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典范。《唐詩三百首》是二百年來國人學習唐詩的童蒙讀本。《唐詩三百首》展現了一個豐富多彩的藝術世界,煥發出獨特的審美魅力。如何理解《唐詩三百首》的藝術世界,既是一個具有現實指導意義的實踐話題,也是一個并不簡單的學術話題。除了抒懷序志與親情友誼外,田園山水與烽火閨情也是理解《唐詩三百首》藝術世界的獨特視角。
關鍵詞 《唐詩三百首》;田園山水;烽火閨情;藝術世界
一、田園山水
中國以農業立國,農事很早就進入文學。《詩經·豳風·七月》就是周朝祖先農業經驗的記錄。但讀書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一般不直接歌詠農事。至東晉,陶淵明才真正“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成為“隱逸詩人之宗”,也是田園詩人之祖,為后代讀書人樹立了新的榜樣。唐代王績、王維、孟浩然、白居易等許多詩人沿著陶淵明的道路,繼續田園詩的寫作,取得豐厚的成績。宋人的田園詩更為生活化,農家之日常瑣細都可入詩,化俗為雅,表現詩人平常而又超然的人生意趣。如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田園景色、自然風物與詩人恬淡暢適的雅興相融匯,風格平淡自然。宋代還設有“勸農使”,勸課農桑。江萬里《勸農》詩“欲知太守樂其樂,樂在田家歡笑中”,彰顯同百姓甘苦與共的仁厚之德。宋代以后的田園詩多敘寫百姓遭遇天災人禍的苦難,表達對底層百姓的同情。明清時期,農村田園生活愈益成為文人詩歌的重要內容,且敘事性有所加強,是地方民情的風俗畫。
田園與山水是讀書人擺脫官場冗雜、暢適情懷的好去處,也是詩人喜好歌詠的題材,田園山水詩在唐代達到了高峰,甚至有“田園山水詩派”之稱。說“詩派”不一定準確,說田園山水是唐詩題材的一大類型,是沒有問題的。
孟浩然“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仲夏歸南園寄京邑舊游》),一生沒有做官,隱居襄陽的鹿門山,像陶淵明一樣,親耕壟畝。東漢末年的隱士龐德公曾歸隱鹿門山,孟浩然引為同調,作《夜歸鹿門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昏”“喧”“村”“門”押十三元韻,“樹”“處”“去”鄰韻通押。前四句寫傍晚時分的村野生活,后四句是“市人行盡野人行”,轉寫詩人在月照煙樹的清夜,拜訪龐德公棲隱之處,像個幽人一樣,獨來獨往,心地悠然。
孟浩然筆下的田園生活質樸而溫馨,親切而真誠,一片返本歸真的境界,令人神往。他的《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首聯點題,“具雞黍”,準備豐盛的農家飯菜,兼用《論語·微子》“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和范云《贈張徐州稷》“恨不具雞黍,得與故人揮”的典故。頷聯寫田家之景,一句近景,一句遠景,清新靜謐。頸聯寫入室把酒閑談農事,用陶淵明《歸園田居》“相見無雜語,但道桑麻長”典故。末聯后約。“菊花”指菊花酒,相約待到重陽日還來就飲焉。這是一幅“農家樂”的圖景,具有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從中可以想象“開元全盛日”農村生活的淳樸恬靜。
孟浩然在唐代詩人中輩分較高,李白、杜甫等都被孟浩然的風流高致所吸引。杜甫贊賞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李白把孟浩然當作“故人”,作《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情融于景,筆調輕松明快,畫出一幅《樓頭送客圖》。李白又有《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天下人都知道孟夫子的風流。“紅顏”二句應“風流”,年紀輕輕就視高官如敝屣,隱居以終,這種淡泊高蹈的情懷是當時亟亟于功名的士人所達不到的,李白對他表達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桀驁不馴未嘗沒有孟浩然精神的影子。一般認為這首詩寫于開元二十七年(739),次年孟浩然卒,可以看作是李白寫給孟浩然的悼辭。
王維與孟浩然并稱“王孟”,但王維從未真正歸田隱居,而是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他以旁觀者的態度欣羨田園生活,如《渭川田家》描繪了初夏黃昏時分的一幅鄉村圖景,風景清新,民風淳樸,人情親切,真實感人。詩人欣羨這份閑逸的情致,悵然有歸隱之志。
王維在詩文中多次表達對陶淵明歸田生活的向往,相傳他19歲就檃栝陶淵明《桃花源記》為《桃源行》,用歌行體重新演繹桃花源的故事,將陶淵明的世外桃源想象為超越人間的仙境,漁人由于塵心未盡,最終不辨仙源,無處再尋。沈德潛贊此詩“順文序事,不須自出意見,而夷猶容與,令人味之不盡”。張旭(或認為作者是宋人蔡襄)七言絕句《桃花溪》根據陶淵明《桃花源記》而作,詩曰:“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何處邊”,就是“哪里”的意思,用問句化實為虛,尤有空靈縹緲的神韻。
羨慕陶淵明歸田生活的唐人還有韋應物和柳宗元。大歷十年(775)前后,韋應物在長安任京兆府功曹參軍,公事鞅掌,偷閑郊游,作《東郊》詩:
吏舍局終年,出郊曠清曙。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去。
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
終罷斯結廬,慕陶真可庶。
長年拘束于官舍,出游郊外,曙色清明,頓覺心曠神怡。“楊柳”以下六句寫東郊清幽的春景和出游的舒暢情懷。心想止息于這片幽靜之地,但是公事在身,行跡不免顯得匆忙。“樂幽”二句寫出世與入世在內心的掙扎。末二句表達羨慕陶淵明,終當辭官歸隱,筑室于此。其實韋應物并沒有歸隱田園,其詩歌境界與陶詩也終隔一層。柳宗元的《溪居》與韋應物此詩的構思有相似之處:“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后,在零陵愚溪附近筑室,因此題曰《溪居》。首句“簪組”代指做官,柳宗元覺得做官是一種累贅,幸而貶謫至南夷,遠離官場。他像山林之客一樣,與農圃為鄰,種田行船,獨來獨往,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幸此南夷謫”是正話反說,“長歌楚天碧”隱然有牢騷不平之意。沈德潛評曰:“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
中國人對山水自然的審美發現是有一個過程的。《詩經》里難得見到山水詩。魏晉以后,玄學促使士人從廟堂走向山林,對自然的審美眼睛才真正地睜開。左思《招隱士》曰:“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審美的耳朵從人工的音樂轉向山水清音。謝靈運做永嘉(今屬浙江溫州)太守時,暢游山水,寫了大量山水詩,堪稱山水詩的鼻祖。
山水詩是唐代詩歌的大宗,一些棄官歸隱的讀書人,與麋鹿結伴,以云霞為友,徜徉山水,領略意趣,形諸筆下。即使一些混跡官場的士人,在復雜紛繁的傾軋之余,暫時遠離世俗,休憩于花香鳥鳴之間,以蔥綠醒目,以清泉洗心,也別有一番興致。詩人遇山水,就像老朋友相見,有說不盡的話。《唐詩三百首》入選的山水詩尤其豐富。
因山水清景而興隱居之意,是山水詩的基本主題。綦毋潛在安史之亂后歸隱于江東別業,作《春泛若耶溪》:
幽意無斷絕,此去隨所偶。
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際夜轉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彌漫,愿為持竿叟。
首二句,幽居獨處的意趣不曾中斷,從此以后隨遇而安,無不愜懷。接下來寫泛舟溪上,轉西壑,望南斗,水煙溶溶,林月漸行漸近。與茫茫世事相比,這真是一個清幽靜謐的所在,詩人愿歸棲于此,終老一生。的確,自然山水遠離喧囂,是安頓人生的好處所。
王昌齡曾隱居在長安郊區藍田縣石門谷,常建來拜訪,作《宿王昌齡隱居》:
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云。
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
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
余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
王昌齡隱居之地清雅幽遠,唯有孤云作伴。三四句令人想起王維《竹里館》“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茅亭”句謂夜靜,花影如眠。“藥院”指種植芍藥的院子,“滋苔紋”,形容僻靜,人跡不至。如此清幽之所,主人一定超拔不俗。詩人流連忘返,也想辭去世俗之累,回到自己所處的西山,與鸞鶴為群。詩中沒有寫人,但王昌齡高逸脫俗的隱士形象,于言外得之。
今天陜西鳳縣東北在唐時有黃花川,大散嶺水流入。王維曾順流而至,作《青溪》: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
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
“言”為發語詞,無意。首四句移步換形,寫順著溪水至黃花川,地處秦嶺,雖無百里之遙,卻隨山萬轉。接下來四句寫青溪之景,溪聲潺潺,水草隨波蕩漾,蘆葦倒映水面,岸上松林蒼翠。青溪的清澹風景和詩人的素淡閑適心境相呼應,萌生出留在此地度過余生的隱逸情懷。王維有許多山水詩,都是借山水以抒寫隱逸情懷。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詩寫于王維隱居終南山下輞川別業時。秋天的傍晚,一陣新雨后,空山明凈,秋氣涼爽。“明月”二句,從上到下很有層次感,讀后腦海浮現出一幅《遠山秋意圖》。如果說上面《青溪》詩的境界過于素淡的話,那么這首詩的頸聯就富有村野的生活氣息。上句寫浣女結伴而歸,先聞其聲,后見其人;下句先見蓮動而后見漁舟,詩心精細。古人批評此詩中四句“寫景太多”,但頷聯寫景,頸聯寫人,有變化,不繁復,不算是毛病。尾聯“王孫”用《楚辭·招隱士》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任憑它春芳消歇吧,這里的秋色自可留人。這也是抒寫歸隱的志愿。
唐人把隱居常常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說要隱居,有幾個人真正像陶淵明那樣躬耕隴畝、自食其力?“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多數是把它視為“終南捷徑”而已,以隱逸博得高名,心里還是念著朝廷征辟給予高官厚祿。天寶九年(750),王維的內弟崔興宗也想去終南山隱居,好友裴迪就寫《崔九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告誡他:“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果不其然,后來崔興宗還是出來做官了,任右補闕和饒州長史。“口號”,隨口吟成,即后人所謂口占一絕。
六朝人有“山水以形媚道”的說法。山川煥綺,草本賁華,山水自然本身就是“道”的外在呈現。士人從繁雜的世俗中超脫出來,靜坐于山水之間,萬慮俱空,心地澄明,對人生之理、宇宙之道會有更深切的體悟。在寫景的同時傳達出對宇宙人生的徹悟,這是唐人山水詩的另一主題。
盛唐詩人王灣在近年關時,乘船至潤州(今江蘇鎮江),作《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首二句寫詩人行跡,青山綠水正是江南冬去春來之景。“潮平”二句,寫春潮初漲的開闊壯麗景象,水面開闊明凈,一只帆船像懸掛在空中,顯示出前途寬廣、蓄勢待發的氣象。頸聯最為著名,殘夜未盡,海日升起;舊年將終,新春已至。置早意于殘晚中,舊事物孕育著新生機。張說居相府時曾手題此二句于政事堂,常常指示給文士,詩就該這么寫。后人稱此聯“一句能令萬古傳”。為什么這一聯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因為這兩句構思新穎巧妙,既寫出江南冬盡春來的時令和景象,抒寫詩人在江上看日出奇觀的欣喜,更蘊含早晚、新舊相轉換的理趣,給人以希望。中間四句奠定基調,尾聯轉筆寫鄉思,只是淡淡的愁緒,毫無衰颯頹唐之感,顯示出盛唐氣象的明麗朗暢。
再看常建的《破山寺后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這是一首題壁詩,題于常熟興福寺(破山寺)禪院(通常版本作《題破山寺后禪院》)。境界清幽靜雅,富有禪意。歐陽修喜愛頷聯“曲徑”二句,游覽園林,往往于曲徑通幽之處,豁然開朗,別有一番“禪房花木深”的景象,人生如此,聞知學道也是如此。殷璠喜愛頸聯“山光”二句,一個“悅”字便有禪理,像莊子知魚之樂一樣體會鳥的喜悅。“潭影”之空,令人心中雜念頓然驅散,進入空寂。最后兩句,在萬籟俱寂中傳來了悠遠的鐘磬音,更顯得清幽靜謐,讓人的心靈頓然徹悟,凈化澄澈,而得禪悅之奧妙。
王維從小受母親的影響,奉佛坐禪。學佛參禪的感悟時而滲透在他的山水詩中。如《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香積寺在今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郭杜鎮。王維本不知山中有寺,深入云峰,在古木參天、人跡罕至之處忽聞鐘聲而始知有寺廟。首四句一氣盤旋,流暢自然。頸聯詠寺外幽景,古人解釋說:“深山恒境,每每如此。下一‘咽’字,則幽靜之狀恍然;著一‘冷’字,則深僻之景若見。昔人所謂‘詩眼’是矣。”泉水沖擊在高高的石頭上,發出幽咽的聲音,以聲襯靜,更顯得深山的空寂。日光照在青松上覺著清冷,更顯得松林之蒼翠。尾聯以薄暮時分隱僻而寧靜的空潭比喻心地空明,因潭水而想到龍,以毒龍比喻人的欲念。安禪于空潭之曲,以慧力制伏心中的毒龍,意即寺之幽寂,恰可安禪。山水與禪趣的交融,是王維山水詩的重要特征。如《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是王維“中隱”于終南山的居所。自中年就有好道之心,至晚年才隱居南山邊陲,實現夙愿。隱居生活,暢適隨性,獨來獨往,不受束縛,那份愜意也只有自己能體會得到。頸聯寫景中隱含著哲理:若心無掛礙,則在看似窮盡之處,會有一番新的景象。黃庭堅稱贊王維有泉石膏肓之疾。的確,若非胸次澄澈是見不到這一層的。王維的許多山水詩是詩人完全消泯自己的主體性存在,而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相親近、相對話。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遠處傳來人語“響”,人語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更顯出山之空靜。夕陽的余輝透過深林,映照在青苔上,呈現一幅很有層次感的畫面。這樣的詩歌,古人評曰:“無言而有畫意。”再看王維的《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明月似乎亦解人意,偏來照獨坐之人。一時清興,適與景會,故說人與明月“相照”。
山水悟道,山水詩不可顯得過于質實,如果直接講一番道理,就是“漆園之義疏”,韻語《道德經》了。王維《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天寶后期,唐玄宗寵愛楊貴妃,荒廢朝政,王維對此有所不滿,閑居輞川。張少府對王維晚年的退守,或許不太理解,寫信過問,王維作此詩酬答。頸聯抒寫不問世事,返回舊林后的閑適和愜意。末句對于張少府“窮通理”的疑問,以“漁歌入浦深”之不答答之,最為靈妙。如果照直回答,不免落入實相。再看劉長卿《尋南溪常山道人隱》:“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天寶年間,劉長卿居家嵩陽(今河南登封),附近潁水上游有南溪,劉長卿去尋訪常道士,道士所居之地,世人不到,非常幽靜。劉長卿可能也沒有尋著,詩歌只寫他一路所見之白云、靜渚、春草、山松和水源。風景之清幽雅致,令人想象道士也超拔不俗。尾聯,對著溪花而悟出禪意,但禪意是什么,并沒有直說,就像陶淵明《飲酒》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俞陛云《詩境淺說》云:“花與禪本不相涉,而連合言之,便有妙悟。”佛教不僅有“拈花微笑”的故事,佛經還說:“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其中禪意,可自己去領悟,不須言說。
有些山水詩是詩人敏銳的心靈與外物一瞬間的契合相感,情往似贈,興來如答。若一定要說它表現了詩人什么樣的思想情懷,其實很難回答。它只是詩人興之所至、寓目輒書的印跡。如祖詠應試,命題作詩《終南望余雪》。唐試律詩一般為五言六韻,他作了兩韻就交卷了,別人問他,他回答“意盡”,真是趁興而言,意盡即止。祖詠詩是這樣的: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有人拿最后一句跟羅隱《雪》“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相比,其實羅隱是有意要諷世,祖詠則是無意的。韋應物《滁州西澗》也被人深文周納: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晩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此詩純用白描,簡筆勾勒出詩人浮在眼前、呈現心頭那一瞬間的景象,即古人所謂“即目會心”,可謂之“無我之境”,從詩人恬淡胸懷自然地流露出來。但古人可能從后二句的“急”與“舟自橫”中感受到一種不平,于是解釋說:
幽草而生于澗邊,君子在野,《考盤》之“在澗”也。黃鸝而鳴于深樹,小人在位,《巧言》之“如流”也。潮水本急,春潮帶雨,其急可知,國家患難多也。晚來急,危國亂朝,季世末俗,如日色已晚,不復光明也。野渡無人舟自橫,寬閑之野,寂寞之濱,必有濟世之才,如孤舟之橫野渡者,特君相不能用耳。
如此解詩,則天下無景物矣。
郁達夫有一句詩:“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杭州西湖如此,天下一切情景無不如此。沒有人去駐足欣賞,山水風景可以說是不存在的;只有詩人去領略其風采,品鑒其意趣,形諸筆墨,山水才有其精神,顯其靈氣,進入文化,得以永恒。
二、烽火閨情
中華民族是熱愛和平的民族,也是團結御辱、自強不息的民族。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在這片土地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相互沖突,也不斷地相互滲透和融合,匯合而成現在這多民族的大家庭。戰爭與和平是人類生活的重要內容,吟詠戰爭、期盼和平也是我國自“詩騷”以來的詩歌傳統。《詩經》就多有敘寫戰爭的詩篇,且戰爭往往伴隨著閨情。如《詩經·小雅·出車》前面寫出軍北伐:“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后面緊接著寫:“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出征在外的丈夫讓閨中婦女多么擔心啊!漢樂府也多寫戰爭,如“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戰城南》),戰爭吞噬生命,非常慘烈。曹植“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白馬篇》),洋溢著英雄主義精神。六朝時期雖然戰事頻仍,但真正寫戰爭的詩歌是不多的。宋代戰爭詩,沒有唐人昂揚的氣勢,多議論說理,敘事紀實。宋元易代、明清鼎革,產生了許多戰爭詩,抒寫激越的民族情感。特別是晚清時期,面對西方列強的入侵,戰爭詩又一度高漲,如張維屏的歌行體《三元里》,歌頌鴉片戰爭時期廣東三元里人民反抗外來侵略的戰斗精神和愛國熱情,斥責投降派納幣求和的軟弱無能。愛國主義與斗爭精神在中國詩歌史上一以貫之。
大唐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強盛的一個時期,強盛的國勢為邊塞詩的昂揚奮迅構筑了政治基礎;朝廷重視人才,除科舉入仕外,開拓了習武從戎、入幕等多種晉升途徑,激發了士人的政治熱情,邊塞生活也成為文士的向往。初盛唐時期的詩人,或游歷邊疆塞漠,或入幕從戎,多少有過一些邊塞生活的經驗,邊塞征戍也成為他們詩歌的重要內容。
試看盛唐祖詠的《望薊門》:
燕臺一望客心驚,簫鼓喧喧漢將營。
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薊門在今北京市德勝門外。唐朝前期東北方向是主要戰場,打了多次勝仗。這首詩描寫薊門關外壯闊雄奇的沙場景象,天寒地凍,旌旗高矗,簫鼓喧天,烽火相連。戰場給有志青年提供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因此有末二句抒寫豪邁的情懷。“投筆吏”,用漢班超的故事;“請長纓”,用西漢政治家終軍故事。意思近于楊炯《從軍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顯示了初盛唐的尚武觀念和昂揚的精神風貌,這是大唐氣象的一個表征。
大唐疆域開闊,國運昌盛,邊疆風光拓展了讀書人的眼界和胸襟,邊塞烽火豐富了唐詩的生活內容。即使像王維這樣看似逃禪超脫的人,也有過“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行》)的豪爽。他上任監察御史,奔赴邊疆,途中寫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的壯麗詩篇。他還有一首長篇歌行《老將行》,塑造出一位壯心不已、以身許國的疆場老英雄的形象,是王維理想的化身。
玄宗開元、天寶前期,大唐國勢處于上升期,邊塞詩歌多英雄浪漫主義的昂揚格調。唐朝名將封常清在朝中為御史大夫,赴邊任北庭都護、伊西節度使,奏調岑參任安西、北庭判官。岑參是封常清的下屬,輔理政事。天寶十三年(754),封常清兩次率軍西征播仙(今新疆且末縣西南),岑參沒有隨軍,在后方作《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送行: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全詩句句用韻,三句一轉韻,平仄交替,形成激昂舒暢而頓挫有力的節奏美。開首數句描寫黃沙漫天、雪海連天、狂風吹石的雄奇的邊地風光,為封大夫的出師應敵渲染氣氛。接下來數句著力描寫在嚴寒的冰雪之夜封大夫率軍出征,凸顯封大夫不畏艱險的英雄氣概。最后三句是祝詞,敵人聞風喪膽,不敢短兵相接,留營的將士佇立西門恭候封大夫凱旋。岑參作為封大夫的輔佐,洋溢著樂觀主義感情,即使是“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在樂觀的他看來,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但是,唐玄宗被短暫的盛世繁榮沖昏了頭腦,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為了開拓邊境,曾發起一些擴張性的戰爭,給人民安定生活造成嚴重的破壞。于是一些詩人思考戰爭究竟有何意義,悲嘆戰爭破壞和平,踐踏生命,詩歌中的英雄主義精神黯淡下去。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是苦中作樂的無奈,是借酒消愁的悲傷,還是等閑生死的豁達,讀者可有不同的理解。最后一句的感慨,是視死如歸的豪邁,還是難逃運數的悲哀,也有不同的讀法。我覺得后一種理解更為貼切。王之渙《出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首樂府體絕句,一般題作《涼州詞》。首句是遠眺之景。次句寫在萬仞高山上,矗立著玉門關這座孤城。第三句的“楊柳”,雙關語,既指楊柳樹,也指笛曲《楊柳曲》。一層意思是守關的將士不必吹羌笛《楊柳曲》以抒發哀怨,另一層意思是守關的將士不必埋怨楊柳遲遲不吐綠芽。第四句字面意思是玉門關在高山之上,是春風不到之處,隱含的意思是“恩澤不及于邊塞,所謂君門遠于萬里也”(楊慎《升庵詩話》)。李頎《古意》:“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黃云隴底白雪飛,未得報恩不能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前六句勾畫出一位勇猛雄健的幽燕豪俠形象,后六句轉寫英雄落淚。身在漫天飛雪的隴西邊陲,未能報恩,有家歸不得。這位年十五的遼東小婦,與高適《燕歌行》“美人帳下猶歌舞”的美人一樣,都是服務于軍營的女樂,她的一支《出塞曲》,惹得思鄉懷人的三軍將士淚如雨下。詩歌格調由勁健激昂轉向悲涼低沉。王昌齡《塞下曲》:“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臨洮,在甘肅省定西市一帶。“水寒”句寫邊地的艱苦環境,令人印象深刻。“昔日”二句寫戰士意氣高漲。“黃塵”二句陡然一轉,這邊地自古至今都是黃沙漫天,片片白骨散亂在野草間,言外之意,昔日的“意氣高”又有何意義呢?其意與漢末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相近,是反戰的主題。
這些樂府詩還是浮泛之筆,泛泛地表達尚武、非戰等主題,與具體的現實還保持距離,更沒有寫到真實的戰爭。在杜甫筆下,戰爭書寫的寫實性大為增強。唐玄宗在開元、天寶年間曾數度大規模地對外用兵,與吐蕃、南詔發生幾次大規模的沖突。當時實行府兵制,取兵于民,因此抓壯丁的場景隨處可見。杜甫《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開篇就展現一副車馬雜沓、哭聲震天的征兵場景。再通過問答,從“行人”口中敘述“點行頻”的人間慘劇。朝廷為了開拓疆土,頻繁征兵,百姓從小到老一輩子都在守邊、屯田、打仗,像雞犬一樣被勇猛的秦兵驅逐。中原廣大地區一片荒蕪,沒剩幾家。百姓怨聲載道,寧愿生女孩也不愿意生男孩被迫去當兵。最后幾句寫邊疆白骨露野,在綿綿陰雨中傳來冤鬼夜哭,慘狀瘆人。《兵車行》是杜甫的一首“非戰”詩,對戰爭破壞安定、埋葬生命、制造苦難給予譴責。
杜甫反對無節制地開疆拓土而發動不義戰爭,對于保家衛國、平定叛亂的正義之戰是支持的。他后半生在安史之亂的兵燹中度過,不僅目睹戰亂給百姓的安定生活造成嚴重破壞,而且自己就是過著“足繭荒山轉愁疾”的漂泊生活,因此詩中灌注著強烈的家國情懷,把個人與百姓、國家緊密聯系起來,蒿目時艱,把筆觸伸向慘烈的現實,寫戰亂中的一幕幕悲劇,控訴叛亂的罪惡,熱盼勝利早日到來。安祿山軍隊攻入長安城時,杜甫沒能逃出來,目睹叛軍燒殺搶掠,都城一片混亂。他哀歌眼前的凄慘,寫下多首詩篇。杜甫《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這曲江就是“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麗人行》)的那條曲江。同樣是春天,宮殿緊鎖,繁華不再,細柳新蒲孤寂地吐出新綠。少陵野老是杜甫自稱,他偷偷地跑到曲江邊“吞聲”哭,在叛軍的眼皮底下,是不敢大聲地嚎啕的。一個“憶”字領起下文八句,當年楊貴妃受到皇帝的多少嬌寵啊!然后陡然一轉,轉向慘烈的現實:貴妃被賜死。本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今日卻“血污游魂歸不得”。本想生生世世恩愛到底的一對兒,卻一個命喪渭水南岸的馬嵬坡,一個獨自走向蜀地的劍閣,彼此無消息。這樂極而悲的生死之變,是多么令人震驚心痛啊!怎能讓人不為之落淚?這種悲傷就像江之水、江上花一樣沒有窮盡。黃昏時分,長安城滿是胡騎,塵土飛揚,詩人心情惶惑,茫然無主,都辨不清方向了。
安史之亂中的杜甫,每飯不忘憂國,與國家同喜同悲,深切地關懷百姓的悲苦,體現出民胞物與、偉大的仁厚情懷,這時期他的詩歌的主題思想和社會意義得到了升華。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至德二年(757)三月,長安城被安祿山亂軍攻陷已十個月,杜甫被困其中,春日遠望。國都雖淪陷,但大唐山河依舊存在;可惜長安城啊,人煙稀少,草木蕪穢。“感時”句謂感慨時事,看到花開,更加傷心,淚水濺到花上;也可以理解為,連春日之花也感慨時事灑下淚水。“恨別”句謂與家人長久分離,聽到鳥鳴也覺得心驚;也可以看作擬人化,鳥也遺憾離別而驚心。整個春季三個月都在打仗,在戰火紛飛的時節,杜甫的家人在鄜州,一封報平安的家書比什么都珍貴。這種急切盼望平安的心情,即使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人也能體會得到,這是人類普遍的情感。在家國憂患中煎熬的詩人,白發一根根落下,稀疏得簡直插不上簪了。這是杜甫代表作之一,其中的家國情懷熏陶著一代代中華兒女。杜甫《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這首詩作于上元二年(761),杜甫已流離至成都,雖筑有草堂,但成都并非安定之地,當時吐蕃不斷侵擾,大雪天里,成都附近松、維、保三州都嚴兵防守。錦江流至城南,萬里橋隱約可見。首二句是野望所見。頷聯想到戰亂中兄弟暌隔,孑然一身流落在天涯,不免涕淚縱橫。頸聯再由己身而想及朝廷。自己衰朽多病,對國家毫無貢獻,無以報答朝廷的恩典。第七句扣合題目“野望”。末句謂世事如此衰亂蕭條,人處于此,情何以堪!憂國憫亂、思親憐己,多重情感融為一體,化為沉鉛,壓抑心頭,風格沉郁悲痛。
安史之亂被平定后,杜甫依然沒能回鄉,因為廣德元年(763)十月,吐蕃陷長安,朝廷又面臨危機。次年春天,杜甫在成都作《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在萬方多難的春天,詩人登樓遠眺,雖然所見是無邊的春色,詩人卻毫無興致,倒是興起了傷時憫亂之懷。當時吐蕃軍隊進入長安城,立廣武王李承弘為帝,代宗起用郭子儀,擊敗吐蕃,收復長安,所以說“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句是警告成都附近的吐蕃軍隊莫要侵擾,事實上當時劍南、西山諸州已被吐蕃攻陷了。尾聯寄予深沉的感嘆:可嘆啊,庸愚的后主因為有諸葛武侯的輔佐,至今還有祠廟;而我們這個亂世,哪里有像諸葛亮這樣的賢相能臣呢?自己雖然有志用世,無奈漂泊西南,只能在暮色中聊誦《梁甫吟》以寄慨而已。
晚年的杜甫像一只沙鷗一樣,天地雖大,無有歸所。他在成都的靠山嚴武去世了,眼看成都又要亂起來,于是買舟東下,先到夔州(今重慶奉節),后繼續順江而下,大歷三年(768)冬抵達湖南岳陽。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三四句寫登上岳陽樓所見之蒼茫宏闊景象,洞庭湖好像把吳楚兩地坼裂開來,湖水浩渺,似乎天地都日日夜夜在湖面上浮動,兩句與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同為描寫洞庭湖的名句。五六句轉寫自己的衰病孤獨,親朋遠隔,連書信都沒有,年老多病,唯有孤舟作伴。尾聯拓開去,長安西北,吐蕃侵擾,戰事不斷,憑軒遠眺,涕泗縱橫,由自憐轉到憂時,詩歌主題得到升華。把個人情感與國家命運聯系在一起,憫己與憂時合而為一,是杜甫詩歌主題的重要特征。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元氣大傷,內憂外患接連不斷,特別是藩鎮割據,使統一的唐王朝名存實亡,唐人的精神風貌也因安史之亂而發生很大的變化,轉向內斂、退守和靜默。邊塞詩歌的主題多轉向寫思鄉怨望之情,格調低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回樂峰”“受降城”,對偶貼切自然。首二句寫靜謐空寂的邊地月夜景象。在這樣的背景下,蘆管悠悠響起,引起征人的思鄉之情。情景交融,余韻不盡,后被譜成曲,傳唱一時。詩歌有很強的畫面感,后來還有人取詩意入畫。
唐朝接連不斷的戰爭造成千千萬萬家庭的別離,相應地出現了大量抒寫閨閣相思的詩篇。邊塞俠骨和閨閣柔腸,一剛一柔,遙相呼應,構成了特殊的唐詩景觀。沈佺期《獨不見》: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獨不見》是樂府雜曲歌名。這既是一首樂府詩,也符合七律的格律。既有格律詩的整飭,也有樂府歌行的流暢婉轉。“盧家少婦”,用梁武帝詩意,指貴族人家的少婦。堂壁涂以郁金香,朱梁畫棟,確非普通人家婦女。“海燕雙棲”,起興,反襯夫婦難相廝守。頷聯寫深秋時節,準備寒衣寄給在外征戍十年的丈夫。可惜音書不通,少婦在秋夜難以入睡。尾聯意是誰使她含愁而不能相見,卻還要教明月照著床幃呢?詩歌抒寫“盧家少婦”的閨思和怨情,思的是丈夫十年征戍不歸,音信皆無;怨的是容顏空老,青春不在。李白《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關山月》是樂府古題,以傷離別為主題。李白詩歌多縱橫飄逸,大開大合。首四句,明月生于天山之外,出沒于蒼茫的云海之間,長風吹越幾萬里渡過玉門關,想象奇幻,氣勢磅礴。在這樣的宏闊背景下,點出白登道和青海灣,二者自古以來就是胡漢相爭之地。“由來”二句是“古來征戰幾人回”,千古同嘆,逼出后四句,戍客思歸,閨婦嘆息。“高樓”二句是戍客的想象之詞,這也是對面落筆。全詩氣象雄渾蒼茫,情韻深切綿長,境界深邃悠遠。皇甫冉《春思》:
鶯啼燕語報新年,馬邑龍堆路幾千。
家住層城臨漢苑,心隨明月到胡天。
機中錦字論長恨,樓上花枝笑獨眠。
為問元戎竇車騎,何時返旆勒燕然。
在鶯啼燕語的新年時節,丈夫卻在幾千里之外的邊疆。“馬邑”“龍堆”均是地名,在此代指邊地。少婦家住京城臨近行宮,可見非一般人家。把對丈夫的思念織進錦緞里,高樓獨眠,無心看花,卻遭花枝嘲笑。五六句構思新巧。尾聯問句,請問主帥何時才能勒功燕然山,凱旋,讓我們夫婦團圓呢?情深至極才有此問,意思近于沈佺期《雜詩》“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
以戰爭為題材,反映戰爭及其對家庭的破壞是唐詩的重要主題。為什么唐代有那么多詩人吟詠俠骨和柔腸呢?這與唐代的府兵制有關。府兵制不同于募兵制,軍人不是職業兵,而是取兵于農,平時耕作,戰爭時自備衣糧上前線。清人仇兆鰲注杜甫《無家別》時解釋得很明白:
唐人作詩,多言遣戍從軍之苦,而宋元以下無聞焉。蓋唐用府兵,兵即取之于民,故有別離室家、遠罹鋒鏑,及親朋送行、歷歷悲慘之情。宋明之師,或用召募,或用屯軍,出征臨戰,皆其身所習熟,而分所當為者,故詩人亦不復為哀苦之吟矣。
【作者簡介】
周興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