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或者捕食器
這里其實看不到多少蜻蜓,偶爾三五只
沒有人聽到那對網(wǎng)狀薄翅摩擦時
細微的震顫。燒烤架已生銹
那些肥厚的,曾被烤熟的翅膀已飛走
留下的都是脆薄而易折的翅膀
比如蝴蝶,蒼蠅,蚊子和莽撞的胡蜂
但吸引我的始終是那幾只蜻蜓
它們互相穿梭,似乎我用不著擔心
它們會撞到一起。它們不是人造之物
另有一架隱秘的引擎,遵循精確的航線
隨身攜帶一座用身體做成的塔
它們的食物是小魚和昆蟲的幼蟲,因此
仁慈的塔也可以化身為兇猛的捕食器
就像塔的填充物是血肉和無窮虛空
這座移動的塔,與山上矗立的那座塔
始終構(gòu)成一個直角。終其一生,它們不可能
像一座真正的塔那樣栽種在地上,因為它們的塔
始終在運送的途中,或者懸停于某個瞬間
雪夜兼送小張北上
江南一夜白頭,水銀柱刻度跳崖
江南也只是一只鵝籠,鵝的頎長的脖頸
曾是刺向我童年史的一支長矛
但現(xiàn)在,它僅僅是對天鵝的一次戲仿
它身上的雪和寒冷也不會比鶴更多
霧中帝國,茶樓蹤跡依然成謎
它甚至已成為我們平庸生活中的一個
需要反復勘查的謎案,而謎底
在于偶然的誤讀,似乎一次還不夠
就像鐵皮鼓的沉悶鼓點和段子里的高音
他肯定會遺憾,不能親自撰寫訃告
這古老的文體,不得不乞靈于
修辭的雪,盡管他動用過的修辭
可能已經(jīng)失效,因此需要動用
最后一場雪,來冰鎮(zhèn)速溶的履歷
就像一個早被注銷的茶樓仍在售賣
霉變的茶葉,現(xiàn)在,它只存在于一冊
倉促裝訂的線裝詩集
勒緊單薄的騎線,而縫針不會刺下韻腳
正如北方青年沒有一份生活指南
中國總在不斷提速,因此明天九點
你就可以提前到達故鄉(xiāng),在遠郊
那折磨我的失眠里,在更多人的失眠里
那天邊發(fā)抖的晨星,仍是無法變賣的珠寶
時差研究
酒店前臺的背景墻上,每只鐘都深信不疑
自己才是唯一準確的時間,鐘面上
兩根指針相剪時瞬間的猶豫,因此被忽略
人們許多時候并不需要時間
他們的身體里有一只自己的鐘
每個人都把自己視為一根指針,匆匆趕路
唯恐在這顆星球的旋轉(zhuǎn)中打滑,被時間拋棄
更多的人生活在一個虛構(gòu)的時差里
樂于從一種暈眩中換算出一個陌生的自己
像一卷快進的磁帶,偶爾學習一次倒帶
那微弱的嘀嗒聲幾乎可以忽略,只在夜深人靜
借一條不存在的鐘舌,激辯我們的鸚鵡嘴
假山研究
假山不假,至少它比任何一座山
更有資格談論嶙峋,那些暗藏的褶皺
讓它意外地獲得山水的授權(quán)
當我們習慣于用“假山”來稱呼它
假山平心靜氣,并無過多抱怨與憤怒
群山的俯瞰反倒提高了它的海拔
人造的一線泉水模擬出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
虛擬的落差,而水池里的倒影
像是深淵中的呼救,為二手的真理墊底
它通過枯干與瘦身獲得逼真
這些奇怪的石頭,像一些斷肢
被綁在一起,苔蘚的綠紗布包扎一部
石頭的“最高虛構(gòu)筆記”。它知道
一首詩的任務
就是致力于用詞語重構(gòu)一個世界
那飽滿的青山,借假山而獲得替身
死亡游戲
當死亡成為一場游戲,意味著死者同時是
導演和演員,他親自撰寫的腳本
肯定留下了不止一個漏洞
現(xiàn)場不止一個,它們熱衷于互相推翻
他走了,留下永不腐爛的遺體
把衣服穿反,意味著若干角色的反串
錄音筆只負責錄制新鮮的鳥鳴
鞋帶系緊喉頭濁輔音,像是春天的寒冷
忙于倒帶,把“我不相信”倒回到消磁后的天空
隱翅蟲前史
有人轉(zhuǎn)發(fā)一種令人驚懼的昆蟲,據(jù)說
它分泌的毒液,會讓皮膚灼傷,甚至潰爛
我只好奇于它的名字。它為何要隱去
那對讓人迷惑的翅膀?它發(fā)達的后翅在起飛時
能迅速從鞘翅下展開,飛行后又依靠腹部
和足的幫助疊好,像一種精湛的技藝
被刻意隱瞞。一段不為人知的前史,被洗白
一位研究昆蟲的朋友告訴我,它的體內(nèi)
并沒有毒腺,它的毒性也沒那么可怕
只有在被我們拍死后,它的毒汁才侵蝕
我們的皮膚。我一邊和人爭論一場
剛剛發(fā)生的襲擊。一邊
欣賞白堊紀化石中的這種昆蟲。耳邊
隱約傳來翅膀振動發(fā)出的嗡鳴,仿佛有一場
更大的災難正在降臨。就像有些詞
趨光。古老。披一身盔甲。帶著
劑量更大的毒,構(gòu)成一種致命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