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在”：情態與體貌之分

［關鍵詞］ “正”；“在”；情態；體貌

［摘" 要］" 本文認為現代漢語副詞“正”和“在”的根本區別在于表達情態和體貌之分。“正”表契合情態，強調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等，或強調兩個相關的事物、事件或情形在某方面（包括在時間上）恰好契合。“在”則表進行體，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處于持續進行或持續發生的狀態。而“正在”既表情態又表體貌，但其句法功能并不只是“正”和“在”的功能交集，而是相對于“正”和“在”既有所收窄，又有所突破。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4）01-0065-11

1. 引言

現代漢語副詞“正”和“在”的研究文獻繁多，大多認為它們都是時間副詞，不少文獻在時間副詞的框架下討論二者的分布和語義差異（呂叔湘，1980；潘文娛，1980；陸儉明、馬真，1985； 郭志良， 1991、1992； 郭鳳嵐，1998；肖奚強，2002；張亞軍，2002；崔希亮， 2003； 石毓智， 2006； 于立昌， 2019）。呂叔湘（1980）認為“正”著重表時間，“在”著重表狀態，二者“表示動作進行或狀態持續的意思基本相同”。至于“正”表達怎樣的時間，潘文娛（1980）、郭鳳嵐（1998）的認識基本一致，潘文認為“正”用在動詞前，表示那個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恰好處在“發生”的時間，不偏不倚，郭文也指出“正”主要是強調時間的位置，表示動作行為進行或持續的時間不早不晚、恰好處于某一時間位置。肖奚強（2002）認為“正”和“在”是時間副詞中的表態副詞，都表示動作行為的進行，但“正”具有“點”的特點（含［-持續］特征），而“在”表示動作行為的持續，具有“段”的特點（含［+持續］特征）。崔希亮（2003）則認為“正”表示事件發生或持續的時間點，“在”表示事件發生的進行態。但石毓智（2006）認為“正”和“在”都表進行，區別在于：“正”表示動作開始和結束之間某個時間位置上的進行，而“在”表示動作開始和結束之間的進行。

在體貌（aspect，也稱“體”）研究方面，也有不少文獻論及“正”和“在”的異同。體貌跟動作行為的時間狀態有關。陳前瑞（2008）認為“正”類似聚焦化進行體，“在”類似持續性進行體。這個認識跟肖奚強（2002）、崔希亮（2003）觀點類似。Loar（2018）也認為漢語“正”和“在”是進行體標記。但也有一些文獻（Li amp; Thompson 1981；Xiao amp; McEnery，2004；屈承熹，2005；劉丹青，2018）在討論動詞體貌時，只將“在”視為進行體標記，不認為或未提及“正”也表進行體。

看來，無論是在時間副詞的框架下，還是在體貌研究領域，大家對“在”的認識基本一致，大致都認為“在”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處于持續進行或持續發生的狀態，但對“正”的認識尚存分歧。

關于“正”的語法語義性質，楊平（2000）提出跟上述文獻根本不同的意見。楊平認為“正”并不表示動作行為的進行或狀態持續，而是強調兩個事物在某一點（如大小、長短、時間、位置、對象、性質）上相契合。但多年以來，這個認識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照這個意見來看，“正”就不應視為時間副詞。不過，照此意見，“正”在副詞家族里處于怎樣的位置，仍需明確。

在討論副詞的文獻里，有不少是將“正”二分為時間副詞和情態副詞的（下文詳述）。但“正”二分為這兩種副詞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不十分清晰。

基于已有的討論和現代漢語中“正”和“在”的用法事實，本文認為，副詞“正”的語法意義主要在于強調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等，或強調兩個相關的事物、事件或情形在某方面（包括在時間上）恰好契合。它與表達進行體貌的“在”有著根本區別?！罢凇笔恰罢迸c“在”的跨層結合體，它既表情態又表體貌，其句法功能大體是“正”和“在”功能的交集，但也有其自身的特點。

2.“正”表契合情態

2.1文獻中的情態副詞“正”

“正”作為情態副詞，文獻中多有提及。呂叔湘（1980：12）將“正”二分為情態副詞和時間副詞，即：將“正、反、橫（著）、豎（著）”等歸為情態副詞，另將“正、剛、老、總”等列為時間副詞。張誼生（2000：21-62）也分出兩個“正”，一個是同“真、恰好、正好、正巧”等一起屬于評注性副詞（“正”屬于評注性副詞中的情態副詞，既表示強調，又表示契合），一個是同“才、剛、已、在、立即”等一起屬于時間副詞。崔誠恩（2002）、齊春紅（2006）也將“正、正好、恰好、恰巧”等稱為巧合性判斷副詞或契合類副詞。張亞軍（2002）則從漢語史的角度，分析了形容詞“正”經歷了從情態副詞到時間副詞的演化過程。將“正”列入情態副詞的文獻，大體上是將“正”二分為時間副詞和情態副詞，討論“正”的情態副詞用法時基本上不涉及“正”在“我正看書呢、外邊正下雨”之類語句中的用法。

上述文獻中所討論的情態副詞都不含副詞“在”。但崔希亮（2003）提出了含義廣泛的情態表達系統，這個系統包含直陳情態、事件情態和能愿情態三個子系統，副詞“正”和“在”都被視為表達事件情態，具體點說，這兩個副詞在這個系統里各自都以兩種形式來表達事件情態：一是“正、在、將、要、剛、就、才”等屬一類，它們以單個兒時間副詞的形式表達情態，二是以“正……呢、在……著、就……了”等框架形式來表達情態。在這樣的情態系統里，“正”和“在”與一些文獻里將它們一并視為時間副詞或體貌標記似乎并無實質區別。

現代漢語語法研究中，也有學者（彭利貞，2005；Hsieh，2005；趙春利、石定栩，2011；張云秋、林秀琴，2017）基本上在Palmer（2001）等所提出的情態理論背景下討論漢語的情態系統或情態表達手段，在這樣的框架下討論的漢語情態副詞一般只包括“務必、只好、可能、或許、好像、必定、確實”等一些副詞，而不含“正、正好、正巧、恰恰”之類。

本文沿襲現代漢語語法學界關于情態副詞的研究傳統（呂叔湘，1980；張誼生，2000；崔誠恩，2002；張亞軍，2002；魯川，2003；齊春紅，2006），認為副詞“正”主要具有主觀情態表達功能，可視為情態副詞，所謂的時間副詞“正”實際上仍表達契合情態。

2.2“正”的情態意義

文獻中將副詞“正”的用法大體分為三種：一種是表示端正（不偏不斜）、顯示或突出正面（跟“反”相對）。呂叔湘（1980：12）將其與“反、橫、豎”等一起歸為情態副詞。如①：

（1）兩人談話的近處，有兩只打谷機一只正放一只倒扣地疊置著。（《人民日報》2001年8月3日）

（2）一個關于改編本結構的新構想漸次清晰：正寫侯李，側寫南明，將原作直接描寫的亡明軍事政治斗爭置諸背景。（《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10月9日）

這兩例中，“正”分別表示“端正地”和“突出正面”的意思。

第二種是表示某種契合的狀態，即不偏不倚，恰好處于某種狀態。一些文獻（張誼生，2000；崔誠恩，2002；齊春紅，2006）稱其為契合類情態副詞。如：

（3）1998年4月，他走馬上任第三中心醫院院長時，正是醫院最困難的時候。（《人民日報》2000年9月23日）

（4）正出門，車就來了。（呂叔湘，1980用例）

這種表示恰好契合狀態的“正”常修飾形容詞或非動作動詞構成的結構，如“正合適”“正傷心”“正是……”“正要……”“正如……”“正像……”“正合乎……”之類?！罢谩薄罢伞敝愔械摹罢币彩沁@種用法。

第三種是表示在某個時間發生某事或處于某種狀態。不少文獻（潘文娛，1980；陸儉明、馬真， 1985； 郭志良， 1991、1992； 郭鳳嵐， 1998；肖奚強， 2002； 張亞軍， 2002； 崔希亮， 2003）將這種用法的“正”稱為時間副詞。如：

（5）4月6日上午9時，當朱總理一行乘坐的專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時，正下著大雨，刮著大風。（《人民日報》1999年4月16日）

（6）大伙兒正忙著，客人已經到了。（呂叔湘，1980用例）

以上第一、二種用法的“正”都有文獻稱之為情態副詞，但二者的含義有明顯區別：例（1）（2）中的“正”表行為方式，大體可用“怎么”提問，例（3）（4）不能。我們贊同Chao（1968/2011：791）的處理，將上述第一種用法的“正”與“反、橫、豎”等一起視為方式副詞（adverbs of manner）。這樣，上述三種用法的“正”可簡單記為“正方”“正情”和“正時”。以語法化的觀念看（Bybee et al 1994），“正方”是基本用法，“正情”和“正時”是基于“正方”進一步引申發生語法化的愈加抽象的用法。張亞軍（2002）對這一語法化過程作了具體描述。從使用情況看，“正方”與另外兩種用法的區別是清楚的①，但區分“正情”和“正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不十分清晰。比如，上邊例（4）可以理解為“正出門的時候，車就來了”，這樣，句中的“正”就可以理解為在某個時間發生了某事，它就不僅是“正情”，也與時間有關，可視為“正時”。而例（6）可以理解為“就在大伙兒忙著的時候，客人到了”，這樣，句中“正”就可以理解為表示兩件事發生的時間恰好契合，它就不僅是“正時”，也表契合情態，可視為“正情”。這樣，例（4）和例（6）中的“正”就沒有截然分別。從研究文獻看，大家對“正時”和“正情”關系的處理也有不同：呂叔湘（1980：597-598）、張誼生（2000：21-62）等將“正時”和“正情”分列為“正”的兩種用法，而張亞軍（2002）認為這兩種用法有密切的聯系，張斌（2001：716）卻是將“正情”列為“正時”的用法之一，而不是將它們分列為兩種用法。

本文認為， 以上例（3）～（6） 中的“正”都表示在說話者看來兩個事件或情形在時間上恰好契合的主觀情態：例（3）表示“他走馬上任第三中心醫院院長”的時候與“醫院最困難的時候”相契合，例（4）類同；例（5）表示“朱總理一行乘坐的專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的時候與“（外邊）下著大雨，刮著大風”的情形或時候相契合，例（6）類同。這基本符合楊平（2000）的論斷：副詞“正”的基本語法意義就是表示“兩個事物在某一點上相契合”。本文大體贊同這個認識，不過“正”所在的語句不僅表示事物、事件或情形兩相契合，還表示某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等。

其實，不少文獻也意識到“正”具有表達契合情態的功能（郭鳳嵐，1998；張誼生，2000；張亞軍，2002；齊春紅，2006），只是大多認為這是“正情”的功能（區別于“正時”）。但本文要強調的是，所謂的“正時”也表示契合的情態。例（5）（6）就是如此，下邊兩例類似：

（7）娘正摸洋火點燈，槍聲驟然一個點兒響起來。（王志，1998用例）

（8）祥子進去，她正對著鏡子擦粉呢。（郭鳳嵐，1998用例）

這兩例中的“正”在一些文獻里被視為“正時”，但在句中顯然表示兩個事件或情形在時間上恰好契合：例（7）（8）分別表示“娘摸洋火點燈”與“槍聲驟然一個點兒響起來”、“祥子進去”與“她對著鏡子擦粉”在時間上契合。

有時，表示契合關系的前一事件或情形的分句或短語后用“的時候”“時”之類詞語，以明示契合點在時間方面。如：

（9）我去的時候，他正從樓上下來。（呂叔湘，1980用例）

（10）我們正向著那座紅樓咆哮著的時候，一個穿和服的女人打開走廊的門扇而出現在閃爍的陽光里。（蕭紅《一條鐵路的完成》）

前邊例（3）（5）中，前一分句后帶有“時”。例（4）（6）（7）（8）中前一分句后也可以加“的時候”或“時”。

因為副詞“正”常用來表示兩個事件或情形恰好契合，所以在使用“正”的時候，經常出現表示兩個事件或情形的語句并提的現象（例（3）（5）（9）（10）一般稱主從句，而非并列句，故稱并提）。上述用例中，“正”有用于前一語句的，也有用于后一語句的。王志（1998）論及的“正”的兩個位置，就屬于這種情況。

由于事件或情形常是在某個時間發生的，所以也有語句表示事件或情形與某個時間相契合。如：

（11）這幾年一些名牌大學正成為新的旅游熱點。（新華社2003年5月新聞報道）

（12）那時我們正年輕，晨耕同志的才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民日報》2001年12月27日）

這兩例表示“一些名牌大學成為新的旅游熱點”“我們正年輕”分別與時間“這幾年”“那時”相契合。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實際使用中，一些像“？中午時分我正看書”“？這幾年我正讀博士”之類的語句語義不能自足，后邊常需要說明那個時間發生了什么別的事①。如：

（13）這天晚上，他正對著油燈著急，突然李家來了一個伙計，通知他馬上到李家去商量事情。（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

這例如果只說“這天晚上，他正對著油燈著急”，語義就不自足，后邊加上“突然李家來了一個伙計，……”才站得住。例（14）“正”所在的小句后邊雖然用了句號，但至此也覺得語義不自足，句號后有了后續語句“費英東向前一指，……”才更自然：

（14）中午時分，他們正準備找個飯店停下來吃午飯。費英東向前一指，說道：“前面來了三匹馬，一女二男?！保ɡ钗某巍杜瑺柟唷罚?/p>

這樣，例（13）（14）中“正”所在的小句所述事件與前邊的時間詞語一起，成了后續語句所述事件或情形的背景，例（13）中的“他正對著油燈著急”后邊也可以加“時”或“的時候”，而后續語句才是要表達的前景信息。既然“中午時分我正看書”“這幾年我正讀博士”之類只是提供了背景信息，它們通常就需要有后續語句，可以說成“中午時分我正看書，他打來了電話”“這幾年我正讀博士，感覺壓力很大”之類。

為了強調某事件或情形在某個時間、處所或以某種方式發生，語句中常用“正是……”強調確認某個時間、處所或某種方式與某事件或情形相契合。如：

（15）正是在這一天，史玉柱收到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張訂單。（《史玉柱傳奇》）

（16）1935年春天，正是在他那客廳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史沫特萊。（《人民日報》1992年7月3日）

（17）中國科技工作者正是以嚴謹的態度和勤奮的作風，在亞運會籌備工作的進程表中寫下了光輝的一頁：1989年，中心順利通過國際奧委會的兩次預考和兩次水平考試。（《人民日報》1990年2月17日）

值得注意的是，這三例中的“正是”不能改用“正”，因為副詞“正”通常不用來直接修飾介詞短語②、名詞短語，但可以修飾動詞短語“是……”，“是”也有確認的作用。前文例（3）中的“正是”也不能改為“正”，因為“醫院最困難的時候”是名詞短語。但要強調某種原因與某事件或情形契合時，“因為”前可用“正是”，也可以直接用“正”。如：

（18）正是因為萬里頂住了各方壓力，才允許包產到戶在安徽進行小范圍的試驗，為農村改革在全國鋪開奠定基礎。（《人民日報》2017年12月21日）

（19）正因為“弱”，才有奮發圖強的動力；正因為“小”，才有捕捉機會的敏銳和迅速跟進的機靈。（《文匯報》2000年1月1日）

例（19）中“正因為……”也可以說成“正是因為……”。

因為“正”常用于兩相契合的語境，使用時像上述用例一樣將表示兩相契合的語句或成分并提，就很自然。如果單用含“正”的語句，往往顯得不自足或難以獨立成句（郭鳳嵐，1998；張亞軍，2002；石毓智，2006）。在語篇中，特別是在對話語境中，也常見由“正”和動作動詞構成的單句，但實際上，它們所在的語句仍表示與某事件或情形在時間上的契合情態。如：

（20）二姨太太道：“梅麗剛才巴巴的打電話找你呢，你見著她了嗎？”燕西道：“我正找她呢?！保◤埡匏督鸱凼兰摇罚?/p>

（21）他們撿著（桃花的落瓣），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⑼┳叩界哏呙媲埃溃骸拔覀冋戎銇砟??！保ㄔS地山《春的林野》）

例（20）中燕西用的是單句“我正找她呢”，但從語境中不難看出，這句表達的是“梅麗打電話找我的時候，我正找他”，即句中“正”表達的是“梅麗打電話找我”和“我找她”兩個事件在時間上的契合情態。例（21）中阿桐跟邕邕說的也是一個單句，但結合前邊的語境（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不難看出，阿桐要表達的意思是：邕邕來了，我們正等著她。這前后兩個分句表達的事件在時間上是契合的。在話語中，類似這兩例單用的語句“我正找她呢”“我們正等著你來呢”，依賴語境的幫助，我們能夠找到與它們恰好契合的事件或情形，而那些與它們契合的事件或情形正好發生在說話的時間，所以這些單用的“我正找她呢”“我們正等著你來呢”所表示的事件也可以理解為與說話的時間恰好契合。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正”所在的許多語句表示兩個事件或情形在時間上、或某個時間與某事件或情形的契合情態，在形式上“正”所在的語句常與另外表示相契合的語句或表時間成分并提，或者像例（20）（21）那樣在對話語境中使用含“正”的單句，這種語句表示的事件或情形可理解為與說話時間恰好契合。這些情況就容易使人認為“正”表示事件或情形發生的時間，從而將“正”視為時間副詞。顯然，“正”的所謂時間副詞用法與其所表達的時間契合情態有關。因為這些用例中，“正”所在的語句總是與某個外在的參照時間相契合，就這一點而言，陳前瑞（2008：251）認為“正”強調外在的參照時間，有一定道理。不過事實上，“正”除了表示兩個事件或情形的發生在時間上恰好契合之外，它還表示某處所、方式或原因等與某事件或情形恰好契合。因此，僅僅基于“正”可表示某個時間與某事件或情形恰好契合，就把它歸為時間副詞，這么處理失之偏頗，難以涵蓋“正”在例（16）～（19）中的用法。

可見，例（7）～（14）中表示事件或情形與某個時間恰好契合只是“正”所表示的事物、事件或情形之間多種契合關系中比較突出或用例較多的方面。因此本文認為，所謂的“正時”（表示某事件或情形與某個時間恰好契合）只是“正情”用法中的一部分，二者都表示契合情態。這種契合情態大體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強調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等，如“此人正是王公子”“這雙鞋大小正合適”“老王正束手無策”，這種語句表示人或事物自身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特點、標準等，另一種則強調兩個相關的事物、事件或情形在某方面恰好契合的情態，如上文用例所示，這種語句表示的事件或情形往往有外在的或并提的契合點（如時間、處所、方式、原因等）。這兩種情況在表示不偏不倚的契合情態方面是一致的。

如果把“正”視為進行體標記，那就很難將例 （15）～（19）中的“正”與例（7）～（14）中的“正”統一起來視作同一個單位，實際上“正”表達契合情態在兩組用例中并無本質區別。值得一提的是，從漢語史看，“正時”“正情”由“正方”演化而來（張亞軍，2002），但從多語言進行體表達形式的詞匯來源看，未見有表達行為動作方式的成分演化為進行體標記的（Bybee et al.，1994：128）。如果漢語的“正方”真的演化為“正時”，從而作為體標記表達進行體貌，那將是眾多語言中體標記演化和形成過程中的特例。但目前看來，并非如此。

3.“在”表進行體貌

副詞“在”在現代漢語中表示進行體，這在學界基本上是共識，無需贅述。Li amp; Thompson（1981）、Xiao amp; McEnery（2004）、屈承熹（2005）、石毓智（2006）、陳前瑞（2008）、Loar（2018）等在討論漢語體貌系統時都將“在”視為進行體的表達手段。

副詞“在”的典型用法是放在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動詞性成分前，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處于持續進行的狀態。所以那些表示關系、存在、意識、屬性或結果的動詞像“是、有、存在、知道、以為、屬于、等于、值得、懂得”之類，它們前邊通常不用“在”。瞬間動詞像“死、出生、爆炸、到達”等，因為它們不表示有一定過程的活動，它們前邊通常不用“在”。但如果這些瞬間動詞的活動主體是群體，它們就可表示連續發生的活動或事件，這些動詞前就可以用“在”。如：

（22）無數的人在出生，無數的人在死去，無數的人在重復前人的故事，誰也不會逃脫這個循環。（張亞軍，2002用例）

因此，與表契合情態的“正”不同，表體貌的“在”的語法意義是，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處于持續進行或持續發生的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在”作為體貌表達手段，與其他體貌標記（如“著、了、過”）相比，其用法比較特別。一是，它可以用“在不在VP”的形式提問。如：

（23）葉蕭拿出了手機，打給了局里的同事：“喂，我是葉蕭，許文明他還在不在做筆錄？”（蔡駿《貓眼》）

日?？谡Z里，這種“在不在VP”形式的提問甚至可以用“在”或“不在”來應答。這與動詞“在”的用法類似。沈家煊（2016）基于“結構的平行性”原則，認為“在VP”中的“在”與用在名詞性成分的“在”具有同一性，都是表示“處在”義的動詞。這種用法表明，表進行體貌的“在”尚未實現完全語法化，仍帶有其一定的詞匯義。這符合體貌標記在語法化過程中仍可能帶有源義的較為普遍的事實（Bybee et al.，1994：148）。

二是，像“著、了、過”這種體貌標記通常附著在動詞后，但“在”卻出現在動詞性成分前，有時還用在動詞的修飾成分前，像“在不斷發展”“在一項一項地檢查”“在朝這邊看”之類。不過，有趣的是，在江淮方言里，與普通話體貌標記“在”功能相似的“在”倒是出現在動詞性成分之后的（如果動詞性成分是述賓結構，“在”則用在整個述賓結構之后），甚至有在動詞性成分前、后都用“在”的，以“在VP在”的形式表達動作行為在進行中。如：

（24）我跑步在，他洗衣裳在。（合肥話）（王健，2006用例）

（25）他在搬家在，馬上就來了。（六安話）（邵壘，2011用例）

江淮方言里這種用在動詞性成分后的進行體標記“在”比普通話的“在”語法化程度更高，更接近“著、了、過”之類的體貌標記用法。

4. 主觀性強弱

陳前瑞（2008：255）認為表達體貌的“在”的主觀性高于“著”，“正”的主觀性介于“著”與“在”之間。照此看來，“在”的主觀性強于“正”。但本文的看法正好與陳文相反，我們認為，“正”強調契合情態，其主觀性強，“在”表進行體貌，其主觀性較弱。

不少文獻都提到副詞“正”的強調作用。呂叔湘（1980）、張誼生（2000）、張斌（2001）特別列出“正”有加強或強調肯定語氣的作用，郭鳳嵐（1998）、肖奚強（2002）、張亞軍（2002）等盡管都認為“正”是時間副詞，但也都認為它具有強調的作用。楊平（2000）則更明確指出副詞“正”的語法意義就是“強調兩個事物在某一點上相契合”。

話語中的所謂強調往往是說話人主觀上要著重指出或突出某方面信息，因此帶有很強的主觀性?！罢彼鶑娬{的就是說話人對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狀態、或對兩個相關事物、事件或情形在某方面恰好契合的主觀認識。這種強調功能就是其強主觀性的表現。因為情態就是說話人基于其主觀立場、認識而對事物作出的判斷和評議，是主觀性特征突出的功能范疇（張誼生，2000；魯川，2003；彭利貞，2005）。

“正”的強主觀性在形式上有一些較為突出的表現。一是，副詞“正”一般要重讀，它具有突出和強化焦點的作用①（郭鳳嵐，1998；崔誠恩，2002）。而重讀或重音也是情態表達手段之一（彭利貞，2005）。相比之下，表體貌的“在”跟其他典型的體貌標記“著、了、過”等類似，發音較輕。語音弱化（phonetic reduction）是許多語言里體貌標記發音的重要表現（Bybee et al.，1994：107），而“正”重讀顯然與一般的體貌標記弱讀的情況不符。郭鳳嵐（1998）也指出，“在”不具有標記語句焦點的功能。

在一些表示兩相契合的事件或情形的并列句中，“正”有用于前一分句的，也有用于后一分句的，“正”用在哪個分句，說話人就主觀強調那個分句表達的信息。如例（7）“娘正摸洋火點燈，槍聲驟然一個點兒響起來”，這句主觀突顯“娘摸洋火點燈”，而例（8）“祥子進去，她正對著鏡子擦粉呢”，這句主觀突顯“她對著鏡子擦粉”。有些用例中，“正”可用于前一分句，也可用于后一分句，但隨著“正”的位置不同，句子的主觀強調重心也隨之不同。如：

（26）a.這幾天沒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詞呢。（張恨水《春明外史》）

b.這幾天正沒事，我想找你教我填詞呢。

（27）a.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飯，在樓梯上遇見凱薩林。（老舍《二馬》）

b.馬老先生要上街去吃午飯，在樓梯上正遇見凱薩林。

例（26），a句主觀突顯的是“我想找你教我填詞”，b句突顯的卻是“這幾天沒事”；例（27），a句主觀突顯的是“馬老先生要上街去吃午飯”，b句突顯的卻是“在樓梯上遇見凱薩林”。

二是，為了增加強調的程度，有時重疊使用情態副詞“正”。如：

（28）突然，火堆里蹦出一?；鹦亲?，正正落在告洛山的腳背上，痛得他急忙跳起腳，丟下草鞋，雙手捂住腳背。（《人民日報》1982年4月12日）

（29）自柏拉圖起，妄自尊大便成了哲學家的職業病。而他本人的感覺卻正正相反，……（《讀書》144卷）

（30）說出去，是我掌理家務后，開銷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財之明證。（梁鳳儀《灑金箋》）

這三例中的“正正”都可以改用“正”，但疊用形式“正正”顯然比單用“正”更強調契合的程度。這種用例不是太多，“正正”一般用在表示性狀或行為結果的成分前?！罢谩庇美^多，它也比“正好”更加強調契合的程度。

三是，在許多語句里，情態副詞“正”可以刪除不用，刪除后不影響語句的基本含義，但明顯失去了原句的強調意味。如：

（31）a. 隨著競爭和市場的日益開放，更多更深層次的知識產權問題正擺在企業的面前。（《文匯報》2005年6月15日）

b.隨著競爭和市場的日益開放，更多更深層次的知識產權問題擺在企業的面前。

（32）a. 他正因為在上海生活了多年，才對上海男人和女人看出了一些道理來的。（龍應臺《啊，上海男人！》）

b.他因為在上海生活了多年，才對上海男人和女人看出了一些道理來的。

以上兩組用例，a句含“正”，顯然比b句更加強調所在句表達的事態或原因。

四是，“正”和“在”與其他一些情態副詞共現的情況有所不同①。比如，“在VP”前可用“還”“就”“總”“又”“仍”等（如“還在找”“早就在等了”“總在變化”“又在吵架”“仍在想辦法”），這些副詞可表示主觀強調，但它們一般不用在“正VP”前邊。這或許是因為這些副詞的強調功能與“正”的強調功能不一致或相沖突的緣故。

可見，“正”具有很強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是其強調契合的情態功能的重要體現。

“在”作為進行體標記，跟其他的表示體貌的成分一樣，是用來表達謂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或狀態的某種情狀（situation）的（Bybee et al.，1994：55）。就“在”而言，說話者用以表達謂詞性成分所表示的動作行為處于進行的狀態，傾向于客觀表述，不必參照“在”所在語句句外的某個時間或某事發生的時間并對契合情況加以主觀評判。陳前瑞（2008：251）認為“在”表達內在時間結構，是有道理的。

5. 與情態和體貌區分相關的一些語法表現

關于“正”與“在”的用法或分布不同，呂叔湘（1980）、郭鳳嵐（1998）、郭志良（1991、1992）、肖奚強（2002）、石毓智（2006）等都有具體描述或討論。比如，“正”可以用于許多不表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動詞性成分（如“是、有、姓、像、屬于、存在、意味著”等）、形容詞性成分（如“好、巧、渴、痛苦、舒服”等）或否定成分（如“沒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之前，甚至能用于一些連詞（如“因為、由于”等）前，但“在”不能；“在”前邊可以用“已經、已、又、總、還、仍、一直、始終、常常”等，但“正”不能。一些文獻討論“正”與“在”異同，大多主要關注所謂“正時”與“在”的用法和意義，而“正情”的用法似乎被認為是“正”與“在”的當然區別。其實，“正”（包括所謂“正情”和“正時”）和“在”的用法差異與它們分別表情態和體貌的功能差異有關。

“正”表契合情態，它所修飾的謂詞可以是動態的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也可以是靜態的表示性質或狀態的，所以它可以用在判斷詞、關系動詞、形容詞或否定成分甚至表原因的連詞之前。

“在”表進行體，它一般只能用在動態的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動詞性成分前。“在VP”表示正在進行的活動或事件可以是已經發生了的或反復發生的，也可以是一直保持的，所以“在VP”前可以用“已經、又、總、還、常常、時常、一直”等。

“正”表情態，跟情態副詞“還、仍”等一樣，它們與否定詞“不”或“沒”共現時，要放在否定詞“不”或“沒”前邊（如“正不想去”“正沒主意”），即“正VP”前不能用“不”（反問句除外）或“沒”否定。而“在”表進行體貌，跟表體貌的“曾”一樣，它們與VP關系緊密，“在VP”“曾VP”前可用“不”或“沒”否定（如“不在看書”“沒在聽講”）。

由于“正”和“在”都能用在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動詞性成分前，而且話語中含“正”的單句通常表示所述的事件與說話時間恰好契合，這就導致在一些語句里“正”與“在”似乎可以換用。如：

（33）a. 我正忙。

b. 我在忙。

（34）a.領導們正討論呢。

b.領導們在討論呢。

（35）a.我正考慮這個問題。

b. 我在考慮這個問題。

但這幾組句子中，含“正”的a句一般表示某個事件或情形跟另外的某個事件、情形或時間相契合。而含“在”的b句則表示某種動作行為活動在進行或發生過程中。這種看似可換用的現象，嚴格說來只是在句法層面上的巧合，語義和語用方面并不相同，各組a、b兩句并不等值。肖奚強（2002）、崔希亮（2003）認為“正”表示事件發生的時間點，石毓智（2006）認為“正”表示動作在某個時間位置上進行，這些認識也可以理解為“正”表示與某個時間相契合的情態；他們認為“在”表示動作行為在某個時間段上進行，這正是“在”的進行體用法。所以，這些看似可換用的語句，在實際使用中，并不一定能換用。如：

（36）第二天一早，夏太太來電找女兒。“三刻鐘的車程而已，荷生，你應該多來看我。”“我正忙，也許要搬家?！薄昂缮?，能正式結婚，還是正式結婚的好?！焙缮X得母親的聲音遙遠，陌生，語氣與論調與她此刻的生活處境格格不入，……（亦舒《烈火》）

（37）“怎么那么久才來？”她質問著杜沁妍，柔軟的臉因為缺氧而泛紅?！拔以诿Α！倍徘咤骼卣f謊，不讓自己去回想剛才被逮個正著的一幕。（凌玉《從今以后》）

例（36）中，荷生對母親說“我正忙”，是強調母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是“我忙”的時候（兩相契合），含有這時候給“我”打電話讓“我”去看她很不合適的意思，有埋怨或不耐煩之意，表達了荷生與母親的隔膜。顯然，“我正忙”關涉另外的事件或情形。例（37）中，“她”質問杜沁妍“怎么那么久才來？”，意思是問她剛才在做什么，杜沁妍回答說“我在忙”，意思是“我剛才處于忙的狀態中”，而不是說話的時候她正忙著，所以不宜用“我正忙”。這兩句中，“我正忙”和“我在忙”如果互換，語義及語用效果也隨之不同。

在北京冬奧會期間，運動員谷愛凌在滑雪大跳臺項目獲得金牌后，記者問她最后一跳之前為什么看了一下手機，她回答說：

（38）呃，我最后一秒鐘在上面的時候，那時我在換音樂，……

單看“我在換音樂”，也可以說成“我正換音樂”，但在這個語境里，谷愛凌要表達的是那一跳前最后一秒鐘所發生的事是“換音樂”，并不涉及與“換音樂”相關的其他事情，所以用“在”是合適的。如果說成“我正換音樂”，像前邊例（13）（14）那樣，就意味著“換音樂”的時候發生了別的事情（兩事在時間上恰好契合）。下邊這例就是如此：

（39）她正換衣裳，桂姐告訴她蓀亞的幾個同學鬧洞房來了，……（林語堂《京華煙云》）

這句話表示“她換衣服”與“桂姐告訴她……”兩件事在時間上恰好契合。如果將這例中“正”換成“在”，就失去了兩件事在時間上恰好契合的語義。

6. 關于“正在”

“正”和“在”，一個表情態，一個表體貌，二者如何構成“正在”一詞的呢？

情態成分在語義上往往作用于整個語句（或稱之為“高層謂語”），而體貌成分在語義上僅作用于謂詞性成分，因此，在“正”和“在”同現的句子里，不管是間隔出現還是連續出現，“正”總是出現于“在”之前，而且它們位于不同的句法結構層次。如：

（40）被堤壩堵住的伏爾加河水的水面，正一天天在升高，現在堤壩內外水平面，已經相差十公尺以上。（《人民日報》1956年1月1日）

（41）當他斂聲屏氣站在他背后的時候，才聽出五大叔正一個人在祈雨哩?。愤b《平凡的世界》）

（42）老人正與6位左鄰右舍婦女在擺茶，邊喝邊聊，其樂融融。（《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11月15日）

（43）來鳳知道他正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沒驚動他。（魏巍《東方》）

（44）區委書記走進洪順利的房子，洪順利正對著桌面上粘著的一支蠟燭在出神。（《人民日報》1955年9月30日）

假令以上幾例中“正”與“在”之間的成分為XP，各句中劃線部分就可表示為“正XP在VP”，其結構層次都是：［正［XP［在VP］］］，“正”和“在”不在同一層次上。這些句中“正”與“在”之間的成分在句法上都可以刪除不用，刪除以后結構就變成了“正在VP”。這些“正在VP”的結構層次應該是：［正［在VP］］，這樣，“正”和“在”在結構上仍不在一個層次（于立昌，2019）。這里說“正XP在VP”中的XP刪除后變成“正在VP”，并不意味著“正在VP”都是由“正XP在VP”變來的。事實上，語境中大量使用的“正在VP”都是相對自主的單位，它們大多很難或無法“復原”為“正XP在VP”形式。由于“正在VP”這種結構在使用中高頻出現，加之雙音節的韻律特征，“正在”經重新分析實現了跨層詞匯化，現在一般已將“正在”視為一個詞。

有學者認為“正在”的句法分布情況和語法意義是“正”和“在”的加合（于立昌，2019）。如果把這個“加合”理解為“正在”既表示情態（契合）又表示體貌（進行），是大體合適的。但就具體用法而言，“正在”的用法并不是“正”和“在”用法的簡單加合。一方面，從句法分布情況看，“正在”出現的位置大體是“正”和“在”所出現位置的交叉重合部分。比如，“在”前邊可出現“已經、已、又、總、還、仍、一直、始終、常常、究竟”等副詞，“正在”不能。如前文所述，有些“在VP”形式可用“在不在VP”提問，但“正在VP”不能用“*正在不在VP”或“*正在不正在VP”提問。有些“在VP”可以用“不”或“沒”否定（如“他不（沒）在看書”），但“正在VP”沒有相應的否定形式。一些“在VP”后可用“了”（如“在吃飯了”“在準備了”），但“正在VP”后邊一般不加“了”?？梢?，相比單用的“在”，“正在”的功能范圍有所收窄。這些是受其中所含“正”的限制。“正”可用于“是、有、姓、像、屬于、存在、意味著、適合、紅、因為”等不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的動詞性成分、形容詞性成分甚至連詞前，“正在”不能。這也是受其中所含“在”的限制。另一方面，“正在”的句法功能對“正”或“在”的功能又有所突破，即有的句子不能用“正”或“在”，卻能用“正在”。如：

（45）a.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b. * ……那樣的日子正到來。

c. * ……那樣的日子在到來。

（46）a. 紅日正（在）從地平線升起。（呂叔湘，1980用例）

b. * 紅日在從地平線升起。

例（45）a，“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中的“正在”，不宜改用“正”或“在”，或許是節律和語義的原因，（45）b、c都很難成立。這說明，“正在”的功能對“正”或“在”的功能都有所突破。例（46）a句可以用“正”或“正在”，但b句用“在”卻不成立。值得注意的是，b句“* 紅日在從地平線升起”不成立，但卻可以說“紅日在升起”“紅日正/在/正在冉冉升起”。這應該與“從地平線”相當于起點有關，“從地平線升起”則表示短時（瞬間）活動或變化，不表示過程，這與“在”表示持續進行的語義相抵觸，而“冉冉升起”描述慢慢升起的過程，與“在”表示活動變化持續的語義相容，所以它前邊可用“在”。BCC語料庫中，“正成為……”“正在成為……”形式作謂語的用例很多，但“在成為……”形式作謂語的用例卻極少。例（45）（46）的情況表明，“正在”的句法功能并不局限于“正”和“在”的功能交集，而是對二者功能范圍的交集有所突破。

即使有用例中“正在”換成“正”或“在”后句子仍然成立，但語義上卻發生了變化。如：

（47）a.我倒完灰回到屋里，看見母親正在找什么，見我就問：“我挑出來的煤核呢？”（《人民日報》1961年1月16日）

b.我倒完灰回到屋里，看見母親正找什么，……

c.我倒完灰回到屋里，看見母親在找什么，……

例（47）a中用“正在”，既表契合情態，又表動作行為在進行中，b句只用“正”，就只表契合情態，c句只用“在”，也就只表行為活動在進行。

可見，作為情態和體貌結合的形式“正在”，其句法功能在“正”和“在”的功能交叉重合部分的基礎上，又有一定的調整。這也是“正在”成為一個詞匯單位、有其獨特的句法語義功能的表現。

7. 結語

根據對語言事實的分析和對相關概念的討論，本文認為所謂的時間副詞和情態副詞“正”在句法和語義方面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它具有強主觀性，常用以強調人或事物恰好契合某種身份、性質、狀態等，或強調兩個相關的事物、事件或情形在某方面恰好契合的情態，具體的契合點可以是時間、處所、方式、原因等。這樣，就將所謂時間副詞與情態副詞“正”統一視為情態副詞。“在”是時間副詞，表達進行體貌，具體表示動作行為活動變化處于持續進行的狀態。而“正在”則集情態和體貌表達功能于一身，是一個經重新分析實現跨層結合的單位，其句法功能大體是“正”和“在”功能的交集，但對于“正”或“在”的功能又有所收窄和突破。這表明“正在”已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句法語義單位，有其自身的句法語義特點，其功能和語義并不是“正”和“在”的簡單加合。

情態和體貌是語法研究中的兩個基本且重要的概念或范疇，但學界對漢語的情態和體貌概念及表達手段的認識還存有不少分歧。就副詞而言，哪些副詞像“正”一樣表情態、表何種情態，哪些像“在”一樣表體貌、表何種體貌，哪些像“正在”一樣既表情態也表體貌，這類問題都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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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eng （正） and zai （在）：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modality and aspect

FANG Xujun， LI Xuan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Key words： zheng （正）； zai （在）； modality； aspect

Abstract： 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 between zheng （正） and zai （在） in Chinese should be that the former is an expression of modality， and the latter of aspect. Zheng expresses the modality of coincidence， and it stresses that the person or thing is just coincidental with a kind of identity， quality， state， etc.， or that two relevant things， events or situations are just coincidental on some points （including time）. Zai is a marker of the progressive aspect of the verbs regarding action， change， etc. Zhengzai （正在） expresses both modality and aspect based on the meanings of zheng and zai， but its syntactic functions， compared with those of zheng and zai， are not limited to the intersection of the functions of the two words， but are narrower or broader under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責任編輯 匡小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