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詩歌的悖論

一個詩人為出生地作傳，“以詩寫史”，是情感之所至，也幾乎意味著一種責任。以地域為題材，這一類詩歌有著顯豁的文學傳統。我相信當代詩人中有不少懷抱這樣隱秘的沖動，甚至有很多詩人已經將之付諸語言行動。文學史這個傳統的輝煌地標有卡瓦菲斯的亞歷山大、沃爾科特的加勒比海、希尼的貝爾法斯特、希梅內斯的安達盧西亞.……這個清單甚至還可以羅列。這一類詩歌通常可以歸為地域性詩歌，小說似乎沒有這樣的命名。隨著全球化和城市化運動攜帶現代性大舉“入侵”，曾經近乎靜止的故土或出生地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動：現代和傳統出現巨大的裂隙，地域性詩歌是否要擔負詩的見證的功能去彌合？或者在語言中重建故土的空間以安放無處安放的鄉愁？

按照現代性詩歌美學的觀念，任何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不過是一個語言活動的場所，地方性知識不論蘊含著輝煌的歷史人文記憶，還是豐富的民間智慧，它們只能作為存在的場域和存在場域的存在者，或者說存在的背景。地域性詩歌任何主體化或倫理化的表達，都不可避免陷入唯我主義或本質主義。對于當代詩歌來說，在某種意義上，重要的不是地域的位置，而是語言的位置。我們也不妨說語言的位置就是一個觀情睹物的位置，是一個詩人的寫作坐標原點。因此地域性詩歌的悖論在于，一方面是獨特的地方性知識有助于存在的映照，有可能使得傳統和現代獲得一個微妙的“活接”，有可能使沉默的詞語再次出現在語言的秩序中，有可能使逝去的空間再次參與詩的時間的創造；一方面是對現代主義的反思不自覺演變成反對現代主義，并將地方風物和歷史人文作為一種滿足主體情感需求的客觀對應物，讓地域性寫作淪為一種虛妄的情懷表達。質言之，地域性詩歌如不能厘清語言的位置，而是“我”的無處不在并高居于地理位置之上，那就正應了希尼的那句話，“無所不在就是無所在”。

任何一個詩人的審美教育離不開出生地，無論是鄉村的自然風物還是城市的街巷人文，除了彰顯一份對故土的熱愛之情，同時也是一次自我的回溯——向著個人的童年或人類的天真。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文學有一個重要的傳統，那就是打撈人類失去的天真。但是每一個詩人的寫作當然也不能脫離時代的語境，重要的是在地域性詩歌的慣常寫作范式之中有所突破。所謂慣常的寫作范式大致有如下情形，一是歌唱故鄉，發懷舊之情，表現為情懷的地域化或浪漫主義的田園牧歌式抒情；二是將故鄉的風物和地方性知識主體化，通過修辭轉變為一種主觀情緒、思想和意志的表達；三是帶著“舊即是好的”潛意識，有著某種不自覺的倫理化傾向。但凡這樣的寫作，實際上沒有擺脫唯我主義和本質主義的束縛，不是作為一個傾聽者聆聽故土逝去部分的巨大沉默和當下發生的鮮活聲響，而是凌駕于一個地域的風物之上，做一個懸崖上的眺望者，激揚文字也指點江山；對故土事物的指認性命名和個人化的形而上學抽象，即是現代主義二元對立思維和西方象征主義以及表現主義在中國本土化過程中的消化不良，不是“吾喪我”，而是“我”變成萬物的主宰者。地域性詩歌同樣需要去中心化，去人類中心主義。沒有這樣的寫作觀念的自覺，無論多么深情，都會一不小心就陷入形而上學，回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尋根寫作的老套。

詩關乎存在之道。世界萬物皆主體。故土的事物，無論是古老楚國的歷史遺跡，還是郊區最新矗立的化工廠煙囪，無不是作為存在者存在于這一片地域。現代漢詩致力于主體間性的建設，而不是主體性的表達。詩歌的個人化不是以彰顯主體性為標志，相反抑制自我才可能盡可能實現現代詩學的客觀性原則。而對自我的反思和抑制，在西方直到后現代主義興起才漸成風氣，而在中國，古典主義哲學早就提供了睿智的世界觀。當代詩人如不能克制主觀情緒，不找到那個既有全景又聚焦的視點——當然這本身也像一個悖論，換句話說，一個詩人必須具有開闊的歷史人文和詩學視野，又能凝神專注聚焦于物，甚至細節，如此才可能為實現藝術的客觀性原則給予盡可能大的保障，真切地呈現存在，或讓存在自身成其所是。

當然地域性詩歌也不局限于出生地，不妨把有關山水行吟的詩歌都納入這一范疇。一個地方的風物作為某一個特定語境中的存在者，無可非議，除了必須入選者接受詩人審美的遴選。而有一些詩歌文本本身則離開了一個地名所轄的具體性，只是讓地名作為一首詩的興起，或標題。比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個抒情主體的聲音如不是對應幽州臺這么一個意味深長的地名，此詩就難免成為空穴來風。因為幽州臺曾經是燕昭王招賢納士的地方，地名蘊含的歷史人文使得“古人”和“來者”自然而然獲得了所指，即指向像燕昭王那樣的明君，全詩的情感之感發就明確了情感指向——憂慮時政——也明晰了一個對話結構。所謂“前不見古人”在此有強烈的悖論意味，詩人在幽州臺正是因為發現這里有燕昭王那樣的明君存在，從而產生了現實感嘆，但燕昭王畢竟在時間的長河中早已化為虛無，成為“古人”，連歷史遺跡也沒有留存，讓人倍感虛無和蒼茫。我們可以說此詩即是一場詩人和幽州臺的對話：因為幽州臺有燕昭王那樣的歷史佳話，也實現了詩人的自我對話。因此地名是一個語言記號，它可以成為詞與物之間一條語言路徑的標記，敞開顯在或隱在的存在。

地方主義難以充當先鋒詩歌的大旗。詩歌不需要什么旗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高舉起這面旗幟，結果完敗于艾略特的《荒原》。即便威廉斯的本土主義或地方主義的文化姿態具有一定歷史意義，但是事實上他的寫作并沒有脫離現代主義二元對立的范式。地域性詩歌，就像打工詩歌、工業詩歌或外賣詩歌的命名一樣，實際上還是基于題材意識，是唯物反映論的產物。地域性詩歌若不是在傳統和現代、記憶和當下、歷史和此地的維度真正有語言學意義上的作為，就難以成其所是。因此當代詩人在面對出生地這一親切而熟稔的語言場所時，必須自覺保持謹慎的距離，從語言本體出發，去展開語言行動，從而讓地域性成為存在的胎記——是個人性的也是非個人化的。

草樹，本名唐舉粱。著有詩集《馬王堆的重構》《長壽碑》《淤泥之子》、詩學隨筆集《文明守夜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