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逸之儒的忘我之樂

有元一季，趙孟頫的書法影響最為深遠，甚至影響到了明代中期。高學士子、狀元秀才、山野村夫，無不學趙體，無不摹趙體。就連不問世事的隱逸之人，寫出的也是翩翩趙字的意趣。

元末隱逸風

元人韓性在《書則序》中引用趙孟頫的一句話：“當則古，無徒取于今人也。”其所謂“則古”，即以古法為準則。而語中所指“今人”，則顯然是針對從北宋相沿下來的寫意書風。趙孟頫推崇古法，其內在的意義是恢復傳統的民族意識。他著意追溯晉人，以晉人之清疏、婉轉、遒麗、灑脫的書風，蘊藉雋永，超越當時的現實環境。他所倡導“二王”書風，又是從唐太宗開始就極力推崇的，可謂名正言順，趙孟頫“筆意流動而神藏不露”（宋濂語），開啟了一代新風，一改北宋蘇軾、黃庭堅、米芾等提倡的文人書法，成為影響書壇近500年的楷模。

明代董其昌《云臺集·書帖》曾云：“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或曰意不勝于法乎？不然，宋人自以其意為書耳，非有古人之方意也。然趙子昂則矯宋之弊，雖己意亦不用矣，此必宋人所訶，蓋為法所轉也。”

趙孟頫的書法，形成了風格鮮明的趙派書家群。鮮于樞、鄧文原、虞集、郭畀、柳貫、錢良佑、朱德潤、柯九思、揭溪斯、康里、張雨、俞和等，以及其親屬一脈都以趙氏書法為宗。到了元末，文人隱逸成風，也形成鮮明的兩種風格，一種繼續以趙氏書風為主體，如黃公望、王蒙、張淵；一種則是“離經叛道”者，如吳鎮、楊維禎、陸居仁、倪瓚等。

陶醉于自然

張淵作為元末隱逸之士，其書風是繼承趙孟頫一派的。張淵字子靜，號孟嘏，浙江吳興人，生卒年不詳，活動于元末明初之間。他守道安貧，隱居不仕。據傳，他與當時吳門山水畫大師沈周經常往來。張淵留下來的墨跡不多，一件《五古詩帖》和一件《右軍書扇圖》，均藏于故宮博物院。

行書《五古詩帖》，上鈐“張氏清夫”印，落款為“用拙齋書”，有鑒藏印鈐“儀周鑒賞”“蓮樵鑒賞”“景賢”“譚氏區齋書畫之章”等10方。所寫內容為一首五言古詩：

云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蓬壺雖冥絕，鸞鶴心悠然。歸來桃花巖，得憩云窗眠。對嶺人共語，飲潭猿相連。時升翠微上，邈若羅浮巔。兩岑抱東壑，一嶂橫西天。樹雜日易隱，崖傾月難圓。芳草換野色，飛蘿搖春煙。入遠構石室，選幽開山田。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永辭霜臺客，千載方來檐。

這首詩完全是陶醉于自然的隱逸之詩，與晉代陶淵明，唐代王維、孟浩然屬于一種格調。

隱士又稱高士、逸士、處士等，歷代在中國封建社會都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群，從六朝的竹林七賢、陶淵明、陶弘景到宋元以后的林逋、楊維禎、張淵、陳繼儒、八大山人、傅山等，他們身份不低，衣食無憂，以清高孤傲、潔身自愛、知命達理，視富貴如浮云為其人生觀。他們有主動選擇移居山林、退隱江湖的，也有國破家亡，或不能入仕，或畏懼仕途的艱險。

張淵是什么原因而隱居于野，沒有任何的文字資料可考。從他書寫的詩文看，嚴謹而又散漫，有一種快慰的、投入的、忘我的自得其樂。所以從精神上看，他陶醉于山野是與當時一群文人在那個紛亂的時代里，與朝廷及反叛者如張士誠等“皆不合作”的姿態。

正如元代馬謙齋《寨兒令·嘆世》描述的就是那樣一批隱逸者的心態：“青鏡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窩。有聲名誰識廉頗，廣才學不用蕭何。忙忙的逃海濱，急急的隱山河。”“ 急急的隱山河”，急急地隱藏起來，是不是“躺平”乎？非也！他們在山野之間，也是嬉笑怒罵，不拘禮儀，獲得更多的自然之趣。這是隱士們的精神情調，雖然寂寞，但也超脫、樂觀。

張淵雖然沒有黃公望和王蒙的名氣大，但肯定是當年浙江一帶隱逸中的名士，人們能把他的《五古詩帖》流傳至今，且經手于項子京等藏家遞藏，流傳有緒，最終進入皇宮庋藏，也是多代人珍視的精品。

從內心出發

乍讀《五古詩帖》，如不知是張淵所寫，可能會誤認為是趙孟頫的墨跡，因為二者太像了，也由此可知張淵的趙氏書法功底之深，目追心隨，亦步亦趨，形神兼備，從形似到神似。但仔細看來，其書作與趙孟頫還是有區別的。他的書寫氣息更為渾厚與悠然，無用世之用心，那種飄逸灑脫從內心發出，非常人能為，就是趙孟頫這樣的絕世高手，也沒有呈現出這樣的精神氣象。

此帖學習的是趙孟頫中年書體，也就是趙氏最為成熟時期的書風，線條清健、筆力圓勁、結體方闊、點畫精美，翩翩有致。細觀帖中的每一筆，每一根線條，都勁健氣足。全帖13行，字體錯落，并沒有多少連綴之處，各抱其勢，又互為映襯，連貫排疊。全帖沒有高潮起伏，沒有過于突出的筆觸，可見書者平靜自然的心境。

細細品味此帖，亦隱隱有蘇東坡、鮮于樞的一些影子，其用筆、用線、形態與蘇、鮮有共同之處。“二王”整體一脈的字體形態都有非常相似之處，法度謹嚴精到，不能有絲毫的破綻。據傳，張淵一直推崇蘇體，但寫出的整體面目卻是趙體，可見當時趙體的影響深入文人之骨髓。就是張淵這種隱逸之儒，書寫也是與時代呼應的，而沒有楊維禎的那種末世之際的蓬頭亂服，更顯出一種清靜無為、與世無爭的超脫。

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南宋梁楷《右軍書扇圖》上，張淵有一首詩作，寫得亦是調皮，其曰：“故人當暑遺紈扇，最愛千絲雪色新。薄劣王郎閑點污，直教老媼也生嗔。”其筆力與書體與《五古詩帖》相近亦有區別。

《史書會要》是最重要的書法史文獻，但對張淵的評價惜墨如金，只有兩句：“淵行楷規模玉局，翩翩有致。”此語說得甚是準確，但缺少了更多軼聞趣事的記錄，稍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