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明月夜

帕米爾高原潔凈明朗的黃昏，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稅務局大院映染著夕陽的紅光，亮堂堂的。空氣清冽而舒適，鳥雀站在白楊樹上啁啾，一會兒拍拍翅膀向著夕陽下的雪山飛去。

我與幾名稅務干部站在白楊樹下聊天，他們述說的高原稅務生活令我癡迷。一位抱孩子的婦人徑自走進大院，向著局長王志軍說著什么。婦人穿著塔吉克族服飾，臉上的每一道細紋都是笑意的擴展與延續。

王志軍奔了過去，接過婦人懷里的男孩連聲道謝，我不明就里，也跟了過去。男孩兩三歲的樣子，柔弱的身子乖巧地倚靠在王志軍懷里，睡眼惺忪的樣子非常可愛。男孩的衣褲沾著塵，臉上手上也是，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潔凈，白凈的臉，純凈的眼，卡其色的小風衣沾著灰白的塵。

王志軍問男孩：“一一，我帶你去找爸爸吧？”男孩說：“不行，爸爸在村里，爸爸忙。”說著，向王志軍懷里靠緊了一些，又睡著了。

男孩馬一骉，小名一一， 兩歲七個月，爸爸馬彥軍駐村，媽媽馬娟加班，暫時放在稅務局值班室，值班員一會兒沒看住，一一溜溜達達出了稅務局大院，玩累了，就蜷在博物館門前的水泥地上睡著了，博物館工作人員認出是稅務局馬彥軍的孩子，給送回來了。

拜什庫爾干村是慕士塔格峰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稅務局的駐村聯系點。2015年7月，我曾來此采訪，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但這一天，我堅定地對當時的駐村干部鐘洪建說：“不對，這絕對不是2015年你駐村的那個村子。那些頭頂開著天窗的土房子哪去了？那些石頭壘成的羊圈哪去了？”

鐘洪建的笑像高原的天空那樣晴朗，他站在一棵粗大遒勁的高原柳下，指著遠處的雪山說：“2015年，我們是不是站在這個位置看慕士塔格峰？”我的方位感一向很差，但記憶力還好，那時，我所見到的古老村莊，土坯房低矮，土夯圍墻殘破，羊圈全部是石頭壘成，那些村間小路，坑洼崎嶇，長著荒草……

如今展現在我眼前的是慕士塔格峰腳下一座嶄新的小村莊，雪峰高聳，草場闊大，翠綠的高原柳星星點點，新建的牧民安居房錯落有致，色彩明快，有的紅頂粉墻，有的藍頂灰墻。一片安居房成行成列，是連排集中的村民小區；另一些安居房散落在遠處，星星點點。我不禁贊嘆，好一派絕美的高原村莊圖景。

村委會大院在這一片紅頂、藍頂的安居房之間，我們在一些建筑材料間跳來跳去，輾輾轉轉見到正在工作的駐村工作隊隊長馬彥軍。男孩一一安坐在馬彥軍的手臂上，雙手摟著馬彥軍的脖子，向我們炫耀：“這是我爸爸！”

正逢中秋節，男孩一一與媽媽馬娟到村里和爸爸一起團圓來了。馬彥軍寵著兒子，由著兒子坐在手臂上，又騎上脖子，卻一點不耽誤工作。

采訪時常被打斷，一位駐村干部拿來即將上報的材料，馬彥軍認真審核，并問了一些問題，簽上字；一位塔吉克族老人找來，詢問公路何時能修到他家，馬彥軍耐心告訴老人路現在修到哪兒了，再有幾天才能修到他家，老人高高興興地走了；又來了一位村干部，他們商量著建筑垃圾清運問題，高原柳的栽種問題……

2017年5月11日，當地發生5.5級地震，造成重大損失。地震之后，國家投入巨額資金改善當地牧民的居住環境，推倒老舊的土坯房，修建漂亮的抗震安居房；拆除泥土夯筑的院墻，換上輕型美麗的鐵藝柵欄；石頭搭建的羊圈消失了，一排排新型材料搭建的圈棚拔地而起，成為高原風光的另一道亮麗風景，也改變著牧民們的生活——從風餐露宿的游牧生活，到恬靜安逸的定居日子。

工作隊的工作千頭萬緒，頭等大事是幫助村民建設美麗家園。安居房實現通水、通電、通路等五通，很大程度地便利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也讓村民有更多的渠道了解國家的惠民政策；房前屋后栽種高原柳，既遮擋風沙又美化居住環境；開辟田地種植高原經濟作物雪菊、瑪卡等，增加了村民的收入。

扶貧扶智是工作隊的另一件大事。牧民的孩子，學齡前兒童由村中幼兒園托管，小學生在縣城小學寄宿，中學生去了深圳援建的位于疏附縣的深塔中學讀書；村中的青年人大多去了縣職業技術學校學習美容理發、烹飪、縫紉等技術；中老年人到工作隊組織的夜校學習，同時，工作隊請來農業技術員教授雪菊、瑪卡等經濟作物的種植與栽培，還請來縣醫院的醫生普及高原病的診斷、治療和預防……

馬彥軍簡單向我講述了幾件工作隊為村民辦的事情。第一件事情發生在春寒料峭的牧場。

馬彥軍和兩位工作隊員徒步爬上海拔4200米的夏季牧場，那里有十間牧民夏季放牧的土坯房，他們的工作任務是拆除土坯房，換上政府發放的加棉放牧帳篷。塔縣地處地震帶，土坯房結構松散，抗震力極低，而政府特制的放牧帳篷保暖輕便，既能滿足牧民的基本生活，又附加了逃生繩等戶外救生設備。

馬彥軍說，他們騎著牦牛，馱著吃食和帳篷上山，爬行十幾公里，到達夏季牧場就馬不停蹄開始工作，組織拆除土房子，填埋建筑垃圾，安裝放牧帳篷。雖然有多年的高原生活經驗，但在海拔4200米的戶外過夜還是第一次，馬彥軍失眠了。他坐在寒冷的高原之夜，忍受著頭疼難當，忍受著呼吸困難，努力讓自己平靜，強迫自己多想美好的事情，想著妻子馬娟做好了一桌飯菜等他，想著一對兒女在他的懷里歡笑，天很快就亮了。

另一件事也發生在春天。大片的青稞伸出無數根須討水喝，高原清冽的雪山融水順流而下，就是不往青稞地走，村民內心很焦急。他們請工作隊想辦法，馬彥軍沿著水渠檢查，發現有人將拆除舊房的垃圾倒入了渠道，致使近三公里的渠道堵塞。他組織駐村隊員和村干部帶著鐵鍬，沿著渠道清理，從下午一直干到漫天繁星。看著綠油油的青稞因為喝足了水而一棵棵挺直腰身，他也如同喝到了瓊漿玉液，感到了幸福。

第三件事是為了青年的學習。馬彥軍去牧戶家走訪，意外地看到十八歲的青年哈力克在家待著，很是奇怪。一個月前，哈力克坐著工作隊的車去縣職業技術學校學習，這會兒不應該在家呀。哈力克滿肚子的委屈，說他想學習理發技術，理發班滿員了，學校安排他學習木工，他偷偷跑回來了。馬彥軍帶著哈力克回到學校，連夜找到校長，好說歹說把哈力克塞進理發班學習。哈力克的學習卓有成效，歸來后在村子里開了一家理發館，村民理發再也不用跑縣城了。

馬彥軍全家有四名成員，我見到了馬彥軍、馬娟、馬一骉三匹馬。馬娟抱著兒子馬一骉，我們一起走在雪峰下，她告訴我，這個跋涉在高原的家庭的第四位成員是九個月大的小女兒馬一苪。

馬一苪出生在昌吉市，產假結束，馬娟不得不抱著只有半歲的女兒返回工作崗位。上高原后，女兒就患了感冒，不得不送回昌吉，交給馬娟的母親撫養。

馬娟從前在昌吉州工作，是一名幼兒老師。馬彥軍與馬娟2010年2月結婚，那時，馬彥軍尚在喀什地區英吉沙縣工作，新婚燕爾，兩人的工資大多奉獻給了交通部門。2015年1月，馬彥軍到塔縣稅務局任職紀檢組組長，兩人見面的時間成本大大增加，馬娟主動說想調過去工作。對于馬娟的決定，馬彥軍很吃驚。馬娟說：“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家。”馬彥軍感動了，不久馬娟順利地辦理了調動手續。兩人結婚五年，在高原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馬娟調到塔縣幼兒園工作，第二年就懷孕了。馬彥軍說，這里是他的福地，送給他一個兒子，又送給他一個女兒；馬彥軍又說，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使駐村，妻子周末也會帶著兒子來村里看他。

但馬彥軍沒有說，馬娟調來塔縣，親戚朋友沒一個贊成，特別是馬娟的父母，甚至要和女兒斷絕關系，兩人硬是頂著壓力走到了一起；馬彥軍沒有說，高原空氣稀薄，馬娟懷第一個孩子妊娠反應強烈，他工作走不開，馬娟一個人去了喀什，住在出租房里，獨自承受著身體不適，直到兒子出生；馬彥軍也沒有說，小女兒不得不送回昌吉父母家，與女兒分別時，馬娟哭得痛徹心扉……

這些都是妻子馬娟說的。起先，馬娟說得平靜，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像是說別人，直到提及小女兒才淚流滿面。馬一骉小朋友慌忙給媽媽擦眼淚，小聲小氣地哄媽媽：“不哭，不哭，媽媽不哭。”良久，馬娟恢復平靜，這位沉靜瘦小又堅強的女子遙望雪峰，良久方說：“我覺得現在挺好，我喜歡安靜，塔縣很安靜；我喜歡簡單，高原人的心思都簡單。我的心愿就是嫁給一個愛的人，生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一家人永遠在一起，這個心愿也達到了。等苪苪兩歲，身體結實了，就把苪苪也接過來一起生活。”

臨近黃昏，馬彥軍終于忙完手頭的工作，帶我們參觀了他的辦公室兼宿舍。他說：“你看，條件多好，有沙發，有雙人床，還有獨立的衛生間，有抽水馬桶，冬天還有暖氣，一家住著多舒服。”

我看著馬彥軍引以為豪的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子，簡單到了極致的家具，眼睛濕潤了。而后，我望向窗外，看到了遼闊的草灘和高聳的雪峰。一輪渾圓的明月升起在慕士塔格雪峰之巔。

這是團圓的中秋月啊！我想，眼里有遼闊，心中有大愛的人，即使再辛苦，也能豪邁地念一句：“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