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樹·桐子樹·花櫟樹

泡桐樹

多年后，我才明白當年的確就是做了個關于泡桐樹的夢。我曾不止一次給父親說，門口墳墓旁邊那塊壩子反正荒著，不如栽點果樹，過幾年掛果后就背到公社或者學校去賣，賣些錢稱點鹽買幾盒火柴總不成問題吧。可父親硬是不肯。在當時的我看來，父親好歹也做過小隊會計，肚子里也算有點墨水，卻總是太過縮手縮腳，有好多機會只要他稍加把握，一家人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那么皺皺巴巴。

而栽泡桐樹這事，我甚至給他描繪了相當不錯的前景，父親依然無動于衷。在父親眼里，我還是個正在受教育的娃兒，哪輪得到我這個小屁孩思考大人們的問題？吃飯確實是那時整個家庭的頭等大事。父親年輕時就經歷苦難，饑餓與死亡的陰影一直就依附在父親靈魂深處。一位及格的丈夫和勉強稱職的父親，起碼的責任就是要將一家人的日子，過得不再那么驚慌失措。

真正讀懂父親，則是十余年后當我像他一樣也成為父親的那些歲月。那時的我，盡管趕走了饑餓的恐慌，卻面臨著初為人父的考驗。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每每夜深人靜，總會想起那些年有關泡桐樹的故事。

一家人飯后圍坐在火塘邊“談散白”，原本是件極其自然的事，就因為擔心父親一口否定，我憋在肚里的話停在嘴邊很久，就是難以找到出口。我該怎樣讓父親來聽取一個還在念小學的兒子的建議，去做一件成功率幾乎為零的事情？而當時具體的情形是，班主任課堂上那番話已徹底點燃了我要為整個家庭做點事的火焰，且這火焰已在我內心聚集成一種巨大的能量，急著要找尋釋放的突破口。最終的結果，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樣，就像一個突然泄氣的皮球，我一下子頹喪到了極點。

多年后的今天，我是帶著輕松的口吻，在細說著關于兩塊錢的故事。如果我說四十多年前的兩塊錢就是一個學期的學雜費，相信你應該不再認為這是一件小事情了。父親說，一文錢逼倒英雄漢。那時，兩塊錢就是一個家庭半年買鹽的錢，我要父親拿它去買些泡桐樹苗回來，父親自然不失時機地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課。那晚我從頭到尾，幾乎一直耷拉著沉沉的頭，竟然差點就在煤油燈的燈光中昏昏睡去。

至今我也依然未能清楚，班主任哪里來的信息，又為何如此熱衷于一件烏托邦式的事情。總之，我們班不少同學都買了樹苗，我從班主任手里賒回了十棵樹苗，一口氣栽種在門口那塊荒壩上。小小年紀的我，極力去證明一件事情。至于那兩塊錢是什么時候還給老師的，至于那些樹苗賒回來后父親與我之間又發生過什么，我現在根本就拼湊不起來了。反正后來那幾棵泡桐樹并未按照我設想的線路發展下去。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荒壩土質差，我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培育，再者父親根本就沒當回事。當然，我那時的學業也并不理想。后來毫無秩序的無奈生活，一環緊扣一環，完全磨掉了那些年的青春和激情，直至最后僅剩下生活斑駁的碎影，殘留于記憶深處。如果父親尚在，和我談起這樁經年往事，不知該是怎樣的唏噓。而后來的生活居然朝著我從來都沒想到過的方向發展，我走出了那個叫鮑坪的小地方，很少回去。在和父親有限的幾次短暫對話中，根本就沒機會談到這個隱匿在生活背后多年的插曲了。

幾年前，也曾和守在老家最小的弟弟談到過那些泡桐樹。他說，后來是有幾棵大點的被伐后派上了用場。與杉樹不同，泡桐樹只能做箱子，或是其他家具的裝飾板，僅此而已。故土的樹木，就像散養在山林里的牛羊，能長多大就是多大。最近一次回老家，我還特意站在園子邊看了那塊土地，它現在的樣子有點讓我無法接受。故土刻在我腦海里的仍是二三十年前的模樣。

這些年，我在南方這座小城里虛度著光陰，日子不溫不火，沒有大喜大悲，算得上較為穩定而安逸。這似乎就是我當年想要的生活，可內心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總感覺有許多像泡桐樹一樣的東西牽絆著我。其實，我就想看看它們。在故土上站一會兒，在老屋里睡幾個夜晚，和當年熟識的那些親人，或是左鄰右舍拉幾句家常。這個想法不切實際嗎？雖不至于像從前走出大山那么艱難，卻也時時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哪能說走就走？年輕時激情澎湃，血氣上涌，而現在隨著身體漸漸老去，更多的似乎只有喟嘆和悵然。

小時候和哥哥弟弟們，幾乎每學期都要賒欠學校的學雜費，準確點說是欠班主任或者某個科任老師的。沒有相關老師點頭，這書能不能繼續念下去還是個問題。那時候交不起學費的也不少，像我這種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要拖很久的，卻不多見。因交不起學費常被點名，甚至嚴重警告的，幾乎每年都有我的份兒。于是，你也就理解了當年買樹苗錢的提議，為什么在父親那里會得到斬釘截鐵式否定。

那一年，我讀李佩甫的中篇小說《無邊無際的早晨》，眼前就幻化出一片青幽幽的泡桐樹林來。那時，我多么想寫一篇類似的散文，表達我當年的那種情感，追憶似水流年和歷經滄桑后的切身感受。無奈，現實中根本就沒有成片的樹林供我澆心中塊壘。再后來，我又讀了劉恒的小說《狗日的糧食》，那種咬牙切齒的情感糾結啊，深深擊中了我的某個部位。父親曾為了一家人能活命出去借糧食，最后空手而歸，母親卻要去后山跳崖尋短見，想起這些我心里就難受得要哭。可以想見，當年那么幼小的我，是多想用自己弱小而稚嫩的肩膀，接過父母肩上那活命的重擔。

回家不多的幾次看到田間地頭的漆樹，特別是它們身上那些累累傷口，讓我想到與它們有相同命運的父母，而這些年每次看到那些泡桐樹，就仿若照見了自己少年時代的影子。那些年，許多比我家境好得多的學子做著五顏六色的夢，只有我的夢是如此單純而簡單，就像我年少時一年四季幾乎一成不變的著裝。隨著青春歲月的漸漸遠去，隨著自己這一路的輾轉顛簸，我也算是最終破繭成蝶。可是，我最初那個單純而執著的夢，一直潛藏在內心深處某個位置。在我遠離故土，在我父母漸次成為一座永恒的墓碑后，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那種疼痛，就在我全身彌散開來。

桐子樹

鮑坪有句俗語：“窮人莫聽富人哄，桐子開花正出種。”第一次聽到幫我家種苞谷的親戚說這話時，我正在頂坪跟著他們丟苞谷種子。那天，太陽明晃晃的，田邊的桐子花格外嬌艷。

包產到戶不久，鮑坪就時興起轉工。譬如要挖洋芋了，就得頭晚或者更早，去附近山頭的人家去接幫工，一圈轉下來，幫工也就接得七七八八了。如果要喊近處關系好的，直接就在院壩坎上扯起嗓子一陣喊：“明兒個幫忙挖洋芋喲，來不來得成啊？”

那時正上初一的我，因病休學了半個學期，按當時身體恢復的狀況，是比較適合做丟苞谷種子那種輕省活的。種苞谷同樣是輕省活，請來的幫工也多是婦女。她們一旦人數占據上風，就特喜歡講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鮑坪人叫“日古子”。千萬別低估那些婆娘們，你若嘴巴上占了便宜，就得小心她們起“雞窩癥”。嘴賤且落單的男人輕易不敢招惹她們。責任到戶后的婦女們，少了不少的潑辣勁兒。

鮑坪人對富人的定義基本是這樣的：每年荒月黃缸里的苞谷籽得有好幾百斤，墻角堆放的洋芋得有好幾筐，存在地窖里的紅苕得有好幾百斤。當然，至關重要的是，臘肉也得有十塊八塊。

不知從何時起，桐子樹與富裕聯系在了一起。頂坪山上的那棵桐子樹深藏于我年少的記憶中。放假回來，也有家庭作業，但更多的時候我們都在重復做一件事情——去頂坪山上砍柴。如果山上柴多也就罷了，偏偏滿山的樅樹，細長細長，仰頭望去，全是青吼吼一片。我們形容一種東西，常喜歡用疊詞，比如黑黢黢，亮堂堂，紅彤彤，青吼吼。在樅樹陰影下成長的那些雜柴甚少，好不容易才東拼西湊起一小捆，算是完成爹媽交的任務，手就開始發癢。于是指揮手里的柴刀，到處留記號。那棵桐子樹上的月亮、三角形等亂七八糟的符號，正是我少年時貪玩的直接證據。

我還用柴刀當割漆刀在樹身上割漆，然后用桐子葉做簡子，簡子就像那種兜兜，能接住那些緩緩流淌下來的樹脂。那些尚未“成器”的青桐子也被我們摘下來，或做陀螺，或做相互攻擊的武器。每年收桐子那陣，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和父母一起掰桐子殼，尤其是里面包裹著桐籽的那層堅硬外殼。掰著掰著，瞌睡就一波一波襲來，眼皮生澀得要打架。昏暗的油燈搖曳著少年的迷惘，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那段悠長而黑暗的生活，只盼著早早倒上床，結束那漫長得沒完沒了的夜晚。

桐籽并不是什么金貴東西。首先，曬干的桐籽直接賣給供銷社才一毛多一斤，那還得看供銷社同志的臉色。拿桐籽去打桐油是個稍好的選擇。打家具時一般都會在刷漆前先刷一層桐油，尤其是水桶糞桶之類與水接觸較多的木制家具。然而，桐子樹的存在終究會影響農作物的生長。那是一個一切為糧食讓路的年月，桐子樹不被人當一回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無論如何，鮑坪的桐子樹與鮑坪人的關系終究十分密切。父輩教育孩子一直沒離開過桐子樹時說：“叫你好好讀書，你卻爬桐子樹！現在曉得搞勞動的辛苦啊！”在我看來，那時似乎只有去田坎邊采摘桐子葉回來蒸新苞谷粑粑尚有點新鮮感。其實，桐子葉蒸出來的粑粑，味道并不咋樣，如今看來無非就是當時根本找不出更好的東西來替代桐子葉而已。很多時候站在地上就可以拉住最矮的那枝，慢慢往上摘，一會兒工夫即可摘下一大抱。蒸粑粑時，我跟母親說如果再有點肉絲就最好了。母親說：“你怎么就曉得包了肉絲好吃些啊？”然后，我們就都笑了。這笑聲里分明包含了一種面對苦澀生活的無奈。

那些凈苞谷漿做成的粑粑，剛開始吃還有點新鮮感。到最后聞到鍋里飄出的那股氣味，都覺得有些難聞。這些年，我居住的城市里就有好幾家家鄉風味菜館，將原來的苞谷漿加糖精發酵后，再蒸出來，那味道果然好了很多。如果用桐子葉包著蒸出來，又該是怎樣一種味道？

一直覺得桐子花還是蠻好看的。白里透紅，那么小巧，又那么炫目，極像小學班上那個扎著辮子的名叫永紅的女同學。她父親是公社干部，我從來沒敢正眼多看，哪怕就那么一會兒。那時，田間地頭到處都是桐子花的身影，偏偏沒多大感覺。某一天當你發現，那些桐子花看似仍在當年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不厭其煩地綻放，你明白，她們永遠只屬于記憶。猶如那個女同學，又猶如那里的雙親，盡管那塊土地上還有我的名字，還有流過的汗水，更有哭過的淚水。

花櫟樹

四十年前，花櫟樹是鮑坪較為常見的雜柴。

好些年鮑坪人的日子，就像打補丁的衣裳一樣皺皺巴巴，冬天與寒冷僵持，便成了那個時代抵抗饑餓之外的另一件大事。

于是，冬天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寒風獵獵中，抑或雪花飛舞里，鮑坪人都去山里挖樹兜，放進火塘來驅除寒冷。稍作留意，便會發現這些樹兜基本都是樅樹兜，花櫟樹兜卻甚少。偶有相反的情形，那一定是不懂事的孩子們所為，父母也不會過多責備，只扎咐下次莫再挖。花櫟樹生長極慢，繁衍能力卻很強。如果滿山就剩下樅樹杉樹，弄不好就有吃生飯的可能。

秋天總是早早來臨，花櫟樹預約了似的，在最短時間內將外衣脫凈，等我們用釘耙來收集落葉。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我們一次次打花櫟樹兜的主意。猶豫再三，最后決定用柴刀砍下部分樹枝。為火塘增溫的同時，花櫟樹也在凜冽寒風中微微顫抖。

那個年代父輩們能夠在與生活的對抗和拉鋸中，不至于太落下風，應該是實用主義幫了他們。菜園子邊的那幾棵花櫟樹，好幾個冬天差點就成了火塘里的祭品。父親說哪天他的斧頭把兒松了，他的刨子要換了，他的挖鋤楔子松了，花櫟樹就用得著了。

父親是一名全能型匠人，他會篾工會石工會木工，應該說除了不會縫補衣服外，啥都能干。當然，他最擅長的還是木工，這從他置辦的工具上看得出來。父親的刨子、鑿子、斧子、鋸子、鏟子、直尺、墨斗等，幾乎都用到了花櫟樹。父親的全能，并未為家庭帶來多少實質性的利益，多數時候他都在給別人幫忙，有時就要過年了，父親還沒有收工的跡象。母親還指望著父親回來幫忙準備過年的吃的，就忍不住埋怨說：“長工短工，臘月二十四也滿工了啊。”

質地堅硬的木料，在鮑坪也只有花櫟樹了。鮑坪的樹種較為單一，層次少了便意味著恢復期特別長。于是，花櫟樹就被格外呵護。就在我們日盼夜盼的那年冬天，父親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終于對那棵碗口粗的花櫟樹下手了。父親要添置幾件像樣點的刨子，將手藝做得更好點，首先就要在工具上下功夫。

父親做任何事情都特別細致，尤其做木工，這也是別人愿意請他的原因。他這種對抗生活的法則，卻不為母親稱道和認可。母親總覺得父親手腳太慢，只能干著急。父親說他是生就的木頭造就的船，改不了。在我看來，父親的品質與花櫟樹的慢生長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唯有慢，才能保證品質，這在現在叫工匠精神。母親的快最終沒能敵得過父親的慢，我們從父親那里學會了對抗生活的真諦。這，或許正是我靈魂里極愛花櫟樹的深層原因。

花櫟樹活過多年，才開始結大顆粒的橡子。誰家擁有那么幾棵結橡子仁的花櫟樹，不用多想，那便是鮑坪一帶的殷實大戶。橡子外形頗像錐栗，其果仁亦如是。年少時曾剝開橡子往嘴里喂，澀澀的，就將外殼弄掉，在屁股上插根一寸長的桿兒，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用力一捻，往桌上一放，橡子轉蠻久才會慢慢停下來。小時候我們常比誰轉的時間長。聰明的孩子還將廢書紙剪成銅錢般大小套在橡子桿兒上，轉起來非常好看，甚至聽得見旋轉產生的呼呼風聲。我們常在課堂上趁老師板書時，在下面偷玩。多年后才曉得，那便是精致版的陀螺。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花櫟樹皮越老越有價值。據說供銷社收購樹皮后，運到很遠的地方做橡膠。至于是否真做了橡膠，我并不怎么關心，倒是一直想著另外一件至今都不太明白的事。那些被剝了皮的花櫟樹，依然能夠存活，且幾年后又能慢慢恢復原樣。我想，一般的樹應該沒有花櫟樹這種自我修復能力。

一直都記得那個細節。某年在某個地方遇到一棵非常老的花櫟樹，那樹皮看上去很滄桑，用手指甲在上面掐，很有些彈力，便對做橡膠的說法有了某種認同。其實，花櫟樹在我眼里并非名貴樹種，這東西在別的地方比較常見。常見的東西哪里高貴得起來？我一直認同的是它的硬，這種硬代表了鮑坪人較為稀缺的一種品質。這種硬，是骨子里的，并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呈現出外綿內硬的質地，就像在南方不斷砥礪成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