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停留

看完大蒜示范田長勢后，從地里出來已是晌午。空氣里彌漫著熱浪。烈日當空，如火焰般炙烤著大地，我拉了拉遮陽帽，企圖阻止刺眼的光芒。沿著村里這條最長最寬的公路走回村委會院子，算是眼下的一條捷徑。其他幾條小路，要么繞行較遠，要么須穿過地埂，需要時時注意腳下，千萬別踩了莊稼。

山里的公路依山勢而高低起伏，從西面的山腳一路蜿蜒至村東的苞米地又折轉至南面，順著另一個大坡緩緩上行。還有幾條從溝底盤旋而上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前。它們像一條條黑色的緞帶，將村里的一片片房屋、一塊塊地壟聯結在一起。遠遠望去，交通信號燈仿佛就是那些緞帶之間的蝴蝶結，恰到好處地為村里增添了幾分色彩。

盛夏的田野滿眼皆是綠色，地邊的草叢里有白的黃的藍的紫的野花跳躍其中，漫不經心地兀自綻放，無人問津。村里人關注更多的是作物的生長和牛羊的壯大。

此刻的我更渴望一片陰涼。頭頂烈日已步行了兩里地，汗流浹背，眼前開始發花，想找一棵樹停歇，遍尋前后左右無果。抬眼望向春天里我們栽下的一排排樹苗，不遠處的它們似乎也在向我張望，細瘦的樹干上幾條柔弱的枝上點綴著不多的幾片葉子，有些甚至干枯了。我驚詫地環顧四周，心下黯然，竟然沒有一棵可以帶來一片綠蔭的樹。地邊，房前屋后，道路兩旁都沒有。今年春天的植樹計劃已完成，待秋天來臨，我們還將在這里繼續帶領村民種樹，而且會在林間安裝滴灌帶，讓樹苗不再干渴，來年，這里將是另一番景色。

在陽光下奔走的我口干舌燥，氣喘吁吁，不得不慢下腳步。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村里大多時候都是安靜的，路上遇不到幾個人，甚至沒有雞鳴狗吠，沒有流水聲。渠里沒有水，不是莊稼澆水的節點，紅色的水閘關閉，像是一把大刀橫亙在干涸的U型渠道中。渠底泛著灰白，上次放水時隨水而來的草籽在水泥縫隙里靜悄悄地生了根，努力地冒出了芽。我在路邊百無聊賴地走著，偶爾有拖拉機摩托車路過，和車主無言對視后，各自前行。

轉過一個大彎，視野豁然開闊，可以望見遠處山頂的積雪，而我也快到駐地了。依然是上坡行路，終于到了村中的三岔路口。這里可以算作村里的繁華之處了。一座小橋橫跨在一條無水的河上，橋頭有衛生院、幼兒園、集市。路兩邊有日用品小商店、蔬菜糧油店、農資土產店、理發店，還有三兩家小飯館，不知道生意好不好。

終于走上坡頂，回到村委會。不大的一方院落里，院子中央國旗飄揚，每周一村民在這里參加升國旗儀式。靠近南邊院墻有一個籃球場，喜愛籃球運動的村民和中小學生常在這里切磋技藝，每年鎮上組織的籃球比賽都在這里舉行，各村參賽隊、啦啦隊都在這里會聚，甚是熱鬧。北側一座灰色的三層小樓就是村里的行政事務與管理服務中心，村干部每天在這里忙忙碌碌地打理村務。村委會樓旁邊的坡下是種植養殖示范小基地，種植有“春提早”“秋延晚”蔬菜和冷涼地區微噴草莓，還飼養著孔雀、山雞等特色禽類和優良品種牛羊，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員們常常在業余時間侍弄這一片天地，也夠辛苦。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個院子里，上班開會學習勞動休息娛樂，日子過得平常平淡，似乎又有點兒心慌，從初春到仲夏，待日子匆匆流逝，我感覺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這個小村。但是關于小村的一些記憶卻總也抹不去。

山里的風不曾柔軟，不曾溫暖。這是小村留給我的最為深刻的印象。

它，要么狂叫著撲向小村，氣勢洶洶地掠過田野，追趕著路上的雜草廢物，輕蔑地留下一地狼藉，裹著弱小的禾苗揚長而去；要么帶著鋒芒挾著陰冷，在你的臉上刻下痕跡，霸道地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在小屋里徘徊，令人無處躲避。甚至還有那么幾次將山坡覓草的牛羊肆意驅趕，無法歸圈。

一條并不清澈的小溪，水面時常漂著風刮來的垃圾。人畜共飲的水源，兀自流淌。“打水回來燒開了就好。”他們都這樣說。

幾年前第一次去村里我沒能說服自己咽下這口水，偷偷從包里掏出瓶裝水，找個理由拒絕了熱情的村民端上來的家常飯，瞅準機會跑到鎮上吃了頓飯。覺得羞愧，但還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不成熟。

在崎嶇的山路行走，隨手拍拍難得的田園風光。“走路千萬小心別傷了腿腳，天黑時要記得備個照明工具。”村里人好心地提醒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跟隨大家匆匆走訪幾家我就回城了，應付著既有的生活狀態，遙遠的山村暫時放在一邊。而留在村里常駐的同事將要開啟新的挑戰。我知道他們已經在村里深入調研，收集整理了許多急需解決的問題進入流程，按照規劃，已在最短的時間內付諸執行，其間又經歷了多少困難都是后話。

再次進入村里，我們在田邊、路邊和房前屋后鏟除雜草，清理垃圾，栽種樹木花草。剛澆完水的樹苗，很快就被風刮得趔趔趄趄，再培土再澆水，總算是站穩腳跟。風聲依舊低回，塵土彌漫著大地，第一輪任務如期完成。

后來，駐村干部一茬又一茬地在這里輪番上陣，開辟嶄新的事業。開通自來水、修復渠道、整理土地、修建村路、安裝路燈、建設安居房等項目整體推進，向著人們期待的方向逐一進行到底。我們開辟了特色養殖種植示范基地，引進優良畜種和優質農產品，引進先進技術和設備，請教專家，認真學習實踐后又教會村民科學高效生產、經營和管理，增收致富的路上終于苦盡甘來。

每周的升國旗儀式上，常有村民在國旗下講述村里的巨大變化。趕來上夜校的人越來越多，識字班的大叔大嬸一板一眼地念著拼音，笨拙地握著鉛筆趴在課桌上學寫字。堅持學習的他們現在都可以讀書讀報，頗為自豪。

來往村里的這幾年，我不再逃避和他們一起吃飯，拿起爐灶上的水壺自己泡茶喝。我和村民下地干農活，還一起打掃院落、飼養牛羊，不諳農事卻也領悟不少。從土房的大土炕到新家的大床，我和農村大嫂常常徹夜長談，家長里短雞毛蒜皮婆媳關系美容減肥……

現在的小村安然有序，一派祥和。走在村里，曾經肆虐狂躁的大風仍然時不時地造訪，但是氣勢小了很多，再也沒有了漫天飛舞的垃圾。我已經漸漸喜歡上了它，常常給人講起我們村的故事。

離開村里返回單位上班后，腦海里偶爾會浮現往日在村里的情景，想起和村干部共事的時光，想起和村民在田間勞動的場面，想起和他們一起過節的各種歡樂。

中秋節前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忙著應付日常工作，門口值班保安打電話，說有村民找我。趕緊跑下樓，村里的老丁站在門口，身旁立著一只巨大的編織袋。“我是代表村里人來看你們的，”老丁說，“你們走了以后，一下子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村委會大樓里再也看不到你們了。這不，秋收剛完，我就跑來了。”老丁一如既往地大嗓門，見到我高興地笑起來。我握住老丁的手，眼里一熱。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從二百多公里遠的地方趕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外面還下著大雨，老丁的衣服都被雨淋濕了。

那天我們曾經一同駐村的同事在樓下的飯館聽老丁絮叨村里的大事小情，為他們今年取得的大豐收感到欣慰。我們離開時尚未完工的村道路維修、村史館建設、標準化養殖小區、菌菇大棚等建設項目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一直記掛在心的這幾件事情有了答案，我們的駐村工作隊隊長高興地說：“待完工后，我們一定回去看看。”

時間將會慢慢塵封我在村里工作生活的這些深深淺淺的記憶，但有些東西卻一直流淌在記憶的長河，時不時會跳出來，激起一朵朵浪花。那些和我有相似經歷的駐村干部，也許都會有同感，因為我們曾經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把實踐的腳印深深地留在我們的鄉村，在與鄉村的近距離接觸中，擁有了不同的人生體驗，值得我們認真回味。

［欄目編輯：黑正宏 孫美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