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爾赫斯先生雙目失明之后,整天足不出戶,只靠讀書度日。他一本本摸索著那些書(仿佛正在為它們做“包漿”,簡單的翻譯,就是做舊的意思,這是一個漢語獨有的詞,后面細談)。書上的灰塵弄臟了手指和白襯衫也不知道。整個人看上去灰蒙蒙的,像個刷墻匠,坐在沙發上,讓兒玉(他的伴侶,一個嬌小玲瓏的日本人。他們在一起那情景就像一個高大的、就要倒塌的提琴手扶著他的裝著大提琴的蒙著布的箱子——她當然不是一只箱子,準確地說,更像是一株在六月池塘里升起的蓮花。“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博爾赫斯年輕時對兒玉說過)一本本讀給她聽。那些漫長的南美洲的黃昏(他們的讀書時刻總是在黃昏開始,持續到午夜。白天,他要么閉目冥思、口述,要么聽聽他喜歡的中世紀音樂,藍調,科恩——他那就像正在一塊巖石上打磨自己的喉嚨所發出的聲音令博爾赫斯著迷,有點像他自己的手在摸索這個世界,那些形狀各異的硬物——為它們文身),兒玉帶有東方腔的英語在書架之間絮絮叨叨地響著,博爾赫斯微傾身體,閉著看不見的眼睛,黑暗中,耳朵里的那個無形的腳步跟著兒玉的聲音漫游。天長日久,通過兒玉之口到來的語詞成了他的現實,現實倒成了幻覺(單調乏味的幻覺:一間床鋪較為舒適的牢房,一只馬桶、一把牙刷、一些千篇一律的三明治、雞蛋、奶酪、橙汁、紅葡萄酒和咖啡。他對食物不講究,大部分時間要用來讀書寫作,吃飯這件事嘛,果腹即可。“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話。”《圣經》),兒玉想方設法讓他的現實盡量豐富些,可有時努力的效果相當有限,他一個面包都看不見,更別提那些擠眉弄眼的表情了。兒玉天天買花回家,放在客廳里、臥室里、書房里、餐廳里,可是在他那無法捉摸的內心的黑暗中,花只有一朵。也就是花這個詞的發音而已——hua。除非語言進一步開口,描述這朵花,再描述另一朵。就像希臘厄庇美尼德,靈魂可以任意離開身體。他只有在語言中才能多姿多彩、有棱有角地活著。那些書本帶他去往各種各樣的生活、各種各樣的細節,就像是坐著飛毯在星空漫游,令他心滿意足,不再懼怕死亡。
博爾赫斯看不見,在有限的現實中,他主要是靠一雙手去摸索。一本一本地摸索著書、摸索手杖、摸索水杯、摸索馬桶蓋、摸索床單、摸索手杖、摸索兒玉的身子……只要手夠得到的地方,他都摸索過了,他甚至摸索過沿街的窗臺,那些殘缺不全的磚縫,擺在上面的花盆、石頭。手也是有限的,他主要的摸索是在語言中,他一個個摸索著那些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介詞、代詞、數詞、量詞、連詞、感嘆詞、疑問詞、冠詞……(就像中國人書空那樣)傾聽它們的聲音。他歪著頭聽著的樣子就像一名中學生。
此時有客來訪,是老朋友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他把大衣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從廚房倒了兩杯咖啡,談話即刻開始。他們的話題沒有任何過渡,直接進入文學,就像人們在餐桌邊聊天,一坐下馬上談自己和別人的病,失眠、糖尿病、高血壓、頸椎不適之類。博爾赫斯只談文學,只談他讀過的書。自1938年后他就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他只能談他記得的那些,他讀過的那些,他的表情表明他總是在回憶、在摸索。就是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給他倒的那杯咖啡是什么顏色他也不知道,他只覺得味道比兒玉之前遞給他的那杯略澀。他很少談起他的眼睛,仿佛那是生來如此。5月20日,星期三。他說:“莊子與蝴蝶之夢,選用蝴蝶這種動物是很明智的,因為它本身就非常不真實,飄忽不定;要是選擇獅子或大象,那情況可能會很荒唐了,因為獅子和大象都過于龐大且實在。”又說起,禪宗一派的佛教徒不保留佛祖肖像,師父留給弟子的都是自己的畫像,我覺得這樣不好。不許別人給他畫像的普羅提諾更明智些,他若遇到這種情況,想必會說:“讓我此生必須承受的外表永存于世沒什么必要。‘小說是用來消遣的’”。又講起比莉·懷特勞在國立圖書館讀了穆希卡·萊內斯的小說《天堂之地的客人》的第一章。“寫得很好,非常有趣。有趣之余,它講的是一群同性戀被邀請到一個他們可能會被腐蝕的地方的故事。它的寫作方式比較隨意。比如,從火車上能看到安靜且壯闊的牛群,仿佛‘圖騰’一般……”9月9日,星期一。博爾赫斯朗讀了克維多的幾句詩:
隱居在這沙漠的靜謐之中,
與區區幾本、但包羅萬象的書為伍,
我在與逝者的對話中生活
用眼睛聆聽死人的聲音。
大家都以為這首詩寫的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被孤獨逼瘋,感官都已混亂。比奧伊說:“你的問題讓他們啞口無言了。他們覺得你是在考他們。”博爾赫斯說:“你覺得所有男人都知道怎么回答而沒有一個女人答得上來嗎?我是用這幾句詩作為判斷智力高低的試金石了。吉列爾莫覺得詩中人瘋了,因為他和死人說話,用眼睛去聽……只有馬斯特羅納爾迪和你們看懂了。這首詩寫得不錯,但需要立刻理解‘用眼睛聆聽’這里想表達的意思,但又不去深究,不要過度關注這句有點怪異的話……”這就是傳說中那些發生在博爾赫斯寓所的偉大談話(我的意思是博爾赫斯是一個有權決定何為偉大的人物),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喜歡記日記,他把他和博爾赫斯的種種談話寫在《日記中的博爾赫斯1931—1989》里,他只記錄了他和博爾赫斯說過的話,至于那天博爾赫斯穿著什么衣服、打什么顏色的領帶、穿著拖鞋還是襪子在書架前面摸書、吃了什么食物、生病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女客人來訪又是什么表情……他只字未提。他和博爾赫斯都認為這些不重要,可以忽略。那本書就像是盲人與盲人的聊天,只有思想,沒有細節、表情、色彩。日記出版后,博爾赫斯摸了摸又掂了掂,說,書倒是不輕。這種談話往往會持續到深夜,直到兩人都疲倦了,各自睡去。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睡在客房,他是個大胖子,博爾赫斯家的床對他來說太小了,那是一張大學生用的單人床,鋪著整潔的白色床單。
夏天的一個黃昏,暮色中,兒玉為博爾赫斯讀了一本19世紀翻譯成英文的中國書。這是一部詩集。其中有一首詩令博爾赫斯印象深刻,眼前立刻出現了那些場景(與他在失明前見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附近印第安人營地的風景相似,只是沒有稻田,那兒有很多蘆葦)。這首詩是清代中國云南昆明的一位名士(漢語專有名詞,就是著名詩人)、詩人孫髯寫的(孫髯,字髯翁,號頤庵,晚號蛟臺老人。祖籍陜西三原,因其父在云南任武官,隨父寓居昆明。生年不詳,據說生于1684年至1694年間。可以肯定的是,那時候博爾赫斯還沒有出生)。
名士(Celebrities)這個詞令博爾赫斯印象深刻,他一貫覺得知識分子、社會名流這些詞俗不可耐。名士還有詩人的意思,因為在那個神秘的、崇拜文的國度,一個知識分子、社會名流不會寫詩是絕對不可思議的。他覺得名士僅僅譯為Celebrities不準確,而且惡俗。他認為應該譯成poet of eminence,兒玉同意。這是他們二人私有小詞典中新增的一個詞。名士,兒玉用這個新詞叫了博爾赫斯,令他心滿意足。她說的是漢語(兒玉略通漢語),ming-shi,跟我念,mingshi!不是mingzi是ming-shi。mingshi,博爾赫斯吐不出shi這個發音,有點懊惱。
孫髯“白須古貌,兀坐藜床上,如松蔭獨鶴……目光炯炯射人”。“學究天人,精奧不求聞達,有《髯翁集》。”孫髯對當時科舉考試制度規定考生入場要搜身極為不滿,認為這是“以盜賊待士”(把詩人當作小偷強盜對待,博爾赫斯解釋道)。孫髯就發誓永不赴“秋闈之試”(類似拒絕考大學、考公務員)。他留著一把石頭般的白胡子,看上去有點像印度的泰戈爾。他還有個號,“萬樹梅花一布衣”。譯過去,就是一個人穿著布的衣裳站在一萬棵梅花樹下。(博爾赫斯通常穿的是毛呢西服。打著領帶,布衣很少穿,一般只是穿在里面露出硬領的襯衫才是布的,這樣才親膚。孫先生穿的布衣在阿根廷沒有,一種有點發灰的白布長衫。他的褲子也是棉布的,腰間系著一條油膩的棉布帶子)萬樹梅花是夸張的說法,在孫髯看來,所有的花都是梅花。梅花是潔白的,在漢語中是高潔堅貞樸素純粹的象征。花本身就是一種純潔之物。但是純潔這個觀念太抽象了,感覺不到。訴諸梅花,再夸張為萬樹(梅花這種花不常見,萬樹更難遇),盛開著白色梅花的樹下站著的一位穿白色布衣的人,意境即刻被營造出來。布衣的意思不僅如此,它也暗示那些不做官的讀書人。官員一般穿制服,下野才穿布衣。“我就是一布衣。”博爾赫斯心領神會。號,中國獨有,就是本人大名之外的另一個名字。孫髯,號“萬樹梅花一布衣”。太好玩了!“在古埃及人中,也盛行類似傳統,每個人都取兩個名字,一個是小名,讓別人叫的,另一個是大名,是真實的名字,對別人是保密的。”博爾赫斯對這個中國語言游戲擊節贊賞。“我也要取個號。”趕緊翻書,一翻就是半個月,兒玉終于在杜甫的詩集里找到了一個,“尋章摘句老雕蟲”。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Old Carving Worm Searching for Chapters and Phrases(尋章摘句老雕蟲)。博爾赫斯很是喜歡。記載還說,名士孫髯住在昆明螺峰山下的一個石洞里面。這山草木蔥蘢,怪石嶙峋,一到6月,成千上萬的蝴蝶就聚集于此“唱歌跳舞”。孫先生在一面石壁下支了張木頭桌子,旁邊溪流潺潺,幾只鳥在樹上“聊天”。一邊為人卜筮、寫字(中國特有的一種職業,叫作寫字公公,專門為文盲寫對聯、書信、訟狀)、治印(刻印章,把名字刻在打磨規整的石頭上。這個東西對于個人非常重要,一旦蓋章,就意味著某個契約的簽署、生效)以謀生,一邊寫詩(寫好就放進拴在腰間須臾不離的詩筒里)。“每出游心以書自隨,累累盈路。”我也是!博爾赫斯羨慕不已,一個神哪。老朋友比奧伊也覺得孫髯的詩非常好,這是一位文王,他說。文王這個詞我們沒有,我們的詞典里只有國王。文王是周代的一位王,他崇拜文明、文化,主張文教。孔子是他的學生。歌德有一次在他的一個筆記本上寫了三個字:啊,文王。整頁只有這謎語般的三個字。但我猜得到他想的是什么,比奧伊說。博爾赫斯說,我也能猜到。兩人拊掌而笑。
對聯是中國特有的文體,可以看作一種形式的詩,這種體裁的詩用任何一種拼音語言都是無法寫出來的。它是文字的組合,就像古老的巫師在甲骨上從上到下組合起來的象形文字。這種象形文字在美洲也發現過,博爾赫斯曾經花了些時間研究過,但是不得其解。
他特別喜歡這副長聯。全文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好事者添油加醋譯成了英文,平仄字數就不管了,譯個大意:
海一樣遼闊的湖泊(滇池,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奔到我的眼前
大風吹開我的布衣頭巾(一塊布)隨風飄起
歡喜啊這空闊無邊的水
東邊奔跑著諸神的馬
西邊飛翔著來自高山的老鷹
北面是巖石磊磊的群山
南邊飄揚的是長帶子般的烏云(一場風暴在潛伏)
詩人站在高山之巔(俯視)
趁著那些美麗的島嶼上還覆蓋著螺螄螃蟹
讓高原的風吹散他的發髻
更有無數的植物在湖泊上起伏著
載著紅色的霞光綠色的森林之影
不要辜負啊四面八方的稻田土地
群舞于夏日正午的荷花
就像大沙漠的森藍色天空
以及那些正在春天中無拘無束梳著頭的柳樹
數千年失去的時間再次回到他的心頭
舉起酒杯(陶瓷杯)停在空中
可嘆啊那些不可一世的大王(曹操、忽必烈、阿伽門農、赫拉克勒斯……)
誰還在世啊
還記起漢代的巨艦唐朝的鐵棒宋代的斧子元朝的皮筏
偉大的功業費盡了心機調動了可以移動高山巨谷的力量
命令文人名士寫下了無數詩篇歌功頌德
一切做作都無法滅掉黃昏的陣雨早晨的流云
戰后斷裂的石碑殘損的字跡只是被落日照耀
勝利者是寺院傳來的鐘聲打魚船上照亮黑暗的火焰
兩行飛過秋天的大雁大地上枕頭般的白霜
(于堅譯)
看上去只是180個字排列成兩行,但是字里行間藏著許多機關,興、觀、群、怨、知識、典故、平仄、對仗……哪個字是陰平,哪個字是陽平,非常講究,不懂漢字是無法得其門而入的。博爾赫斯并不為此懊惱,這正是巴別塔建不起來的原因。不然他也不會嘔心瀝血虛度一生來擺弄詩這玩意兒。語言一死,人就不存在了,重新淪為動物。老虎決不會歌唱黃金。
孫髯這副長聯在民間爭相傳閱,還被制成匾掛到了大觀樓上。抄本傳到了云南總督阮元手中,阮元既是官員也是詩人,他管著經濟、貿易,也喜歡對文化指手畫腳。他對這副長聯有點看法,認為改改更好。阮元并非霸道之人,不像唐代那個縣尉宋之問,劉希夷是他的外甥,一介布衣。劉希夷寫了首詩,詩中有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宋之問太喜歡了,恨不得是自己寫的,就想占為己有,于是要求外甥劉希夷將這首詩署他的名。這是名垂千古之事,劉希夷當然不干。宋之問就殺人滅口,命令家奴用土袋將劉希夷壓死了。但是詩壓不死,至今,這首詩還署著劉希夷的大名流傳。阮元無奈,自己大筆一揮修改了這副長聯,改成:“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憑欄向遠,喜茫茫波浪無邊!看東驤金馬,西翥碧雞,北倚盤龍,南馴寶象。高人韻士,惜拋流水光陰。趁蟹嶼螺州,襯將起蒼崖翠壁;更蘋天葦地,早收回薄霧殘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鷗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爨長蒙酋,費盡移山氣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蘚碣苔碑,都付與荒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鴻雁,一片滄桑。”改畢,派兵將孫髯的原作取下,將自己的改本刻匾掛上去(孫髯的匾是民間自己集資,請陸樹堂大師書寫,請木匠高應美在椿木上刻成的。阮元的匾則是用公款,他有這個權力)。白天掛上去,夜里就被好事者將他改過的幾個字用原作的字(寫在宣紙上)遮掉。第二天被人發現,昆明轟動,老百姓紛紛前來圍觀。阮元臉紅,派了幾個馬夫將那些紙撕掉。到了夜里,又被貼上去。如此幾番,阮元只好作罷,大觀樓上還是掛著孫髯的原作。好事者以含沙射影之法寫了一首:
有一位穿紫袍的總督自命不凡
斗膽包天居然改李太白(嫡仙人)的詩章
這件事得罪了月亮大神
八月十五那天它生氣沒有出來
城邦一片漆黑只有星星在西山上亮著燭光
總督閉門思過罪過啊罪過南窗突然間亮了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瞧,如此嚴重!改他的詩,還不只是一種羞辱,就像是把他本人殺了。”博爾赫斯感嘆。在中國,詩可不是說著玩的。“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組成的。詩并不是外來的——正如我們所見,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詩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我尋找自己的真實面貌,世界形成以前它已存在。”《易經》里面說,“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修辭以辯吉兇。”你翻開那本德文版的,在87和98頁,在我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我畫了線的(對兒玉說)。語言即存在,中國人就是這么想的。
兒玉將大觀樓長聯念了三遍,博爾赫斯想象著它的原聲。聲音不論,那些隱秘的含義,博爾赫斯心領神會。他敲著書(一本紅色的布面精裝本,出版于1926年),對兒玉說,這或許可以說是一首表現主義的詩,中國或許沒有表現主義這種主義,但漢語本身就是一種長于表現的語言,與我們這種長于分析的語言很不同。表現就是直接說出感覺、感受,而不是訴諸具象(模仿)、細節,它的細節需要讀者去合作完成,它只是點到為止,期待的是更主動、更深刻、更有想象力的閱讀。它只負責說出那種感覺,不下結論,讓讀者去感而遂通。這首詩激昂而溫和、多情。敬畏大地、贊美大地。大地在這里不僅是物質、容器,也是一個精神現象。這副長聯的要點在這六個字:只贏得、莫辜負。贏得最終不會贏得。看看人類歷史,哪一件豐功偉績最終是贏了的?中國人喜歡講“道法自然”,這是一個古老的真理,比古往今來所有的真理都更重要。自然、大地、宇宙是人類的導師,它教給我們生命之道。溫故知新,通過這暮色,這道光線,這個房間,通過親愛的你(博爾赫斯吻了吻兒玉,這是所有博爾赫斯的傳記都秘而不宣的一個細節,它們總是將他刻畫成某種耶穌式的人物,愁眉苦臉,從來不吃飯,更不會接吻)……這是寫于17世紀的作品哪,荷爾德林、特拉克爾、梭羅們還沒有出世咧。這是一位偉大的先知式的詩人,一個不會消失的靈魂。
一位記者打來電話問博爾赫斯,他對由于拒絕修改小說《黃昏的瓶子》里關于胡里奧議員的一節(涉及議員傷風敗俗之事)而被革去市立圖書館館長一職,調去任市場家禽檢查員一事怎么看。博爾赫斯說,我正準備寫寫那些鴨子。又問他對議員的看法,他說“百萬富翁們的事我不感興趣”,又問他對議員夫人埃娃·胡里奧的看法,他說“婊子們的事我也不感興趣”。兒玉和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各自聽著,兒玉在煮咖啡。比奧伊又翻開了一本《歌德談話錄》。博爾赫斯見了,說:“德國的情況也是如此。這是一個值得尊敬但極其狂熱的國家。它恰恰選了一個寬宏大度、并不狂熱、國家觀念極其淺薄的人為其代表,他就是歌德。德國是由歌德來代表的。”
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說:“不妨到昆明去摸摸那把胡子。”老朋友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開了個玩笑。在東方,摸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動作,任何事情、物件,要摸過才是活的。摸是一個古老的象形字,這個字里面有很多只手。至少在三千年前就出現了。《象形字典》說,摸,動詞,撫也。用手探索性地輕輕撫摩,在看不見的地方伸手探索、探求。漢語里面帶“摸”的詞非常多,或許是世界上最多的、也最意味深長的。摸黑、摸底、摸臉、摸頭、摸牌、摸魚、摸不著邊、摸著石頭過河、摸索門徑、估摸、踅摸、捉摸、偷雞摸狗、混水摸魚、不可捉摸、從口袋里摸出一分錢、觸摸、撫摸、揣摸;邕讀(曹娥碑),能手摸其文讀之。《后漢書·蔡邕傳》“其后目盲,以手摸書而知其字。”《北史·藝術傳上·盧太翼》“眾盲摸象,各說異端。”《五燈會元·青溪洪進禪師》中國人迷信“感而遂通”,上下其手。只有動手,形而上才會成為形而下的活物。《說文解字》解釋“玩”這個字,意思就是“摩弄玉石”。玩,在東方,是人生的大事,不好玩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一切事情都要好玩。“君子以居賢德善(動詞)俗”(《易經》)。“俗謂土地所生習也。”玩,就是在形而下的物中,“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以養志,志就是形而上,就是超越性。與西方人的“上帝在細節中”有類似之處。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游就是玩。玩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不摸,不上手,事物永遠不會與人發生關系,世界就不會好玩。在東方,人們制作各種物件戴在身上,以供撫摸、玩弄。石頭、玉石、念珠、掛牌、鐲子——中國人認為只有被手摸出包漿的物件才有意義,不再是死物一個。關于包漿,本雅明曾有過論述,大意是:復制技術使復制品脫離了傳統的領域。通過制造出許許多多的復制品,它以一種摹本的眾多性取代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藝術作品存在的獨特性決定了在它存在期間制約它的歷史。這包括它經年歷久所蒙受的物質狀態的變化,也包括它的被占有形式的種種變化。前者的印記可由化學式物理的檢驗揭示出來,而在復制品上面就無法進行這種檢驗了;被占有形式的變化則取決于傳統,這必須從原作的境況說起。原作的在場是本真性概念的先決條件。對一件青銅器上的銹斑進行化學分析能夠幫助確立這種本真性(《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本雅明講的就是包漿這種東西。在中國,包漿意味著一種物的升華,通過時間的做舊,物件從實用的層面上升到精神的層面。人們甚至一粒一粒地摸那些葵花子、花生、蠶豆以消磨時間,一邊摸一邊若有所思。在歐洲人看來,中國人吃瓜子的樣子簡直有點神圣,不是為了果腹,而是為消磨時間。消磨時間乃人類大事。人類發明了許多辦法來消磨時間,工具、宗教、戰爭、音樂、舞蹈、寫作、繪畫、手工藝、手機……卻沒想到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剝瓜子。“那些有時間剝瓜子的人看上去真是最幸福的人。”
歐洲某些地方也崇拜觸摸:依然被異教的神話包圍著,許多神圣的巨礫慢悠悠踱進我們這個時代,成為守護神或公眾的驅邪物。人們對于摸了就能轉運的東西的熱愛——這是當代歐洲拜物教特別中意的一種形式——毫無疑問源自對這些被當作十字架遺跡的珍貴巖石的虔誠愛撫。如今,公眾熱衷于觸摸以求幸運的對象大多由青銅或某種同樣耐磨的金屬制成,明顯可見锃光瓦亮,或者形銷體損,其實它們和石頭都是一家的。我喜歡望著人們鄭重其事地觸摸(在我自個兒沒有親自動手的時候)。在一些地方,人們壓根不去琢磨這事兒,而是習慣成自然地撫摸幸運物;在另外一些地方,觸摸似乎是一種真正的靈性體驗;還有些地方,觸摸是半開玩笑地進行的(見《破碎大陸的返航》,英國,簡·莫里斯)。只是這種撫摸過于做作,目的性太強。不像東方的那種上手、撫摸,時刻在場。摸這個動作本身就是神圣的,一種崇拜,其人不必是圣人,而也因為撫摸,人人都是圣人(孟子)。博爾赫斯看上去很像一位圣徒,就是因為他看不見,只能觸摸。他的摸完全不做作,沒有目的性,就是一個習慣性的身體動作,看上去相當斯文。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的玩笑令博爾赫斯心中一動,已經起念。“‘親親為大’,許慎在《說文解字》說,親,至也。至,鳥飛從高下至地也。親就是要親自見面。見面與看書也是不一樣的。”“你可以摸摸他。”博爾赫斯很想見見孫髯,摸摸他的胡子,還想請孫髯為他刻一方印。請人治印,在漢語里說:請一方印。請人將自己的名字刻在石頭(一塊小碑)上,這件事非同小可,其奧妙之處如果細論的話,相當于去一座寺廟里上香。博爾赫斯說:“我們生命中的每位過客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會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記,也會帶走我們的部分氣息。有人會帶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這恰好證明,兩個靈魂不會偶然相遇。”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支持他的決定但沒法陪他同去,那幾天走不掉,他要開會。
兒玉給航空公司打了電話,要飛40多個小時,轉三次機。航空公司的雇員在電話里說。兒玉扭頭看著博爾赫斯,他在沙發間搖搖手杖。可以啊!
博爾赫斯回到現實,取出護照,買了機票。攜著兒玉,跨海越洋去往昆明。語言即存在。語言是對現實的解放,可以穿越時空。在機艙里,博爾赫斯迫不及待地摸了孫髯的胡子,在他那宇宙般浩瀚的語詞中。他在黑暗里想象那胡子,柔軟、綿密,像是兒玉的頭發,又像是西西弗斯推著的那塊石頭。
到了海關,關員瞟了瞟博爾赫斯的護照,大驚,您是博爾赫斯先生?就是寫《小徑分叉的花園》的那位?博爾赫斯害羞地笑笑,關員從檢查護照的玻璃小屋里走出來,自己舉著手機,與博爾赫斯拍了張合影。
話說在博爾赫斯到達昆明之前,這個地方決定消滅一切黑暗,亮化黑夜。施工之后,夜晚被無數探照燈照得如同白晝。又修建了盲道,以便讓所有盲人都可以大搖大擺地行走。這是三年前的事。盲道修了六個月,竣工后,此地的盲人就絕跡了。不僅瞽者,就是“獨眼龍”都有路可走了。所有人都可以大步流星地到處去,明眼人走明眼人的,盲人也可以唱著歌走路,手杖都不需要。可是同時也發生了一件怪事,如果明眼人踩到盲道,馬上就成為瞎子,這是始料不及的。如果返工,將這些多余的盲道全部撬掉,耗費的資金將是修建的五倍,財政負擔不起。秘書想出的補救措施是教育全體市民,看見盲道就避開,不要踩上去。又設計了盲道專用鞋,穿著它眼力好的人就可以在盲道上自由通行了。但是相當貴,一雙鞋的價格僅次于一架飛機(走路的人根本買不起)。于是又印制了“盲道出行手冊”,分發到戶,人手一冊。這個措施倒是馬上見效,盲道開通半年后,基本上沒有明眼人誤踩到盲道而瞎掉的事情發生了,即使盲人在盲道上走,看上去也像是明眼人一樣,人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到處自由通行,不必再躲躲閃閃。盲人一詞就沒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下令將這個污點般的詞從字典里剔除。
從機場出來,進入市區。下車,入鄉隨俗,博爾赫斯用手杖杵杵剁剁,即刻發現了人行道中間的盲道,他蹲下來,摸了摸那些履帶般的凹槽。“到處的盲道都一樣,按圖索驥。”除了他,這些盲道沒有一個盲人在走(因為沒有人一望而知就是盲人,每個盲人走路都走得正大光明、雄赳赳氣昂昂,完全像是正常人)。博爾赫斯獨自一人走在盲道上,他是盲人那種古老的走法,很危險的走法(像是雜技演員在走鋼絲),猶豫不決,小心翼翼,磨磨蹭蹭,顫抖著不停地思索著怎么走,惹人注目。他走得莊嚴、尊貴,自顧自地享受著這種來自道路的難得的尊重、憐憫。兒玉也不用攙扶著他,路仿佛是看得見的。他的步態世所罕見,一個自信的、目空一切的盲人(通常盲人都很膽小、緊張、害怕、自卑)。忽然看見盲人從天而降,開天辟地走在盲道上,好事者馬上掏出手機拍下來,傳上了短視頻平臺,博爾赫斯成了網紅(他自己不知道)。作品紛紛被翻譯成各種中文版本(有的付了版稅,大多數沒有)。盲人寫的小說,這還得了,這是后話。在盲道上,博爾赫斯發現自己又能看見了,世界還是他失明之前那個樣子,五彩繽紛,千紅萬紫,令他眼花繚亂。兒玉發現博爾赫斯忽然就不再搖晃得那么腐朽了,精神抖擻,幾乎已經是大步流星。她有點害怕這位老搭檔,她跟著他這么多年,早已習慣了像盲人那樣走路,現在她都有點兒跟不上他了。“你要上哪去?”在盲道上(那是一條黃色的小路)博爾赫斯看得一清二楚,離開了盲道,他又看不見了(盲道只是在主要的街道才有,而且也不會一直通到衛生間之類的地方)。盲道固然可以一覽無余,可是他無法在盲道上生活,他的生活已經無可救藥地沉入無邊的黑暗。他被盲道嚇壞了,這種解放真是燦爛無比,前途無量,如果就這樣光明磊落終其一生走下去,他一定會成為一只報曉的雄雞。他可不想當雄雞,他還是想當他的烏鴉,待在他的黑暗里一步步摸索他那些玩具般的書本。他沒有將這些想法告訴兒玉,博爾赫斯只在盲道上興奮了一陣(三分鐘),就放棄了盲道。此后就盡量避免走盲道。兒玉心領神會,一發現盲道,就牽著他趕緊躲開,就再沒有人關注博爾赫斯了。
出租車將他們丟在一個動物園門口。他們這才知道螺峰山已經改成了一個動物園,關著老虎、獅子、大象、蛇、孔雀等等。他們當然沒見到孫髯,只是在動物園里走了走,吃了根冰棍。里面那只在鐵籠子里走來走去的豹子令博爾赫斯印象深刻,他想起了德國詩人里爾克的那首詩,《豹》。不錯,他以前就評論過。
從動物園出來,他們去派出所打聽。我們來找一位名士,叫孫髯,留著一把白胡子。警官說,“名氏”是什么?你說的是名字吧,老外。去百立超市門口看看,那里天天蹲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好像就是姓孫。
他們到了百立超市。門口支著張桌子,后面坐著一個擺攤刻印的老頭子。旁邊站著超市的保鏢。
兒玉看見他并沒有胡子,下巴剃得光禿禿,穿著一身看上去很久沒洗的布衣(灰色的棉布夾克,黑色的棉布長褲),已經有點油膩。
您認識不認識一位叫孫髯的?她問那位保鏢。保鏢朝孫髯努了努嘴(他長得像一個瑪雅人,古銅色的皮膚,臉上布滿巫師般的皺紋)。
正低著頭刻印的老頭子抬頭說,正是鄙人。
二人遂得見。博爾赫斯立即鞠躬,偉大的詩人,終于見面了。我是您的讀者,您的“五百里滇池”,真是寫得好啊!
“是我寫的嗎?”孫髯摸著下巴說,“好像寫過。”
“你真的喜歡嗎?背兩句我聽聽。”
博爾赫斯沒有背過,玉兒倒是記住了,就背了幾句:“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孫髯說,夠了夠了,是個真粉。你的詩我也看過,當即吟出一首《戀人》:
月亮、象牙、樂器、玫瑰
燈盞和丟勒的線條,
九個數字和變化不定的零,
我應該裝作相信確有那些東西。
我應該裝作相信從前確有
波斯波利斯和羅馬,
鐵器世紀所摧毀的雉堞,
一顆細微的沙子確定了它們的命運。
我應該裝作相信
史詩中的武器和篝火,
以及侵蝕陸地支柱的
沉重的海洋。
我應該相信還有別的。其實都不可信。
只有你實實在在。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純真而無窮無盡。
“此番來,是想請您為我刻一方印,還想摸摸您的胡子。”
孫髯大笑道,胡子上星期才剃掉,要摸的話,得等上三個月。印倒是可以刻。就找了塊雞血石,為博爾赫斯刻了七個字:尋章摘句老雕蟲(隸書)。等等,再給你刻一塊。孫髯又找塊凍石刻了另一塊:曉月當簾掛玉弓,也是隸書。并告訴博爾赫斯是什么意思。兩塊石頭,一紅一白,相當好看(兒玉為他描述了這兩塊石頭,無論何事,兒玉只消說個二三,博爾赫斯就能想象出七八)。博爾赫斯大喜,掏出錢包,多少錢?
孫髯說,雞血石這塊,五百。凍石這塊,三百。一共八百。要摸胡子嘛,過三個月再來。把錢揣進內衣口袋。
將石頭遞給博爾赫斯,您摸摸,冰涼的。博爾赫斯握在手里,像是握著兩小塊冰。
涼不涼?
涼。
會涼的才是石頭,不涼的不是。
博爾赫斯又摸摸那些刻痕,弄得手指上都是印泥。他看不見,聞了聞石頭,有股怪異的香味。他從來沒有聞到過。
“這種味道只有中國有。”
孫髯問,您老人家住在何處?
兒玉說,布宜諾斯艾利斯。
哦,遠呢。孫髯說。
“眇能視,利幽人之貞。”(盲而能看見看不見的,利于黑暗里的人保持貞潔)
這句博爾赫斯沒有聽懂,孫髯一笑,意思就是你是個高人。
孫髯又問,吃飯了沒有。博爾赫斯說,沒有,這個不重要,見到您就足夠了。
吃飯怎么不重要!民以食為天,這是第一等的大事。孫髯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走,我請你們吃去。就收了他的攤子,將那些蓍草、骨頭、石頭、龜甲、竹片、刻刀、夾子、紙張、毛筆、墨條、硯臺、圖章、印泥、拓片什么的一股腦兒塞進一個布袋,提著就走(在他收起來之前,博爾赫斯已經彎著腰,一件一件地摸過了)。
他們來到一個擺在人行道上的小吃攤(如安街的“阿婆”小吃)坐下,孫髯向阿婆(他是熟客)點了三碗小鍋米線、一碗豬血、一盤鹵豆腐、一盤涼拌澄江藕、一盤花生米。“隨便吃,隨便吃。”博爾赫斯吃得津津有味,delicious(好吃,大意。無法譯成英語,它不只是說食物,要點在“美好”這件事的一次當下實現)!他居然說出了這句話,他從來沒說過,無論那是怎樣的美食,就是在巴黎旅行的時候他也沒有說過(食物是神圣的,“好吃”這種話太褻瀆了。“他們吃的時候,耶穌拿起餅來,祝福,就掰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但我告訴你們,從今以后,我不再喝這葡萄汁,直到我在我父的國里同你們喝新的那日子。’他們唱了詩,就出來往橄欖山去。”博爾赫斯讀過這一段),他第一次發現食物是如此美妙可愛,令他難以抑制自己食欲,吃得有點貪婪,吃得流出了汗水(就像個挪亞時代的饕餮之徒),西裝被濺上了幾滴紅油。兒玉用紙巾為他擦干凈。他以前在《大英百科全書》里面查過“味道”這個詞,一直大惑不解,味覺(人體重要的生理感覺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動物對飲食的選擇,使其能根據自身需要及時地補充有利于生存的營養物質。味覺在攝食調控、機體營養及代謝調節中均有重要作用)和道有什么關系?在味覺中能覺悟什么?布宜諾斯艾利斯有許多很好的西班牙餐館,他一家也沒有去過。現在他有點后悔,決定以后要好好品味。
要不要喝點酒?
喝一點吧。
孫髯又向阿婆要了兩只酒杯,從布袋里掏出一個瓶子,倒了兩杯出來(倒得滿滿的)。
阿婆問了一句,外國人?
阿根廷來的呢。
哦。
博爾赫斯抿了一口,有股安第斯山區的玉米味。
是什么酒?
苞谷酒。
喝了半杯,望著博爾赫斯麻木不仁的眼球,孫髯說出兩句詩來:白眼無今古,黃金有是非。
何意?
你雖是瞎子,卻看得見黃金。
過獎!
你家兒(昆明話:您)要不要整兩口?
兒玉說,我不能喝酒。
哦。那么多吃點兒菜。
孫髯放下筷子,為博爾赫斯算了一卦:六二。鴻漸于磐,飲食衎衎,吉。
什么是吉?哦,這種問題,第一次有人問。
孫髯愣了愣,吉,善也!
這個字的發音博爾赫斯一聽就會,他念念有詞:吉、吉……
道別,再來,胡子為你留著。你要好好的啊!
你也是!
孫髯背著布袋跳上了一輛剛剛到站的公交車。
他們去機場。盲人博爾赫斯再次對兒玉交代,不要走盲道,那些小路不好走,太滑,走不好摔一跤。
他們就沒有走盲道。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