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參加蘇州高新區第一中學退休老師座談會,見到了許多久未見面的老領導老同事,撫今追昔,相談甚歡。
校長是學校之魂,新區一中從當初的鄉鎮中學,發展到現在的四星級高中、蘇州名校,幾任校長功不可沒。時鐘撥回到20世紀90年代,那時我在楓中任教初一。那時的楓橋中學兼有初中高中,任職不到半年的李姓校長因工作需要調走了,上級從文教局派來新校長,姓尤名全照。
我第一眼見到尤校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穿藍色中山裝,好幾處已經褪色,成為淺白;腳穿平底布鞋,鞋幫上沾有塵土。他推著一輛半成新老式自行車,個頭不高,瘦瘦弱弱,面白而無血色,年齡不到五十,看著卻像年過花甲的“小老頭”。他見到新老師一路點頭,微笑著,與人打著招呼,滿口無錫音。大家后來才知他籍貫無錫,他給人的第一印象,與一般校長的形象差距太大了。
誰知這個不起眼的校長,在楓中一待就是七年,成為在任時間最長的校長之一。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變主科教師任教制度,由過去教師固定教一個年級改為從初一到初三、從高一到高三的循環教學制。這個制度,讓教師的教學計劃從一年變為三年。教師有了遠期規劃,長遠打算,不再急功近利,責任感也獲得極大提升。三年后的中考、高考中,學校都取得優異成績,或許與此改革有很大關系。我就比較特殊,承蒙校長器重,竟實現了從初一到高三的六年大循環。
相處久了,越發覺得這個尤校長的可愛及與眾不同。他不抽煙不嗜酒,與普通教師一樣,在食堂蒸飯打菜,一般買菜不超過三毛,很是簡樸。他的中山裝好像穿了多年未換,直至不能再穿。我還記得寒假放假前開學期總結會,那年學校因為成績突出受到上級多項表彰,他自然高興,第一次改穿西裝,感覺面貌煥然一新,精氣神十足,人也似乎年輕許多。真應了那句老話: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尤校長最大的特點是平易近人,毫無領導架子。平時他總是與老師說說笑笑,說話輕聲細語,面帶微笑。每逢兩年一次的暑假游,尤校長總是親自帶隊參加。老師們在工作上生活上有何需求,總是當面與他說,毫無顧忌。他認為“兼聽則明”,校長應該具有寬容之心,包容度量,甚至接受老師任何“評頭論足”,這樣老師才能暢所欲言,很多問題才能有效及時解決。那時老師上班都騎自行車,經常遇到自行車輪胎跑氣問題。一次吃飯時我對尤校長說,學校能否配備一個打氣筒,讓老師隨時打氣,方便上下班。結果不到一周,學校傳達室門口,多了一個打氣筒。
尤校長是物理老師出身,可是理科全通。哪科老師有空缺,他都可以代上,被人稱作“全科老師”。我只知道醫院有“全科醫生”,還第一次聽說學校有“全科老師”。1986年我教初三語文,兼初三(4)班班主任。那年任教我班的數學老師突發盲腸炎住院開刀,老師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實在找不到代課人。臨近中考,數學又是主科,學生焦灼,我更是心急如焚。尤校長突然夾著數學課本走進教室,笑著對我說:“我來代上幾天數學課。”我很納悶,尤校長是物理專業的,能教數學么?可此時也只能如此,我心想,死馬當活馬醫吧。課后學生向我反映,校長的數學課上得還不錯呢。課間休息時我與他開玩笑說,你真是名副其實,“尤全照”,不管哪門學科你尤校長都可以全部照樣去上。他聽了哈哈大笑,說:“難道做了校長就不上課了?校長也是老師么。”
尤校長對青年老師還是很關心的。我剛入職前幾年,幾乎每年都開公開課,有一次蘇州大學一批中文教育專業的實習生來我校聽課學習,因為我在不久前剛結束的蘇州市青年教師優質課評比中表現不俗,尤校長指定我為蘇大學子開課。開課那天,教室里座無虛席,本校不少領導和同行前來聽課,尤校長也來了。上課很成功,評價也很高。具體的上課內容因為時隔太久已記憶不清,但一個細節我記憶猶新:那是夏天,風很大,教室開著窗。一陣風吹來,將我的一頁講稿吹落于地。尤校長為了不影響我上課,即刻將講稿撿起來,快速走上幾步將講稿紙送回我講臺,我繼續上課,課也沒有中斷。課后他對我的課大加贊賞,同時也指出,如果我講課聲音能抑揚頓挫一些,效果可能更好,我欣然接受。
我父親熱愛蘇州評彈,常聽廣播書場。有一次老人家的收音機壞了,本想重買一個。無意間聽說尤校長精通物理,對于電器修理也有一手。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拿著收音機請尤校長修理,他竟一口答應。第二天收音機就修好了,他說是小毛病,接觸不良而已。我拿出十元錢作為答謝,他當場拒絕了。
還有一事我也得感謝尤校長。我工作三年了,婚房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政府關心知識分子,特在西津橋鎮上劃撥一塊土地讓教師自建。我東挪西借解決購房款項后,竟遇到這樣一個難題:買不到磚。因為正值基建狂潮期,建筑材料奇缺,我為此傷透腦筋。我臉皮薄,從不輕易求人。尤校長知悉后,還是說服我,與我一起到鎮里跑了幾次,說明情況。鎮長最后說,這個倒是政府疏忽了,考慮不周,好事應該做到底。于是發文,在鎮辦磚廠為教師建房用磚每人特批了幾萬塊,總算解決了燃眉之急。
那時的學校里,說實話,教師待遇一般。校長除了主抓教育教學,還要想方設法搞經濟、抓創收,以期改善教學設施,提高教師福利。尤校長在任期間,學校創辦了幾個校辦企業。有石雕廠、電磁線廠等,尤校長可謂殫精竭慮。那時校園里有兩個大池塘,學校用來養魚。養魚的食料都是食堂剩余的飯菜,可謂廢物利用。每年年底,池水抽干,“魚”獲滿滿。每位老師都能分得好幾斤大大小小的各種魚類,臉上寫滿笑意,來年干勁倍增。
校長工作繁忙,事務龐雜。多年的勞累,換來了學校教育教學上的累累果實,也嚴重消耗著校長們的精力與體力。沒過幾年,學校聲譽上去了,尤校長身體卻垮了,睡眠不足導致耳鳴,腸胃也出現問題,日益消瘦。七年后,尤校長不得不離開深耕多年,讓他魂牽夢縈的楓橋中學,去市里壓力相對較輕的蘇州財經學校任職,直到退休。
然而,人生無常,老校長尤全照不到七十歲就走完了本不該走完的人生之路,著實令人嗟嘆惋惜。
早晨起來,推開窗子,枯黃的落葉飄飛,一年冬又來。不知不覺,尤校長離世已有二十個年頭,他的樣貌漸漸模糊。可是,直至今日,使人稱道的,還是他的親民作派、平民風范。
至今,讓我依然忘不了的,還是他說的那句話:“校長也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