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義的德性背離及其后果

摘要：作為民主的“陰影”，民粹主義多被視為一種帶有負面色彩的現象。既有研究多將這種負面色彩歸納為非理性、非法等，但其僅能夠涵蓋民粹主義的部分面向，無法揭示民粹主義道德品性等層面的問題。文章借助亞里士多德的德性概念進一步闡釋民粹主義負面色彩。“德性”基于整體善的目的，是使人成為善良，并獲得優秀成果的品質。德性可作為區分政體優劣的重要標準。在規范層面，民主推崇一種德性的政治，遵從倫理德性與理智德性，如節制、大度、公正與友愛，以及理論智慧與政治審慎。而民粹主義背離了德性，表現出欲求無度、狹隘排他、偏私偽裝、對立斗爭，以及理論智慧缺乏與政治審慎背離等特征。民粹主義背離德性，最終導致共同體價值侵蝕與民主秩序紊亂等困境，應當重新審視德性對民主運行的規范功能，促進民主制度的良性運行。

關鍵詞：民粹主義；負面色彩；亞里士多德；德性背離；共同體善

中圖分類號：D091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1-0064-08

作為一種思潮、政治策略和政治運動［ 1 ］，民粹主義從早期的民主轉型國家，蔓延至歐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民粹概念也從俄國民粹主義、拉美民粹主義，發展至“威權民粹”、保守民粹主義、網絡民粹主義等。民粹主義一時間成為全球性問題，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衍生于民主的民粹主義概念，似乎比民主概念擁有更廣泛的適用性和解釋力。一時間，各種紛繁的政治思潮、觀點、行為都被冠以民粹主義了（ 1 ）。由此，導致了民粹概念泛化、濫用的問題。這不得不讓研究者一次次地反思：生發于各國的形態各樣的民粹主義，其概念應該如何界定？在1967年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召開學術會議中，各專家普遍認為民粹主義的特征在于崇拜人民，除此之外，對民粹主義很難再形成統一的共識。鑒于界定民粹主義概念存在較大困難，本文暫不直接回應民粹概念的難題，而是嘗試探究其中一個具體性的分支問題：作為民主“陰影”，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具體是什么？應當以何種標準來明晰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問題？非理性、非法等標準是否準確？本研究嘗試對上述問題進行回答，以厘清民粹主義負面色彩的具體指向問題，希冀為進一步框定民粹主義概念提供部分理論支持。

一、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與德性引入

民粹主義也會存在其積極面向，但這種積極面向更多表現在其價值初心層面，即對平等、民主價值本能的向往與追求。但民粹主義對平等、民主是一種歪曲式的理解，且其訴求、主張與實踐均呈現出破壞性特征。拉克勞傾向于將民粹主義理解為激進民主，并將其解讀為召詢人民的斗爭話語（ 2 ）。但正如齊澤克的批評，拉克勞將民粹主義視為左翼政治的僅有選項［ 2 ］。其將許多本不屬于民粹的現象（激進民主甚至直接民主）納入其中，導致抬高了價值色彩。民粹主義的其他積極面向，表現為表達群體訴求、批判政治腐敗、激起民主熱情和引發反思與改革等作用（ 3 ）。基于其積極特征，有的研究對民粹主義存在過度辯護傾向，將其負面特征歸結為反對者貼標簽行為［ 3 ］，主張用中性的“平民主義”來取代具有貶義色彩的民粹主義概念（ 4 ）。但是，民粹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標簽。即使作為弱者的武器，也仍然是破壞性、非建構性的反抗形式，其觀點是非理性的、偏頗的，侵蝕民主自身。

那么，應該用何種標準來審視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既有研究多以“陰影”、非理性、非法等視角來審視民粹主義負面特征。

有研究從民主“陰影”［ 4 ］審視民粹主義。彼得·威爾斯將民粹主義歸結為“癥候群”現象，指代患者表現出的諸多癥狀的形式而存在，如“不健康的互動方式”［ 5 ］，民主化的阻礙、民主政治的“陰影”［ 6 ］。但是，民主“陰影”、病理的表述具有抽象性，這種不健康的民主、民主“陰影”具體指代什么？仍然不甚清晰。

也有研究從非理性視角審視民粹主義。如精英短視、反智傾向、過度福利與極端民主等。民粹政策并不符合大多數窮人的最大利益［ 7 ］。非理性揭示了民粹主義的兩個層面：情感意志層面（動機、欲望、本能、信念等）和非邏輯認知層面（猜測、想象等）。但是，非理性觀點無法解釋基于私利目的的理性行為。民粹主義策略、鼓動造勢等均離不開理性的籌劃、策略、操控等。民粹主義者對待民主的態度是有選擇性的，會根據不同目的（贏得大選或繼續連任等），在策略上有用時被調用，在策略上無用時則被忽略［ 8 ］。而且，非理性觀點也較少觸及到民粹主義的道德品性面向，如不公偏袒、大度缺失等。

此外，還有研究從法治、法律審視角度審視民粹主義。法治倡導規約、慣例，而民粹主義對約束缺乏耐心［ 9 ］。民粹主義多表現出違背法治、反對監督等［ 10 ］，一些研究按照是否遵守制度、法律的標準去劃分民粹主義［ 11 ］。但法律標準也會受到質疑，即如何解釋特朗普所引發的民粹主義？特朗普的許多行為仍然是在法律框架下，并沒有直接沖擊制度與法律。“無論特朗普、桑德斯的競選活動還是英國的‘脫歐公投’，都是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或按法律規定的程序進行的?！保?12 ］民粹主義的負面特征，并不必然表現出對法律的違背。

還有個別研究從民主精神（包括多元主義、個人自由等）視角審視民粹主義。民粹主義侵蝕了民主精神?！皩φ未h制度、優績統治和自由多元主義的過度挑戰，又有損民主精神和政治的制度化?！保?13 ］特朗普領導的中低層民眾的“突圍”運動未破壞精英民主的政治結構［ 14 ］。民主精神較非法的衡量標準更為完善，其包含了民粹主義對民主“軟性”地侵蝕。但民主精神概念較為模糊。而且民粹主義中的武斷、冒險的政治激情（缺乏智識與審慎），并非民主精神的范疇。此外，民主精神也未能涵蓋能力問題。民粹主義不利于公民能力的培養，反而導致能力退化。揚-維爾納·米勒認為，民粹主義不是為了訓練人民參與能力，而是為了煽動經由個人利益偽裝的集體利益［ 15 ］ 37-38。

綜上所述，以民主“陰影”、非理性、非法等視角理解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仍存在諸多不足之處。那么，應該以何種視角來審視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已有研究開始嘗試發掘古典民主中民粹主義要素（ 5 ），并從中汲取知識資源與理論資源。早在古典民主時期，亞里士多德就提出了衡量民主政體優劣的重要標準：德性。德性是指“使人成為善良，并獲得其優秀成果的品質”［ 16 ］ 32-33。亞里士多德的德性概念，堅持一種“善”的目的論，個體優秀生命需要整體理性來規導。因此，德性既有理性層面的要求，還有道德品性、能力層面的要求。不但情感意志層面的非理性本能、動機，和非邏輯認知層面的臆測、想象，不符合德性，而且精于計算、意志堅定（理性）的人做壞事，也不符合德性的要求。亞里士多德將靈魂劃分為理性與非理性兩個部分。倫理德性指非理性靈魂中的一部分，即受到了理性的約束的欲望、意向等；而理智德性指靈魂中的理性部分［ 16 ］ 24。其中，倫理德性劃分為節制、大度、公正、友愛等，理智德性劃分為理論智慧與政治審慎。德性對公民和政治家均有約束，但又有不同的要求。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德性原則是區分政體優劣的重要標準，德性成為約束民主政體走向極端平民政體的重要規范。民主與民粹的區別在于，民主政體應當遵守“德性”，而民粹則是“無德”的政治（ 6 ）。相比非理性、非法、民主精神，德性的概念更為精準，且內涵更為豐富，可以相對準確地對接民粹主義存在的諸多現象，如道德品性層面、能力智識層面等。而且，從社會根源與解決路徑上看，德性也強調中產階級與縮減貧富差距，這些措施同樣適用于解決民粹主義痹癥。中產階級越利于社會信任（富人和窮人互不信任對方），獨裁與“民粹”（詭辯式民主）就越難以滲透［ 17 ］。因此，德性理論為民粹主義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知識資源，以德性視角來審視民粹主義，不失為探析其負面色彩的可行進路。

二、民粹主義對倫理德性的背離

亞里士多德認為，倫理德性代表了非理性靈魂中的一部分，指欲望、意向等受到了理性約束，由此產生的走向良善、優秀的品質。倫理德性包括節制、大度、公正和友愛等。民粹主義背離了倫理德性，具體表現為節制掙脫、大度缺失、公正背離與友愛缺乏等，進而導致良善與優秀品質的缺失。

（一）節制掙脫：欲求與無度

亞里士多德對節制的論述為，對欲望的適度追求，而非無度的滿足，處于放縱與禁欲的中道。既不是極端地壓制欲望，同時也不是極端地放縱欲望。一旦公民、政治家失去了節制，就會被權力、聲譽和金錢所誘惑，將公共權力作為滿足私欲的工具。

訴求的無度。民粹主義掙脫了節制的約束，公民的政治參與中將訴求放大化，進而在追求特定群體的訴求過程中，變得沒有節制。一方面，在訴求內容層面，民粹主義對訴求的內容要求沒有確定的標準。例如，拉美民粹主義中的福利主義政策，為迎合民眾的非理性的訴求，罔顧客觀經濟規律，最終導致了政策超載。另一方面，在訴求實現層面，民粹主義的實踐過程缺乏規則意識，不遵守基本的民主規范，如民主道德、民主法律與制度的基本要求，將特定群體的訴求凌駕于道德和法律之上，而非在法律的框架內發聲。

褒貶的無度。民粹主義在贊美“人民”的話語中，使用的措辭如真理、美德等，并不完全基于客觀事實，也缺乏理論依據。其基于浪漫式的想象與主觀建構，對“人民”進行的道德美化與智識美化。而民粹主義對“精英”的批判，亦多脫離客觀實際，存在諸多夸大、歪曲的情形。其批判多為政治話語而非法律話語，將具體矛盾轉化為政治矛盾的高度。矛盾、分歧原本可以通過政策、法律和制度層面得以解決，卻直接上升到原則、立場的“上綱上線”的行為，批判滑向了無度的攻訐。

權力欲的無度。民粹主義掙脫節制的約束，還表現在政治家的權力欲的無節制上。由于權力屬于一種競爭性的善，愛榮譽者總希望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榮譽［ 18 ］。無度的權力欲望，激發政治家突破政治手段、策略的正當性邊界，一味專注于其目的的滿足。民粹主義政治家的權力欲求的膨脹，與民眾訴求的耦合的過程中，為民粹主義運動的興起創造了契機。

手段的無度。民粹主義策略中，為了實現其政治目的，不惜使用政治謊言。民主政治中的宣傳策略會受到約束，雖然其話語，如對具體現象的解讀、引申會使用各種修辭、技巧，但是其政治辯論、宣傳話語是建立在真相的基礎之上。相反，民粹主義對政治德性的違背，不惜將政治謊言作為其達成目的的工具，借用政治謊言在民眾中開啟民粹主義動員。民粹主義者利用政治謊言進行動員，導致真相成為了“后真相”（ 7 ）。

（二）大度缺失：狹隘與排他

亞里士多德的大度，不僅包括經濟層面的節制—慷慨，更涉及到政治層面對異己意見的包容與理解。大度指宏大的靈魂、寬廣胸懷與偉大力量［ 19 ］ 107，表現為不糾纏瑣事、樂于助人、不計他人過失等。相反，民粹主義缺乏對不同意見的大度、寬容態度，表現為狹隘性與排他性，主要存在于對待精英（或其他對立群體）的態度上。

其一，民粹主義的不寬容，表現為對精英認知上的詆毀、曲解，包括道德與社會功能兩個方面。在道德上，對精英進行過度評判，認為其道德低劣，從事黑箱操作、秘密條款等。民粹主義假定了一個反對大眾的密謀集團，將妖魔化精英并訴諸陰謀理論［ 20 ］ 142。在功能上，認為精英不從事勞作，剝削壓榨大眾。因此，民粹主義對社會痹癥的原因，傾向于歸結為腐化的精英，即“自私自利的統治階級擁有用于剝削的統治權的結果”［ 21 ］。

其二，民粹主義的不寬容，表現為對待精英的方式。民粹主義將“精英”排斥在“人民”范疇在外，剝奪“精英”的“人民”身份。從民主的角度來看，人民應當包括各階層、地域、種族、年齡等群體，精英是基于階層身份的劃分，并不應被排斥于人民范疇之外。在訴求與利益問題上，民粹主義表現出專橫的傾向，否認精英訴求與利益的正當性。

需要指出的是，民粹主義的排他性，不僅僅是具體問題上的排他傾向，更是內化于其價值認知之中，建構起了“純潔人民vs腐化精英”的價值內核。民粹主義的狹隘、排他性，是先天的、建構的，而且是在價值理念指導下的，有目的的實踐活動。其展現出狹隘與不寬容態度，并非是對情境、環境所作出的客觀經驗總結。

（三）公正背離：偏私與偽裝

公正指同等行為同等對待，邏輯上必然要求抑制私利。而民粹則表現出狹隘的、部分群體的利益“一邊倒”的推崇，違背了公正的基本要求。

偏袒“底層民眾”，“私意”偽裝“公意”。亞里士多德認為，人作為天生的政治動物，不關心公共生活的人，不能夠被認為是理想的公民。具備公共精神，是“德性”公民的基本條件。民粹主義也倡導參與，但是其背后的價值關懷是建立在部分群體利益（忽視整體利益）的基礎之上，將底層民眾的利益推向崇高地位，排斥精英階層利益。盡管民粹主義聲稱自己行為的正當性，其實質上是否認精英乃至其他群體利益基礎上，對自己訴求、行為進行合法性的美化。因為民主概念中的“民”，是指代整體意義上的人民，并沒有特定的身份區隔。民粹主義沾染了種族身份、階層身份、黨派身份，爭相標榜對“人民”的壟斷權。民粹概念中的“民”，是指代底層社會的民眾，精英群體則被人為地排除在了“人民”的范疇之外。因此，民粹主義中的“人民”是建構出來的，其目的在于將特殊群體利益偽裝為“公意”。而且這種建構是隨著特定地情境、目的而不斷變化的，并不受到客觀標準的約束。

政治家私利的政治工具。這個問題還可以理解為，政治家是將民主作為一種價值，還是將民主作為實現其目的的工具、手段？在優良的民主秩序中，應當將民主視作價值、目的本身，而非僅僅是實現特定目的的工具。即使是作為工具，也不應當兼顧民主價值，不能以損害民主價值為代價。由此，要求公民、政治家在面臨派系私利時，仍然保持克制并保持對普遍規則的遵從。例如，在競選失利時，應當保持對選舉結果的遵從，而非基于黨派私利，盲目地質疑選舉及其結果的正當性。當民主淪為了民粹主義政治家的工具，那么，其行為的主要目的則落腳到黨派利益、個人私利之上。

（四）友愛缺乏：對立與斗爭

亞里士多德的友愛，不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私人關系，如親情、友情關系，也不是指代基于利益交易建構起的個人利用的“友誼”，而是指代在政治參與過程中，為了實現共同體利益過程中建立的合作、互助關系。友愛的缺失，會導致公民之間合作關系的破裂，進而引發內訌與敵對狀態。民粹主義通過運用各種策略，制造公民群體之間的敵對狀態。

在價值內核上，民粹主義就對精英存在敵意，合作、互助變得難以進行。這種敵意，一方面來自于精英客觀上的腐化現象，另一方面來自于民粹主義者的認知偏差，進而導致精英腐化、道德低劣的臉譜化感知。民粹主義者無意于鑒別部分腐化的精英與非腐化精英的區別，而是將與其處于對立關系的精英群體從根本上進行否定。由此，民粹主義在邏輯起點上預設了“假想敵”，塑造了不同群體間的對立與斗爭狀態。

在政治策略上，民粹主義煽動剝奪精英的“人民”身份，將精英排斥在“人民”范疇之外，為進一步與精英斗爭提供了話語上的“合法性”基礎。從共同體的視角來看，剝奪精英的“人民”身份，實際上是將精英排除在了共同體之外。而民主價值及其原則（如友愛德性），是在共同體內部的通行規則，在共同體之外并不具有普遍性。民粹主義通過對對立群體身份的否定策略，順利破除了友愛存在的政治基礎。

在斗爭形式（ 8 ）上，民粹主義者由于在利益分配方面否認精英利益的合理性，導致其斗爭往往突破了法治的框架，易于形成建制外的斗爭方式。民粹主義者試圖通過議會抗爭、媒體攻訐、街頭運動等非理性抗爭形式維護自身利益。其中，陰謀詭計、攻訐謾罵、肢體沖突乃至街頭暴亂，都可成為民粹主義的斗爭方式。

三、民粹主義對理智德性的背離

理智德性可以劃分為審慎與理論智慧。審慎是關于實踐的理智能力，是對變化的、特殊事物的思考與實踐能力，包括明智與技藝。理論智慧屬于哲學層面的智慧，關注于永恒與普遍的知識，是對世界本原的思考，包括科學知識、智慧與理智。不論是在抽象哲學層面，還是在實踐層面，民粹主義都走向了理智德性的對立面。

（一）理論智慧缺乏：非理性的人民觀

理論智慧是理智德性的重要內容，理論智慧是指對世界本質的認識、思考能力，關注于普遍、永恒的事物。亞里士多德將阿那克薩戈拉、泰勒斯作為理論智慧的代表［ 19 ］ 176，表現為一種哲學上的卓越。而民粹主義在哲學層面呈現思想的貧困，其缺乏理論智慧，包括缺乏理智、智慧與知識等，表現為一種非理性的人民觀。

人民道德觀。一方面，民粹主義認為美德為民眾所特有，“美德只存在于普通人身上，他們是占絕對優勢的大多數，美德也只存在于集體的傳統中”［ 20 ］ 128。在推崇人民美德的同時，還存在對精英道德的貶低?！懊翊庵髁x將純潔的、無辜的、勤勞工作的人們，與一群實際并不工作的精英對立起來?！保?15 ］ 30在俄國民粹主義語義中，知識分子堅信農民免于“被現代資本主義和西方的發展所玷污。”［ 20 ］ 66-67另一方面，民粹主義中的“人民”，是被定義的、被建構的。其認為“人民”的道德是固有的、天生的，而非通過長期的教育、學習與培養的方式獲取的。民粹主義對人民純潔道德的假定，是一種先驗的、抽象的人性論［ 22 ］。

人民智識觀。民粹主義對人民的推崇，超越了對客觀現實的尊重，成為一種脫離實際的吹捧?！鞍讶嗣窨醋髡胬淼闹е?，這種信念一直是民粹主義的基礎。”［ 23 ］民粹主義剝奪了精英智慧、創造力的身份資格，轉而將其加于人民頭上，并堅持為人民所獨有。民粹主義認為，真正的智慧與創造力屬于人民，人民才是力量的最終源泉［ 24 ］。人民在道義層面的正當性，擴展到了智識層面的正當性，人民成為啟蒙者的教育者，具有天然的正當性。主張知識分子向受教育對象學習，“把所有人都變成‘工人’”［ 25 ］。

人民利益觀。民粹主義在對待利益分配方面的觀點，并不是從多元主義角度實現對不同群體的利益分配，而是將關注點集中于其所定義的“人民”群體，否認其他群體利益的正當性。純潔與腐化，分別成為人民與精英的代名詞。在民粹主義看來，精英多是“不真正工作，只關心自己利益”的群體。對精英正當勞動及其成果的否定，預示著對其利益的忽視態度。拉美民粹主義中，盲目的福利主義政策不斷地向民眾傾斜，而無視過度的福利政策違背客觀經濟規律，最終因違背經濟規律而變得不可持續。

（二）政治審慎背離：臆想與武斷冒險

政治審慎是一種對倫理德性的統合運用能力，要求人們結合總體的、根本的善，在正義的城邦中來把握并實現具體的善。而民粹主義背離審慎原則，民粹政治家也未達到亞里士多德的審慎標準。武斷決策、浪漫想象、主觀臆想、政治冒險與政治賭博，是其主要特征。

民粹主義認知的浪漫式臆想。一方面，民粹主義的臆想，呈現出一種浪漫式的想象。民粹主義的推理與想象力是拙劣的［ 26 ］。對博弈對象（精英）的認知存在主觀臆想與武斷式判斷，如對對方道德腐化的論斷，以及對方群體的陰謀論等認知（ 9 ）。而對自己一方立場的群體，則持浪漫主義的想象。例如對己方民眾的純潔道德的態度，以及“人民”同質性的觀點，均是基于想象、美化，脫離了現實的客觀情況。另一方面，民粹主義的臆想是基于一種特殊目的刻意建構，與政治審慎背道而馳。“人民”的純潔性與“精英”的腐敗的臆想中，蘊含著對“人民”美化的目的。臆想不同于想象（想象基于現實基礎并重新組合而產生的形象等），是一種單向度的、線性思維的美化過程，是主觀的、無根據的。而亞里士多德所倡導的審慎，是基于整體善的目標，進行統籌、方案的思維能力。兩者區別在于：臆想的目的是建立在特殊群體利益基礎之上，而審慎則基于整體善的目標；臆想是經由建構出來的，審慎需要經由統合性分析。因此，民粹主義的臆想，構成了對政治審慎的背離。

民粹主義的政治冒險與政治賭博行為。武斷決策、政治冒險、政治賭博的行為，主要為民粹主義政治家的特征。民粹主義政治家缺乏對倫理德性的整合性能力，難以在政治實踐過程中，準確把握并實現共同體的善。民粹主義領袖對民眾的動員并非基于審慎，而是存在政治投機與賭博心理。在英國脫歐公投中，政治家的政治豪賭行為，使國家不得不面臨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傲魵W、脫歐以及悔脫歐的角逐，其實是在精英階層及其政黨的煽動下，下層民眾發泄憤怒的出口。”［ 27 ］鑒于政治家的身份、地位及其影響力，更應恪守政治審慎，而非走向其對立面。

需要指出的是，前文談及的民粹主義話語和動員策略的理性問題，與其審慎背離并不矛盾。理性地組織籌劃、策略安排與操控等，與臆想和冒險行為，兩者的目的不同，審慎基于整體善的目標，而民粹主義策略的理性基于其特殊群體目標。民粹主義策略即使滿足了精于計算的理性，也同樣違背了政治審慎的要求，因此，兩者并不沖突，可以共同存在于民粹主義之中。

四、民粹主義德性背離的共同體困境

亞里士多德認為，德性以共同體善為目的，并表現為一種中庸、適度［ 19 ］ 47。當民粹主義背離節制、大度與審慎時，就背離了中庸原則的規導，走向了欲求無度與狹隘排他。而當其背離公正、友愛，走向底層民眾偏袒、派系對立斗爭時，就背離了共同體善的目標，進而追求內部群體的特殊利益。因此，民粹主義對德性的背離的同時，就意味著民粹主義對共同體主流價值與共同體穩定秩序的背離。民粹主義的亂象，最終指向的是共同體的主流價值，以及共同體秩序問題，引發民主秩序的消解。

（一）共同體價值的消解

1.共同體善的減損

民粹主義的目標并非指向共同體的善，而是群體、派系的私利，并將其私利進行美化、包裝，試圖表現為一種代表整體利益的“偽善”。

政治德性指向的是共同體的善，“共同善、公共利益擁有絕對的優越與優先性?！保?28 ］相反，民粹主義推崇的、追求的善，并不是指向于共同體，而是將一部分群體利益凌駕于另一部分群體利益之上，并宣稱其代表全體“人民”或共同體的利益。民粹主義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善?！肮采苹蚬怖娌皇悄阄依娴南嗉樱亲鳛楣餐w的利益或屬性?！保?29 ］民粹主義所推崇的所謂的價值，不是共同體的利益，甚至也不是個體利益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對私利進行的美化、包裝——“偽善”。

問題在于，民粹主義缺乏政治德性所倡導的共同體觀念。底層人民永遠是共同體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維爾納·米勒認為，民粹主義最核心的主張就是只有一部分人才算“真正的人民”［ 15 ］ 28-29。民粹主義對底層的過度的、盲目的推崇（ 10 ），宣示底層民眾的至上地位，構成了對民主理論中的“人民至上”的誤解。民粹主義將所謂的底層民眾，置換為了“人民”本身，用部分群體取代了整體的地位。將對整體利益的追求，轉化為了對部分群體（民粹話語中的“人民”）的追求。政治德性所倡導的共同體的善，在民粹話語中被替換了，轉化為民粹主義精心美化、包裝的“偽善”。而真正的共同體的善，則在民粹主義的話語與運動過程中，被有意的掩蓋掉了。

以“偽善”取代共同體的真善的行為，為民粹主義維護其特殊群體利益的行為，提供了合法性外衣。這種合法性包裝的方式，在宣傳與話語上，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尤其在社會矛盾激發的時期，民粹主義的合法性包裝的行為，往往會召集諸多對民主政治缺乏深入理解的民眾的支持，進而加入到民粹主義者行列之中。成為民粹主義打擊政治對手與實現其目的的手段，客觀上構成了對共同體善的消解。

2.中庸原則的挑戰

民粹主義對中庸原則的挑戰，表現為推崇“人民”的至上性，與激進兩極對抗。

由于對“人民至上”存在誤解和扭曲，民粹主義將人民的地位推向了極致，以至對人民訴求、利益與道德等，也推向了極致。過度、盲目地推崇，不僅脫離了民主價值的本義，更違背了中庸原則。中庸倡導過猶不及，反對極端與欲望驅使的快樂，因此，良性的民主對人民的推崇應當是理智的、有邊界的，并沒有將人民的所有訴求都視為正當，更沒有對“人民”利益進行偏袒。

民粹主義背離中庸原則，推崇極端的“人民至上”，易導致社會的兩極分化與兩極對抗。極致推崇“人民”的直接結果是激發社會群體的對立。亞里士多德認為，中產階級區別于富有者與窮人對立狀態，利于規避極端趨向中道?！爸挟a階層參與權力角逐可以避免政權向任何一個極端方向演變，中產階層是最能保持‘中庸’德性的階層［ 30 ］。但在民粹主義作用下，原有的中間群體向兩端聚集，形成不同集團的緊張對抗狀態。民粹主義“純潔的人民VS腐敗的精英”的固化思維，演化為社會的兩極對立。

兩極對抗的同時也會伴隨著對立雙方激情的泛濫、理性的缺失。合乎中庸的行為是理性的，而中庸又遵循理性的指引，反對感性行事?！坝_幸福，必在發揮其功能；欲發揮其功能，必在運用理性，而合乎理性的要求即在于合乎中道。”［ 31 ］民主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民主的運行離不開理性的引導。而激情的泛濫，反過來壓縮理性的空間。由于中庸以理性為前提，激情泛濫違背了理性，最終背離了中庸原則。

（二）共同體秩序的紊亂

在共同體層面，民粹主義不但不利于制度建構，反而會帶來制度的解構與破壞，進而威脅既有政治秩序的穩定。

民粹主義在建構方面乏善可陳，其理論建構與制度建構能力均存在不足。制度建構不僅需要抽象、復雜的邏輯思辨能力，還需要深厚的政治經驗與非凡的政治智慧，且制度建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制度建立與完善的過程。“空心化”的民粹主義導向的是簡明的政治，缺乏邏輯思辨與政治經驗等復雜能力，乃至缺乏政策與制度的建構能力。而且，民粹主義在維護底層利益方面缺乏制度的持續保障能力，僅僅依靠運動、話語等形式，難以轉化為穩定的政策、制度形式。

民粹主義不僅不利于制度建構，還會破壞既有的制度、規則。其并非熱衷于體制內的維權渠道，而是熱衷并停留于話語攻擊、街頭動員、議會沖擊等大眾運動的形式。而制度建構與制度穩固，需要平穩的社會環境，同時需要協商、妥協的民主精神，以及社會各方對秩序、規則的遵從。這些都與煽動、激情的政治對立格格不入。

民粹主義雖然也有其積極意義（如暴露矛盾、反思功能），但這種積極意義是以社會秩序的破壞為代價。民粹主義發端于社會矛盾之中，是對精英腐化現象的不滿的非理性表達方式，可以作為民主發展的晴雨表。民粹主義現象雖然可以成為社會反思民主發展的重要契機，客觀上為接下來的民主制度改革提供某種思路。但是，民粹主義運動后引發的建構功能，并不能主要歸功于民粹主義，更多是在于政治系統自身的建構功能。民粹主義現象如果能夠被精英群體所發掘，并借助此契機進行政策調整乃至社會改革，那么，建構的任務則落到了精英和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肩上。即使原先的民粹主義精英由抗爭轉向了制度建構，也不能認為其仍為民粹精英了。其在進行制度建構的同時，完成了身份的轉變，制度建構的行為導致其身份從民粹主義者轉變為了建制精英。

因此，民粹主義與制度建構沒有直接關聯，其失序、破壞特征是主要的，積極功能是次要的，民粹主義往往會威脅到秩序的穩定。如果任由民粹主義持續泛濫而不加以制止，那么，民粹主義不但不能促進秩序的良性運行（如彌合貧富差距、懲治精英腐敗等），反而會破壞法治環境，造成社會秩序的紊亂。民粹主義不但不能夠解決上述問題，反而會導致問題的復雜化、多層次化，甚至在解決既有社會矛盾（如貧富差距、精英腐敗等）之前，還需要事先解決民粹主義本身及其所造成的諸多亂象。

五、結語

民粹主義的負面色彩，表現為對德性的背離。民粹主義對德性的背離，包括節制、大度、公正、友愛等倫理德性的背離，以及理論智慧與政治審慎在內的理智德性的背離。民粹主義塑造了“無德”的公民與“無德”的政治家，由此滋生了一種“無德”的政治。德性背離造成了諸多負面影響。在共同體價值層面，其導致了對共同體的主流價值的消解，如共同體善和中庸原則的減損和挑戰。在共同體秩序層面，導致了制度解構與破壞，進而引發秩序失衡等問題。民粹主義問題應當引起社會的重視與反思，應重新審視德性對民主運行的規制與約束作用，進而實現民主秩序的良性運行。

注釋：

（1）參見鄭維偉.民粹主義不宜標簽化和擴大化——對當前學界一種錯誤傾向的批評［J］.探索與爭鳴，2016（10）：81-84. 林岡，王曉笛，吳維旭.民粹主義研究的概念泛化問題及其辨正［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3）：71-83.

（2）參見張炯.走向“大眾-民主召詢”——厄內斯托·拉克勞早期民粹主義思想研究［J］.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2018（1）：405-418，442.彭玉峰，汪行福.從《霸權與社會主義戰略》到《民粹主義理性》——論拉克勞思想的民粹主義轉向及其理論邏輯［J］.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7（2）：105-112.

（3）參見Kaltwasser C R. The Ambivalence of Populism： Threat and Corrective for Democracy［J］. Democratization，2012，1（2）：184-208. Stavrakakis Y. How did “populism” become a Pejorative Concept？ And Why is this Important Today？ A Genealogy of Double Hermeneutics［J］. Thessaloniki：POPULISMUS Working Papers，2017，6：1-23. 周琪，付隨鑫.美國政治中的民粹主義傳統及其功能［J］.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7（2）：104-113.

（4）參見潘維：“平民主義”錯譯成“民粹主義”，該糾正了［EB/OL］.（2020-01-02）［2023-02-15］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4566590051748039amp;wfr=spideramp;for=pc.

（5）參見陳浩然.論我國網絡輿論中的民粹主義風險——亞里士多德極端平民政府理論對我國網絡發展的啟示［J］.學術論壇，2014（6）：17-20.

（6）民粹主義偏離德性，但違背德性現象不必然是民粹主義。如黑金政治、政治腐敗等非民粹主義范疇，其為民粹主義反對的對象。參見莊吟茜.對民粹主義概念的再認識［J］.唐都學刊，2015（1）：97-102.

（7）參見Montgomery "M. Post-truth "Politics？ "Authenticity，Populism and the Electoral Discourses of Donald Trump［J］. Journal of Language and Politics， 2017，16（4）：619-639. 謝超.右翼民粹主義動員的“后真相”狀態及其對美國政治的影響［J］.國際論壇，2021（4）：136-155，160.

（8）民粹主義與其說是博弈的政治，不如說是斗爭的政治。是否通過合法渠道，只是民粹主義實現其非理性“愿景”的一種手段。

（9）參見Castanho "Silva B， Vegetti F， Littvay L. The Elite is up to Something： Explor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Populism and Belief "in Conspiracy Theories［J］. Swiss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17，23（4）：423-443. Stecula D A， Pickup M. How Populism and Conservative Media Fuel Conspiracy Beliefs about COVID-19 and What it Means for COVID-19 Behaviors［J］.Research "amp; Politics，2021，8（1）. 楊子飛.“反精英—教條式—懷疑主義”：當代美國“陰謀文化”批判［J］.國外社會科學前沿，2022（4）：63-73.

（10）在1967年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召開學術會議中，各專家普遍認為民粹主義的特征在于崇拜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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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盧紅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