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陀螺旋轉（組詩）

1

一枚果殼

放在桌子上的呼吸的果殼

有氧氣的充滿欲望的果殼

閉著眼想著京都的果殼

做著仰臥起坐的果殼

不知道下一個站點和碼頭的果殼

像是石榴的果殼

像是核桃的果殼

也像是初入人世的雛鳥的果殼

只是一枚尋常的果殼

一枚果殼

2

如果人生全是暮年

我會早睡早起

我要再養一只狗

再養一只貓

我要每天去趟游樂場

我要照料好自己受傷的腿

看著它凝血 消腫

結痂 愈合

看著它繼續生長的痛

看著它與另一條腿

越來越熟悉

越來越陌生

3

短暫的春天

和那個幻聽的歌手一樣

嗇刻 憂悲 遙不可及

4

有時上午九點只是一根煙

有時上午九點只是一根煙里

向下或向上的部分

有時上午九點

可以分成若干個部分

一根煙里有若干個部分

就像我在一根煙里有若干個部分

5

仿佛天注定

有預知的開始

有懸心吊膽的面顏

無需時光去雕飾

也許此生就為這次凋零

鐵定的軌道

鐵定的幕布和戒律

河水向東流

也滋生相悖的宿命

6

白蟻在驚蟄里蘇醒

春天是多余的

梅花趕逐著梅花

春天是多余的

貍貓的叫聲起伏著暴戾

春天是多余的

梧桐的哭聲 芭蕉的哭聲

春天是多余的

他掙脫另外一個自己

春天是多余的

7

不要停！快趕上童年的木陀螺

快趕上早讀七點的電鈴聲

趕上數學不及格 語文九十七分

趕上鄰桌女孩冰涼的清鼻涕

不要停！快趕上曬場上翻滾的鋼絲圈

快趕上一只黑蜻蜓 一只紅蜻蜓

趕上十三歲的寒冷和饑餓

趕上漫畫書上蠻橫的男總督

哦 不要停！你快趕上這短暫的三分鐘

三分鐘！三分鐘！

這午夜不期而至的重金屬！

8

聽 你聽

多好的旋律

多像盛典下無聲的哭泣

多像張開的皮膚和一行行盲文

被看不見的銀針戳來戳去

9

搖晃 遮掩 趕逐 閃躲——

我是玻璃 反光 只能反光

10

我靠近它

我不斷地靠近它

我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靠近它

我像野蜂靠近花蕊

我像禿鷲靠近發燙的脂肪

我甚至像一把刀靠近另一把刀

我對它說 好好的 就這樣

我輕撫著它

我把每一天長出的絕望遞給它

我把這一時刻的恩慈遞給它

我像父親一樣

我像孩子一樣

我讓我長得像它一樣 苦寂中生長

苦寂中燃燒

我讓我學會在春夏秋冬都閉緊嘴巴

把它埋在體內

把它磨成苦膽

11

你在我的意料之中

就像蜘蛛在蜘蛛的意料之中

12

多好的月光

我不能帶它們回家

多好的月光

清澈 水亮 有點兒悲傷

月光光啊

月光光

一個人靜靜待在天上

一個人

從無怨悔 把羊群

攆到寂靜的海上

13

我有青弋江一樣的命運

有殘荷 有病魚

有偶爾冒出來的富裕的泡沫

我從沒像今天這樣看著一條河流

我從沒像今天這樣讓目光停頓

我看著一塊浮萍

跟著另一塊浮萍

我看著一塊浮萍

慢慢離開另一塊浮萍

14

他一生只修行一件器皿

有點像 屠夫修行著一把刀

荒涼的孤島

九月懷胎 生不出第二聲鳥啼

15

憂傷是一粒粒果子

掛在賓館路17號

發黃的梧桐葉上

那么多的麻雀

那么多沒有名字的一遍遍叫喚

——北方的無名小城

星光照不見一個人的臉龐

16

黑暗里的蝙蝠不言不語

它仇恨的白樺林也不言不語

17

成功者 不厭其煩訴說著美德

你和我 只面向生活的硝煙和荊棘

18

他想叫你聶魯達

他想叫你埃利蒂斯

或者叫你蒙塔萊 托馬斯

他就是不想叫你一條蜥蜴

不想叫你匆匆逃開的暴雨

19

復制的石膏像

站立在櫥柜一角

它肯定看見月亮的幽靈

徘徊于惶恐的夢鄉

20

誰也不是啟蒙者

鳥兒遠飛 并非秋天遣使

也無需出征的號角

誰也不是指揮官

大漠荒蕪至極

天空徒留孤零零的背影

只有內部的閃電

內部的撕咬

內部的暴戾

——在時間的門口

追打每一塊骨頭

每一聲血響

21

人來人往

日月星辰

唯有魂魄的喘息聲

唯有一張張白紙里

日漸模糊的

生死折痕

22

他一定清楚那不是他的臉

不是她的臉

它昨天已經走了 所以

一定也不是展覽館里的鯊魚

重新休克的臉

23

飛來吧 鷹隼

飛來吧 一只垂老的鷹隼

給他你的心跳 呼吸

生死疲勞的一對翅翼

給他你的身世 你的詛咒

給他你若隱若現的生命線

給他黑漆漆的烏有市

給他蓬萊閣 三仙山 蠻荒地

給他暴雪里遺落的巖羊的犄角

給他酣夢中海盜的運勢

給他天天撕咬心肺的土蜂的暮年

給他酒 他已經厭惡的酒

給他五十三度 六十二度

給他整夜不會失眠的黃月亮

給他 他要你給他

一只又一只鷹隼

給他一張乾坤顛覆的生死契約

給他突然的虛空

突然的殺戮

突然的放逐

24

涉水的人

眉宇漸漸模糊

時間晃動他

不同的正面

反面

25

這么多摩拳擦掌的石幔

行走在夜里

這么多的山川 樹木

一望無際的亞熱帶闊葉林

它們張開著皮膚 心臟

剛剛長出的疤瘤與關節

它是自己的黑管 長笛

高低起伏的打擊樂

它是它們真實的性命

無遮無擋的愛欲

沒有一點點追悔

沒有一點點嗇刻

沒有一點點疲倦

這么多漲紅了臉的石幔呀

越持久

越迂闊

越高亢

26

你為什么一動不動 石頭

你為什么眉眼困頓

總是石頭

你為什么不隨心所欲

為什么不脫骨換心

你多無奈！懷里有那么多的高山流水

有那么多的愛恨情仇

你有糧草 有馬車 有兵卒

有刀 有槍 有出征的烈酒

你有一本又一本兵法

有東風 有春雨

有滿地的庶民和贊歌

你為什么視而不見 石頭！

你為什么束手待斃 石頭！

27

宮殿就在眼前

三兩步 可看到它的院落

看到它的閣樓

消隱在屋檐下

一只只鴿子的羽翼

——像瓷片 那么白

白得發黑 沒有白過一樣

28

江湖水。滿目的江湖水

現在不見了

現在只能看見：

一座武廟

一個倉庫

蒼蠅的翅翼和復眼

他想再看一看江湖水

而它不見了

而它轉瞬不見了

這是十二月的真實

天黑了

他想著遙遠的江湖水

他想著鄉村公路上

白頭鵯告訴他的三句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