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書店與東北新詩集出版

摘 要：益智書店是東北淪陷時期位于長春（“新京”）的一家規模較大、實力較強的民營書店。在著名詩人兼書店編輯李冷歌的努力下，益智書店試圖盡量保持出版的獨立性，出版了8種新詩集，約占東北淪陷區新詩集總數的1/4。這些詩集不僅包括已成名的詩人選集，還以專集的方式彰顯了東北詩人的創作成績。許多詩集的內容體現了東北淪陷區詩人為保持民族氣節所做的精神抵抗，為新詩在殖民統治的嚴酷環境中的發展贏得了一定的自由空間。因此，無論是就出版史還是就詩歌史的意義而言，益智書店都為東北新詩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關鍵詞：益智書店；東北；新詩集；民族氣節

中圖分類號：G239.22；I206.6"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4）02-0055-07

東北淪陷區并不是新詩的荒漠，在被壓抑的狀態中，新詩仍在夾縫中開出了鮮艷的花朵。據目前能夠搜集到的資料統計，東北淪陷時期（1932—1945）一共出版新詩集29種，加上延遲至日本投降后出版的3種詩集，共32種，其數量居各淪陷區之冠。在被日本侵略的黑暗時期，東北地區在新詩出版方面尚能取得一定成績，一方面與詩人們的努力創作有關，另一方面則要歸功于出版機構的大力支持。益智書店作為位于長春（“新京”）的一家民營書店，在詩人李冷歌等書店編輯的努力下，突破重重阻礙，出版了8種新詩集，其數量占東北淪陷區新詩集總數的1/4，詩集內容體現了東北詩人的精神抵抗，為東北新詩在日本殖民統治的嚴酷環境中的發展贏得了一定的自由空間。無論就出版史還是文學史的意義而言，益智書店都為推動東北新詩的發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但目前還沒有專門討論益智書店與東北新詩集出版的成果出現。有鑒于此，本文將對益智書店與東北新詩集出版的相關史料進行辨析和梳理，并以此呈現出版業與新詩發展之間的密切關系。

一、益智書店對東北新文學書籍出版的推動

封世輝認為：“東北的新文學運動，和華北、華中相比，因文化基礎較弱和地處邊陲，聲勢較小，發展也比較慢，但到1928年至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已出現了其新文學運動的高潮時期。”蕭紅、蕭軍、穆木天、李輝英等作家對東北新文學的發展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但在“九一八”事變后，這批東北作家陸續入關，東北新文學面臨著接續發展的問題，而日本侵略者為了達到控制東北出版業、奴化大眾思想的目的，成立了“滿洲圖書株式會社”，所出版的許多日文書籍都帶有奴化教育、粉飾“王道樂土”的色彩，后又有多家由日本人控制的出版社成立，這無疑給東北新文學書籍的出版造成了較大障礙。據《吉林省志·文化藝術志·出版》所載，至1945年，吉林省編輯出版機構達51家，其中官辦32家，占總數61%，其余為民辦。在官辦出版機構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東北淪陷區的民辦出版機構若想生存，大致有幾種選擇：其一，與日本侵略者及其官辦出版機構合作，出版有利于殖民統治的書籍；其二，回避政治問題，出版一些科學類、生活類書籍；其三，盡量保持出版的獨立性，不愿與日本侵略者同流合污，但在實際出版工作中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日本人的干涉與影響。第三種情況占大多數，益智書店便屬于這種情況。

益智書店成立于1934年，屬于股東合資型民營出版機構，它以上海商務印書館為樣板，具有自主編輯、印刷、發行的能力。《吉林省志·文化藝術志·出版》稱該書店“開始時，只經銷上海等地的經典、古文、醫學、小說及偽滿的出版物。1937年之后，書店經理姜殿昌辭職，股東宋毅擔任經理，成為編、印、發合一的出版機構。經理室下設編輯、印刷、批發、函購、營業等5部和會計室。印刷部下設印刷廠。全店職工30多人，多時達70多人”。從規模來看，益智書店稱得上東北地區的大型民營書店，其他的知名民營書店，如大陸書局、大同印書館等，職員也只不過20多人。并且益智書店的經理自始至終都是中國人，而且不由日本人控制。宋毅等主要負責人將書店當作自己的事業，并對新文學有一定的欣賞水準，又聘請李冷歌等東北詩人擔任編輯，由此促進了益智書店對東北新文學書籍的出版。

出版業與新文學的關系，不僅是體現商業邏輯，更要實現一種新的文化抱負，建構新文學流通的場域。益智書店對新文學書籍出版的推動，就是基于這個層面。具體表現在：第一，益智書店曾大量翻印1930年代上海、北平等地出版的新文學書籍，尤其是巴金、老舍、茅盾、丁玲、冰心等知名作家的著作。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益智書店希望通過翻印知名作家的作品，擴大新文學在東北的影響力，使東北與其他地區保持文學方面的溝通；另一方面，這種情況也能反映出新文學在東北的確具有較大的市場，對讀者具有較強的吸引力。出版這些新文學書籍對于益智書店這樣的民營書店來說是一種商機，而通過閱讀新文學書籍，尤其是茅盾等左翼作家的作品，讀者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強對中國新文學、新文化的認同感，提升民族意識，從而避免日本侵略者的精神滲透。第二，自主對新文學名家作品進行編選，并出版發行，如海之萍編選的《春風——現代小品文選》（1935）、《現代戲劇精選》（1941），李君猛編選的《爐邊夜話——名人散文選》（1938），李文湘（冷歌）編選的《薔薇之路——現代作家日記文藝》（1941）等。這些選集中也包括部分左翼作家的創作，如田漢、茅盾的作品等。第三，出版偵探小說、科普作品、生活指南等暢銷書。第四，以叢書的方式出版山丁、吳瑛、梅娘等東北名作家的作品。書店經理宋毅兼任編輯，他與東北諸多作家都有來往，東北著名詩人李冷歌也長期任職于該書店。此外，益智書店還自辦文學刊物《學藝》（共兩期），負責人也是李冷歌，該雜志是東北淪陷時期文壇較為重要的民間純文藝雜志之一。總之，益智書店為東北淪陷區新文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

不過，益智書店為了在日本侵略者的控制下得到發展，也不得不與官方保持聯系。因為在東北淪陷區，書籍如果要得到正常出版，首先要交于偽滿洲國國務院弘報處檢查，出版物的銷售，也須全部送交弘報處統轄的“滿洲書特配給株式會社”（“滿配”），并按其掌握的批發網發賣，基本上是“統購統銷”。為了防止“危害國家存立之基礎”，防止“擾亂民心”，偽滿洲國政府還公布了偽《出版法》，對出版物的內容、發行方式、印刷等方面制定了嚴格的要求，對違反規定的發行人或編輯人處以罰款或有期徒刑，這實際上是加強對東北民眾的精神控制。益智書店經理宋毅主要負責與“滿配”聯系，為了能夠順利出書與銷售，宋毅還托關系兼任了“滿配”的配給科長，為“滿配”統銷出版物出謀劃策。宋毅與業務員宋小濂，還經常以打牌、請客、送禮的方式與警察局科長以上官員聯系。這些活動說明，東北淪陷區的民營出版機構基本上是在艱難中前行，為了自身發展，有時也要被迫忍受殖民統治的屈辱。宋毅并非對日寇阿諛奉承、卑躬屈膝之徒，他與“滿配”交往主要是基于維持書店正常運行的考慮。實際上，宋毅與許多東北進步作家有著交往，如蕭軍。據山丁回憶，他在編輯《文藝叢刊》的時候，宋毅就在信上開玩笑說：“不要讓你老朋友獨步文壇！”這“老朋友”就是指蕭軍。

劉曉麗認為：“強權能約束人的行動，但不能束縛人的心靈。文學是人類的心靈產物，在日本強權統治下的1932—1945年的中國東北地區，仍然有自己的心靈史，也有其別樣的文學實踐經驗和文學生產機制。”益智書店對新文學書籍的出版，就是“異態”空間中的一種特殊的文學生產，某種程度上是對日本人所控制的官方出版業的對抗。在宋毅等書店負責人的努力下，新文學在東北淪陷區得到了一定的自由發展空間。據冷歌回憶，遲至1945年11月，益智書店仍在經營。此后，它便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因為諸種原因，益智書店對東北淪陷區新詩集出版的貢獻不見于記載，但它的確見證了東北淪陷區詩人的創作歷程。

二、益智書店促進東北新詩集的出版

在所有東北地區出版的新文學書籍中，新詩集出現的時間較晚。就目前的資料來看，1934年之前，很多東北籍詩人，如穆木天、塞克（陳凝秋）等，他們的新詩集都由關內出版機構出版，在東北地區出版的書籍中，僅悄吟（蕭紅）與三郎（蕭軍）合著的文集《跋涉》（哈爾濱五畫印刷社1933年10月初版）中收錄了蕭紅的新詩一首。

益智書店將新詩集的出版作為主要業務之一，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東北無新詩集”的狀態。其早期出版的新詩集以多人合集為主，作者多為年輕詩人，大多數為師范院校的學生。如何靄人所編《窗前草》（益智書店1934年10月初版，女子新文藝作品集之一）即為吉林女子師范學校一、二年級的女生詩文合集。其中共收錄詩歌17首，內容以描寫自然景觀、表達女生內心感觸為主，雖稍顯稚拙，但已經顯示出新文學在校園中的影響力，尤其能見出冰心、宗白華等人所作性靈“小詩”的影響，同時也說明寫新詩已經成為東北地區校園中的風尚。該書出版后，在東北地區產生了一定影響力，至1937年4月，已出第三版。在《窗前草》稍后出現的宋毅編《龍潭之春》（益智書店1936年5月初版）也是一部學生詩文選集，作者來自吉林師范學校、阿城師范學校、延吉師范學校、齊齊哈爾師范學校、本溪師范學校等，從地域上覆蓋了東北三省。該書共收錄新詩19首，雖仍具有“習作”色彩，但已經出現了反思社會現實的作品，如顧秀英《水流花謝兩無情》：“誰知那黑暗的社會，處處令人更苦悶不安；/任你苦叫了終宵，仍得不到一絲慰人愁緒的回響，/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喲！怎能挽辭狂瀾？”作者雖然只是中學生，但詩中流露的對底層婦女命運的同情，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益智書店的促進下，東北地區其他的出版機構也陸續出版了新詩合集，如楊野編《地平線》（奉天新世紀圖書出版，1940年）便收錄了小松、金音、百靈、古丁、季風、吳郎等詩人的作品，這些作品代表了當時東北地區的最高水平。同時該選集還有消息、詩話、譯詩等專欄，類似于詩歌雜志的編法。楊野等人還計劃出版“地平線小叢書”，但終未出版。新京大同報社出版的《新詩》（第一編1936年2月初版，第二編1936年7月初版）也是偽滿洲國詩人合集，但與前述詩集有所不同的是，兩編《新詩》是“滿洲帝國國民文庫”中的一輯，書中的詩歌不乏歌頌“滿洲國”之作，本質是日本侵略者奴化東北人民思想、虛設“王道樂土”假象的宣傳品。

還有一種東北淪陷時期的新詩選集，它編選的是1930年代以前業已成名的關內詩人作品，益智書店較早便開始涉及該出版領域，李紫函（冷歌）編《春之復活》（益智書店1937年版）是東北淪陷區最早出現的著名詩人作品選，收錄了俞平伯、林庚、劉大白、朱湘、劉夢葦、臧克家、徐玉諾、徐訏等著名詩人的作品。有趣的是，在眾多關內詩人的作品中竟還夾雜著一首冷歌的詩作《我底新生》，這或許與冷歌當時任職于益智書店有關，可視為對自己作品的一種宣傳手段。《春之復活》較為暢銷，因此在初版發行后一年再版。東北淪陷時期的關內著名詩人選集還有高潔民編《冰心的詩》（益智書店1938年12月初版）、朱楠秋編《春水》（奉天東方書店1939年2月初版）、王者編《詩歌選》（奉天文藝書局1939年8月初版）、趙曉風編《古城的春天》（奉天秋江書店1941年7月初版）等。從這些詩集的出版社來看，東北淪陷區詩集出版的兩個重鎮是新京（長春）和奉天（沈陽），這與淪陷時期東北的經濟、文化發展是相吻合的。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這些新詩選集偏好收錄冰心的作品，這或許是因為冰心的詩作較少政治色彩。但是，這些詩集也并不避諱收錄具有左翼色彩的詩人的作品，如臧克家的詩作就頻繁出現于詩集中。

東北淪陷區出現的第一本本土詩人專集是百靈（徐白林）的《火光》（1938），該書為“城島文庫”第五集，發行人為日本人城島德壽。城島德壽在《城島文庫刊行辭》中寫道：“我們的出版界，雖貧絀而浪費；從來無人留意文化之所求為何物，亦不理解萬民之所需在何處，只是使萬民敬遠了‘文化’，只是使文化隔絕了萬民。”為了改變這種現狀，城島德壽決定刊行“城島文庫”，首先選擇“最易接近萬民的文學”來出版。“城島文庫”計劃出八集，但由于“城島文庫”主要由城島德壽個人出資，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實際上只出了前六集。這種以叢書的方式出版詩集在東北淪陷區十分常見，清晰地呈現出東北作家的集群效應。作家們以流派的面貌出現在東北文壇上，呈現出不同的文學創作傾向，比如“藝文志派”“文選、文叢派”等。除“城島文庫”由日本人發行外，其余的叢書基本都由中國人編輯發行，較有代表性的有詩歌叢刊刊行會發行的“詩歌叢刊”系列（1939）、興亞雜志社出版的“新現實文藝叢書”系列（1944）、大地圖書公司的“文藝叢書”系列（1944）等。可以說，1944年是東北淪陷區叢書出版的一個高潮。東北淪陷區出現的最后一種詩歌叢書是1944—1945年期間由國民圖書公司發行的“國民叢書”系列，包含韋長明《七月》（1944）、云鵬《新詩人》（1945）、國內詩人集團《國民大合唱》、克大《星》、方之華《黑黑的庭園》，后三種未及出版，日本就宣告投降了。

益智書店的出版活動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東北淪陷區的“叢書熱”，它先后出版的叢書有“學藝叢書”“文藝叢書”“文選叢書”等，其中“學藝叢書”中的詩集包括金音《塞外夢》（1941）、冷歌《船廠》（1941）、吳郎《苦吟集》（未見，疑未出版）等。此外，益智書店出版的詩人專集還包括杲杳《口笛》（1939）、山丁《季季草》（1941）等。總體來看，益智書店所出版新詩集的作者群體（山丁、冷歌、金音等）大多為“文選、文叢派”的主要成員，該流派的作家們繼承了蕭紅、蕭軍等早期東北新文學作家所開創的鄉土文學傳統，將“描寫真實、暴露真實”當作文學創作“最困難的課題”來突破，并從文學扎根社會、反映現實出發，主動積極地借鑒俄蘇和東北歐及亞洲被壓迫民族的文學，在當時的東北文壇備受矚目，與受到日本文化勢力扶植、倡導“多寫多印”的“藝文志派”（代表作家有古丁、爵青、小松等）形成對峙局勢。益智書店作為“文選、文叢派”的主要活動陣地之一，秉持著現實主義的編輯立場，為鄉土文學在東北地區的傳播作出了較大貢獻。

總之，從出版數量來看，東北淪陷時期共出版了32種新詩集，其中有8種是由益智書店出版的，約占總數的1/4，并且益智書店在新詩合集、新詩選集等方面都為東北地區先行出版者；就出版傾向而言，益智書店出版的新詩集大多為“文選、文叢派”詩人所創作，呈現出明顯的現實主義傾向與鄉土氣息，在東北文學史上留下了重要一筆。這足以見出，益智書店大力支持新詩集出版，并帶動了其他出版機構的新詩集出版，為東北淪陷區新詩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三、益智書店所出版新詩集中的精神抵抗

益智書店的負責人向來較為重視新詩集的出版，甚至連經理宋毅都曾編選過詩文集《龍潭之春》，而作為書店的主要編輯，詩人冷歌在出版新詩集的過程中也起了重要作用。冷歌不僅創作勤奮，還積極組織與參與東北淪陷區的詩歌活動。比如他于1940年5月參加山丁、楊葉、張戈禾等人發起的“詩季社”，而《詩季》雜志便由益智書店刊行。《詩季》是淪陷區為數不多的純詩歌雜志，集中展示了東北地區著名詩人（如冷歌、金音、成弦、吳郎、梅娘等）的作品，這些詩作也承載著詩人的民族意識。正如馮昊所說：“淪陷區文學期刊是特殊時期傳播民族意識的有效空間，期刊的編輯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們用期刊媒介反映了維護民族文化血脈的自覺選擇。”金音的長詩《塞外夢》與冷歌的長詩《船廠》都是先在《詩季》上發表，然后再由益智書店出版單行本的，期刊發行與詩集出版之間形成了緊密的聯系。

如前文所述，《塞外夢》與《船廠》是冷歌所負責編輯的“學藝叢書”中的兩種。“學藝叢書”實際上與冷歌主持的“學藝刊行會”密切相關，該會的會刊為《學藝》，也依托于益智書店而出版，是一種300頁的大型綜合性刊物，除發表詩歌外，還刊載文學、歷史、教育、戲劇、繪畫等領域的文章。該刊共出兩輯，第一輯于1940年11月即準備出版，但因為在印刷過程中有所延誤，遲至1941年2月才發行。收錄有杜白雨、楊野的詩歌，以及冷歌的譯詩。第二輯仍有延誤，于1942年1月出版。第二輯收錄有未名、成弦、林昌、金音、陳蕪、冷歌等人的詩作，還收錄有李文湘（冷歌）的長篇詩論《新詩十年》。該文是見證淪陷區詩歌發展的重要史料，分前后兩部，前部表明了冷歌對詩歌的觀點：“詩實在是文學之魂”，“詩須能讀，詩須能上口，而且越讀越能使人愛讀才算抵于成功之境”，“詩人不僅是跟著時代走而且是時代的裁判者”，并簡要梳理了新詩自1921年以來的發展歷程。在后部中，冷歌分析了東北十年來的詩歌創作情況、詩集出版情況，認為1942年是東北詩運抬頭的一年，東北十年來的詩作有重于“鄉景”或“鄉味”的特質，并寄希望于東北詩歌的將來。值得注意的是，冷歌在論述東北詩運發展歷程的時候，排除了日本詩歌的影響，更多地強調東北詩歌的本土性，大力提倡“鄉土詩歌”。這一方面體現出冷歌作為“文選、文叢派”代表作家的創作思想，另一方面也表露出冷歌等東北詩人不愿依附日本侵略者的民族意識。

在冷歌等編輯的努力下，益智書店出版了多種詩集，其中不乏優秀之作。杲杳（高德生）的《口笛》是益智書店最早出版的一本個人專集。杲杳創作《口笛》中的詩歌時還是一名中學生，因此詩集中多說理性的詩歌，有時未免有生硬之感。不過，詩集中已經出現了揭露黑暗現實、同情勞動人民的詩作，如《女人》《種瓜的婦人》等，表現了底層婦女“男人死了剩下孩子一幫”“地租是一點沒有著落/

更不敢想過冬的衣裳”的悲慘命運。杲杳后來深入接受了進步思想，曾參加抗聯地下活動，成了一名抗日詩人。冷歌本人的詩集《船廠》也值得一提。“船廠”是吉林市的舊名，也是冷歌詩集的同名長詩。冷歌在《船廠》一詩中，寄托了他對吉林市風景的眷戀與歷史的回顧，體現了他對詩歌創作“鄉景”“鄉味”的本土性追求，在諸如“一條鐵軌/穿透了它的胸/麥田起杰閣/丘冢變平地/船廠/你這大夢作到幾時去”的詩句中，冷歌隱約表現出“借古嘆今”之感，暗示日本侵略者所帶來的機械文明破壞了“船廠”的鄉土環境。金音的詩集《塞外夢》中的同名長詩也有類似的特點，呈現出作者的歷史意識：“這里有/千萬年封固的大地心臟/這里有亙古長流的嫩江/

這里有/說也說不盡的成吉思汗魂靈的囈語/激打著后裔哀望長秋雨……”實際上，在1940年代，“長詩”是許多淪陷區詩人不約而同的創作選擇，這與詩人“史詩”意識的自覺和對歷史題材及古典文學傳統的歸趨是相關的，被吳曉東稱作是“現代詩歌史上的一個奇跡”。在淪陷區的“異態時空”中，詩人無法像解放區、國統區詩人一樣在詩作中為抗日殺敵高聲吶喊，而只能在對歷史古跡、東北鄉土風景的書寫中隱晦地吐露心曲，體現出戰爭背景下詩人對民族意識的認同、對現實的不滿以及對外來侵略者的精神抵抗。

益智書店對《船廠》與《塞外夢》的出版，對淪陷區詩人的“長詩”創作無疑是一種激勵，山丁的《季季草》也是益智書店出版的重要詩集，它是一本袖珍詩集，裝幀由詩人金音與方格共同設計，是依托于益智書店的“詩季社”詩歌活動的一項重要成果。山丁在自序中引用魯迅“救救孩子”的說法，以袒露自己想要借詩歌寫作拯救麻木靈魂、衰頹生命的抱負：“倘使我的詩能是一面鏡，它真實的揭示出我底粗糙又丑陋的面孔和我底粗糙又丑陋的生命，我將感到自慰，愿將它呈獻給我底友們以及那些被思索的惰性麻痹了的人們。”該書所收錄的28首詩歌中，不乏隱晦的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思想，如《炮隊街——獻給無墓的阿金》《送葬的隊伍》《集團部落》等。《炮隊街》是為悼念抗聯烈士金劍嘯（阿金）而作，《集團部落》一詩甚至直接將日本侵略者對東北人民的殘酷統治揭露出來：“擠在一起，緊緊地/房脊毗連著房脊，/一列泥土的圍墻/隔絕了時代的風雨。/草葺的堞上，/吐出一縷幽思，/兩匹懶狗拖落著舌頭，/連叫喚也將忘記。”

山丁在詩作末尾注明寫作的地點是“果松”，“果松”即通化市果松鎮。抗戰時期，楊靖宇、王鳳閣曾率東北抗聯在此浴血奮戰，書寫了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果松鎮七道溝的鐵礦工人為反抗日軍的劫掠，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日軍為了切斷東北抗聯的物資供應，強迫中國村民遷入“集團部落”，定量供給糧食，控制村民出入自由，并肆意破壞村民原有房屋和生活物品。“集團部落”中的生存空間十分逼仄，日軍在墻上架設了鐵絲網，并有哨兵在入口把守，實際上是“人圈”，很多老百姓在此凍餓而死。山丁的詩中所寫到的“泥土的圍墻”“草葺的堞”可謂是“集團部落”的真實寫照，是日軍侵華的鐵證。由此可見，益智書店雖然為謀利而存在，但作為民間出版機構，并不會刻意限制其出版內容。再加之冷歌等書店編輯的支持與“詩季社”的活動，山丁等東北詩人對日本侵略者的“精神抵抗”便滲透在益智書店所出版的詩集中。蔣蕾認為，“精神抵抗”是東北淪陷區報紙文學副刊的主線，這種說法同樣適用于東北淪陷區的新詩集。詩人們用詩句作為默默抗爭日本侵略的投槍，并寄希望于未來，正如山丁在詩中所說：“埋下一顆種子，讓沙漠上也有春天。”

在東北淪陷區長達14年的暗夜里，仍有許多詩人將筆下的文字化作微光，照亮整個文壇。而益智書店的出版活動，推動了東北新文學的發展，并為詩歌創作提供了便利條件。從數量來看，益智書店出版了數量可觀且種類齊全的新詩集，尤其是在詩人合集與選集等出版領域中扮演了先鋒角色；而從內容和藝術追求來看，益智書店出版的詩集中少有對日本侵略行徑與偽滿洲國的粉飾，更傾向于對詩歌藝術本身的追求，詩人對日本侵略者的精神抵抗潛藏在詩集里的“長詩”實驗和鄉土詩中，在文體和藝術風格等方面促進了東北新詩的發展。因此，益智書店對東北新詩集的出版兼具出版史和詩歌史兩方面的意義。說明在淪陷區相對有限的出版空間中，仍能出現“夾縫中的花朵”。而從更為深遠的角度來看，新詩與出版之間的關系，需要結合詳實的史料，進行進一步辨識與研究。

Yizhi Bookstore and Publication of Northeast New Poetry Collection

WU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gfang Normal University， Langfang Hebei 065000， China）

Abstract： Yizhi Bookstore was a large-scale and competent private bookstore located in Changchun （“New Beiji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fall of Northeast China. Thanks to the efforts of renowned poet and bookstore editor Li Lengge， Yizhi Bookstore managed to maintain independence of publication with a great effort， and published eight new poem collections， accounting for approximately 1/4 of the total number of new poetry collections in the occupied areas of Northeast China. These poem collections not only included collections of famous poets， but also manifested the creative achievements of Northeast poets in the form of specialized collections. Many of the poems in these collections reflected the spiritual resistance made by poets in the occupied areas of Northeast China to maintain national integrity， which won a certain degree of freedom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ew poetry in the harsh environment of colonial rule. Therefore， in terms of both publication histor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poetry history， Yizhi Bookstore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new poetry in Northeast China.

Key words： Yizhi Bookstore； Northeast China； new poem collections；national moral integrity

封世輝編：《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史料卷》，桂林：廣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13頁。

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吉林省志·文化藝術志·出版》，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

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吉林省志·文化藝術志·出版》，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頁。

姜濤：《“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

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吉林省志·文化藝術志·出版》，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2頁。"肖振宇：《東北淪陷區作家冷歌傳略》，《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

肖振宇：《東北淪陷區作家冷歌傳略》，《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

梁山丁：《蕭軍精神不死》，梁山丁主編：《蕭軍紀念集》，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頁。

劉曉麗：《偽滿洲國時期文學雜志新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6期。

［日］城島德壽：《城島文庫刊行辭》，百靈著《火光》，新京（長春）：滿洲圖書株式會社，1938年版，版權頁。

除《火光》外，其余幾集分別為第一集古丁《奮飛》（小說）、第二集疑遲《花月集》（小說）、第三集小松《蝙蝠》（小說）、第四集古丁《一知半解集》（雜文）、第六集爵青《群像》（小說）、第七集外文《詩七首》（詩歌）、第八集石軍《暴風雨》（小說）、第九集孟素《我的意識》（評論）。

分別是百靈《未明集》、成弦《青色詩鈔》、小松《木筏》、古丁《浮沉》、金音《我的感情》、楊野《寂寞集》，后兩種沒有得到正式出版。

該叢書包含兩本詩集，分別為第3集外文《長吟集》和第6集杜白雨《櫻園集》。

收錄的詩集有成弦《朝花集》和金音《焚桐集》。

韋長明出版的詩集橫跨兩個時代，他的《春天一株草》（1945）是日本投降后由國民圖書公司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列為“東北文學叢書7”。金羽《泥濘》（1946）、沈重《露華集》（1946）與《春天一株草》情況相同，都為國民圖書公司在東北淪陷時期未及出版的詩集。

徐乃翔、黃萬華：《中國抗戰時期淪陷區文學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頁。

東北淪陷區其他出版社出版的詩集還有方季良《靈草》（成文印書局1941年12月初版）、徐放《南城草》（同化印書館1942年9月初版）、楊絮《落英集》（開明圖書公司1943年10月初版）、但娣《安荻和馬華》（開明圖書公司1943年12月初版）等。

肖振宇：《東北淪陷區作家冷歌傳略》，《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

據劉曉麗考證，《詩季》共出兩期，分別為1940年6月刊行的春季號和1941年7月出版的秋季號。前者以抒情短詩為主，編輯人為楊葉，發行人為孟庚（山丁）；后者以長詩為主，編輯人為梁孟庚（山丁），發行人為張我權（戈禾）。見劉曉麗：《新詩的“青果”——關于偽滿洲國時期的〈詩季〉雜志》，《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

馮昊：《抗戰時期淪陷區民族意識傳播媒介研究——以文學期刊為視角》，《社會科學輯刊》2021年第3期。

冷歌：《新詩十年》，《學藝》1942年第2輯。

吳曉東：《抗戰時期中國詩歌的歷史流向》，《文學評論》1995年第5期。

山丁：《自序》，《季季草》，新京（長春）：益智書店，1942年版，第2頁。

山丁：《季季草》，新京（長春）：益智書店，1942年版，第104—105頁。

蔣蕾：《精神抵抗：東北淪陷區報紙文學副刊的政治身份與文化身份——以〈大同報〉為樣本的歷史考察》，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

山丁：《詩序》，《詩季》1940年第1期。

作者簡介：吳昊（1990— ）女，山東泰安人，博士，廊坊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