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公路過

李小明第一次遇上老紀是在四月的一個下午。那時，護城河邊的老柳瘋狂飛絮，勢力范圍幾乎籠罩了整個東大街。這讓李小明非常頭疼，他對柳絮過敏，一旦沾上便會打噴嚏流眼淚。無論是在街上巡邏，還是歇下來坐在敞篷電動車里摸手機，他時不時要騰出手來扇，盡管嚴加防范，一天總要打出去幾十個噴嚏。就在他扭頭醞釀噴嚏的時候，老紀鬼魂似的從他車側飄過去，把他的噴嚏都嚇得不完整了。

說老紀像鬼魂并不過分，他步履輕盈，悄無聲息，加之那身異于常人的裝扮——鞋兒破、帽兒破，一身袈裟破，葫蘆在腰間，蒲扇插頸后，足以嚇人一跳。娘的，又來了，你以為穿了身破衲衣就是濟公了？李小明擦了一把鼻子，趕緊下車跟了過去。在這五百米長的網紅老街上，這種人他見得多了，別說濟公，孫悟空、哪吒、葫蘆娃，甚至連孟婆都見過。

前不久，東大街上就來了個扮演濟公的，站在店家門前念念叨叨，唱些什么福如東海財源廣進之類的富貴祝詞，然后雙手一伸，店家不給錢就賴著一直說到你煩，給少了還甩臉色說難聽的話。沿街挨家討要過去，店家們滿肚子意見，都罵城管吃干飯不管事。雖然后來郭大和李小明把那活佛請走了，終是沒落得街坊們一聲好。

老紀腳底像踩著彈簧，邊顛邊晃，在人群中穿行如魚，時不時有游人回頭觀望。李小明一路小跑，總算追上了，在后面拍一下他的肩。老紀一回頭，著實又嚇了李小明一跳，那張臉眉眼含笑，皺如樹皮，胡茬不長不短恰到好處，活脫脫一個濟公和尚，比上回那位神似得多。喲喲喲，官人有何事哩？連聲音也跟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濟公》里一個腔調。李小明一時接不上話，干咳兩聲問，你……你干什么的？老紀抽出破蒲扇搖兩下說，阿彌陀佛，貧僧道濟是也，今到貴寶地，討碗水喝。說話不在同一個頻道，李小明正一下帽檐說，能不能好好說話。老紀瞇了眼，貧僧怎的就沒有好好說話？李小明說，你來這里干什么？老紀說，走走逛逛，啥也沒干。李小明說，沒工夫跟你嚼舌根，趕緊到別處去。老紀說，我怎么就不可以在這兒了？李小明說，別跟我抬杠。在他眼里，這身打扮的都是一路貨色，干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嚴重損害城市形象。老紀用蒲扇指著不遠處兩個手挽手的古裝女子說，白娘子和小青招搖過市你不管，管我老和尚是何道理啊？人家那是穿出來拍照打卡的，你這身行頭一看就是乞討來著，好自為之，別找不自在。好好好，老紀不睬他，扭頭走了，蒲扇拍著屁股說，一個協管，好大的口氣哩。李小明按著“協管”袖章，氣得咬牙。一直沒吭聲的郭大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說，算啦。李小明看著郭大制服上胸前的編號，嘆口氣。

李小明二十六歲退役回來，安排進了城管局下面的執法中隊當協管員，一晃三年多了，到現在還是合同制人員。要想混上事業編制必須經過考試，李小明懸梁刺股考了三年，離分數線始終保持著兩位數的差距，復習資料倒是在床頭積了厚厚一摞?？荚噺膩砭筒皇撬膹婍?，要不然也不至于連大學也考不上。考試成了李小明的心病，身邊有人為他介紹對象，有的女生一聽是合同制，談談的機會都不給。李小明也想過換個職業，以他的現有條件，要想在縣城待下去，一沒手藝二沒人脈，恐怕只有當保安，還不如老實在城管中隊待著，他把考試當成了唯一的出路。其實，影響李小明談對象的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在城里沒房，城里沒房哪個姑娘會中意他？而讓他回農村老家找對象，他又心有不甘。

李小明看著老紀的背影，心里說，協管怎么著，總比你好吃懶做強百倍。李小明遠遠盯著老紀，老紀真就走走逛逛，啥也沒干，看來剛剛警告了一下這老家伙還算識趣。

沒過兩天，老紀又來了，這是李小明沒想到的。這種對象大多是外地人，類似江湖藝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會久留。陰魂不散啊這是。李小明狠狠地盯著，像盤旋在草原上空的鷹，在老紀行動前，他不會再打草驚蛇，敵不動我不動。

狐貍總會露出尾巴。老紀在“翠花水餃”的牌匾下張望了一陣，果然踅進去了。這家店李小明常常光顧，有時中午懶得回單位吃食堂，就在這里下一碗餃子。店主是個東北姑娘，熟客都喊她翠花，也不知道真名叫什么。翠花大大咧咧，見誰都笑，濟公就專挑這種人下手，兩句好話一說，乖乖掏錢。李小明走進去的時候，老紀在臨窗的小桌上支著腦袋，安靜得像個考生。竟然沒有討要錢財，沒抓到現行，李小明有些悵然。

李哥，今天來點酸菜餡還是芹菜餡？翠花是個大嗓門，隔著兩張桌子看見了李小明，一臉笑地問。李小明看看時間，快到下班的點，不好意思再退出去，擠出笑說，隨便。先坐著，一會兒就好。翠花用嘴努著老紀對面。李小明環顧一圈，六張木方桌倒有五張坐滿了人，就剩老紀對面空著，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老紀坐直了身子，笑意相迎。李小明沉著臉坐過去，當對面是空氣。

你不是又來趕我走的吧？老紀先開了口。

李小明不搭理他，說是或不是都不妥。

飯還是要讓人吃的哩。老紀說，我來兩回都遇見你，咱們也算有緣人。

話中無惡意，李小明有些被動，抬了一下眼皮。小伙子看起來一表人才，成家了沒？一語戳中傷心處，李小明有些惱了，說，關你什么事。老紀笑了，隨便聊聊嘛，你說成了也好不成也罷，真的假的誰知道哩。李小明說，還真就不高興告訴你。老紀說，那你肯定沒成。李小明說，你憑什么這么說？老紀說，成了家的人哪會像個孩子一樣說話呢。李小明有些急，他雖然在城管三年，對付這樣的老狐貍確實嫩了點，搭班的郭大也時常提點他，走到別人跟前要有氣場，不怒而自威。然而，他跟郭大的要求相差甚遠，氣場哪是那么容易練出來的。好在此時此地的老紀并不是他的執法對象，無需以威取勝，意識到這一點，他趕緊調整了一下態度，露出一抹笑容。老紀說，嘿，笑起來挺好看，應該會有不少女孩子喜歡。李小明有些難為情，他這人，別人越兇他越狠，別人越是揶揄他越是羞怯，這也許是性格上的缺點。

喲，濟公師傅這是做媒來著。翠花一手端著一盤餃子，一手提著小瓶二鍋頭，放到老紀面前?？上壹覜]有姑娘。老紀說著，兩指拈起一只餃子丟進嘴巴，哈出一口熱氣。李小明催翠花快些，說吃完還有事。翠花便匆匆進了后廚，不一會兒把他的餃子也端上來。酸菜餡、芹菜餡各半，李小明頗為驚喜。翠花正轉身要走，老紀說，小姑娘，你家一份餃子有幾只？翠花說，十二只。老紀說，那他怎么多兩只。翠花說，我拍城管馬屁你管得著嗎？老紀說，嘿，小姑娘嘴巴子厲害哩。翠花哼一聲自顧忙去了。李小明埋頭吹著熱氣，他只想早些吃了走人，再也不愿搭理這老家伙。老紀卻先吃完，晃著半瓶二鍋頭問他，要不要來點。李小明白了一眼，不作聲。老紀說，一盤餃子一兩酒，不枉人世走一走，你不喝我可帶走了。說著裝進葫蘆掛到腰間，走了。世界清靜許多，李小明終于可以細嚼慢咽把剩下的兩只餃子吃完。

讓李小明沒想到的是，當他一邊擦嘴一邊找翠花結賬的時候，翠花說，濟公師傅幫你結了。這算什么事。李小明想不明白。后來，李小明又遇上老紀，要把那頓餃子錢還了，老紀不要，說活了六十多年難得拍城管馬屁。李小明覺得這人有點意思，就說，我叫李小明，你叫我小李或者小明都可以，您老怎么稱呼？老紀說，我叫紀福安。李小明說，那我就叫你老紀吧。老紀說，叫老紀，不要加“吧”字。李小明愣了一下，笑著搖頭。

老紀就成了東大街的常客。在這片兒混，其實只要不去乞討，不去訛人，不去影響市容，城管也管不著。比如孫悟空，耍金箍棒陪游客拍照，十元一次，挺受小朋友歡迎。哪吒給一家奶茶店招攬生意，丸子頭黑眼圈人見人愛。也有不識相的，比如賣湯的孟婆，扮相恐怖不說，還占道經營，被一頓驅逐從此銷聲匿跡。在李小明眼里，這些個神仙鬼怪，之所以現身人間，無非為了生計，凡是有頭有臉的，誰愿意揭了面子干這嘩眾取寵的營生？扮濟公靠什么賺錢呢，除了乞討，李小明沒想出別的。老紀卻從沒在他面前露過餡，即便如此，老紀從巷頭一露面，李小明就警惕起來，要么陪他走一段，要么目送他離開管轄范圍才肯松一口氣。他像防范柳絮一樣防著老紀。

有一次又遇見了，李小明忍不住問，老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老紀笑說，你沒看出來？李小明搖頭。老紀說，濟公啊，當然是和尚咧。李小明說，不想說就算了。老紀說，晚上陪我喝兩盅，我就告訴你。李小明說，好，等我下班，請你吃東北水餃。老紀說，晚上誰還高興吃餃子，你是想翠花吧？李小明說，別亂嚼舌根。老紀說，好好，你要是不嫌棄，一起弄個大排檔，我家樓下的何記味道還行。李小明說，你是本地人？老紀一愣，我不像本地人？李小明說，像你這身打扮的一般都是外地的，本地熟人多，面子上掛不住。老紀眼珠翻了翻說，好像有些道理。

何記大排檔就在東大街后面不遠，一個老小區的大門旁邊，李小明上下班經常路過。李小明本來沒打算請這頓飯，不是錢的事，這么個人半生不熟的，看老紀也不像壞人，心想就當還了那頓餃子錢，從此兩清。老紀先回去換了身衣服。衣服一換，像換了個人，斯斯文文的。李小明差點沒認出來，但看著又覺得眼熟，說，像在哪里遇到過。老紀說，這門前的馬路上，我倒是經常遇見你，城管的衣服一穿，老遠就瞅見。李小明說，這么說，你早就認識我了？老紀說，沒正式打過招呼，談不上認識。李小明說，我可沒注意到你。老紀說，那么多人你哪會注意到，我把破衲衣一穿，你不就注意到了？李小明笑說，人靠衣裝，有一定道理。老紀說，就弄二鍋頭吧，一人一小瓶，適量。李小明說好。他的酒量用郭大的話說，有待開發。

后來喝著喝著，老紀又叫來兩小瓶，他一個人解決了。用他的話說，一人喝酒適可而止，有人陪著盡興而為。李小明二兩酒早就面紅耳赤了，忍不住又問，你到底干什么的？老紀呷一口說，我呀，啥也不干，退休了。李小明說，退休了干嗎要去扮濟公？老紀說，好玩。李小明想想也覺得好玩，哈哈笑起來。

老紀以前在縣文化局下面的藝術團工作，是個話劇演員，出演過幾十部話劇，他塑造過不少成功的角色，有孔融的爺爺、司馬光他爹、八路軍團長、縣領導、小學校長等等。李小明肅然起敬說，厲害。全是配角，打醬油的。老紀補充了一句，讓他在李小明心中的地位又落回了原點。

我本來有機會演主角的。老紀說，十六七年前，團里接了一個劇本，主角是濟公，團長老秦覺得幾個當紅的小年輕里頭沒人適合，有游本昌的經典形象珠玉在前，可以說，誰要是不像游本昌誰就不像濟公，演出來觀眾不會買賬。那年我五十出頭，自己照照鏡子，覺得可以挑戰一下，于是向老秦毛遂自薦。老秦對我左看右看，也許我演的正面形象他看多了，總覺著我一身正氣、大義凜然，怎么看也不像瘋和尚。我把戲服拿出來套上，再在他面前走兩步，他樂了，說還真有那么點意思。當場就把角色給了我。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提醒我，似乎還缺些瘋勁兒，回去再揣摩揣摩人物特點，如果能做到神形兼備，指不定能一炮而紅。你知道吧，我當時像迎來了第二春一樣，重燃了激情，除了在單位認真排演，回去還把《濟公》的片子找來看了又看，學了又學，模仿他走路，模仿他一半臉笑一半臉哭，對著鏡子死命練。為了練啃雞腿的動作，有天中午我其他菜沒吃，啃了八根雞腿。說了你不信，我的酒量也是從那時順帶著練出來的。

演個話劇至于嗎，我看電視上的演員也沒你這樣拼。李小明說。

老紀說，我這人從小做事一絲不茍，做就要做好，我之前演的每一個人物，也是認認真真的，不少觀眾沒記住主演，倒是記住我，路上遇著了，叫不出我名字，就知道我是那誰誰。我就想，這回我當了主角，一定更加認真演。你知道吧，那時我五十多了，過幾年就退休了，當了一輩子演員，也許就那么一次當主角的機會，哪個演員愿意跑一輩子龍套呢。后來排演得差不多了，老秦專門看了我們一次彩排，提了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說我演是演得不錯，就是缺少些煙火氣，有些動作還是文縐縐，不太自然。他說的缺少煙火氣算說到了點子上，我這人骨子里偏文氣，確實沒那么放得開。老秦這人很有專業素養，不管是誰他都能挑出毛病來，但是說歸說，你做不到也無所謂，畢竟是小縣城的藝術團嘛，沒那么挑剔。散了之后，臨出門又碰到一起，他邊走邊跟我掏心窩子，剛才冠冕堂皇講了兩句你別放心上，已經很棒了，上臺絕對沒問題。當時我嘴上說沒事心里挺較真，離正式開演還有一周左右時間，就想著還能更上一個臺階，藝術追求無止境嘛。為了拿捏煙火氣的那種感覺，我靈光一閃想到一個辦法。你猜怎么著？

我哪猜得出來。

呵，我告訴你，就是到東大街來找煙火氣。當時東大街這一片還沒開發，清一色的明清老建筑，青磚小瓦，石板古街，住在里面的大多是當地人，老年人居多，賣花鳥的，玩古玩的，貼燒餅的，炸串兒的，熱熱鬧鬧，算得上最有煙火氣的地方。傍晚下班，我偷偷把戲服帶回來，穿著到東大街上走一遭。要想動作自然先得從心理上放得開。那一片多是老臉色，熟人打招呼我肯定會尷尬，我就想著，要是我不覺得尷尬了就說明我真放開了。真的，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是硬著頭皮豁出去了，我就把自己當成濟公。我在東大街晃了兩三天，街坊們都很歡迎，說我是送戲上門，孩子們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我穿戲服跑到東大街這事，被我愛人知道了，回來跟我吵，說關門在家練練也就算了，跑到大街上去，你還要不要臉了。我愛人叫馮月秀，也在藝術團工作，她唱京劇的，挺要面子的一個人，平常也很支持我，尤其這次演濟公，她叫我好好演，還開玩笑說平平庸庸一輩子，爭取老來俏。我承認她罵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覺著就是不要臉了，才能演好這個角色。我們意見不統一，每次不統一我都聽她的，這回我頂了兩句，她就好些天都沒跟我說話。其實我完全可以聽她的，離演出也就三天時間，我把臺詞記得滾瓜爛熟，動作練得惟妙惟肖，一切都準備好了，我也沒必要再去找煙火氣了?？墒堑诙欤覀兊搅藛挝唬锨卣f演出延期了。

我們的首場演出本來放在縣城實驗小學，鄰縣出現了非典病例，咱縣也如臨大敵，仿佛非典就在我家門外那樣近，大劇院、電影院這種場所都不可以開放，學校自然更不讓隨便進。這一頓耽擱就是好幾個月，這期間，我還時不時把臺詞拿出來過一過，怕自己生疏了?？墒亲詮哪谴纬臣苤?，月秀看我哪哪兒都不順眼，一聽臺詞就想吐，看我吃飯拱著嘴巴像沒牙齒的老太，覺著惡心。之前可不是這樣，她會覺著好玩，咯咯笑。其實我也想早點回歸正常生活，早點把劇演掉，也就翻篇了?？墒欠堑溥^后，公共場所開放了，以為可以開演了，結果老秦叫我抓緊排練新劇，有一個人民醫院院長的角色非我莫屬。可是我一時陷在濟公的角色里出不來，老容易出戲，老秦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個院長猥瑣，差點把我換下來。我還是惦記著濟公，可是老秦一拖再拖，根據當時形勢需要，急著加排幾部新劇，他答應我來年把濟公塞到縣文化局送戲下鄉的項目里，十二個鎮挨個演一遍可以演一整年。可是，過完年老秦退了二線，姓郭的頂了上來，姓郭的原來是副團長，跟我同齡，一上來就把項目咔嚓了。這小子跟我不對付，當年追馮月秀吃了我的敗仗，正好公報私仇。為了濟公，月秀跟我越鬧越僵，要不是為了孩子和面子，真就跟我離了。當然，不離的前提是要我跟濟公劃清界限，仿佛濟公就是插足我們婚姻的第三者。那可是我唯一一次接近主角的機會，直到退休，我都沒當過主角，你說遺不遺憾？

是有那么點，人生哪得圓滿呢。李小明舉杯碰了下，所以你就來東大街扮濟公，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叫圓夢。

李小明對老紀挺同情的，既然不是圖財牟利，也就任由他在東大街來來去去，見了面，熟人一樣點個頭，或說兩句話。老紀在東大街上也不瞎轉悠，路線基本固定，每次東頭進，西邊出，中間會在迎春橋頭上逗留會兒。迎春橋是一座青磚砌成的老橋，兩側無欄桿，代之兩道實心矮墻。老紀就面朝北斜坐在南邊那道矮墻上，看橋上的游人，看穿橋北去的護城河，看遠處城墻下的幾株老柳。當然，有時也無風景可看，而他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有人把他拍成小視頻在網上傳播，李小明就曾刷到過，人氣還挺旺。

老紀經常從東大街過，就有店家打起他的主意。有人打聽，這濟公什么來路？李小明說，嗨，過去是個演員。有的問，接活兒嗎？幫我們攬生意倒不錯。李小明說，你們可以私下談，我不拉皮條。過了兩天，李小明看見老紀掌心里托只盤子站在東大街上，盤子里裝著珍珠大小的肉粒和牙簽，搖著扇子吆喝著，正宗叫花雞，來來來，免費品嘗哩。只三天，便不見了蹤影。李小明說，干得挺好啊。老紀說，新鮮感過了，不好玩。

又過了些日子，老紀出現在了翠花水餃店。李小明坐進去，跑過來點單的不是翠花，竟是老紀。好在上菜的是翠花，不然從老紀的雞爪子里接過盤子，都沒勇氣吃進肚子。老紀悄悄說，翠花是個好姑娘，要不我幫你倆說說？李小明橫眼說，滾一邊兒去。老紀說，人家對你有意思，你可要把握住。李小明說，你個瘋和尚別胡說。老紀說，你來吃餃子，每次有沒有數過？李小明說，上來就吃，誰還數這？老紀說，我對數數特別敏感，上次來她給你下了十四只，對吧？李小明說，你也聽見了，我是這片兒的城管。老紀說，郭大昨天來，也只下了十二只。李小明說，那又怎樣。老紀說，你再數數現在盤子里幾只。李小明用筷子一只只撥過去，十三只。老紀說，上次十四，這次十三，我敢跟你賭一把，下次肯定十四，你看，一三一四，人家在暗示你咧。李小明突然就臉紅了，趕緊吞了餃子溜之大吉。

郭大發現李小明跟老紀越走越近，私下提醒說，你最好跟那家伙保持距離。李小明不以為意。郭大說，這人腦子有點問題。李小明說，我看挺正常啊，也許是他的行為有些反常，大部分人難以理解吧。郭大說，你們年輕人是不懂，他是個瘋子，十幾年前這一片兒誰都知道。李小明簡直不敢相信。

郭大四十出頭年紀，一直在這片兒摸爬滾打。關于老紀的事跡，郭大一部分是從藝術團的朋友那里聽來的，一部分是他親身經歷。據說，老紀當年還是小紀的時候，在藝術團也算得上是個人才，表演藝術科班出身，五官端正儀表堂堂，到團里沒多久，就被文化局一把手局長瞧上眼了。局長有意招他當上門女婿，就把女兒介紹給他認識，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了。他跟馮月秀同一年分配到團里，兩人常常眉來眼去，正有那么點意思。據說因為這事，老紀在團里一直坐著冷板凳。后來局長換了幾任，團長換了幾茬，老紀依然坐著冷板凳，這就是老紀自身的問題了。老紀性子孤傲，看誰都是業余演員，團里老老小小都跟他融不到一塊兒去。也正是這性子，當年他一口回絕了局長，在他眼里，局長有權有勢，他堂堂七尺男兒，可不當趨炎附勢之徒。

老紀發瘋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團里排演濟公，有意讓他當主角，已經排練得爐火純青了，結果預算不夠，項目被砍掉了。老紀心里憋屈，說團長存心針對他，把事鬧到文化局。沒有人會給他一個滿意答復，老紀越想越氣，后來就氣瘋了，穿著戲服跑到大街上晃悠。馮月秀便是那一年辦理了提前退休，她是多要面子的一個人，縣城也沒法待下去，投奔剛剛落腳杭州的兒子去了。

老紀的活動范圍大致在東大街一帶，內外城河之間，沒別的原因，就因為離家近。老紀耍瘋那陣子，郭大還是小郭。那時候東大街上號稱文武雙全，好不熱鬧。文有老紀，武有武二。為這一文一武，小郭跟在老城管后面四處救火，焦頭爛額。其實老紀還好，除了有礙觀瞻，人畜無害。武二是個武瘋子，從小腦瓜不好使，卻生得五大三粗，力大無窮，動不動就要打老虎，見了磚頭就喜歡往腦門上拍，既拍自己，也拍別人，爸媽管不了，任由在街上游蕩，人見人怕。后來老城管想出個促狹主意，讓小郭出面，跟老紀說，老紀老紀，你小心些，武二說你是老虎精變的，四處尋你，他那拳頭不長眼，你可躲著些。見了武二卻說，武二武二，聽說你是天上的伏虎羅漢偷偷下凡，玉皇大帝派了降龍羅漢捉你問罪來了。武二說，我怎沒瞧見。老城管說，降龍羅漢下凡就是濟公和尚，聽說已經尋到東大街這邊來了，你可別給他逮了去，到時天打五雷轟小命就沒了。不久后的某一天，一文一武在迎春橋上陡然頂了面，四目相對，劍拔弩張，僵持一陣，倏地各奔東西，自此天下太平了。

郭大重提當年勇，言之鑿鑿，煞有介事，由不得李小明不信。平靜了這么多年，那老紀怎么突然又冒出來了呢？李小明問。郭大思考一陣說，對了，前段時間聽說武二沒了。鎮壓了十多年？聽起來真像聊齋故事。李小明將信將疑，此后見了老紀，心里總是疙瘩著，能躲則躲。他越躲，老紀似乎越是黏著他。老紀一直喊李小明去翠花水餃店吃餃子，他要證實一下餃子的數量，李小明鐵了心不去，攛掇幾次無果，不好玩兒，老紀也就不高興在翠花水餃店再干下去了。漸漸地，老紀覺得東大街也沒意思了，每次來，只在迎春橋頭稍坐一會兒。用他的話說，過去那種煙火氣消失了。雖然老街還是原來的青石板，房子還是原來的青磚黛瓦，氣息不一樣了。東大街經過保護性開發，過去的老街坊鄰居們大多搬走了，如今變成了網紅商業街。人氣是挺旺，游人如織，熙熙攘攘，大家都在忙，但與老紀無關。當他從巷頭晃到巷尾，又從巷尾晃到巷頭，卻沒有人跟他說笑，沒有孩子繞在他的膝邊，他的出現與不出現，都不會掀起任何波瀾。所以在東大街上，老紀落得個冷冷清清，幾乎只剩下李小明會跟他說說話。有時李小明下班了，老紀硬拉他去喝兩盅，老紀說，你又沒女朋友，一晚上時間怎么打發？李小明半推半就也就去了。

老紀是不是瘋子，或者曾經瘋過，李小明總想親自印證一下。直來直去問太傷人，不妥，酒后無顧忌，李小明就想著把老紀灌多?？墒且运木屏?，兩個加一塊兒也灌不醉老紀，每次都是小瓶二鍋頭，老紀兩瓶，他一瓶，老紀知道他的量，保護他。一個喝酒如此理智的人，怎么會是瘋子呢，李小明打死也不信。但李小明還是想把老紀拿下，他主動挑戰第二瓶，要求老紀繼續二比一。老紀沒有拒絕，說，你小子是失戀了吧？我陪你。酒喝完，老紀安坐如鐘，李小明成了鐘擺。李小明指著老紀，你說，你……你是不是瘋子。老紀哈哈大笑，我當然是瘋子，不然怎么叫瘋和尚呢。李小明說，別人都說你是瘋子。老紀說，你信不信？李小明猶豫一下說，我不信。老紀說，你不信說明你跟我一樣，也是個瘋子。李小明說，我才不像你。老紀說，我在別人眼里是瘋子，別人在我眼里又何嘗不是瘋子？李小明聽得有些繞，說，你好好說話。老紀說，你先把舌頭捋直了。我舌頭直的，你看。李小明把舌頭伸出來，像狗喘氣。老紀說，你說說，哪家姑娘能把你迷成這樣。李小明說，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還沒談呢。老紀說，該談了，別挑花了眼。李小明說，哪輪到我挑，我天天站大街上都沒人挑我。老紀說，你這人太有自尊心，像我年輕時候，得把臉皮磨磨厚，主動出擊。磨就磨。李小明把臉蹭到桌子上，弄了一臉油水。老紀趕緊把他架起來，連說帶騙扶著他出了大排檔，本來要送他回去，問來問去問不出確切地址，只知道租的某個小區的一樓車庫，索性把他帶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窗簾縫里射進房間，李小明一睜眼，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他昨晚斷片了，這會兒依然頭重腳輕。習慣性摸手機看時間，手機一晚上沒充電，關機了，于是趕緊起床，打開房門，看到廚房里老紀的背影，估摸著是在老紀家中。房子不大，兩室一廳，裝修風格還停留在二十年前，房門、櫥柜一色的水曲柳，黃巴巴的，房子雖舊，收拾得倒是清清爽爽，沙發、桌椅用手指滑過去，不黑。這哪像濟公的生活環境呢，李小明覺得不科學，濟公那邋遢模樣，就該是從豬窩狗窩里爬出來的才對。

老紀端了兩碗面條放到餐桌上，喊李小明，李小明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出神。他看到客廳的墻壁上掛了一幅照片，深紅色木框，書本大小，玻璃后面是一位面容慈祥、氣質高雅的老太太。無疑，這是張遺像，看起來新掛上不久。

趕緊吃了走人吧。老紀喊他。李小明往餐廳走，回頭盯著照片看。老紀說，別看了，那是我愛人，月秀。李小明說，不是聽說她去了杭州嗎？老紀說，到最后還是家里好。李小明說，她比你年輕多了。老紀說，呆孩子，這是她去杭州之前的照片，她只比我小一歲。李小明說，那也挺年輕的，才六十多歲。老紀說，命這玩意兒，自己說了不算。

聽老紀講，馮月秀在家里待了三個多月，最后走得很安詳。從她思量著回來那天起，她就原諒了他。初春的午后，陽光灑滿房間，那一天她心情很好，突然跟他說，你演個一半臉笑一半臉哭我瞅瞅。他愣了，打死也不敢演。她催道，快呀，又不吃了你。他深吸一口氣，醞釀了一下，擠出一半笑臉一半哭臉。她哈哈笑起來說，真有意思。他說，要是當年沒有濟公這檔事就好了。她說，其實那不是壞事，你以前活得拘謹，演濟公那陣子，我發現你整個人好像自由了。他說，看著能把你逗笑，以為你喜歡。她說，當時我是太在意世俗眼光了，所以管著你，往后你可以隨心所欲了。后來，她叫他把壓箱底的戲服穿出來，走給她看。天氣好的時候，他扶著她一起出去散散心，她說，往后要是想到我，就穿戲服出來，我在天上可以一眼看到你。

李小明吃完面條，忘了收筷子，深陷在老紀的悲壯愛情故事里。老紀用食指啄一下他的腦門，上班去吧，你要遲到了。李小明說，我好像理解你為什么扮演濟公了。老紀哈哈大笑，你竟然信了？李小明一臉懵懂。老紀說，忘了告訴你，我以前在團里還負責編劇本。

李小明匆匆趕到東大街巷子頭，老遠看到郭大抬著手臂看表，似在給他掐時間。踩著點兒上班，夠準時的。郭大說。李小明低頭笑了一下，把帽子整理好。郭大說，手機也打不通。李小明說，夜里沒充上電。郭大說，上午十點有領導來視察。李小明立刻嚴肅起來，進入工作狀態。領導視察，對他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東大街歷史文化保護街區作為縣里的一張名片，縣里接待重要嘉賓每來必至。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在領導們到來之前，讓環衛工人做好保潔，動員沿街的店家保持好秩序和形象，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客人。領導們真到了，他們隱身幕后，就像這條街不存在城管似的。領導們還有十分鐘到達，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像往常一樣把巡邏車藏進里巷，剩下要做的就是在車上待著，等領導們走過去之后遠遠地照應著。

李小明沒有手機可摸，呆呆地看著大街上。郭大笑說，昨晚跟女朋友在一塊兒的吧？忙得手機都沒充電。李小明說，孤家寡人一個。郭大鼻子嗅嗅，昨晚喝酒了？李小明說，別提，弄多了。郭大說，你二兩不過岡的量，誰會勸你啊？李小明說，和老紀弄的，是我把自己灌多了。郭大說，怎么又跟他喝上了？李小明說，我在這縣城里無親無故的，難得有個人說說話。郭大說，還是跟他保持距離比較好。李小明說，他不是瘋子。郭大說，怕你們年輕人會吃虧。李小明說，幾次都是他結賬，倒是我占了便宜。郭大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怕告訴你，我爸跟他二十多年的老交情，結果說翻臉就翻臉。李小明說，有這樣的事？郭大說，那時我爸才當上藝術團團長，上任發現團里賬上缺著個大窟窿，預算又吃緊，只好勒緊褲腰帶，把能砍的劇目都砍了，包括《濟公》。李小明說，演戲收門票不該賺錢嗎？郭大說，小縣城的藝術團哪有人掏錢看，免費都沒多少人看。老紀就找我爸理論，我爸怎么解釋他都不聽，非說我爸排擠他。其實之前我們兩家經常聚在一起，我媽跟月秀姨情同姐妹，我跟他兒子從小一塊兒在藝術團泡大的。從那之后，兩家就有了隔閡，但是我媽跟月秀姨一直有聯系，今年春上她去世，我媽還專程去了杭州送她最后一程。李小明說，你月秀姨到死也沒回來？郭大說，回來干嗎？是啊，回來干嗎？李小明不愿多想，太費腦子。

李小明瞧見一群白襯衫白駒過隙似的從巷子口閃過去了，他便抬肘碰一下郭大。郭大伸個懶腰開門下車。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就在這當口，老紀也閃了過去。當他們走到東大街上，老紀已經晃到白襯衫們前面去了。

壞了。郭大說，有沒有他電話？叫他趕緊閃一邊去。存是存了，可是……李小明說著，搖搖沒電的手機。兩人只好遠遠地跟著，干著急。郭大說，要是他有什么出格動作，咱們就沖上去把他架走。李小明說，聽你的，放心。

老紀身著破衲衣，手搖破蒲扇，自顧前行，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了一聲濟公師傅，回頭來看，一群白襯衫簇擁著一位身穿對襟藍褂的胖子。胖子手持折扇，端在胸前，風度翩翩。正是胖子喊了他，這讓白襯衫們略顯尷尬。老紀回頭走過來，胖子邁步迎上去，兩人相互打量著，像練八卦掌似的在石板街上走了個圓。

簡直惟妙惟肖。胖子說，老哥干哪一行的？老紀笑說，貧僧無職無業，云游四方。胖子說，聲音也不錯，天生的喜感。老紀說，不敢當。胖子說，我有部新片，演降龍尊者的摔傷了，正愁找不到替補，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老紀說，我早就不做演員了。胖子說，你做過演員？老紀說，曾經是。胖子說，那太好了，你再考慮考慮，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助理上前遞了張名片給老紀。

胖子姓程，國內著名導演，是縣里花大力氣請來策劃城市宣傳的。這是當天晚上李小明聽到的信息，同時，他還接到一個任務。縣領導指示，要找到關系人做通老紀思想工作，務必讓程導滿意。這個關系人非李小明莫屬。于是一級一級壓下來，最后，郭大壓給了李小明。

晚上，李小明帶著各級領導的殷殷囑托，硬著頭皮把老紀揪出來，他們走到迎春橋頭，老紀停下不走了。李小明說，你不是一直想演濟公嗎？這么好的機會，說不定就紅了。老紀說，十多年前，我天天想著演濟公，現在想通了，我只想做我自己。李小明說，不想去試試？老紀說，不試。李小明說，我還是沒搞明白，一不圖財，二不圈粉，為什么扮濟公呢？老紀說，我這人年輕時假清高，沒什么朋友，走到哪里別人都不待見，現在愛人先走一步，我一個人是越活越沒勁兒。有天早上躺床上睜開眼，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扮演濟公的事，那時走到東大街上，街坊鄰居們看到我一個個笑得開心喲，尤其有一天傍晚，就在這迎春橋上，孩子們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吵得天都要翻了，我就想找一找那時的熱鬧勁。李小明說，那感覺一定很好。

夜晚的東大街幽暗靜謐，游人寥寥，不遠處，翠花水餃的招牌霓虹閃爍，吸引著小飛蛾和甲殼蟲爭先恐后往上撞。老紀說，我請你吃水餃吧。李小明點點頭，他似乎忘了自己來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