關系化社會網絡,也存在著以股東為表征的類別化社會網絡。
最后,多重社會網絡邊界模糊化。隨著茶葉合作社發展,資金等問題凸顯,這時,來自親緣關系網絡的支持是合作社最堅實的根基和最可靠的力量。作為茶葉合作社的靈魂人物,譚德宇創立茶葉合作社的過程中離不開親朋的大力協助。比如,譚德宇的姐夫在深圳經營外貿業務多年,家境殷實。在茶葉合作社資金困難時,姐夫曾慷慨借出50萬元幫助合作社度過難關。且姐夫有極其豐富的經營理念和營銷技術,合作社特意聘請他為技術顧問,并予以其分紅。但姐夫婉拒分紅,說“親戚之間應相互扶持”。之后,隨著茶葉市場競爭日益激烈,加上受到疫情影響,茶葉積壓嚴重,銷售出去的茶葉尾款遲遲到不了賬。茶葉合作社資金變得異常緊張,甚至還出現拖欠租金和工資的現象。負責人只能又動之以“親情”以求理解,利用親戚關系緩解潛在矛盾。
綜上對茶葉合作社運作的深入考察,可以看到返鄉農民工維系和重構社會關系網絡所采用的主要策略。首先,“敲開大門”,建立志趣一致的關系,這是生成網絡的第一步。所謂“萬事開頭難”,如何打開交往的大門很重要,中國傳統文化特別強調內外有別,從“不是外人”“不要見外”等日常用語可見一斑。在田野中,譚平就經常說:“我們幾個都是在經營合作社的過程中更加了解彼此的。那時候我們一起到市場上賣貨,彼此沒什么實質交往,只是能說到一塊去,投脾氣,家庭的事情啊,什么的,都能相互分享,相互理解,覺得彼此心離的很近”。從“門外人”變成“門內人”,其實是“外人”轉化為“熟人”“自己人”的過程,實際上是人與人之間身份認同的過程。但是這還不夠,想要建立一致的關系,關系雙方必須進入同一個社會網絡。可以是受社會網絡成員邀請加入,也可以因為認可或向往某社會網絡,主動要求加入。田明就曾說:“我沒有專門學過財務,所有關于茶葉合作社財務管理問題都需要向經驗豐富的人員請教。后來,隨著人際交往深入,我才逐漸融入到當地的財稅圈子。”
其次,通過“過渡儀式”正式加入某社會網絡。這種儀式有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正式的主要是舉辦迎新會。多數是非正式的,有時候只需一次飯局或者一句簡單的介紹,就能起到過渡儀式的表征作用,完成成員身份的轉化。經過儀式之后,新成員內化了網絡的規則和成員的權利義務,老成員也認同了新成員。譚平的回憶可以說明這一點,“我在深圳跑市場的過程中,通過一個酒會,在客戶的引薦下,加入了當地的養生俱樂部,每周參加養生分享會,借此推銷合作社的有機茶葉,得到俱樂部成員認可和喜愛后,茶葉銷售就很順暢了”。
最后,交換與契約是維持社會關系網絡長久的關鍵。因為認同合作社的發展理念與運行規則,成員之間保持長期契約關系。交換包括信息資源,也含情感道德,既是自愿 ,也是義務性的。成員之間的關系也在一次次交換中得到強化。有時候這種交換還會延伸到共同體之外,比如,合作社成員經常在日常生活中“隨禮”或“幫工”,其社會網絡便在物的流動或互助中締結。不同于現代公司制度,合作社成員們的關系頗具莫斯提出的“送取相宜,一切如意”。
二、多重社會網絡重構方式生成的內生邏輯
(一)多重社會網絡生成的社會基礎:“城-鄉”空間流動
費孝通先生曾從社會文化角度討論鄉土性,探討其內在的生活觀念及文化邏輯,鄂西武陵山區的鄉村同樣兼具鄉土性。然而,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鄉土性并非中國傳統社會的全部寫照,常態的定居只是一種生活理想,而看似變態的遷徙(流動)才是較為客觀的生活事實。這意味著,作為方法的鄉土性只是理解鄉土中國之一種,而流動及流動性可提供更多討論空間,特別是城鄉流動所帶來的新問題和新關系導致鄉土社會發生巨大變化。因此有研究者提出“新鄉土性”或“后鄉土性”等概念,以描述轉型時期的中國鄉村及其社會特質。它表明這種關系和變化深刻地影響著人們重構社會網絡的方式,并以此組織日常生活實踐。以大支坪鎮譚村的土地征用為例,村民們不再像傳統時期那樣全盤接受分配和安排,而是組成多個團體與國家協商,體現為頻繁的家國互動過程。總之,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社會及其網絡重構呈現出不同個體或家庭與他群、國家以及諸現代性交織的圖景。
隨著勞動力大量流出,農民們從“離土不離鄉”到“離土又離鄉”,紛紛前往各大城市務工,盡管鄉土性仍對其生活有重要影響,但這些進城農民工為更好生存,主動投入現代都市生活,不免面臨城市融入、市民化以及公共資源競爭諸問題。他們身上所呈現出來的“流動性”嚴重挑戰“鄉土性”“后鄉土性”等特質,農民生活及行動也因不斷跨界而被賦予諸多城市性或都市性特征。進而導致多重行動主體將關系化、類別化等關系網絡交織在一起,情境性地調用他們認為合適的結群策略。
總之,鄉村社會空間及特質從鄉土性到后鄉土性再到流動性轉變給不同社會行動者構筑關系網絡提供了堅實基礎,人們正是基于特定時空轉換與現實訴求,策略性地選擇相應的結群方式,從而更好地與他群、社會、國家結合在一起。可以說,選擇“關系化”“類別化”抑或其他結群方式既是不同行動主體能動意識的結果,也是社會空間轉變的產物。
(二)將鄉土性和都市性編織入社會網絡重構中
上述案例,一方面,茶葉合作社創辦顯然不是兩三個人的集合體,而是交織著各種親緣關系的共同體,因此在創辦、動員和緩發工資等環節,啟動鄉土性所表征的關系化方式可以更好地達到目的。比如,來自于村支書譚海的鼓勵和動員,前提是他作為譚德宇親戚的身份。茶葉合作社三位發起人擴大茶葉合作社的規模所使用的策略則直接從親戚入手。當合作社遭遇到資金困難,更是得到譚德宇姐夫的慷慨援助。此后,合作社的日常運行及組織架構也是以熟人社會的相處方式和模式展開。可以說,依托鄉土性所延展出來的關系化模式成為合作社社會網絡重構的重要方式。
另一方面,這些人又曾在都市務工生活多年,他們對于城市性的習得又被運用到社會網絡重構實踐中。比如,田明就曾開玩笑說他們幾個人之所以“走到一起”,那是“臭味相投”。他的話反映了不同個體藉由趣緣締結成為共同體的事實,是不同行動個體基于共同利益等結成的類別化社會關系網絡。他們在茶葉合作社的日常運行中,遵循市場規律,追求經濟效益,有時候甚至“不講情面”,有時候他們是親戚關系,有時候他們又是老板、股東和員工的關系,由此在合作社內部呈現出各種社會關系。譚德宇的姐夫曾借給合作社50萬以解燃眉之急,但償還本錢之外,還按銀行利率支付給他利息。從合作社借貸一事可以看出社會網絡重構過程中關系化和類別化交織在一起,它既依托親緣關系來維系,也依托現代社會公司制度來約束。
總之,茶葉合作社內部可以看到不同行動主體將鄉土性和城市性都編織入具體日常生活之中,并根據不同情境策略性重構關系化或類別化的社會網絡。一方面,他們若要在市場經濟體系下更好發展,必須遵循現行制度,遵守市場規律,并結合當下社會要求來調整發展戰略,以類別化方式去重構自身與社會的關系網絡。另一方面,由于他們游移于城鄉之間且深諳不同的生存之道,使得他們在重構社會網絡時不拘泥于都市社會看似嚴謹卻沒有溫度的規則,而是更注重熟人社會里“講人情、留面子”的人際關系,并利用這些鄉土特性進行社會動員,實現價值目標。
(三)共同體建設邏輯及轉換:從“理性”到“意義”
涂爾干曾主張將社會各部分之間的結合方式按緊密程度分為“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并認為兩種社會團結的精神和物質基礎是人們的集體意識和社會分工。涂爾干關于社會結合過程中能動性、團結類型及其機制的強調為本研究提供諸多啟迪,但其著力點在于剖析歐洲工業社會之結合方式且陷入社會決定論的桎梏,社會主義制度下,游移于城鄉之間的流動人群及結合方式是否存在如涂爾干所說的類型與邊界?還是呈現更多團結可能。
回到上述返鄉農民工重構社會網絡的個案,茶葉合作社的創立得益于他們的身份、趣向以及國家提倡的鄉村振興戰略,但這種共同體的建立顯然不是簡單的機械團結,而是多種要素交織在一起。首先,他們本身具有較為親密的親緣關系,在成立合作社之前,就相互認識的、知根知底,而非陌生人社會中人們建立臨時的契約關系。其次,這群常年在外務工的人們還有著大致相似的經歷,都是歷經漂泊之后回到故鄉,并感到前路無比迷茫,最終在國家的幫扶政策下“走到一起”。最后,在茶葉合作社成立和運行的過程中,他們又適時隱藏親緣關系,遵循現代市場規律予以日常管理。也就是說,茶葉合作社所締結出來的不同社會關系網絡凝聚機制的邊界并非固定不變,而是人們根據不同場景與需求進行的策略性選擇。
但不管是依托關系化還是類別化建立出來的社會網絡,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團結基礎——共同利益,即人們可以基于共同的日常生活需求而走到了一起。這顯然有別于涂爾干所說的集體意識和社會分工,共同的親緣關系固然讓他們有更多的親近基礎,但來自于日常生活中的生產實踐及其社會分工可長期維持他們生活于同一共同體之下。也就是說,共同的利益與追求使茶葉合作社的成立與運行成為可能。有研究者將這種利益追求歸咎于個體的理性選擇,認為“人類行動均基于精打細算,都是盡量擴大個人的幸福或利益,盡量減少個人的痛苦或代價”。然而,從譚德宇、譚平等人的行動實踐中,卻又看到不同行動主體在理性選擇過程中的超越性——他們實際行動中附帶個人喜好,比如田明因“心理落差太大,無法從頭開始”才陷入迷茫的,但在決擇時,又可能超越個體而更多考慮家庭層面的因素。比如,譚德宇就因為“無法維持家庭生活開支”,譚平也因為“家里老人需要照顧”才返鄉謀出路,三人在村支書的動員(國家幫扶政策)下創辦合作社。可見,基于理性選擇而建立的共同體內部交織著社會行動者的主體性、家庭層面的規約性以及國家層面的導向性,是不同行動主體能動意識的結果。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看到人們在理性選擇之外有更為多元的“意義選擇”,不可能只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有非經濟的,甚至非個人主義的摻雜,基于社會行動者的情感心態以及關于家庭的情愫等諸多要素所表現出來的合力,它們同樣深刻地影響人們日常生活的結合方式。
三、多重社會網絡并置的意義及可能性
薩林斯曾就夏威夷社會體系中的歷史與實踐提出了并接結構的概念,并認為它是系列歷史關系,可生產傳統文化范疇,又可根據特定情境賦予新價值。他指出使用概念尤其要側重其本身的字面意義,即有不同情境的遭遇所產生的一種狀態,無疑比布羅代爾的運用更為強調事件對情境結構化的作用。薩林斯所謂的并接結構指涉的是兩種或多種文化接觸中的互動關系。返鄉農民工藉由關系化和類別化所重構出來的社會關系網絡雖然不應該被視為兩種社會體系或文化系統,也并未具備薩林斯所說的偶然性情境化關系,但二者并置于某種情境下的狀態同樣賦予特定行動實踐以新的意義及可能性。
(一)重新思考國家、社會與個人的關系
就重構主體層面而言,閻云翔指出,社會主義傳統下的國家力量已全面滲透到社會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然而,不能單方面看到國家的作用,還應該在此互動關系中看到地方及不同行動者的主體性。回到上述個案,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來自國家政策層面的扶持和鼓勵是在場的,以譚海村支書為代表的行動者的動員,可以說是國家行政力量得以順利下滲的主要推動力,但譚德宇、譚平、田明等返工創業者以及其他村民們的鼎力配合也同樣重要。這些創業主體并不是被制度所安排,而是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通過與國家共享“鄉村振興”等發展理念,利用傳統文化資源和社會資本重構關系網絡。
張應強在討論清水江木材貿易時曾使用“因應”一詞概述國家行政力量漸次滲入地方社會以及行動主體所呈現出來的能動性,但這種“應”似乎更多強調其在此過程中的“地方性”“差異性”,隱藏著地方知識和經驗的烏托邦書寫。事實上,被卷入世界市場體系或國家經濟發展中的行動個體,他們的反應除了來自個體層面的主體能動意識之外,還來自市場經濟、鄉村振興戰略等結構性因素的影響,交織著國家、社會與個人之間密不可分的互動關系。從茶葉合作社及其所締結的社會網絡來看,譚平等人在鄉村振興戰略扶持下得以順利創業,鄉村振興戰略實施也因此得以順利推行,這顯然有別于“地方性”的“應”,而是國家、社會與個人相互協商最后達成共識的結果,有助于我們提煉更為有效的互動模式。
(二)重新理解差序格局及公私邊界
就重構方式及內容層面而言,茶葉合作社及其社會網絡顯示出一個較為有趣的現象,即公私領域的交錯以及差序格局在特定情境中的運用。為順利創辦合作社,不同創業主體可藉由業緣和親緣組合成為利益共同體。為有效管理合作社,他們既可以充分調動親緣關系,也可以參照和引介現代市場經濟相關制度予以直接管理。總之,他們可以自如將“生”“熟”兩種社會體系的管理方式策略性地運用到同一生活場景當中,由此將關系化和類別化等方式所凝聚出來的社會網絡交織在一起。那么,如何理解人口流動投射到社會空間轉變所引發的公私邊界模糊現象?費先生曾在論述“鄉土性”時提出了“差序格局”概念,用以指涉那些基于鄉土中國親屬關系和地緣關系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總和,并認為在流動性不高的熟人社會里存在公私邊界明晰的狀況。
然而,時至今日,鄉村社會已被卷入變遷急劇的全球化浪潮,那么,以差序格局及公私邊界等特質為表征的鄉土性將隨跨界流動而面臨新的闡釋。以茶葉合作社及其社會網絡重構的個案為例,因茶葉合作社是多元行動主體努力創辦,而他們在共同體的日常運行中會被排列在不同身份的類別歸屬里:他們既是親戚關系,又是同事關系;他們既是兄弟姐妹關系,又是領導和下屬的關系;他們既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競爭博弈的生意伙伴。因此,差序格局及公私邊界在茶葉合作社及其社會網絡中變得異常曖昧,它不再作為一種特質存在,而是情境性地出現在不同行動主體及其特定訴求中,他們的調適和選擇既淡化了公私之間的意識,也模糊了公私之間的邊界。一方面是跨界流動促使來自不同社會和文化的行動主體攪合在一起,原本身份、利益有別的個體差異在共生共榮的現實訴求下被人為遮蔽了。另一方面是生存環境優化在流動社會中的不可比擬性,迫使不同個體往往優先以生活需求而非道德倫理為導向來構建身邊的社會關系網絡。
四、結語
在村落共同體中,親緣、地緣等關系嵌入在同一個地方,多重關系網絡交織在一起,構成難以割裂的關系化社會網絡。在市場經濟和勞動力流動的推動下,類別化的社會網絡在現代制度和生活方式中逐漸凸顯。由于多種身份置于同一個空間,人們很難通過類別化來分辨彼此關系遠近,只能通過具體情境的互動程度來區分。本文對“關系化”社會網絡和“類別化”社會網絡生成邏輯進行解讀,認為人們通過“關系化”社會網絡擴大自我邊界形成與新的類別范疇的聯系,而“類別化”社會網絡則是形成個體直接與新的社會類別范疇的聯系,二者是同心圓,都以自我為核心。“類別化”社會網絡主要采取同質性或類屬性原則,而“關系化”社會網絡則在同心圓背后有一個遠近親疏的框架,規定著人們的判斷和選擇。生活在差序格局社會結構中的人們,在社會認知上很容易帶有關系網的圖式,他們即使表現出個體化的傾向,也很容易趨于費孝通所言說的差序格局下的“自我主義”而非“個體主義”。
鄂西武陵山區返鄉農民工在茶葉合作社實踐中對社會關系網絡的重構,表明即使是在傳統村落中,社會網絡并不只有是差序格局一種表現形態,而是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并存。這兩種社會網絡格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對立,而是反映了人們生活中的多重關系及其并置狀況。它是人們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對城鄉流動和國家、社會與個人的動態關系作出的一種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反應。有時會帶來公私邊界模糊等問題,甚至陷入一定程度上的混亂與矛盾,但這并不是對費先生差序格局理論的否定,而是對其一定程度上的拓展與深化。
[責任編輯:唐巧娟]
收稿日期:2023-08-10
作者簡介:解素蔓,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