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予連臺本戲新的活力

在近期舉行的第十屆中國京劇節上，上海京劇院出了一支“奇兵”—他們參演的是重新整理排演的連臺本戲《七俠五義》。在以新編歷史劇、現代劇為主的全國京劇展演中選送這樣一個劇目，似乎顯得有些特別，然而細想起來，其實倒是可以看出上海京劇院繼承并發展海派京劇優良傳統的用心、努力與眼光。

連臺本戲是海派京劇的重要標志物，也是上海這座歷來崇尚創新與包容的城市的戲劇舞臺上特殊的風景。誠然，在京劇發展的歷史上，早在清末北京就有整本分日連演的劇目，“大軸子皆全本新戲，分日接演，旬日乃畢”，即是連臺本戲的模樣。然而，連臺本戲的旗幟正式豎起則是在上海。自20世紀20年代起，20多年里，連臺本戲在上海京劇舞臺形成潮流。海派京劇的前輩大師，如汪笑儂、潘月樵、夏月珊、夏月潤、周信芳、蓋叫天、鄭發祥等，都編演過許多連臺本戲。連臺本戲盛行于上海并非偶然，上海城市的開放性、兼容性，都市化、商業化，以及與此相應的觀眾審美眼光的多元與時尚，使得京劇不能拘泥于一成不變的方式和手段。于是，劇情緊湊、懸念迭起、行當齊全、技藝炫目、追求場面吸睛、重用機關布景的連臺本戲就應運而生。在那時的潮流中，難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但其中比較優秀的劇目，以及這些劇目所體現的創新求變、將主題的懲惡揚善與形式的可看性、娛樂性相結合的努力，也沉淀為海派京劇的優良傳統和遺產。在當下全社會重視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新時代，傳承與發展海派京劇以及連臺本戲自然也應是題中之義。上海京劇院多年來一直自覺地擔當著這份責任。劇院不僅幾十年一貫地堅持傳承與弘揚麒派藝術，而且也十分重視賦予連臺本戲新的活力。1980年改革開放之初，劇院就復排了1957年由周信芳老院長提議、由許思言整理編劇的《七俠五義》。此后又陸續整理新編了《貍貓換太子》《宏碧緣》《乾隆下江南》等劇，所得到的觀眾和市場反響大多很熱烈，其中，3本《貍貓換太子》尤為突出，不僅極為難得地獲得了“五個一”工程大獎，還有許多兄弟劇種和劇團紛紛移植上演。2017年始，時隔30多年之后，上海京劇院又開始精心打造新版的《七俠五義》上本，2023年又推出更出彩的下本；上海京劇院院長張帆 將此舉稱之為“海派文化的回歸”。這一認識說明劇院是把這一作品視為京劇守正創新的重要實踐：京劇如何在堅守藝術本體精髓的前提下贏得不同時代的觀眾，尤其是青年觀眾？如何隨著科技與社會發展賦予京劇以當代的魅力和活力？如何通過傳統海派劇目的新排提高和強化劇院的綜合藝術實力？《七俠五義》正是試圖高質量地回答這些課題。而從上下兩本的演出效果來看，對這個答題觀眾的打分很高。

將連臺本戲搬上今天的京劇舞臺，自然不應該是一般意義的復演。所以，最新版的《七俠五義》注重以當代的審美眼光與藝術手段審視原作，努力全方位地提升作品的藝術水平。

對待文本，擔任劇本整理的上海京劇院副院長馮鋼進行了仔細的梳理和剪裁。此前，《七俠五義》有1957年版的一、二、三本，1980年許思言先生在此基礎上整理恢復了其中的一、二本，而每本演出長達3個半小時。此次新版刪減了一些瑣碎的場次、個別次要人物以及重復的敘述性情節，使得劇情更為緊湊明快，脈絡清晰。《七俠五義》就如劇名所示，人物眾多，七俠有展昭、歐陽德、丁氏兄弟、智化、艾虎、沈仲元；五虎有盧方、韓彰、徐慶、蔣平、白玉堂。其特點就是一臺群戲。新版則在保留這一特色的同時將焦點更進一步集中在白玉堂、蔣平、展昭身上，形成主線突出、群像各有其貌的格局，每本戲也因此緊縮在2小時40分鐘左右，更加符合今天觀眾的欣賞習慣。

二度創作方面，上海京劇院顯示了演員行當齊全、功夫扎實、文戲武戲各擅勝場的綜合實力優勢。作為一臺武俠戲，武戲與武行是否過硬無疑是關鍵。上海京劇院近年來武行的人才濟濟，武生、武丑、武小生、武花臉、武旦、刀馬旦各行當都有強手。《七俠五義》里，飾演配角沈仲元、智化、艾虎、丁月娥與反派女角鄧麗姑的李瞳勝、魯佳亮、劉瀟、楊亞男與馮蘊都有精彩的出手和不俗的表現。而主演的郝帥、郝杰兄弟則更加身手了得，技藝過硬。郝帥應工武生，上下本分飾展昭、白玉堂。這兩個角色都武藝高強，性格卻有很大差異，擅用的兵器與武功也不相同。展昭大氣穩重、義肝俠膽，劍術精湛、輕功如飛；白玉堂心高氣傲、嫉惡如仇，銀槍翻飛、鋒芒畢露。郝帥兩個角色都演來性格鮮明，拿捏得當，并且充分展示自己的武功造詣。如下本中，在白玉堂兩探沖霄樓時，他分別吸收茹（富蘭）派、蓋（叫天）派武生的兩套走邊，動靜結合，不僅身段瀟灑好看，更是將人物身處險境的機警沉著表現得十分妥帖。勇闖銅網陣一場，他的飛腳、旋子干脆飄逸，打斗出手驚險火爆，特別是他自己設計的幾套槍花難度高，并且要邊唱邊舞，一氣呵成，十分難得。作為武丑的郝杰，念白嘎嘣兒脆，翻騰輕捷無聲，功底扎實。他演的蔣平，頭腦靈活，反應敏銳又重情重義。他的武戲驚險而多變，無論是“下高”從3張桌子高度反身翻落，還是開打時手使罕見的峨眉刺的“把子”，都令人目不暇接。在寒泉撈印一場，郝杰以一系列連接緊湊的翻打跌撲動作表現在水下尋找官印，并融入矮子功、慢動作等技巧顯示水波的阻力，最后，利用高難度的“吊威亞”機關完成從水底浮出水面的舞蹈動作，這場戲充分展示了郝杰的技巧和才華。

連臺本戲極其講究生旦凈丑行當齊全、視聽俱佳綜合效果，所以，《七俠五義》的文戲也多有精彩發揮。上本的文戲盡顯海派特色：包拯非由通常的花臉扮演，而由老生應工，臉譜的勾畫不用黑臉譜，髯口的式樣不戴滿，遵循的是南派扮相，演員魯肅的唱腔麒派韻味濃厚，蒼勁有力。劇中更有海派標志性的“連彈”，由盧方、展昭、白玉堂、柳青、蔣平、徐慶、丁月娥7人聯唱，生旦凈丑各亮嗓音，曲調豐富如行云流水，相當動聽。下本的文戲則唱念兩方面都有出彩處：行轅夜話一場，到襄陽查案遇阻的顏查散一段成套二黃唱腔，由導板、回龍到原板再接快三眼起伏有致地傳達了他思考破案之路的糾結與沉穩，以及對白玉堂敞開心扉的真誠，聽來相當過癮。而吃魚結義一場，楊揚飾演的女店主七奶奶周旋于顏查散、白玉堂、書童雨墨之間的戲，均為對白，卻清脆悅耳，風趣生動，凸顯了她處世俗氣又不失正直、鑒貌辨色仍是非分明的可愛性格。《七俠五義》中最能體現文武兼備特點的當屬傅希如。他上本演白玉堂，工武生，下本演顏查散，工老生。兩個角色的戲路截然不同，他演來卻都得心應手。演武戲，他腰腿身段挺拔漂亮，開打出手干脆利落；演文戲，他嗓音亮，韻味足，運腔自如，聲情并茂；表現出了文武老生的全面和成熟。

機關布景是連臺本戲的一大特征。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與技術的進步，如何使機關布景超越以往的簡陋粗糙，創造出令人驚嘆的嶄新樣貌，是一個很具挑戰性的課題。《七俠五義》在這方面作了許多精心的設計與有效的努力。新的威亞（英語wire）技術，讓人物的飛檐走壁幾可亂真；多媒體畫面與實景裝置結合營造的銅網陣萬箭齊發的景象頗有驚心動魄之感；一把飛刀從天而降插入包拯案桌的突然和沖霄樓前艾虎被暗藏機關剎那困住的意外；都給觀眾帶來了刺激與驚奇；沖霄樓內層層疊疊交錯運動的鏡面幻象，則營造出了白玉堂獨闖銅網陣險象環生的氣氛。這些使得連臺本戲具備了更新的舞臺畫面和觀賞效果。

《七俠五義》上下本已在上海舞臺和中國京劇節上完整亮相，觀眾的反響十分熱烈，上海京劇院傳承海派京劇連臺本戲的努力得到的回報令人滿意。當然這個戲的提升加工依然需要，現在上本的總體效果與下本還有一些差距；主要武戲角色的內心體驗與體現還可以進一步琢磨；機關布景也期待更機巧的創新。上海京劇院歷來有“十年磨一戲”的精神，相信經過打磨，《七俠五義》定會成為劇院常演不衰的保留劇目。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