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

〔摘要〕 保障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是尊重與保障人權、保護刑事被害人個人利益以及防范訴訟風險的必然要求?！斗稍ā返念C布給我國法律援助制度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契機，與《法律援助條例》相比在諸多方面都有很大進步，但目前我國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保障仍顯不足，主要表現(xiàn)為立法對其不夠關注、學界對其研究欠缺、實踐中獲得法律援助的刑事被害人數(shù)量較少。為此，應通過推進科學立法、完善保障機制等措施加強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

〔關鍵詞〕 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被追訴人；人權保障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203（2024）01-0087-07

歷經多年的反復研究與征求各界意見，2021年8月2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決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援助法》（以下簡稱《法律援助法》）自2022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與2003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援助條例》（以下簡稱《法律援助條例》）相比，《法律援助法》在諸多方面都有很大進步。《法律援助法》共有70條規(guī)定，就當前的實際情況，從保證法律援助制度能夠順利施行的角度對法律援助制度中的一些程序性、保障性問題作了比較全面的規(guī)范。譬如，規(guī)定了法律援助制度的適用范圍、實施法律援助制度應當遵循的原則、法律援助機構的設置與資金來源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然而，在充分肯定《法律援助法》取得巨大進步的同時，也應清醒認識到，法律援助制度的發(fā)展適用仍面臨一些挑戰(zhàn)。譬如，《法律援助法》中直接涉及刑事被害人的條款僅兩條，間接涉及刑事被害人的條款也僅四條。由于法律援助制度不僅是國家從頂層設計層面進行的一項司法體制改革，也代表了國家對公平正義、人權保障的不懈追求，更與刑事訴訟的未來發(fā)展密切相關，所以構建系統(tǒng)、科學、完整的法律援助制度對于在實踐中保障該制度的順暢運行及其預設功能的充分發(fā)揮都是必不可少的?！斗稍ā奉C布之初，就有學者提及，“就被追訴人和刑事被害人而言，法律援助權是對其所享有基本權利的一種保障”〔1〕，“公訴案件檢察機關第一次詢問刑事被害人時，應當告知其享有申請法律援助的權利，并為其申請法律援助提供便利”〔2〕。法律援助制度在充分考慮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同時，也必須對刑事被害人的權利保護予以合理關切，這是平衡二者訴訟利益的現(xiàn)實需要。因此，筆者擬通過分析《法律援助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就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予以探討，以期對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有所助益。

一、保障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必要性

（一）國家“尊重與保障人權”基本原則的必然要求

在刑事訴訟司法實踐中，存在著較多刑事被害人合法權益遭受侵害的環(huán)節(jié)與場域。一方面，在偵查環(huán)節(jié)，由于犯罪行為的直接侵害，刑事被害人成為案件的當事人與一種證據(jù)來源，刑事被害人的參與和配合與案件處理結果存在直接的利害關系。受犯罪的直接影響，刑事被害人對犯罪的過程與感受最為直接深刻，他們往往能夠對犯罪事實作出較為清晰與全面的回憶，為偵查人員及時了解案情、明確偵查手段提供關鍵線索和幫助。鑒于此，對于涉及刑事被害人的案件，偵查人員通常將詢問刑事被害人視為收集證據(jù)、發(fā)現(xiàn)線索、審查犯罪嫌疑人陳述、證人證言的重要手段。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囿于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刑事被害人往往只被視為證據(jù)的來源，有些偵查人員過于關注從其口中獲取有價值的案件信息，而忽略了刑事被害人在陳述殘酷經歷時所承受的內心痛苦。偵查行為使用不當易導致刑事被害人不可避免地成為侵害對象，造成“二次傷害”甚至引發(fā)“惡逆變”。甚或部分刑事被害人因偵查人員保護不周而遭受過失傷害，還有因偵查人員故意侵害行為而再次遭受傷害。前述現(xiàn)象既反映了偵查階段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的緊迫性，也證實了在受到犯罪侵害時，刑事被害人處于相對弱勢地位，需要及時獲得法律援助。為了防止刑事被害人在偵查權不當使用的情況下受到侵害，并在侵害行為發(fā)生后為其提供有效的救濟，保護刑事被害人的權益成為當前的緊迫任務。除此之外，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將被追訴人申請法律援助的時間提前至偵查階段，就偵查階段被追訴人和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平衡這一角度而言，刑事被害人在偵查階段也應得到同等對待。另一方面，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雖然《刑事訴訟法》第40條與《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318條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自收到案件材料起三日內有告知刑事被害人委托訴訟代理人的義務，《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253條還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詢問刑事被害人時應當告知其在審查起訴階段所享有的訴訟權利，且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的告知程序和告知方式，但實踐中關于刑事被害人的知情權保障仍有所欠缺。刑事被害人的知情權只能依賴于檢察機關的主動告知，而檢察機關在履行告知義務時通常采用書面告知訴訟權利義務形式，未能充分釋法說理，刑事被害人難以知曉相關案件事實、訴訟程序變更等情況。一旦檢察機關未盡基本告知義務，刑事被害人則可能被排除在審查起訴程序之外，后續(xù)的發(fā)表意見權及救濟權更無從談起。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是體現(xiàn)被追訴人認罪悔罪的重要階段，被追訴人通過言語道歉、退繳贓款贓物、積極賠償刑事被害人損失來達到修復二者關系的目標。但由于刑事被害人知情權與發(fā)表意見權的保障不足，其期望通過訴訟程序的進行獲取物質與精神層面的補償與撫慰也就難以實現(xiàn)。而通過律師的介入，加強與檢察機關的交流以及充分行使閱卷權，恰好可以彌補刑事被害人在審查起訴階段知情權與發(fā)表意見權保障不足的缺陷，安撫、穩(wěn)定刑事被害人的不良情緒，增強刑事被害人與司法機關的合作意愿，避免公安司法機關將刑事被害人置于遺忘的角落。

（二）保護刑事被害人個人利益的現(xiàn)實需要

“法益是憲法框架下法律所保護的利益?！薄?〕根據(jù)內容進行劃分，法益可分為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在存在刑事被害人的犯罪案件中，犯罪行為首先侵害的是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而后侵害由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組成的公共利益，其所造成的侵害有先后之分，同時具有“公私合一”的性質?；诖耍瑖倚塘P權在實現(xiàn)維護公共利益的同時，也表現(xiàn)為對刑事被害人權益的救濟和修復，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有一致性的一面。檢察機關作為負有“公正客觀義務的公署”〔4〕，既代表國家追訴犯罪，維護公共利益，也需代表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同時還應兼顧被追訴人的正當權益。在此基礎上，檢察機關成為刑事被害人的代理人〔5〕，公訴成為刑事被害人獲得公力救濟的主要途徑。但實踐中往往是檢察機關對公共利益的維護抱有滿腔熱忱，認為公共利益應是優(yōu)先考慮的因素〔6〕，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已為檢察機關所代表，在維護公共利益的同時必然能夠保護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從而形成了一種公共利益優(yōu)先保護的模式。其實這種想法過于理想化，因為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在實現(xiàn)程序和要求上是不同的，難以整合成一種聲音，二者并不必然一致，甚至二者的不一致性才是實踐中所體現(xiàn)的主要關系向度：檢察機關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多從公共利益出發(fā)，提起和支持公訴時需將公共安全、社會秩序及犯罪控制作為首要考量，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還需考慮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量刑合理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落實等問題，而刑事被害人希望通過國家公權力的行使獲得自身因犯罪行為所受到的物質方面的補償與心理上的慰藉，滿足自己對訴訟程序的合理期待〔7〕。這也表明，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出現(xiàn)沖突是較為常見的。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有其客觀性和合理性，維護公共利益的同時并不一定能完全保護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因此，法律援助制度也需要對刑事被害人的個人利益給予合理關切。

（三）防范訴訟風險的必然之選

在我國，刑事被害人可以參與刑事訴訟程序，但這種參與時常流于形式，在個案處理時可能被公安司法機關所忽略。故意傷害、尋釁滋事、交通肇事、毀壞財物等諸多輕微刑事案件犯罪事實清楚、簡單，被追訴人也愿意認罪悔罪，但有可能不愿意賠償損失，導致判決生效后執(zhí)行困難；污染環(huán)境、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犯罪刑事被害人眾多，被追訴人往往抱著以刑抵債的想法拒絕對刑事被害人補償或賠償。在前述情況下，被追訴人雖然受到刑罰處罰，或者有可能因為認罪認罰而獲得量刑優(yōu)惠，但刑事被害人這一主體的權益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容易引發(fā)刑事被害人的不滿，激化社會矛盾〔8〕。

在刑事訴訟中，如果不賦予刑事被害人充分的法律援助權以保障其合法權益，有可能引發(fā)相應的訴訟風險，甚至可能導致嚴重的社會問題〔9〕。由于《法律援助法》尚處于適用初期，沒有直接對應的數(shù)據(jù)材料直觀反映此問題，但其他層面相關數(shù)據(jù)可間接印證此觀點。數(shù)據(jù)顯示，近年來檢察機關受理刑事被害人申訴案件數(shù)量一直處于高位。譬如，2016年人民檢察院受理“不服法院刑事判決裁定”的申訴案件總量為9 983件，其中刑事被害人申訴案件數(shù)量多達3 162件，約占“不服法院刑事判決裁定”案件總量的31.7%，占受理申訴案件總量的23.6%。2017年與2018年刑事被害人申訴案件數(shù)量還有所上漲。2019年至2021年雖然“不服法院刑事判決裁定”的案件數(shù)量有所回落，但其占申訴案件總量的比例依然較高（數(shù)據(jù)來源于國家統(tǒng)計局網站“中國統(tǒng)計年鑒”欄目歷年的“人民檢察院處理申訴案件情況統(tǒng)計表”）。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警惕，那就是我國從2016年開始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而從此年起刑事被害人向檢察機關提起申訴的數(shù)量整體呈上升趨勢，這表明刑事被害人在自認為遭受司法不公時不一定會選擇保持沉默，其也有強烈的情緒表達欲望，因此在大力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背景下，這一現(xiàn)象不僅沒有消解，甚至可能有進一步擴大的風險?？梢韵胂螅绻x予刑事被害人充分的法律幫助，讓專業(yè)法律人士對其進行釋法說理，幫助刑事被害人表達自己的意見，順暢參與刑事訴訟程序，獲得物質上與精神上的補償與撫慰，增強刑事被害人對刑事訴訟程序的認同，紓解刑事被害人的不滿情緒，那么刑事被害人申訴的數(shù)量很可能會顯著下降。反之，如果忽視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不僅刑事被害人申訴案件的數(shù)量有可能會持續(xù)上漲，甚至有可能導致纏訪鬧訪現(xiàn)象多發(fā)，增加國家的維穩(wěn)成本。任何法律程序的設計與運用都應當獲得當事人的理解與配合，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并完善法律援助制度的規(guī)則設置，以防范法律程序所產生的訴訟風險。

二、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保障不足的表現(xiàn)

（一）立法對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不夠關注

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中關于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規(guī)定較少，多注重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的設計，未能就被追訴人與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進行合理平衡，致使刑事被害人在尋求法律援助時缺乏具體的立法支撐。

《刑事訴訟法》中涉及法律援助的規(guī)定有兩條，分布在第四章“辯護與代理”中：一是第35條規(guī)定了被追訴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沒有委托辯護人，本人及其近親屬可向法律援助機構申請法律援助以及被追訴人獲得指定辯護的具體情形。二是第36條具體規(guī)定了被追訴人享有尋求值班律師幫助的權利。第36條實際上是對第35條中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的具體化與細化，對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中行使法律援助權進行了詳細而周延的規(guī)定。但關于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刑事訴訟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僅在第46條規(guī)定了刑事被害人享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以及檢察機關與法院的告知義務。而且《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被追訴人在偵查階段便開始享有法律援助的權利，其法律援助權的行使貫穿整個刑事訴訟流程，但規(guī)定刑事被害人在移送審查起訴后方可委托訴訟代理人。在《刑事訴訟法》并未對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作出明確規(guī)定的前提下，還將其委托訴訟代理人的時間限定至移送審查起訴后，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刑事被害人的權利保護。

《法律援助法》對法律援助制度作出了具體規(guī)定，是我國法律援助制度的最新發(fā)展，使得法律援助制度上升至法律層面，較《法律援助條例》在無期徒刑、死刑復核案件法律援助律師的“資格準入制度”、委托辯護與法律援助的沖突解決機制、法律援助案件范圍等方面取得了一些突破〔10〕?！斗稍ā饭灿?1條規(guī)定了被追訴人的法律援助權，從享有法律援助權的被追訴人范圍、對象、公安司法機關保障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的程序要求、值班律師的設置及義務、申請法律援助的時間要求等諸多方面詳細規(guī)定了被追訴人的法律援助權。概言之，《法律援助法》在被追訴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時間、門檻，申請法律援助程序的簡化等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卻未能從另一層面對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給予足夠重視。《法律援助法》中關于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明確規(guī)定僅有兩條，牽涉刑事被害人的條款也只有六條。雖然《法律援助法》較《法律援助條例》中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規(guī)定有些許進步，但在援助范圍、標準及對象層面并未作出調整。與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相比，《法律援助法》中關于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規(guī)定仍稍顯薄弱。

（二）學界對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研究欠缺

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賦予刑事被害人當事人訴訟地位，于是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為學界所廣泛關注。如張劍秋的《刑事被害人權利研究》（2005年）、季曉軍的《角色視閾下的被害人研究》（2017年）、衛(wèi)躍寧、宋振策的《國家責任視角下的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研究》（2018年），內容涉及刑事被害人當事人地位的保障、刑事被害人國家救助制度等一系列主題。截至2023年11月25日，以“刑事被害人權利”為主題在知網上搜索到1 090篇文章，對這些研究成果進行分析可知，關于刑事被害人權利的研究自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開始逐漸增多，隨后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數(shù)量出現(xiàn)大幅攀升，之后總體呈上升趨勢。同時，由最初從整體性視域出發(fā)研究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到從不同學科及具體程序或案件入手微觀分析各類刑事被害人的權利保護，研究成果頗豐。盡管如此，這些研究成果卻較少關注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問題，即使偶有涉及，亦未展開深入研究。其中以“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為主題僅搜索到45篇文章，相關學術文獻成果較少，代表性文章為高貞的《論刑事援助權及其實現(xiàn)》（2008年）、《加強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的對策建議》（2008年）。這些文章大多從微觀視角分析不同案件中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問題，諸如未成年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問題、性犯罪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問題以及食品安全犯罪中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問題等，較少從整體性視角研究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此外，關于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比較研究的學術成果極少，僅搜索到趙航的《法國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制度及其啟示》。但是，與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問題研究相比，涉及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構建與保障的相關學術成果可謂浩如煙海，內容涉及被追訴人法律援助的諸多方面。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需求與法律援助制度供給之間的不平衡，以及刑事被害人游離于法律援助制度外的事實并未得到學界的充分關注。刑事法律援助的核心主體是被追訴人，學界研究的側重點仍在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上，這與法律援助的精神是一致的。無論是《法律援助條例》抑或是《法律援助法》，其整體框架都圍繞如何切實保障被追訴人法律援助權展開，刑事被害人僅是參與主體，而非法律援助制度中的核心主體。當然，有些學者也意識到，“因為法律援助的缺失，部分刑事被害人難以完全表達其利益訴求，刑事賠償也無法及時到位，容易導致刑事被害人產生不滿情緒，喪失對司法的信心，誘發(fā)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11〕。然而，目前尚未見到關于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保護方面較為完整翔實的研究，《法律援助法》也未對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予以必要的關注，反映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刑事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就難以得到充分保障。

（三）實踐中獲得法律援助的刑事被害人數(shù)量較少

在《法律援助法》實施之前，對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是以《法律援助條例》以及國務院頒布的相關指導意見為依據(jù)，同時各地也會根據(jù)案件的不同情況決定是否給予被害人法律援助。2003年《法律援助條例》頒布后，司法部法律援助中心公布了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的相關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顯示，2004年至2007年我國刑事法律援助數(shù)量一直呈上漲態(tài)勢，2006年開始突破10萬件，被追訴人獲得法律援助（包括指定辯護和依申請獲得辯護）的數(shù)量占法律援助案件總量的95%左右，而刑事被害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數(shù)量僅在5 000余件上下徘徊，占案件總量的5%左右〔12〕。顯然，與被追訴人相比，刑事被害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數(shù)量與比例非常低，這與我國刑事被害人的龐大數(shù)量不太相稱。另外，筆者對H省省會城市M市的刑事法律援助進行了調研，調研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至2023年上半年M市的刑事法律援助案件數(shù)量分別為1 922件、1 918件、1 687件、877件，其中被追訴人獲得法律援助（包括指定辯護和依申請獲得辯護）的案件分別為1 895件、1 894件、1 674件、871件，各占比98.6%、98.7%、99.2%、99.3%，而刑事被害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案件僅有27件、24件、13件、6件，僅占法律援助案件總量的1.4%、1.3%、0.8%、0.7%，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與被追訴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案件占比差別極大?！斗稍ā奉C布后M市刑事被害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案件數(shù)量并未顯著上升，且有逐年下降的態(tài)勢。雖然M市一地情況統(tǒng)計難以代表全國刑事被害人獲得法律援助的整體情況，但知微見著，通過分析M市相關數(shù)據(jù)可知，我國亟需加強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

三、加強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保障的建議

（一）推進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科學立法

首先，在《刑事訴訟法》中明確刑事被害人享有法律援助權。前已述及，《刑事訴訟法》并未涉及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問題，雖然《法律援助法》已將刑事被害人申請法律援助的時間限制刪除〔13〕，但刑事被害人在獲得法律援助方面并無《刑事訴訟法》上的依據(jù)。目前，《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已提上議程，可借此次修改明確刑事被害人的法律援助權。具體可嘗試將《刑事訴訟法》第四章“辯護與代理”第46條改為：公訴案件的刑事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自公安機關立案之日起，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無法委托訴訟代理人的，可以申請法律援助。自訴案件的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權隨時委托訴訟代理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無法委托訴訟代理人的，可以申請法律援助。公安機關自立案之日起三日以內，應當告知刑事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無法委托訴訟代理人的，可以申請法律援助。人民法院自受理自訴案件之日起三日以內，應當告知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無法委托訴訟代理人的，可以申請法律援助。這樣，一方面直接賦予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使刑事被害人申請法律援助時有法可依，也與《法律援助法》的規(guī)定保持一致；另一方面為了兼顧被追訴人與刑事被害人之間的權利平衡，將刑事被害人委托訴訟代理人與申請法律援助的時間提前至偵查階段，與被追訴人保持一致，就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而言意義深遠。

其次，建立刑事被害人指定代理制度。鑒于《法律援助法》頒布不久，貿然進行修改無益于法律的穩(wěn)定性與司法權威，可采用司法解釋的形式就刑事被害人的指定代理制度作出規(guī)定。刑事被害人指定代理制度的設置，應以被追訴人指定辯護為參照，范圍不宜設置過大，以免給法律援助制度帶來過大壓力，具體如下：公訴案件的刑事被害人屬于下列人員之一，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擔任訴訟代理人：1.未成年人；2.視力、聽力、言語殘疾人；3.因心理或生理可能妨礙訴訟權利有效行使的人；4.刑事被害人死亡，法定代理人或其他近親屬無法參加訴訟且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5.遭受嚴重暴力犯罪侵害的人；6.刑事被害人申請抗訴而人民檢察院不予抗訴的。其他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刑事案件，刑事被害人因經濟困難或其他原因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人民法院可以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擔任訴訟代理人。先在配套司法解釋中明確指定代理制度，待時機成熟后，可考慮納入《法律援助法》，與其第29條配套施行。

再次，制定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受援資格的科學標準。法律援助的出發(fā)點之一是使受援人免受因權利無法得到救濟而致貧或返貧，以經濟困難作為受援認定標準具有合理性與正當性〔14〕。《法律援助法》第34條對經濟困難作了開放式規(guī)定，即可根據(jù)各地情況自行確定。但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一般將“公民經濟困難”的標準設定為與當?shù)刈畹蜕畋Ｕ蠘藴室恢拢Y果致使酌定法律援助的適用范圍被限縮得十分狹窄〔15〕。因此，各地可以綜合考慮當?shù)氐姆稍Y源狀況及法律援助需求等情況，將人均可支配收入納入法律援助經濟困難的標準，因特殊原因（如自然災害、不可抗力等）造成經濟困難，無力承擔法律服務費的，視為經濟困難，適當放寬典型、特殊案件的援助標準，將法律援助范圍覆蓋至更多低收入人群，建立科學合理的受援標準，有效解決刑事被害人申請法律援助難的問題。

（二）完善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的保障機制

在立法層面擴大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范圍的同時，還需輔之以相應的保障機制，這樣才能使紙面上的權利變?yōu)楝F(xiàn)實的權利。

首先，建立刑事被害人即時性法律援助機制。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新增值班律師制度，明確值班律師的職責為“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因此，可嘗試在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36條的基礎上，賦予刑事被害人以值班律師幫助，補齊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保障的最后一塊短板。具言之，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有義務告知刑事被害人享有值班律師幫助的權利，若刑事被害人表示需要值班律師的幫助，公檢法機關可通知法律援助中心派遣值班律師為刑事被害人提供即時性法律服務，具體包括幫助刑事被害人知曉程序進展或變更情況、提出異議、發(fā)表意見、提供法律咨詢等。公安司法機關應及時告知刑事被害人享有獲得值班律師服務的權利，并為其約見值班律師提供便利，刑事被害人也可自行前往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律師辦公室尋求法律服務，法律援助中心不得以推諉或變相推諉的方式拒絕向刑事被害人提供法律援助。公安司法機關應會同法律援助中心合理安排公設值班律師的值班頻次、值班方式等，其中值班方式可不局限于司法機關值班、法律援助中心值班這一線下方式，還可探索線上網絡值班的方式。法律援助中心也可根據(jù)刑事被害人的不同特點，培養(yǎng)專門處理刑事被害人法律業(yè)務的值班律師，以此提升為刑事被害人提供法律服務的水平。雖然值班律師制度日益發(fā)展成熟，將刑事被害人納入值班律師的服務范圍并不會明顯增加額外的制度運行成本，但可能會對現(xiàn)有值班律師制度的運行產生一定的沖擊。為此，可采取試點的方式在部分地區(qū)先行開展，總結經驗之后再推廣適用。

其次，構建相應的經費保障機制?！斗稍ā吩诜稍涃M方面給予了大力支持，若將刑事被害人納入法律援助范圍，可能會導致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案件的迅速增長，法律援助經費的需求量也會進一步攀升，故應加大法律援助經費的保障力度，避免由于經費不足影響法律援助律師的積極性。其一，應根據(jù)法定援助范圍確定法律援助經費總額。各地財政在編制法律援助年度經費預算時，需以上一年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的需求量為參照，適當增加法律援助的財政撥款。若如前述所言，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權在立法及各方面陸續(xù)得以保障，各地政府就應以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的需求量測算當?shù)啬甓确稍涃M，以匹配隨之上漲的經費需求。其二，完善法律援助辦案補貼計算方法。就法律援助辦案補貼計算而言，對于不同類型的案件與不同主體，法律援助的工作量不同，故而應區(qū)分測算。其三，訴訟階段的差異使法律援助的工作量不盡相同，因而可按照不同訴訟階段區(qū)分計算法律援助工作量，以合理確定律師的辦案補貼。其四，根據(jù)具體因素的變化適時調整法律援助經費。應根據(jù)實踐中各種因素的變化及時調整法律援助經費的劃撥。當遇到新增法律援助項目時，應及時增加專項法律援助經費投入，諸如農村居民法律援助專項經費、死刑復核法律援助專項經費等。同時，消費物價指數(shù)、工資增長水平等也應成為法律援助經費劃撥時的考量因素，以滿足法律援助的現(xiàn)實需要〔16〕。

再次，完善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的質量保障體系?！斗稍ā返?7條至59條要求司法行政部門綜合運用監(jiān)督、考核等方式來保障法律援助的質量，完善的法律援助質量保障體系應從入口端與出口端雙向發(fā)力，確保法律援助質量經得起各方檢驗。一方面，簡化法律援助程序，借助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賦能法律援助，從入口端解決法律援助申請難的問題?！斗稍ā返?3條規(guī)定法律援助機構應當提供便捷的法律咨詢服務。為簡化法律援助的申請程序，可嘗試從以下方面著手：一是法律援助中心應大力推廣線上法律援助辦理，宣傳引導當事人通過電腦端、微信小程序預約辦理，在法律援助中心受理申請后，應及時通知律師通過視頻等方式與當事人溝通，減少通勤所帶來的時間、精力消耗。二是法律援助中心可組織技術人員，在法律援助申請頁面設置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中心子頁面，針對刑事被害人的特殊性設立諸如線上法律咨詢、心理輔導等欄目，避免刑事被害人受到“二次傷害”。三是法律援助中心可聯(lián)合多單位、部門建立法律援助對象數(shù)據(jù)庫，包括曾經申請過法律援助的當事人、當?shù)乩щy職工、殘疾人、五保戶、社會福利機構供養(yǎng)人員、低保人員等。借助該數(shù)據(jù)庫的支持，可以減少申請人重復提交證明材料，有效提升法律援助的針對性。另一方面，構建法律援助服務質量評價體系，在出口端保障法律援助服務質量。《法律援助法》第57條規(guī)定司法行政部門可以對法律援助服務通過第三方評估等方式定期進行質量考核，司法部也于2020年發(fā)布了法律援助案件質量評價的具體準則，旨在提高法律援助的服務質量。在此背景下，各地積極推行法律援助服務新型評價體系，如黑龍江省法律援助中心依托法律援助信息化系統(tǒng)平臺，采用即時評價與階段評價、內外評價、全面評價、重點評價相結合的方式，大力推進法律援助服務平臺建設。鑒于此，應在嘗試建立法律援助質量評價體系的同時，將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案件及刑事被害人納入評價體系中：第一，應進行全國范圍內的法律援助基線調查，單獨篩選出刑事被害人法律援助案件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對案件進行優(yōu)良、合格、不合格通報。第二，嘗試引入第三方機構，對受援刑事被害人進行調查回訪，包括填寫受援表格、刑事被害人自我陳述等方式，就刑事被害人的感受對法律援助質量進行監(jiān)督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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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梁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