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他是一個50多歲的漢子,雙眉下的眼睛飽經(jīng)風(fēng)霜,肉鼻頭下有一撇小胡子。一件短袖小方格子的襯衫掩不住瘦骨嶙峋的身材,灰色長褲緊繃著如同柴棒似的雙腿。稀疏的白發(fā)梳向左邊,被打理得光亮潤澤。
熱辣辣的陽光,普照柳湖公園。湖岸上那些茂盛的柳樹,在陽光下更顯得蔥郁。他本能地躲避熱辣辣的太陽光,站在繁葉如傘的大黃葛樹下,面朝碧藍色的柳湖,雙手捧著薩克斯管,充滿感情地吹著歌曲《女人花》。動人心弦的歌曲旋律隨著小風(fēng),繚繞在湖邊石板鋪就的彎曲長廊上空,引來了一些游客欣賞。
他面前是一片綠茸茸的草坪,放著一頂開口向天的草帽。一些游客聽了他吹的歌曲,贊不絕口:“吹得好,好聽!”當(dāng)然,游客們也會隨手丟一些零錢在他的草帽子里。
他笑嘻嘻地點頭說:“謝謝!”然后,他很快沉浸在歌曲《小城故事多》的優(yōu)美的曲調(diào)中。他瞇著雙眼,吹得情真意切。
這時候,陽光普照的石板長廊上,走來一位看起來50出頭的女人。她有一頭卷曲的黑發(fā),臉盤白皙,使得鼻頭正中的一顆紅痣更加惹人注意。她身穿粉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精致的白色小皮鞋。她微笑地望著他,微皺著彎細的雙眉聆聽,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紅潤的嘴唇。
他吹完了這首動人的歌謠,笑容滿面地向游客們鞠躬,心平氣和地說:“謝謝各位賞光!”游客向草帽里丟著5元、10元、20元的紙幣。他笑容滿面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愣怔了一下,隨之,急忙低頭拿起草坪上的手帕擦拭著薩克斯管。這當(dāng)兒,她從包里抽出一張百元的人民幣,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她皺起眉頭,潔白整齊的上牙咬了一下潤濕的嘴唇,然后笑容可掬地彎下腰,將錢輕輕地放在草帽子里。他急忙說:“謝謝!”
他不敢再抬頭看她一眼,把錢收入囊中,隨口說:“今天,我運氣真好,我才吹了兩三首歌曲,就遇上有愛心的人。要是每天都是這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然后,他匆匆忙忙地收起薩克斯管。其他游客都走了,她還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他假裝沒有看見,熟練地背上薩克斯管,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幾步,他停下來又整理了一下薩克斯管。
她望著他的背影,喊道:“柴郎!”她本能地跨過綠茸茸的草坪追了上去。
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目光與她的相遇。只見她欲言又止,深情地注視著他。他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尷尬地說:“你叫我?”
她望了一下湛藍的湖水,深深地嘆口氣,沒有開口。
他慢條斯理地走近身旁的長凳椅子,把裝有薩克斯管的皮盒子放在長凳椅子上,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仰頭就喝。她步履蹣跚地走到他面前,微笑地注視著他。他把目光轉(zhuǎn)向?qū)挻蟮牧吡刂谱〖拥那榫w。好一會兒,他才若無其事地說:“你想怎樣?”
她搖搖頭,坐在長凳上,坦然地笑著說:“你我都是50多歲的人了,還能怎樣?”她伸手摘了一片樹葉,又感慨地說,“你當(dāng)真不記得了?”
他脫口而出:“不記得。我只曉得,剛才你聽我吹薩克斯管,慷慨地捐獻了100元。”
她眼里涌出淚花,揉碎了手中的樹葉,有點苦澀地說:“我只想問你是不是柴郎?”
他沉吟了一下說:“柴郎是我吹薩克斯管的藝名,其實,我姓王。”
她有點羞愧,喃喃地說:“現(xiàn)在,你還住在老地方嗎?”
他悶沉沉地回答:“我住在哪兒跟你有哪樣關(guān)系?別以為你施舍了100元錢給我,你就可以隨意擺弄人了。”
這些如同荊棘刺傷了她的心,她眨巴著淚濕的眼睛說:“你真的對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你應(yīng)該記得我們的過去,記得我鼻頭上的這顆紅豆痣?現(xiàn)在,我們都半世年紀了,你偏要假裝不認識我,但你應(yīng)該記得我們的青春歲月,我是燕萍!”說完她的淚奪眶而出。她站起身來,深深地嘆了口氣,茫然地朝前走了幾步。
他擺弄了一下薩克斯管的背帶,硬生生地說:“你是燕萍,又不是影星歌星,我為啥一定要記得你。”他不聲不語地離開長凳椅子,轉(zhuǎn)過身。他咽了一下,沿著彎曲的石板長廊,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她皺著眉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他卻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片茂盛的柳樹林子。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傷心地吐出。她確定他就是柴郎!雖然他臉上皺紋多了,但他的樣子沒有變。他的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的明亮,濃黑雙眉仍舊帥氣,只是頭發(fā)稀疏變白了。她走近長椅坐下,舉目望著細波如鱗的柳湖,忍不住喟然長嘆,想起了一段一生中很難忘懷的往事。
二
那時候,她的父親是市公共汽車站的站長,她是一名售票員。那時,許多年青人都羨慕她。售票員工作,如同生命的活水,澆灌著她的青春開著幸福的花朵。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悶熱的公共汽車上擠滿了人。這一趟車是從市區(qū)開往柳湖公園的,只有三站路,一站是五分錢。男男女女把這一趟車擠得滿滿的。她身穿的確良短袖白襯衣,藍色的確良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色塑料涼鞋。一頭油黑烏亮的頭發(fā),被束成兩個刷子,襯托著她白晰的鵝蛋臉,鼻頭上紅豆大的痣很引人注目。她拿著售票盒子,汗流浹背地走到?jīng)]有買票的乘客面前,微笑著售票,細心地把錢夾整齊,放進售票盒子里。她的聲音溫和雅致,和藹的面容給乘客帶來親切感:“各位乘客,請扶好把手。下一站快到了,有在下一站下車的乘客,請走到車門前來準(zhǔn)備下車。”
這時候,身穿藍布短袖工作服,手上戴著斑斑點點的白線手套,留個平頭的中年司機邊開車邊提醒說:“各位乘客,請注意自己的錢包,莫讓三只手扒走了。”
乘客們都揣緊了自己的包,有幾個謹小慎微的乘客,干脆把錢包拿出來,緊捏在手中,猜測著這車上的乘客……誰是可惡的小偷?
“哎呀!”這突然冒出來的驚訝聲,讓乘客騷動起來。
有一個乘客嘰咕道:“哪個肚子疼?”
“不是肚子疼,”一個文氣十足的中年男子哭喪著臉說,“我的錢包不見了。”這話如同一聲悶雷,驚嚇了車上所有的乘客。
她焦急地擠到他面前說:“同志,你確定,你的錢包是在這車上不見了的?”
他抹了一把汗愁眉苦臉地說:“我在起點站上的車,我要到柳湖公園去。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一上車,我就拿出錢包掏出一角五分錢買了車票,你看,車票還捏在手上,褲子包里的錢包卻不見了。錢包里有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在報社工作。這月的工資要供養(yǎng)一個老人和婆娘娃娃五張嘴,這下慘了!”
有一個乘客高聲說:“車上有小偷,司機同志不要停車,不要開車門。”
“不停車,”有一個乘客惱怒地說,“開到南天門去?”
站在車門前準(zhǔn)備下車的乘客焦躁地說:“到站了,我要下車。”
“都不許下車,”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司機斬釘截鐵地說,“開到南郊派出所去,說個一二三,說得脫走得脫。”
車上的乘客開始東拉西扯,交頭接耳,鬼臉張張,疑云彌漫車內(nèi),這一個說上句,那一個接下句,車上立即人聲鼎沸:
“人霉生大瘡,坐車不順趟。”
“今天起得早,遇到鬼了。”
“抓到這個小偷,把他的手砍了。”
“早曉得,不坐這趟車,將就一角五分錢買二兩香瓜子,邊走邊吃瓜子,還可以看街上的稀奇。”
“以后坐公共汽車把錢包捏緊,免得連累人民群眾。”
公共汽車開到南郊派出所大門前,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梧桐樹下停下來。車上的司機囑咐道:“燕萍,不要開車門,等我把派出所的所長喊出來再說。”他急忙打開駕駛門,拭去臉上的汗水,急匆匆地走進派出所。
片刻,司機出來了,身后跟著身穿公安藍制服雙目犀利身體強健的老所長,還有兩名年輕力壯的民警。老所長板著臉硬邦邦地說:“把車門打開。”燕萍急忙打開了車門。車上所有的眼光齊刷刷地注視著老所長,老所長問:“是哪個在車上丟失了錢包?”
“是我,”他提著塑料網(wǎng)兜,愁容滿面地走到車門前說,“民警同志,辛苦你們了!”
老所長點了下頭,平心靜氣地說:“你確定,你的錢包在車上丟失的?”
“當(dāng)然,”他肯定地說,“我敢保證。我上車時,我把錢包拿出來買了車票,然后,我又把錢包揣回褲子包里,現(xiàn)在錢包不翼而飛了。”
老所長點了下頭,犀利的雙眼如同一道利劍之光,掃視著車上目所能及的男女乘客。老所長下車來果斷地說:“丟失錢包的同志先下車來站一旁,站著的乘客依次下車來,坐著的乘客不要亂動。”乘客們聽從老所長地安排,順利地下車來在梧桐樹下各就各位。
老所長沉著冷靜地上了車,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座位上的每一個乘客,仔細地搜尋座位下,沒有發(fā)現(xiàn)錢包。老所長走到車箱后座位,注視著一位身穿白色的確良長袖襯衣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子留的是學(xué)生頭,背過身子臉朝著車窗外。老所長拍了下小伙子的肩膀,仔細觀察著小伙子地舉動。小伙子沉著冷靜地回過臉來,毫無畏懼地注視著老所長。老所長問:“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柴郎。”
車上的乘客聞聽投來了怪異地目光,有人竊竊私語:“豺狼,一聽就不是一個好人。
老所長笑著說:“請你跟我下車!”
“我沒有犯法,憑啥子跟你下車?”
老所長說:“因為,有一位乘客的錢包不見了。這車上的每一個乘客都要配合一下。你放心,我們民警決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柴郎緩慢地離開座位,跟著老所長走過車箱,走到車門前,瞥了一眼坐在售票員座位上的燕萍。
老所長說:“丟了錢包的這個同志留下來,其余的同志都上車,沒事了。”聽了后,乘客們釋懷微笑,紛紛上了車。司機如釋重負地開動車子。車子沿著陽光普照的南郊街,直奔柳湖公園。
三
五天以后,依然是炎熱的午后,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波光粼粼的柳湖。
柴郎身穿洗褪色的圓領(lǐng)短袖海橫衫,下穿灰色的確良褲子,腳上一雙藍網(wǎng)球鞋,看起來英俊誠實。他站在綠茸茸的草坪上,靠著綠蔭的柳樹,注視著彎曲的石板走廊,在來來往往的游客中尋找著燕萍的身影。這時,燕萍從另一條湖邊棧廊走過來。燕萍扎兩個齊肩的小辮子,一件翠綠色的確良短袖襯衣趁得她清爽大方,藍色褶皺裙下露一雙黑布鞋,顯得她溫和窈窕。她白晰的右手很自然地捏著肩挎的黃書包帶子,遠遠地叫了一聲:“柴郎。”
柴郎轉(zhuǎn)過身,見是燕萍,有點兒責(zé)怪地說:“我等你等得心慌,我以為你不來見我。”
燕萍瞪了他一眼說:“昨天中午,你在公共汽車上,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就是威脅我,我豈敢不到這里來?只是遲了幾分鐘。再說,昨晚上,我一夜都在做噩夢。”
柴郎歉疚地笑著說:“對不起,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嗎?”
燕萍點了點頭,雙手緊緊地按著肩挎的黃書包。
柴郎指著湖心亭說:“咱們到那亭子里去把。”他沿著長長的棧橋直奔湖心亭子,燕萍悠悠地尾隨其后。
柳樹的綠蔭環(huán)抱著古色古香的湖心亭,碧藍色的湖水吻著支撐亭子的四根結(jié)實的石柱。湖面上吹來的微風(fēng),輕撫著楊柳。柴郎走進亭子坐下,燕萍隨后坐在另一邊座位上。燕萍埋怨他說:“柴朗,我與你素不相識,前世無冤今生無仇,我是有工作的,你想害我丟掉鐵飯碗?和你一樣當(dāng)小偷?你為啥子要害我?”
柴郎辯解道:“我不是要害你。”
“那你也是拖我下水,”燕萍氣呼呼地接著說,“為啥子你把偷來的錢包塞進我書包里?”
柴郎站起身來,走近燕萍,帶著歉意說:“當(dāng)時只有你和司機不進派出所接受搜身。所以,趁你不注意,我偷偷地把錢包放進你的書包里。你應(yīng)該還記得,當(dāng)時,我下車時,我故意看了你一眼。”
燕萍怨恨地說:“你比豺狼還狠毒!你這樣做,只顧你自己。你為啥子不把錢包還給失主?或者你把錢包丟在車上座位下,你為啥子要害我?你害怕進派出所,你為啥子要當(dāng)小偷?”
柴郎羞愧地低下頭說:“對不起!生活逼人。”
她氣憤地說:“當(dāng)時,我在車子上,我清點票額和錢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書包里有一個錢包,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天啦,我該咋個辦?我想說錢包咋個會在我書包里,但乘客們會對我產(chǎn)生啥子想法?為啥子錢包不在別處?我想把錢包交到派出所去,民警同志會相信我的說法嗎?我只好悄悄地揣著一份罪孽回到家里。我不敢把這事兒告訴父母,我想把這錢包丟進廁所坑里,我又怕你……唉,這幾天,我心煩意亂到極點,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你把我害得好苦!你的罪孽應(yīng)該還給你!”她拿出一個舊式的拉鏈黑皮包遞給柴郎,遞到他面前說:“我對天發(fā)誓,我沒有打開過這錢包!”
柴郎急忙接過錢包,他翻弄了錢包后說:“奇怪!咋個這錢包里一分錢也沒有?只有飯票和菜票。”他氣悻悻地把錢包里的飯票和菜票抖落在座位上,含沙射影地冷笑著說:“哼,狼吃狼冷不防!”
“你不要血口噴人,”燕萍怒上心頭,橫眉立目地接著說,“不要以你的賊眉鼠眼看人!”她氣昂昂地走到柴郎面前,板著臉說,“你懷疑我把錢包里的錢拿了,留些飯菜票給你?”
“不,”柴郎尷尬地笑著說,“我豈敢懷疑你把錢包里的錢吃了?再說,這錢包又不是我的,是那個報社叔叔的。誰吃了,都與我無關(guān)。”
“你話中有話,”她回過臉來,鄙視柴郎,“當(dāng)時,我把這個錢包藏在我的床底下,直到今天,我才把它從床底下拿出來還給你。”她懊悔不已地說,“早知如此,我應(yīng)該把這錢包交給派出所。”
“我也是被逼無奈。”柴郎為自己辯解。
燕萍皺起眉頭委屈地說:“可是,現(xiàn)在我在你面前也說不清楚了。”
柴郎狡黠地笑笑說:“你不說,我不說,就清楚了。”他把座位上的飯菜票抓起來,全都塞回空空的錢包里,然后把錢包甩進柳湖里,錢包濺起幾朵小水花,漸漸沉下水底。
燕萍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說:“我該走了。”
柴郎殷勤地說:“燕萍。天氣太熱了,我們到那邊的冷飲店里休息一會吧。”
燕萍羞警惕地說:“這樣恐怕不好。”
柴郎厚著臉皮笑著說:“就算是我給你賠罪還不行嗎。”
燕萍猶豫著跟著柴郎走出湖心亭,走過彎曲的棧橋,繞過綠蔭的柳樹,走過青草坪,沿著蚯蚓似的石板小路,朝著冷飲店走去。
就這樣,柴郎纏住了燕萍,走上了戀愛的道路。
但是,好景不長,兩人的愛情來往被燕萍的父親得知了。于是,父親就冷酷無情地遏止燕萍。父親不準(zhǔn)燕萍同柴郎來往,無奈之下,燕萍只能聽從父親安排。其實,燕萍也是有苦難言。她從內(nèi)心深處是并不喜歡柴郎,只因那錢包威脅著她。她懼怕柴郎將錢包一事到處宣揚,損害她的前途,甚至使她一生都背著一口黑鍋艱難地生活。
可是,燕萍思前想后,她還是要把父親的決定傳達給柴郎。
一個傍晚,她約柴郎來到西郊外的河堤上。小風(fēng)吹拂著河堤上林立成行的柏楊樹,燕萍和柴郎坐在柏楊樹下的一個大石頭上。燕萍梳著齊肩的兩個小辮梢,身穿白底紅色小方格連衣裙子,顯得純樸善良。身穿短袖白襯衣,下穿黃褲子,一雙腳不停地踏著河堤,他幾乎要磨破腳上的塑料底布鞋。他直端端地注視著嘩嘩流淌的河水,皺起眉頭想著渺茫的未來。過了片刻,柴郎悲觀地說:“唉,是我的命不好。”他將手中的一個小石頭擲下清亮的河水里,望著河對面綠茸茸的田地和小村莊,皺起眉頭說:“我真羨慕你,生在那么好的家庭。而我家是一言難盡。我母親死了,西城辦事處可憐我父子兩人,就安排我父親掃五條街的公共廁所,每月工錢26元。父親把我扶養(yǎng)成人,而我又不成器。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但好日子不一定落在我頭上。你父親看不上我,我也無話可說。”
“不是看不上你,你也是一表人才,”燕萍坦誠地說,“但是父親說我才19歲,還不是談戀愛的時候,要響應(yīng)號召晚婚,要為社會多作貢獻。”
“你是用大道理來回絕我。”這話激怒了柴郎,他威脅地說,“燕萍,你要是馬上與我分手,我立刻頭朝下跳下河堤,我摔在大石頭上,摔成兩半或是摔斷了腿……”燕萍急忙牢牢拉住柴郎說:“你不要跳下去,柴郎,說句老實話,我的確是愛你的!”
這話如同一杯甜蜜的果汁解除了柴郎心里的苦水,也如同一枚催淚彈使柴郎熱淚盈眶。他淚流滿面地對著嘩嘩流淌的河水說:“燕萍是愛我的!”
“把他抓起來!”突然來了幾個身穿軍裝,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戴著紅袖套,蜂擁而上,兇猛地推著柴郎,順著河堤朝前走。柴郎竭力辯解:“我沒有犯法,你們憑哪樣抓我?”
他們其中一個威風(fēng)凜凜地說:“你進了民兵指揮部就曉得。”
燕萍抖顫地說:“我們沒有做壞事,你們憑哪樣把他抓進民兵指揮部?”
有個結(jié)實粗壯的民兵,手上擺弄著亮晃晃的手銬,低聲對燕萍說:“你趕快回去問你爸。”
燕萍站在河堤上,呆若木雞。
四
從湖心亭那邊,隨著小風(fēng)飄來薩克斯管吹奏的《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歌曲旋律,十分悅耳。樂曲聲打斷了燕萍地思緒,她確定是柴郎吹的。她喜愛這天然而成的柳湖公園,但也怕來這柳湖公園。她和柴郎的那段往事,會讓她觸景生情。今天,她來到這柳湖公園,恰巧遇見了柴郎,她又驚喜又害怕。她站起身來,把連衣裙理整齊,離開長凳椅子,走上青草叢中彎曲的石板長廊。她順著薩克斯管飄來優(yōu)美歌曲的方向?qū)ふ抑_定地朝著柳樹點綴的湖心亭走去。
涼爽的湖心亭里,柴郎面朝碧藍色的湖水,雙手抱著薩克斯管,深情地吹著《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結(jié)尾曲調(diào)。
“柴郎,”燕萍走過去坦誠地說,“我只希望你聽我解釋!”
柴郎慢條斯理地轉(zhuǎn)過身來,淚眼模糊地注視著燕萍,輕言細語地說:“先前,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是燕萍。因為,你鼻子上的紅豆痣。我想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誰知道在這柳湖又見到了你。見到了你,我又怕見你。因為,我就想起了傷心的往事。曾經(jīng),你給了我愛,也給了我悲傷!”
燕萍激動地說:“剛才,我知道你為哪樣要回絕我。”
柴郎平靜地坐下來,用綢條擦著薩克斯管說:“你要向我解釋哪樣?”
燕萍坐下來,把連衣裙理好,說:“30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在西郊外的河堤上……”
“你說過,柴郎,說句老實話,我的確是愛你的!”柴郎情不自禁地接過話來,“燕萍是愛我的!只為這一句,我才頑強地活到今天。我深深地知道,你是我心中的一位好姑娘!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可是,你父親扼殺了我的青春!我默默地接受了懲罰。”他放下薩克斯管,他緩慢地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面朝著碧藍色的柳湖慨嘆地說,“唉,人的一生有幾個35年?自從那天傍晚,在西郊河堤上,那幫民兵把我抓走,就注定我悲慘一生!他們把我羈押在民兵指揮部。三天后,他們宣布我的罪名,流氓罪,判處我無期徒刑。”
他仍然注視著鱗波蕩漾的柳湖,白色的高腳鳥成雙成對地飛過柳湖,它們朝著茂盛的蘆葦叢林飛去。接下來他的聲音憂傷低沉:“記得那天晚上,60多個犯人中,我就是其中之一。一輛篷布解放牌大貨車上載著20個犯人,5個年青力壯緊握沖鋒槍的刑警押送,一共是5輛大貨車。60多個犯人坐了一夜的車,天亮?xí)r,都到了苦茶山勞改農(nóng)場。那年,我20歲,人生的自由被埋葬在苦茶山勞改農(nóng)場。那時候,我真想結(jié)束生命。但我想起你,我就有活著地勇氣。因為,你是我心中的一位好姑娘!后來,在那苦茶山勞改農(nóng)場,我爭取表現(xiàn)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獲得減刑。直到15年后,他們才改判我,有期徒刑。唉,我整整坐了35年大牢,前年,才刑滿釋放。我看見城市大變樣,我不適應(yīng)環(huán)境。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35年的牢房生活,想要在新生活環(huán)境中改變自己,有點難。我之前的家,已變成了停車場。我也不知道,那些老街坊鄰居去往何處。我到社區(qū)去報到,社區(qū)的同志說,我父親早已經(jīng)死在養(yǎng)老院。”
他擦了一下淚水接著說:“現(xiàn)在的社會好,比我想象中的還好。社區(qū)給我安排了一套新住房,而且還是電梯公房,不繳水電費。政府社區(qū)關(guān)懷我,把我列入低保戶里,每月發(fā)給我700多元生活費。我還參加了老年大學(xué),在里面,我學(xué)會了吹薩克斯管。”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燕萍面前,感慨地說:“燕萍,還記得35年前,我和你在這湖心亭里的情景嗎?”
“永遠忘不了!”燕萍站起來,潸然淚下地向柴郎鞠躬,歉疚地說,“柴郎,我對不起你!”
柴郎伸手握了一下燕萍的雙手,他關(guān)懷地說:“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燕萍說:“你走后的第三年,父親讓我嫁給一個駕駛員,他在芒山鋅礦開大翻斗車,一年四季都拉鋅礦石。在我兒子10歲時,一個暴雨天,他開著礦石車翻下了山巖,死了。”
“你父親還在嗎?”柴郎淡然地說。
燕萍輕輕地摸了一下鼻子上的紅豆痣,說:“我的父母都過世了。”
柴郎點點頭,問:“你兒子對你好嗎?”
燕萍臉上露出笑容說:“好。我退休了,每個月的退休金有6000多元。兒子在芒山鋅礦冶煉廠當(dāng)副廠長,有個女兒,才兩歲。這幾天放假,兒子、兒媳、孫女兒一起到這柳湖公園來耍,我們一家老小都住在湖山大酒店里。想不到,會遇見你。”
柴郎感慨地說:“唉,我的頭發(fā)胡子都白了,只有緣分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
燕萍從皮掛包里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她惋惜地笑著說:“是呀,我的頭發(fā)是染黑的,我的牙齒是假的。到這樣的年齡,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真誠地說:“柴郎,你記下我的電話號碼,我也記下你的電話號碼。以后,你我才好來往。”
柴郎試探地說:“你的老伴不吃醋才怪。”
燕萍說:“我一直沒有改嫁。我兒子早就叫我找一個老伴兒,我說,我還沒有遇見合適的。”
突然,燕萍的手機響了:“媽,你在哪點?你快點回酒店來吃下午飯。我們等你回來一起吃飯!”燕萍和藹地說:“兒子,媽立刻回來。”她將手機放回肩上的皮掛包里,理好頭發(fā),又理了一下衣服,深情地握住柴郎的雙手說:“后天,我們才回芒山鋅礦冶煉廠。明天,你一定要在這里等我!”
柴郎笑著說:“我一定在這里等你來!”
燕萍緩慢地走出湖心亭。她走上青草叢中的石板長廊。
柴郎滿面春風(fēng)地拿起薩克斯管,深情地吹著《小城故事多》的歌曲,這旋律悠然悅耳,隨著小風(fēng)飄拂飛揚在碧藍色的柳湖上。
作者簡介:
楊宗宜,男,四川西昌市人,當(dāng)過知青,涼山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于198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有多篇小說發(fā)表于《西昌月》《涼山文學(xué)》《短小說》《視界觀》《四川文學(xué)》《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上。已經(jīng)出版小說集《石頭開花》《少女一枝花》,長篇小說《人生三節(jié)草》《西昌老鄉(xiāng)》《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