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企業零碳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的發展現狀及思考

零碳信息披露制度是以碳中和為目標、解決金融市場中企業與利益相關方的氣候信息不對稱的矛盾而出臺的相關政策。當前境內外零碳相關信息披露準則及制度發展迅速，我國企業積極應對。與此同時，企業也面臨一些問題和挑戰。本文深入了解企業的困境和訴求，研究并提出對零碳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的幾點思考。

本課題組為了更好地把握我國企業零碳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的現狀、問題和訴求，組織開展了一系列的問卷調查和實地調研。問卷調查收回有效問卷153份，從企業類型來看，64%的企業為民營企業，78.5%的企業為上市公司的上下游供應鏈企業。實地調研企業22家，覆蓋兩地上市的大型企業、成長期民營企業等。

我國企業零碳相關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具有一定基礎

調研近七成企業已積極開展定性與定量零碳相關信息披露。調查顯示，78.34%受訪企業認為碳減排與碳信息披露能力是決定今后企業競爭力的關鍵因素之一，并積極采取行動。在披露定性信息方面，大部分受訪企業對于減少碳排放及能耗措施、戰略規劃等定性信息的披露意識較強。在披露定量信息方面，利益相關者對企業提出關于碳排放總量、碳減排量、碳排放計劃與目標、碳中和規劃和目標、碳排放強度等披露要求。企業披露方式包含社會責任報告、ESG報告、定期財報和獨立零碳相關報告等公開報告形式，且超半數企業建立了年度及半年度的定期披露機制。

金融業、石化、化工、建材鋼鐵、有色金屬等重點行業對碳排放定量信息的披露情況較好。從行業表現來看，一是2023年傳統高耗能上市公司碳排放相關信息披露率較2020年有較大提升；二是在金融業領域，由于人民銀行出臺了《金融機構環境信息披露指南》，受訪的金融業企業反映其對經營活動的環境影響披露起到了有效指導，金融機構零碳相關信息披露水平明顯提升。

不少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公司已采用國際信披準則，并提升內部管理。調查顯示，問卷中77%的供應鏈企業參照碳披露項目（CDP）的披露要求，另外還參照國際社會責任標準（ISO26000）、全球倡議組織（GRI）、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TCFD）、國際可持續發展準則理事會（ISSB）、歐盟企業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SRD）的標準。調研中，企業反映MSCI的評級相比較其他國際準則影響力更大，近幾年企業持續根據MSCI設計的指標提升自身的碳能力建設和披露水平。調研企業均表示正密切專注ISSB、歐盟、港交所和MSCI等發布的相關標準和規則進展，以應對未來的披露要求。從披露內容和方法看，67.5%的企業搭建了內部碳管理團隊并在各領域積累大量經驗。從零碳目標設定來看，部分受訪企業設定零碳目標時明確設計了實現碳達峰和碳中和目標路徑，設定碳排放總量或強度目標。從零碳風險與機遇看，部分受訪企業重視識別零碳相關的物理和轉型風險，采取針對性的應對措施。問卷結果顯示，47.7%的企業已對自身面臨的零碳風險進行了物理風險和轉型風險的區分。

部分調研企業開始運用零碳融資工具。目前我國企業在利用零碳融資工具方面已取得顯著進展，綠色信貸和綠色債券發展迅速。問卷結果顯示，已開展零碳融資的企業中有66.9%的企業認為碳金融產品有助于碳減排行動，其中一半企業將所得資金用于設備升級改造、另一半用于綠色技術創新。部分銀行和非銀金融機構已開始嘗試提供碳排放權質押貸款、碳回購等金融工具進行融資服務。

企業開展零碳相關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的主要原因

國家政策推動。問卷顯示，44.6%的企業是在雙碳政策之后開始積極應對零碳變化。其行為包括設立零碳排放目標、將零碳變化納入戰略中、加強零碳變化相關風險管理、加強零碳變化的信息披露等。已披露零碳相關信息的企業中有23.1%的企業是按照政府機構及交易所要求進行披露的。

滿足供應鏈客戶要求，建立聲譽拓展新市場。產業鏈對零碳信息的要求是企業零碳信息披露的重要動力之一。問卷顯示，24%的企業按照下游客戶的要求披露零碳信息，其中53%的企業認為披露能夠促進與供應商就低碳產品設計及減排議題的溝通。問卷中71.9%的企業認為披露零碳信息會提升品牌形象，73%的企業認為聲譽的提升能帶來新的市場機會。調研中在歐美市場份額較大的企業表示會盡量滿足產業鏈下游企業的氣候變化相關的要求，其中包括披露企業的零碳相關信息、提供零碳或低碳產品等。與此同時，國內大企業也在逐步增加對供應鏈碳足跡的管理。

吸引境外綠色資金。問卷調查顯示，已披露零碳信息的企業中25%是源于投資者的訴求，調研企業反饋境外投資者的要求居多。問卷中66.2%的企業認為披露零碳信息能夠獲得更多綠色低碳領域的融資機會。以歐洲機構投資者為代表的國際投資者越來越關注氣候相關的風險和機遇，將其逐步納入投資決策體系，要求被投企業提供關于氣候治理、戰略和碳排放情況等方面的信息，以及相關國際評級或鑒證報告。境外投資者的要求是推動公司不斷完善零碳信息披露的重要動力之一。部分金融機構表示，如果企業無法達到披露要求，境外投資者的投資意愿會受到影響，例如我國企業在發行歐元玉蘭債的過程中，境外投資者明確要求提供以MSCI或其他國際權威的 ESG評級報告。

提升企業自身治理水平。問卷顯示，68%的企業認為信息披露能夠提升零碳相關風險管理能力，61%的企業相信零碳信息披露能夠提升資源及電力使用率，42%的企業認為零碳信息披露能夠降低運營成本。

問題和挑戰

問卷調查和企業調研顯示，企業在零碳信息披露及零碳融資方面還面臨一些突出的問題和挑戰。

歐美國家與我國零碳目標及相關政策差異帶來挑戰。由于多數歐美主要經濟體已實現碳達峰，且設定碳中和的時間比我國早10年左右，歐美市場的企業以及金融機構普遍參照2050年碳中和或1.5攝氏度溫升目標，歐美大型企業要求其供應鏈上游的企業以這個目標進行綠色低碳的升級，并提供低碳產品。這會間接影響我國企業，例如部分企業的歐洲客戶均提出了零碳產品的要求。此外，歐盟碳關稅將對我國的鋼鐵出口產生重大影響。歐美金融機構也由于投資政策要求，更偏好投向以2050年碳中和目標進行減排的企業和項目。目前，我國企業在應對氣候變化上存在差異，一些企業較為超前，例如蘋果公司供應鏈上的68家中國公司承諾到2030年只使用綠電；但也有一些企業傾向于選擇強度目標。

我國氣候零碳信息披露制度以及氣候零碳投融資政策形成的正反饋機制尚不完善。調研企業普遍反饋，希望通過氣候零碳信息披露獲得長期低成本的氣候零碳融資，推進企業綠色低碳升級，從而進一步提升氣候零碳信息披露質量，形成正向的市場反饋。由于歐美市場的正反饋機制相對成熟，調研中不少企業遵循MSCI指標提升內部管理及披露水平，以獲得境外資本的青睞。調研反映，我國市場的正反饋機制不完善，主要因素包括：氣候零碳投融資的政策支持力度不夠，企業氣候零碳信披制度不完善，投資者對于氣候零碳風險影響資產價格的機制認知不足，無法利用已有信息進行準確定價等。

企業應對零碳變化的內部管理機制不夠健全。我國企業雖然在認知層面對雙碳政策以及應對零碳變化有了一定把握，但在內部管理體系層面尚處于初級階段，這在非上市公司體現尤為明顯。企業問卷顯示，阻礙企業披露零碳相關信息的內部因素包括：缺乏零碳領域的專業人才，價值鏈缺乏系統且獨立的針對溫室氣體排放數據的管理體系導致難以獲得排放數據，企業的管理架構里尚沒有牽頭零碳信息披露工作的團隊和部門，統計、進度跟蹤、人力資源等方面的管理成本過高等。問卷調查中超三成的企業尚未搭建內部碳管理團隊。此外，企業普遍認為物理風險、內部碳價格、碳排放范圍三、情景分析等指標較難披露。

零碳融資存在短板、碳市場建設不充分是調研企業綠色轉型的阻礙。在零碳融資定價上，由于零碳信息披露存在困難以及零碳變化引發的風險往往復雜交織，導致難以對風險進行精確定價。在零碳融資工具上，受訪企業普遍表示目前的融資工具較為單一，仍以銀行貸款和債券為主，股權融資占比低，無法滿足不同風險特征的項目需求。資金方通常青睞以新能源為代表的綠色低碳產業，亟須轉型的高碳行業以及提供減碳智能化改造等相關服務的企業難以得到資金支持。減碳技術普遍投入大、回報率不高，導致金融機構投資積極性不強。在碳市場建設上，受訪企業表示全國碳市場建設不充分，企業無法通過市場手段降低減排轉型成本。

思考與建議

設計差異化的指標披露制度。在問卷調查中，72%的企業建議采取部分指標強制，部分指標自愿的披露制度。可綜合考慮利益相關方訴求、披露難度、國際關注度、指標精準度、披露主體差異等多方面因素，設計差異化的指標披露制度，細化不同披露要求。

一是對利益相關方關注度較高的指標加強披露要求。問卷顯示，企業的利益相關方關注度較高的零碳相關指標主要有碳排放總量、減排總量或強度的計劃與目標、將零碳相關議題納入戰略規劃、治理機制、碳排放強度、零碳相關風險管理流程、新能源及相關行業的投資機遇、傳統能源及相關行業的轉型風險等。對以上指標可優先設計“不披露就解釋”的半強制性披露要求。二是對當前企業披露難度大但國際準則普遍關注的指標設置自愿披露要求。對物理風險的測算、溫室氣體排放范圍三排放、情景分析、內部碳價、與氣候變化相關的薪酬體系等企業尚沒有披露能力的指標可設置自愿披露要求。三是對預測性零碳信息披露設置“安全港”制度?？紤]到氣候相關信息存在預測性信息，例如預測物理風險對主營業務或現金流的影響等，由于氣候相關信息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易帶來“虛假披露”的質疑。可探索在披露初期設立氣候相關財務信息“安全港”制度?！鞍踩邸敝贫饶艽_保披露者在向公眾或利益相關方披露敏感信息時能夠享有適當的安全保護，以在披露制度建立的初期吸引更多的披露者參與信息披露活動。四是根據披露主體的差異，放寬對中小企業的披露要求。中小企業的披露能力相比大企業要弱，初期對中小企業的零碳相關信息披露要求不宜過高，以自愿為主。

建立統一的企業零碳相關信息披露標準。問卷調查中73.2%的企業認為建立“國際或國內較統一的零碳信息披露準則”對企業披露有幫助，66%的企業認為需要監管方制定明確的規則和指引。

注重信息披露與投融資政策的協同效果，促進市場形成正反饋機制。更好發揮信息披露對投融資決策的指引作用。一是加強政策支持，通過半強制性的信息披露制度提升企業零碳相關信息的決策有用性，對金融機構發行綠色低碳金融產品時的信息披露提出要求，同時出臺支持國內外長期資本增加零碳投資的政策，并給予稅費優惠。二是促進正反饋機制，相關監管機構及行業協會須加強投資者培訓和技術指導，提升投資者對零碳風險影響資產價格的認識以及對零碳信息的處理能力，促使金融機構將零碳風險納入定價體系。三是打通綠色金融產品體系各環節，如建立國內有影響力的企業零碳信息評價指數，基于指數帶動低碳投資產品；鼓勵碳減排結構性金融產品，如低碳轉型ABS；放寬綠色、轉型基金產品的數量限制；推動國際綠色金融產品互聯互通等。

增強企業應對零碳變化的內部管理能力。可設計推廣方便不同行業披露的工具，明確企業適用的氣候風險評估模型與情景分析方法學，增強企業披露數據的可比性，降低企業披露難度。與此同時，零碳信息披露領域人才的培養與企業內部相關治理結構需要建立長效機制。相關監管機構及行業協會可根據企業不同的披露水平與行業差異性有針對性對企業給予培訓和技術指導，增強企業零碳風險管理能力與披露能力，減輕企業披露壓力與負擔。

（本報告由中證金融研究院與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共同完成。課題組成員包括：談從炎、張曉燕、王駿嫻、王雪、宋烜、李川、楊斯堯、殷子涵、張藝偉。感謝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應急管理項目子課題《零碳金融信息披露的框架研究》（72241407）和《推動零碳金融市場發展的投融資機制研究》（72241402）的支持。本文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