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4月12日11時許,蔡貴三先生在蘇州一家養老護理院與世長辭,享年98歲。收到這一噩耗時,我正在吳門橋街道友聯第三社區掛職,因為疫情防控工作吃緊,沒有趕去送別蔡先生最后一程,但是,與蔡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卻像過電影一樣,不時在我眼前閃現。
在我所畢業的睢寧縣李集中學,有一個特殊的獎學金,系由離休教師蔡貴三出資創建,用于獎勵學校每年高考文科、理科、藝體三個門類成績第一名的女生,每生獎勵2000元,每年計6000元,高考結束后寄出。這項“蔡氏巾幗獎學金”,于2012年李中建校60周年大慶啟動,迄今已經11年,費用超過六萬元。
蔡先生是何許人也?他為什么要在李中設立這樣一個“巾幗獎學金”?我作為該項獎學金設立的見證人之一,感覺很有必要向大家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2012年8月19日,已經88歲高齡的蔡先生寫了一封親筆信,向李中的校領導表示,以2012年作為“蔡氏巾幗獎學金”的啟動之年,借此向校慶60周年獻禮。同時,他親自擬定《蔡氏巾幗獎學金芻議》,并委托張維珠、陳孝平、蘇學斯三位曾經的學生監督執行。細心的蔡老師當年匯款6010元,多出的10元,“是為獎金發出后,保留銀行專用存折之用”。
作為在蘇州工作的李中畢業生,也是蔡先生的忘年交,我理所當然地承擔起“聯絡員”和“辦事員”的角色。是以在上述的信件中,蔡先生也提到了我:“茲有校友宋慶陽應緣而出,急公好義,借現代化通訊工具之力,代為聯系,三五日間,主要問題迎刃而解矣!”
蔡貴三是誰
蔡貴三1925年11月出生于上海一個商人家庭,原名祚珍,字貴三,后以字行。蔡氏得姓周武王胞弟叔度的封國“蔡”,后從河南固始開枝散葉,蔡貴三的祖上定居閩南漳州,直至曾祖這一輩才遷居上海,恰值五口通商,蔡家經營有道,有“蔡百萬”之稱。咸豐五年(1855),蔡氏捐銀10萬兩修筑毀于小刀會之役的大南門至大東門整段城墻,其財力可見一斑,事實上也完成了從“閩行商”到“滬紳商”的轉變。《申報》副主筆蔡爾康為蔡貴三堂伯父,上海法租界總商會會長葉貺臣(嗣外家)為蔡貴三伯父,父親蔡爾鎰“執桐油業牛耳”。蔡貴三的母親費氏祖籍浙江湖州,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外祖父費重光(《彌勒縣志》作費崇光,誤)官至從四品諫議大夫、民初任云南彌勒縣(今彌勒市)縣知事。《彌勒縣民國史話》載:“蔡崇光,籍貫不詳。民國元年2月至12月在任。任期興辦蠶桑學校,改革積習,令男子剪除長辮,女子放足;破除迷信,搗毀部分寺廟佛像;整理財政,集中各寺廟租息歸大公局統一收支。“叔外祖父費行簡曾任清末牛莊道臺、民國北京臨時參政院參政、上海愛儷園倉圣明智大學教務長。費行簡還有個筆名叫沃丘仲子,著有《近現代名人小傳》《民國十年官僚腐敗史》等。
后因日寇入侵,百年蔡氏遽遭離散,蔡家家道就此中落。1941年蔡貴三讀完高一即領取一張肄業證明書,到一家雜貨店里做了小伙計,他在中華職業教育社開辦的補習學校自修完高中課程。新中國成立前入籍蘇州,先后擔任臺灣省臺南工業職業學校及蘇州伯樂中學出納兼歷史教員,1958年報名到徐州市睢寧縣支教,先在李集農中任教,一年后轉任睢寧師范學校歷史和英語教師,睢寧師范解散后,回到李中任歷史教員,1982年辦理離休手續回蘇州定居。
回蘇后,不知是因為長期從事歷史教學,還是受到其叔外祖父的影響的緣故,蔡貴三一頭扎進故紙堆,而且成為頗有名氣的史志工作者、自由撰稿人,曾先后主編《胥江地方志》《滄浪區志》《睢寧縣教育志1911-1985》(上述著作均未正式出版)。我珍藏的《胥江地方志》即為其所贈,里面尚有蔡先生手自點竄若干處,彌足珍貴。值得一提的是,這本由他擔任主編的志書,還是其自掏腰包從街道購買的。他在《蘇州雜志》、臺灣《寧波同鄉》等報刊發表了大量文章,因考證精當且深入淺出,有的還糾正了地方史志上的一些錯訛,發表后廣受好評,有的篇什還被海峽兩岸媒體轉載。這些文章后結集《入籍蘇州》一書(未正式出版)。
關于自己的教學,蔡先生不愿多說。我是從他在蘇州、睢寧兩地的學生回憶文章和口述中獲悉的。比如蘇州市政協原副主席、畫家劉振夏在《情畫未了》這本著作中,以《伯樂中學遇伯樂》為題,用一個章節的篇幅專門回憶了當時班主任蔡貴三的點點滴滴,“他上的歷史課,平平淡淡的課文經他一講解變得精彩生動”。睢寧學生李敦民在《情系李中憶恩師》這樣寫道:“第一任班主任是蔡貴三老師,一副高度近視鏡架于臉上,短發往后梳壓著,穿戴嚴整,腰桿筆直,正如其字體般剛正遒勁。他治學嚴謹,工作認真負責、一絲不茍。”他在睢寧的學生張維珠(退休中學高級教師)、孟楓橋(退職法官)、楊緒敏(退休高校教授)等人,都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我均曾陪同他們一起拜望過蔡老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從上述三位校友的口中,我對蔡老師一絲不茍的教學態度和淵博的學識又有了新的認知。
為什么設立巾幗獎學金
設立獎學金之前,在睢寧縣里曾有一個以訛傳訛的說法,說是蔡老師初任李中教師的時候,班級里只有一個女生,他后來娶了這個女生為妻。因為妻子早逝,他才設立這個“巾幗獎學金”以示紀念。我拿這個傳說向蔡老師求證的時候,蔡老師也不禁莞爾。
他最初教的班級中,確實只有一個女生;他娶的妻子,也確實是他曾經的學生;只是,這兩位女生根本不是同一人。蔡老師的妻子,是他在伯樂中學任教時的學生,后考取南京醫學院徐州分院(今徐州醫科大學),與當時在徐州師范學院(今江蘇師范大學)進修的蔡老師擦出愛情的火花。曾經的師生喜結連理,也是佳話一件。傳言中有真有假,真假難辨,這就是謠言的厲害之處。
蔡老師身體健康的時候,有一個好習慣,每年他都會在春秋佳日遠游,有時甚至長則月余,跋涉近萬里。有一年秋天,他回到曾經任教的睢寧,張維珠等昔日的學生一起宴請老師。席間,達觀的蔡老師談到身后事的問題,提出去世后遺體捐獻,供醫學院學生解剖之用,政府部門發放的各類身后補助金等,要在李集中學設立一個專用于女生的獎學金,補助金額發完即止,并請張維珠等人監督執行。
蔡老師之所以要設立這個獎學金,還是因為與他任教的經歷有關。學生李敦民說,高中畢業時,他們班只剩31名同學,且是清一色的男生,班主任成了“未剃度的名副其實的當家大和尚”。因為在當時的農村,重男輕女現象很嚴重,女孩子求學的機會彌足珍貴。雖然時光荏苒,已經過去了幾十年,這種現象已經得到極大地改善,但這個印象很深刻,至今還留在蔡老師的記憶里。他希望通過設立這個獎學金,起到一個引導的作用,為社會培養更多的女性人才。
巾幗獎學金現狀
我認識蔡貴三老師始于2003年。其時,滄浪區委宣傳部啟動“文化滄浪”叢書項目,我參與《胥門:姑胥擁翠微》一書的撰稿,蔡老師作為當年《胥江街道志》的總編纂應邀一起襄助。得悉我是李中畢業,故此特別親厚。當時,他以“孤老”的面貌示人,我也當他是長輩看待。因為校友和文字的雙重因緣,我們成為了“忘年交”,無話不談。幾乎每個節假日,我都會去看望他,有時候也帶著家人一起,幫他處理一點瑣事。我們熟悉之后,他這才告訴我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定居,一個在蘇州生活,但是平時交流不多。他要捐獻遺體,設立巾幗獎學金,兩個兒子都表示贊成。
每年蔡氏獎學金發放后,李中校辦主任、我高二時的班主任彭思武老師,都會把獎學金發放時的照片、獲得獎學金女同學的個人情況發給我,由我轉給蔡老師。蔡老師在李中設立巾幗獎學金的消息,我在蘇州、徐州兩地的媒體上也曾報道過。每次收到扶助女同學的問候短信和書信,蔡老師都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三人小組中的張維珠老師一直與我有聯系,她曾兩度來蘇州看望蔡老師,有一次還委托我訂了蛋糕,盡管那次她記錯了日期。李中校領導也曾兩度來蘇州探望蔡先生。2021年7月1日適逢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我向單位黨總支書面請假,接送母校兩位師長到蔡貴三老師入住的護理院探望慰問,蔡先生住在一個單間里,思路比較清晰,我們交流起來沒有障礙。
但是,蔡先生當時畢竟已是97歲高齡,且患有阿爾茲海默病,兼因行動不便,當年度獎學金款項由其子、在業界享有“團扇蔡”美譽的蔡念群匯寄到學校。父子二人接力助學,讓人感佩。
時代微光亦動人心
“生前為國家貢獻不足,死后我愿將遺體捐獻給國家的醫學事業”。遵其遺囑,蔡先生的遺體最終由蘇州市紅十字會接收,捐獻供醫學解剖之用。看著蔡先生遺體捐獻的視頻,我不禁淚流滿面。
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時代的英雄人物。蔡貴三先生的事功或許稱不上偉大,即便是時代微光,他無疑也是我心目中“大先生”典范:治學、為人、做事,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我在史志方面的一知半解,就得益于蔡先生的耳傳心授。我入選江蘇省高層次人才333工程培養對象,這里面,就有“忘年交”蔡貴三先生的領航之功。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蔡貴三先生千古。
(作者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蘇州市姑蘇區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高層次人才333工程培養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