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人耕夫

常常竊想，如我輩中人，衣食已然無憂，倘若給你一處莊園，將這輩子的余光留在那里，或春秋佳日，讀書賦詩；或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

可我輩友儕，大多數情形下，必須面對社會和個人的許多現實難題：諸如貧與富的交戰，窮與達的煩擾，顯與隱的糾纏等等。他們對這種“與天地同流”或者叫作“與道冥一”的詩意生活，無一例外地持敬而遠之的態度，認為只可遠觀、不可近褻，至多也只能將這種愜意看作一種短暫而超然的心靈體驗而已。

然則，當今俗世，雖說是臨淵觀魚者眾，退而結網者寡，但畢竟尚未絕跡。耕夫庶幾近乎一位退而結網者。

耕夫退而結網，沒有任何外在的社會原因，亦沒有什么超凡脫俗的個人目的，既不為了避世避地，也不為了抗世矯俗；既不為了去危圖安，也不為了待時蓄志。至少，于主觀上不尚“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之風雅，至于結網以后，身心逐漸幽居巖戶，非但不是他逍遙優游縱心調暢的結果，恰恰相反，他淈泥揚波、哺糟歠醨，無意而漸近隱逸，無為而漸近節行超逸之人。

耕夫少即穎敏，敏而好學。十二年寒窗，不負韶華，亦不負父母成龍之愿。大學畢業后，于京城謀得一稱心的飯碗，一干就是八年。八年間，他專心致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在企業流程中。八年間，他宵衣旰食，盡情揮灑青春熱血。他說他不是不想光顧京城的名勝古跡，實在是無暇，有時出差到了南京或者合肥，也抽不出半天時間回鄉探望雙親。

就在他干得風生水起之際，家里傳來祖母去世的消息。他緊趕慢趕，回家時還是沒有見到祖母最后一面。

祖母喪事既畢，耕夫準備返京，其姑母將他拉到祖母生前的臥室，淚眼婆娑地說：“你是伍家獨孫，從小奶奶就把你視為掌上明珠，你離開奶奶八個年頭里，老人家常常念叨你，我和你爸都和她老人家說你忙，你猜奶奶怎么說？”姑母停頓了片刻，揉了揉眼睛，接著細聲地對耕夫說：“‘忙，忙好哇。’奶奶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心里是怎樣想的，你讀過書，一定明白的。”

“我明白。”耕夫有點哽咽地說出這三個字。

姑母吁了口氣，望著沉浸在愧悔與悲戚之中的耕夫：“奶奶走之前，沒說過一句怪你的話。我說這些也不是責怪你，而是要你明白，你父母親就你一個兒子。”

“我明白。”耕夫回答的還是這三個字，但語氣毅然。

當耕夫推開公司人事部的門，將一紙辭呈遞給部長時，部長用驚愕的眼光打量著他，足足有兩分鐘。日之方中，未來可期，現在卻要將這些清空歸零，部長驚愕，董事長費解，還有同事的猜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都在耕夫的深思熟慮之中。

耕夫背起空空的行囊，對盛情挽留的部長、董事長和同仁們報以淺淺的微笑，爾后斂裳宵逝，單把自己驕人的業績與稱心的飯碗連同一眾的惋惜給他們留下。

京城一別，工科畢業的耕夫，由公司白領直接淪落為自由職業者。他在銅城盤下一處門臉，自己雇用自己，衣衫落拓居其間，或迎來送往，或引車賣漿。他衣著雖不再光鮮，倒也少了峨冠博帶之累。雖亦夙夜匪懈，卻無須孫龐斗智。他是一個“不獨財利之利”之人，生意自然不會太興隆。然則，正因他無利心，奉義中取利為圭臬，顧客中暗自佩服他渾無奸商之俗，回頭者十之八九。他有時候也會出現在銅城的街頭上，腳步從容，再也不用裝出一副傲然行走、神情淡漠的樣子了。

常常會有曾經的同事們，于閑暇時與耕夫聯系，舊事新聞而外，無一例外地為他扼腕，都認為以他的才華品性以及在公司里的業績，埋沒在銅城是一種自我糟踐。在銅城的熟人眼中，耕夫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們看不透他，言談所及，每每是一臉的狐疑。而他自己，落拓曠達，隨遇而安。偶爾，打烊以后，他會打開一聽奧古特，就著幾節鴨脖或者幾只泡椒鳳爪，細嚼慢咽著“糟踐”與“狐疑”。蘇軾詩云，“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于是，他會在興之所至的夜深時分，踽踽獨上街心天橋。當空一枚明月，街道萬盞燈火，四向通衢有些蒼茫，嘈雜紅塵沉睡到燈火闌珊的更遠處。這個時候，他仿佛魂魄出竅，內心一如這空蕩蕩的通衢。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圣人原意是指人在三十歲前后建立自己人生穩定的價值觀，做人做事的原則。在禮崩樂壞的當時，圣人“立”的本意可能指向立于禮，到了現代則多指有所成就。當下的耕夫，已過而立之年，無論他在京城做白領，還是在銅城服賈牽牛，都小有成就，按照現代的標準，應當算得上當立則立了。可他，在銅城經商三年，倏然間，覺得他要立的東西，不在此中。于是，像當初告別白領一樣，決然地再次推倒既有的壘砌與建樹，就像沙畫師倏然間就抹平復合板上的圖景一樣。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那是一個荼?花將開的傍晚，耕夫再次登臨天橋，任衣袂飛揚，望月上東山，忽然間就想起了馮延巳的這首《蝶戀花》。他為何惆悵？難道真的是閑情？抑或是傷春？還是留戀京城時光？都不是。早在中學時代，耕夫就對法律有著濃厚的興趣，立志將來成為一名律師或法律工作者。只是，當年高考填報志愿時，他雖填報了心儀的政法大學，結果卻交臂失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進了一所工科大學。有道是，心向往之，行必將至。四年大學，他一邊讀工科，一邊系統地自學法律專業課程。京城八年，身在商場，法律法學書籍時時在手，未曾釋卷。今日之惆悵，乃當下所行不契于初心，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他一直如蝶戀花般地惦念著他的律師夢想，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是年秋，一個云淡風清的日子，耕夫與四十萬眾懷珠之士一道走進司考考場。兩天四場下來，身體有點跑完馬拉松的疲倦，而內心恰如冬天里剛剛泡了個熱水澡一樣通泰與放松。放榜那天，得知攀摘月宮桂花成功，他在他蝸牛殼般的店里一口氣干掉三聽奧古特。

越明年，天從人愿，耕夫拿到律師職業資格和執業資格雙證，并受邀入伙外市一家律師事務所，又經一番律師職業道德與執業紀律的教化培育，便開始收案。

首次出席庭審。開庭前，證據提交、發言重點、形象禮儀，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心中還是難免忐忑，手心里還是冒汗。他拿出手機，發了幅佐羅執劍的圖片給自己打氣。隨著庭審的開始，進行，直至結束，原以為那天的庭審會血雨腥風，結果卻是春光明媚。

通常，人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律師們，大多是他們的高光時刻。真正入了行，其中五味，不足為外人道也。特別是刑事案件的辯護，考驗的不止是律師的腦力。耕夫說，他曾接手過一個涉槍案件，負手空庭立中宵就成了常態，常常把自己弄到失眠，有次竟然焚膏繼晷，看了兩天兩夜的案卷，看得天旋地轉，五臟六腑都想從喉嚨中出來一樣。他說，這種感覺應該就是過勞死的前奏吧。而當他從等身的卷宗材料中終于有了重大發現，他的振奮頓時將疲憊一掃而光。他起身為自己沏了杯茶，從裊裊升騰的汽線中，嗅到一種意味深長的茶香。他輕啜一口，自言自語道：“難怪說讀書要破萬卷，這看卷也得看萬遍才行啊。”

看破萬卷卷宗之外，便是行盡萬里之路。會見當事人、約見證人、獲取證據、出席庭審，他和他的那輛坐騎忽北京，忽南京，忽鄭州，忽溫州，常常是經月馬不解鞍，不停地奔波在路上。有一年臘月，外出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地回家過年了，一個多月未歸的他，還在冒雨裹雪地由合肥趕往蒼南。他剛剛踏進訴訟服務大廳，就被兩個人尾隨上來，不停地喊他法官法官。他回過頭說，我不是法官，跟你們一樣是來找法官的。那兩位卻笑笑，看著你一臉正氣，像法官，可看看這里，又不像。說完，指了指耕夫的屁股，走了。法官的屁股很有型嗎？耕夫回頭望望兩位不速之客，一頭霧水。原來，他牛仔褲的右邊屁股上磨出了破綻，而當時他并不知情。他就那樣子去見了法官，臨別，法官自然也看到了那道風景，看他黃天臘月尚奔波在外，也就不以為忤了。

律師者也，受之以事，理之于法，而必兼之于德。耕夫不寶金玉，而德行以為寶。他拒絕接受有償的法律顧問延聘，對普通的民事案件當事人的延請，他不唯訴訟代理費是圖，總是引導他們走調解，非必要不訴訟，既為延請人省了銀子，又節約了司法資源。耕夫是一位理性感性并長之人，不過，庭審之時，偶遇不淑，感性會更勝一籌。某次庭審過后，他在手機里形象含蓄地對他的所長說，擂臺上，如果遇到裁判都親自下場跟你對壘，我想你應該連裁判一起捶，更狠地捶。所長在那頭問，Why？因為他已經不是裁判，而是幫兇！耕夫聲音提高了八度，他把所長當成了那位“裁判”。他的朋友圈里，有這樣一個表情包——一條大耳朵狗，下面是“弱小無助迷茫”六個字。當庭審中公訴人都承認“我們認為辯護人的意見是有道理的”，而判決書中對所有辯護意見僅有一句歸納“對辯護人的相關辯護意見不予采納”時，他的朋友圈里出現的就是這個表情包。

對于耕夫由服賈而律師的華麗轉身，許多人不無羨慕地總結說：“心心在一藝，其藝必工；心心在一職，其職必舉。”然而，耕夫卻并沒有止步于一藝一職，接下來的舉動，又讓先前羨慕他的那些人心生疑惑。他們說，耕夫天生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讓他安于現狀，怕是比讓他穿戴上桎梏還難受。

城山西疇，美田彌望，乃銅城國家農業科技園區核心區之所在。沃土之上，各類種植園星羅棋布。西南一隅，有園廣不及百畝，露地、大棚、水塘錯落其間，格局極其精致。淺夏時節，露地果園，桃樹碩果壓枝低，梨樹青果如鴨卵，獼猴桃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棚架上相互簇擁著。大棚里，白雪公主草莓剛剛下市，伊麗莎白甜瓜、彩虹西瓜已然碩果累累。池塘中荷葉田田，葉下魚兒唼喋荷荇，鴛鴦雙雙假寐。這里便是農業科技園中嶄露頭角的春及園。營園者誰？就是那位由京城而銅城推倒既有建樹而走上律師之路的耕夫。名之者誰？當然還是耕夫。來由是陶潛的《歸去來兮辭》，里面有“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的句子。

耕夫是有尊姓大名的。初營春及園時，一位朋友來訪，見他赤腳田壟中，揮舞鋤頭，揮汗如雨，朋友立馬送他“耕夫”二字。他欣然受之，沖朋友笑道，我這可是晴耕雨讀的耕字哦。由是，尊姓大名逐漸被耕夫取而代之。

雞鳴樹上而日出，犬吠不聞而月清，交替往復，園中之朝暮也。桃之灼灼，梨花帶雨；瓜果不言，香自成蹊；楓醉桕紅，莊稼橙黃；露地風厲霜飛，棚內紅情綠意，園中之四時也。

耕夫與園中草木、雞鴨鵝羊四時相伴，篳路藍縷，櫛風沐雨，拓荒辟萊，行而不輟。朝荷鋤而出，暮戴月而歸，四時勤勞稼穡，不覺其累而樂在其中。

最讓耕夫開心的是，一幫幫來春及園采摘的男男女女，聚在園子里那棵百余歲的胡頹子樹下，眼睛端詳著自己動手采摘下來的果形果色的新奇，口中品嘗著果品的清香鮮甜，臉上綻開櫻花般的笑顏。

最讓耕夫有成就感的是教民稼穡。初創春及園，他對農藝也是一竅不通。于是，他自學農學，跑高校，跑科研院所，參加各類技術技能培訓，延請農藝專家現場指導。三年下來，中國農科院果樹研究所所長說耕夫的學業水平已然超過碩士生了。斯言不謬！雖然耕夫拿到的只是中國農科院的職業技能證書，但就其專業水準和實踐能力，一般的碩士生還真是不敢望其項背的。學成之后，他毫無保留地為前來請教者口授示范園藝知識，授業解惑。那些受業之人，多憨厚，尊耕夫為老師，執禮甚恭。或有受益，唯呵呵而已。當此時，耕夫則與他們共呵呵，樂其樂，且樂此不疲。臨了，他會將此情景推送到朋友圈，并配上文字：教他們的過程中會發現自己的困惑、知道自己研究的還欠深度，知困方可自強，知不究才覺得要回過頭來遍訪名師。

耕夫不以躬耕隴畝為隱逸，亦不以委身律師隊伍為精英。談笑有鴻儒，往來亦有白丁。許多同學和朋友說他寄托原不在隴畝之間，不過借此以呈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存方式而已。此話失之偏頗，原因大約在于他們沒有到過春及園，想不到耕夫會真的于春及園中勠力躬耕，沒有親自看到過耕夫甩開膀子揮汗如雨的灑落怡然。正所謂，非耦耕植杖者，不能識其妙也。

耕夫身多閱歷，識人也廣。或茍容媚世者，或追名逐利者，或干祿求榮者，他們春風得意時，耕夫報之以憨憨一笑，笑里不露鄙夷不屑。他們失魂落魄時，他還是報之以憨憨一笑，笑里亦不見悲天憫人。然則，同是憨憨一笑，在別人看來并無甚分別，其間云泥，只有耕夫自知。

唐人陸贄說：“凡人之情，窮則思變。” 大意是說，古代讀書人在入世這條道上走到了盡頭，則想起來出世，選擇做一個處士什么的。而耕夫卻是，其心淡泊，志在活出自我，原無論窮與達。他的變，不在陸贄之“凡人之情”，從白領、商人到律師和耕夫之變，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所欲為”使然。做自己喜歡的事，人生才得意趣，活得有意趣比活得成功更重要。因此，耕夫不在人生意趣之外去設定一個其他的生活目標，無須盤算功利，無須蠅營狗茍，少了“長恨此身非我有”之煩惱，多了一份生命的適意與自由。

由是觀之，耕夫是不是又幾近逸人？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