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模式的意義

摘 要 李漁的《美男子避惑反生疑》打破了公案小說的模式，對清官進行了反思，實際上是對清官所體現的道德體系和天命系統提出了質疑，這是這篇小說的第一重意義；但在對清官的解構中恰恰帶來了對清官的又一次建構，這是這篇小說的第二重意義，也是這篇小說最大的意義所在。

關鍵詞 公案；清官；道德；天命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是李漁《無聲戲》中的一篇小說（后在《連城璧》改為《清官不受扒灰謗 屈士難伸竊婦冤》）。它寫了童生蔣瑜為避男女嫌疑而引起更大嫌疑事：蔣瑜和趙家未結婚的媳婦何氏房屋僅隔一墻，為避嫌而換房，正好何氏也避嫌換房，又弄成隔墻而鄰；更巧的是何的扇墜又落到蔣的手中，趙遂懷疑兒媳與蔣有私情，寫狀上告；成都知府因趙的兒子貌丑，蔣瑜和何氏貌美而判他們有私情；一日，知府發現隔壁兒媳的繡鞋被老鼠盜至己屋，從此悟到何氏扇墜到蔣瑜房中之因；拆蔣、何之壁洞，發現何氏的另一個扇墜在洞，重審案件，予以平反并判蔣瑜和何氏成婚。

對于這篇小說的意義，很多學人注意到作者對清官的反思。這主要表現在入話議論中，作者認為：“從來廉吏最難為，不似貪官病可醫。執法法中生弊竇，矢公公里受奸欺。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個個拿來塞責，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偏是貪官起身有人脫靴，清官去后沒人尸祝，只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1]對于這種反思的意義，現代人大都泛泛地說打破了以前公案小說的模式，顯示了作者的創新性。但打破公案小說模式的真正意義所在，還需要更進一步探討。

我們知道清官作為民眾的理想代表和精神渴望，在公案小說中占據了重要位置。他們是整個道德體系的體現者，通過他們才能顯示出倫理道德的合法性。不管案情多么錯綜復雜，不管面對的阻力多大，清官總能通過平反而昭雪冤情。但在這里，一切都打破了。這位成都知府“做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囑托，百姓有狀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屬縣，一概親提。審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輕的打一頓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1]。這樣一個道德的楷模及守護神和貪贓枉法、欺凌小民的貪官拉開了距離，也使我們在當時的惡濁官風中見識了一絲亮色。根據以前文學作品對清官的建構，如包公等，我們應該相信冤獄在這里會得到平反。然而在這里，道德的高尚免不了對案情的錯誤了解以致于造成冤案，清官的見微知著、明察秋毫的能力一去不返，他們斷案如神的神話已成了往日的記憶。相應地，這里對清官的描寫也就具有了深刻的意蘊，那就是重新反省了道德，重新反省了道德的力量。在中國文化中，道德具有神秘的力量，是無所不能的。《孟子·里婁上》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2]《論語·為政》上也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3]這些都強調了道德具有治世的功能，所以只要治世者具有了道德，也就有了治世的能力。實際上，古代社會對人的培養也是遵照這個邏輯的，《禮記·大學》中“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4]，就是按這個邏輯層層推進的。“內圣”能否達到“外王”，兩者之間是否具有必然的聯系，古人很少想到這里，也就造成了對道德的非理性認識，造成了對道德的神話化理解。而在這里，道德被理性地加以省察，這對古代道德神話的破滅具有重要的意義。

不僅如此，我們知道在以前文學作品對清官的建構中，清官不但對紛繁世情了如指掌，也能對天道加以把握。如在包公戲《龍圖公案》中，就有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的記載。以至于在《百家公案》第十三回《為眾伸冤刺狐貍》中，包公既能具疏上奏天庭，又能持牒拘來土地，難怪有“包公一斷鬼神驚”（《三現身》的卷末詩）的感嘆。實際上這種神奇也是出于古代知識分子有意的建構。孟子就曾說過天命對圣人的垂青：“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5]荀子更加直接：“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錯于地，塞備天地之間，加施萬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長，狹而廣，神明博大以至約。”[6]又說：“圣王。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7]，這樣內圣、外王、天命聯系了起來，以至于形成了天人感應的思想。董仲舒就是代表，他的“君子察物之異，以求天意，大可見矣”[8]之類的議論處處皆是。在這種氛圍中，統治者蒙上了神秘的光環，通過天命的垂青，他們的統治也就有了天然的合理性。最高統治者與天的聯系最多，稱為“天子”，其次是官僚，他們也能感受到天意的存在。但這里，成都知府沒有了直通天意的能力，造成了蔣瑜的冤獄。于是清官身上附帶的一切光環都已失去了光輝：道德的崇高無助于治世，神秘的天意也不再垂青。這樣，統治者的統治地位也不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天意的高遠與人世的一切是否還有必然的聯系，這促使人們進行思考。

總之，這篇小說打破了以前公案小說的模式，啟發人們進而思考：道德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官府是否就是天意的代言人？如果官府不再是天意的代言人，那么他們的統治是否還具有天然的合理性？當然這一切的取得，都要歸功于李漁銳意創新的自覺性，他曾自豪地說：“若詩歌詞曲以及稗官野史，則實有微長。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1]這一點也得到了學人的認同，孫楷第先生就說過：“在笠翁的小說，是篇篇有他的新生命的。”[2]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當時社會思潮對李漁的影響。李贄在《焚書·黨籍碑》中早就說過：“公但知小人之能誤國，不知君子之尤能誤國也。小人誤國猶可解救。若君子而誤國，則末之何矣。何也？彼蓋自以為君子而本心無愧也……故余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3]這里李贄對清官的反思實際上就蘊含著對道德的重新審視。后來，整個社會對道德的反思越來越多。艾爾曼就指出，因為明清的異代，“1644年之后，提倡道德人格完善之風急劇衰退了”；而且“儒家世界觀是實現傳統經說關注的核心內容——天人相諧——的媒介。清代對自然秩序無規律性、不和諧性卻有深刻認知”，所以產生了“對理想秩序、宇宙和諧性及傳統天人合一模式的批評”[4]，于是人世的道德與天意也就沒有了必然的聯系。這個思潮同樣對其他小說也產生了影響，《豆棚閑話》就是一個例子，它在“莽將二十一史掀翻”（《豆棚閑話序》）及“翻駁叔齊”和“唐突西施”（第七則總評）中就消解了原來的道德意義。如《介之推火封妒婦》中，介之推變成了怕老婆的凡夫俗子；《首陽山叔齊變節》中叔齊成了一個投機者，沒有永恒的道德，只有無盡的算計，最后投降了新朝；《范少伯水葬西施》中范蠡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小人，這一切都說明對道德的反思是普遍的。而在《陳宅長論地談天》中，作者進而指出，人道與天道雖有聯系，但更強調天道的自主性。

然而，李漁這篇小說最大的價值也許在于它一方面想要打破清官的神話，另一方面卻又證實了清官神話的合理性。曾有一些學人認為這篇小說是抨擊官場黑暗的，并引作者在蔣瑜將要受第二次夾棍時的議論為證：“‘看官你道夾棍是件甚么東西，可以受兩次的……從古來這兩塊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它一次，積一次陰功，多用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離他不得的。’這可以說是對于封建官府隨意用刑，任意斷獄的有力鞭撻，它使我們很自然地聯想到宋人話本《錯斬崔寧》對于封建衙門的批判和控訴。”[5]這也和作者自述的“我這回小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把這樁奸情做個殷鑒”[6]的創作目的有關。但我認為，上面的議論非常重要，但也不能絕對化。原因如下：一是李漁是把小說看作“無聲戲”，并且認為“裨官為傳奇藍本，有生旦不可無凈丑”。凈在戲曲中都是有一定權力的喜劇角色[7]，這里對清官的描寫有角色設置的需要。二是在以前文學中，清官也是動不動就“大刑侍侯”以刑罰逼供的，如果這里是抨擊封建官府的，那么以前關于清官的文學是否也是抨擊封建官府的呢？最重要的是，作者態度的表述是一回事，作者的具體敘述又是一回事。我們注意到，作者時不時對成都知府進行一下嘲諷和批判，但具體敘述中卻又顯示出對他的喜愛，譬如他的知錯就改、他的勇于律己等。

通觀全文，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成都知府斷案時雖有根據表面現象主觀剛愎的缺點，卻還具有知錯就改的良好美德。對于自己的不慎造成的過錯，他勇于承認。書中寫道：“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奸情事來。躊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銜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得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了。”[1]從這里“等不到天明”的描寫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愛民如子、勤于政務的良官。隨后的描寫更加增強了他的清官形象。他非常誠懇地對蔣瑜說：“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氏冒了不潔之名，慚愧慚愧。”[2]這種不顧損害自己名譽，勇于承認錯誤的態度讓人佩服。并且不僅僅如此，當他看到蔣瑜、何氏和原先訂婚的對象不配時，就非常開明地決定，讓蔣瑜和何氏各自解除原先的婚約，并為蔣瑜和何氏做媒，“喚庫吏取了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一面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3]。這說明這位官府也不是道德觀念的僵化理解者，而是根據實際情況能靈活處理實事的人。清官在“德”的高尚之后，又表現出“才”的卓越。此后知府“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后來審事，再不敢輕用夾棍……”[4]在此過程中，清官的形象終于確立了起來。在整個故事中，冤獄是清官造成的，但也是清官本人加以解決的。于是傳統公案文學“藉著清官的斷案，故事中的倫理道德模式得以再建，而其所代表的政治安定力量也重獲肯定”[5]的意識形態意義再次顯現。從這點來看，雖然《老殘游記》對清官的批判有這篇小說的影子，但兩篇小說還是存在根本不同的。在《老殘游記》中“清官”沒有發現自己的錯誤，道德重建的任務是由一個走方郎中來完成，這樣真正完成了對清官的解構，“傳統公案的精神實已冰消瓦解，隱含于其下的官（政府）民對立的情勢，也就愈發緊張了”[6]。在公案模式的完全打破中，成就了《老殘游記》的偉大。

實際上，清官在這里不但重建了倫理道德，而且還側面顯示了天命的垂青。知府在接到狀紙時，就遇到了第一件神奇事——“次日檢點隔夜的投文，別的都在，只少了一張告奸情的狀子”[7]。這雖然是老鼠的杰作，但是否有點天命的味道？可惜的是，清官沒有這種把握天意的能力，以至于喪失了這次機會。但接著兒媳的冤屈終于使清官明白了天意，他對何氏說了“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姻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8]這番話。值得注意的是，天意既然想讓蔣瑜和何氏成就夫妻，為何不把天意直接顯示給他們兩個或者他們的朋友家人，而顯示給官府。這從側面說明，只有官府才有掌握天命的權力，在天人的互動中，顯示出官府統治的合理性。這也難怪成都知府在說上述一番話時，分明顯示了對自己把握天意的權力確認后的自豪。

基于以上，作者一方面對傳統的清官形象進行解構，另一方面卻又對清官形象再一次建構，從而顯示出這篇小說最大的價值。李漁對清官的反思恰恰帶來了對清官形象的又一次重構，這一方面反映出清官思維在人民心里的根深蒂固，另一方面，這也是當時社會的必然性文化思維。在當時社會中，誰是小民的救世主，誰能承擔拯救小民的重任？自己還是別人？如果本人是個聰明睿智之徒，這未嘗不可。《女陳平計生七出》中的耿二娘就完成了自我拯救。但蔣瑜這個書呆子，“是個至誠君子”，以至于“家無生計，弄得衣食不周”，況且不懂世事，自以為內心無愧，被別人告時，“也不訴狀，竟去聽審”[1]。像這樣的人，想讓他自我拯救難上加難。不靠自己只好靠別人了。在文學傳統中，扮演拯救者角色的一般是俠客或官府。但鑒于晚明盜賊橫行、流民暴動的現實，李漁對俠客表示懷疑。他有一篇《歸正樓》寫了一個拐子的故事。韓南曾指出：“這種題材在《水滸》和其他白話小說中都已有先例，還有馮夢龍的《宋四公》和受《宋四公》影響的凌濛初的《神偷寄興一枝梅》。”[2]但這位拐子雖有前輩的“孫龐之智、賁育之勇、蘇張之辯”，又且“隨機應變、料事如神”，但卻沒有前輩的“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他“遇物就拐，逢人就騙”，認為“世上無窮人，天下無棄物，就在叫化子身上騙得一件衲頭，也好備逃難之用”[3]。連貧賤如叫化子者都不放過，讓他充當救世主的確有些困難。當然，他也知道這拐來的是“不義之財”，處理措施是“落得將來撒漫。凡是有名的妓婦，知趣的龍陽，沒有一個不與他相處。贈人財物，動以百計，再沒有論十的嫖錢，論兩的表記”[4]。可見這是個一心為己的家伙，根本承擔不了拯救小民的人物。這樣只剩下官府，那么是清官還是贓官？贓官是愛錢的，我們知道蔣瑜是個窮書生，而他的對頭是個富豪，那么拯救他的只有清官了。而且，所謂的小民指的是無錢無勢的人，如果財大氣粗則算不上小民。而贓官只能幫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說話，這樣，他作為拯救者就不太可能。那么，拯救者就只能是清官了。

【作者簡介】

王海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副編審。

（責任編輯 劉宏鵬）

［1］（清）李漁著，蕭欣橋點校：《李漁全集》第8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

［1］（清）李漁著，蕭欣橋點校：《李漁全集》第8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頁。

［2］［5］方勇譯注：《孟子》，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31頁，第295頁。

［3］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頁。

［4］王文錦譯解：《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05—806頁。

［6］［7］安小蘭譯注：《荀子》，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3頁，第235頁。

［8］（漢）董仲舒著，張世亮等譯注：《春秋繁露》，2012年版，第620頁。

［1］（清）李漁著，王翼奇點校：《李漁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頁。

［2］孫楷第：《李笠翁與〈十二樓〉》，李漁著、杜濬評：《十二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92頁。

［3］（明）李贄著，張建業譯注：《焚書》，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195頁。

［4］〔美〕本杰明·艾爾曼：《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趙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1、43頁。

［5］蕭欣橋、劉福元：《話本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頁。

［6］（清）李漁著，蕭欣橋點校：《李漁全集》第8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頁。

［7］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07—523頁。

［1］［2］［3］［4］［7］［8］（清）李漁著，蕭欣橋點校：《李漁全集》第8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頁，第46頁，第47頁，第47頁，第39頁，第47頁。

［5］［6］王德威：《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6頁，第68頁。

［1］（清）李漁著，蕭欣橋點校：《李漁全集》第8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2—40頁。

［2］〔美〕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尹惠珉譯，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4頁。

［3］［4］（清）李漁著，崔子恩等校點：《覺世名言十二樓等兩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6—92頁，第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