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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風景

2024-04-29 00:00:00朱廣英
時代報告·奔流 2024年1期

世事無常。2023年2月26日下午,94歲的父親突然被“120”救護車拖進人民醫院搶救室。接到護工老于的電話,我立刻趕去醫院。

我奔向急診室,詢問父親的病情。醫生說:“出去等,要做各種檢查才能確診。”一位護士把我往外推,然后“撲通”把門關上了。經過各種化驗和檢查,父親最終被診斷得了敗血癥,必須住院治療。

父親出院后,我幾乎每天都要陪他一會兒。有一天,父親不知從哪兒找到我和妹妹的小學畢業證書,面對年邁的父親,我敏感的心靈不斷被洶涌澎湃的潮水拍打著,百感交集。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我們三兄妹很小時,父母緣于工作和生計,分別把哥哥托付給三爹、把我送到外婆家、妹妹送到姨外婆家代養。那時,父親在港北縣郭莊鎮供銷社工作,同時擔任郭莊區周邊好幾家供銷社總支部書記,母親則獨自在港北縣縣城上班,一家五口各居一方。我11歲那年,哥哥仍寄居親戚家在當地上中學,我和妹妹則被父親接回身邊,跟隨他一起到郭莊鎮生活。

我童年的記憶里裝滿慈祥的外婆和憨厚心軟的外公,在外婆溫暖的懷里,我永遠是一個做著粉紅色美夢的小女孩兒。外婆家鄰居彭大媽說:“這個小丫頭被慣得不像樣,大老太(指我外婆)太寶貝這個伢兒,她要天上的月亮,大老太就給她拿梯子。她把這伢兒抱在手里怕摔著,含在嘴里又怕化了。這丫頭是我們這條街上有名的慣寶兒。”

我11歲以前過的日子那真是很滋潤的。那時,很多家庭的孩子飯都吃得半饑不飽的,我卻能按時節過日子,到了什么時節就有什么零食吃。鄰居彭大媽家孩子生活多困難,常常哄我回家找吃的給她家孩子充饑。有一次彭大媽又讓我回家拿麻切(點心)給她小女兒吃,我回家打開柜子拿出個沉重的罐子,往鋪上倒,誰知道里面是麻油,麻切沒拿到,倒了很多麻油在鋪上,弄得滿屋子的麻油香,我趕緊把罐子放柜里,一溜煙跑了。晚上回家后,外公裝著發狠的樣子要打我,外婆卻毫無原則地護著我,還給我拿好吃的哄著,生怕外公的大嗓門嚇著我。

小時候我特別怕打針,有一次,我生病發高燒,外婆帶我去醫院看病。快到醫院時我蠻勁兒上來了,死活不肯去,把我小腳的外婆搞得精疲力竭,急得直掉淚,她仍對我又哄又騙。我小屁股拼命往后賴,把外婆纏得摔了一大跤,好半天站不起來。一位路人看不下去,把外婆拉起來,幫她一起把我拽到醫院……

我快樂的童年在我毫無思想準備時戛然而止。那一天父親突然出現,無論我如何哭鬧,他強行把我從外婆外公身邊帶走。

離開寵愛我的外公外婆和原來熟悉的生活環境,我非常憂傷,小腦袋里裝滿許多奇怪的想法,心里最牽掛的還是疼愛我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年逾古稀沒有固定收入,他們僅靠變賣以前家中的舊家什度日。以前我在他們身邊時,父母每月寄10元人民幣20斤糧票給他們。我從他們身邊走后,父母還會寄錢給他們嗎?他們怎么過日子?我非常擔心他們。

我跟隨著父親來到港北縣郭社鎮,才上小學三年級,還要帶6歲的妹妹,放學后,我經常獨自一人躲在偏僻的角落哭泣。一次,我的哭泣聲驚動了父親單位的一位會計,他慌張地把我父親叫來,父親向我問清原委,也流下辛酸的淚了,安慰我說:“好孩子,不哭,爸爸還會經常寄錢給外公外婆……你要聽話,好好學習,長大后就能賺錢養他們,這樣才對得起疼愛你的老人。”

那時,父親任港北縣郭莊區中心供銷社的黨支部書記,負責周邊幾個供銷社、食品站、蠶繭站的行政工作。為了大伙兒能有口飯吃,父親經常出差,常常一個月沒有幾天在家。因工作出色他多次被評為縣里的先進工作者,職工們親切地叫他“我們的赫書記”。他把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扔在供銷社宿舍,從那時起我得了一個光榮的綽號——“二當家”。今天細想起來,自己具有較強的獨立生活能力和料理家務的能力,應該歸功于那幾年在郭莊鎮的生活磨難。

我的父親這一族曾經非常興旺,據家譜記載:赫氏初祖赫寶明,后人尊稱為寶明公,宋朝御史大人,祖籍安徽。父親這一脈一直是長房,從祖父開始家道中落。我父親是遺腹子,當年他還沒有出生,我祖父突然患重疾離世,祖母帶著我大姑姑和即將出世的父親回到娘家,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父親在外婆家出生,長大。

父親的舅舅家的兒子長大了,開始去私塾先生家讀四書五經,我父親悄悄跟著去,趴在窗外聽,私塾先生一本正經地搖晃腦袋讀,父親的表兄聽了一遍又一遍卻背不下來,我父親聽了三遍就能流利地背誦原文,私塾先生嘆口氣說:“富貴求道難,那旁聽的都會了,唉!”7歲的父親回去后跟祖母鬧:“娘啊,我要上學堂識字讀書。”祖母聽了以后流著淚對父親說:“我的乖乖兒呀,你外婆能收留我們仨已經千難萬難,你咋還向娘提這件事,不行啊!”父親一心一意想上學讀書,我祖母萬般無奈下,捧著從赫家帶回娘家的一張紅木獨凳,領著父親來到私塾先生家,求教書先生把父親收下,私塾先生破例收下父親。父親花二年半時間學會四書五經,他表兄花了五年時間還沒有讀完。

父親11歲那年,他六叔我六爺爺帶他離開祖母家,出去討生活。開始把他帶到張黃港一家商行當學徒,后來又跟著他六叔坐船去了上海。在上海,父親遇到他人生的第一位貴人王友成。王友成是寧波人,在上海開著一家商行,父親去了他的商行后,半個月就學會一口地道的上海話,王友成先生非常喜歡我父親身上的機靈勁兒,用心用意地教父親經商之道。那時,有一位泰州籍姓汪的資深中共黨員,在王友成商行附近搞地下工作,他引導少年的父親參加了革命。

父親16歲那年,聽從組織安排,回到千年古城方圓縣,在一家商鋪做黨的地下交通員。19歲那年他遇到我的母親。當時父親租了我姨外婆家的一間西廂房,他白天在商鋪干活,其實是為黨工作,利用機會為古城地下黨組織送情報,晚上回到住所,在微弱的菜油燈下如饑似渴地學習馬列主義,他的房東——我的姨外婆看到這個好后生后心生一念:我要為姨侄女選一個好小伙兒。即為我美麗且有高小文化的母親挑個好夫婿。為促成這一對小兒女,姨外婆向我母親竭力灌輸一種思想:姑娘家要嫁郎,會揀的揀兒郎,不會揀的揀田莊。

母親是富家女,那時她正值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愛上那個熱愛學習積極進步又英俊瀟灑的小伙子。父親把這樁親事向黨組織匯報,經組織批準,同意他與我母親結婚。

父母結婚時最傷心的是我大塊頭外公。外公姓鄒,解放前在方圓縣城西門開綢布莊,店名叫“鄒祥和綢布莊”。外公是家中老大,帶著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一起經營,鄒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外公是大家庭一家之主,家產頗豐。母親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外公還給她取了一個好聽的小名“龍鎖兒”。母親跟父親要結婚了,她要嫁給一窮二白的窮小子。外公外婆一萬個不愿意,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淚,他們舍不得自己的女兒過窮日子。盡管如此,外公外婆還是給母親豐厚的陪嫁,他們擔心母親嫁給父親后窮日子難熬。事實上,母親嫁給父親后,遇到生活當中的種種困難,遠遠超過外公外婆的想象。母親是個倔強的性格,她本可以向我外公求援,但是她沒有,她從小就有一種認知,好女不穿嫁時衣,既然嫁給她心儀的人,那就要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父親與母親在方圓舉步維艱,他們商量到港北縣謀求生路。夫妻二人一起來到港北,一呆就是幾十年。

我們兄妹三個相繼在港北縣出生,家中的日子仍然過得捉襟見肘。那時,父親擔任郭莊鎮供銷社黨支部書記,他從不以權謀私,相反,有時單位出差費用緊張,他竟讓我母親變賣家里一些值錢的陪嫁品貼補著用。母親自從與父親結婚后日子有多難,只有她自己知道,母親從來不叫苦,與父親一起哺育自己的兒女,我們兄妹三個出生以后,母親終究招架不住,她沒有辦法兼顧孩子和工作,分別把三個孩子都送回方圓縣寄養。

母親每天從港北鎮柴壩出發,步行幾十里路,到立馬橋軋花廠做一份司鎊員的工作。有一次,媽媽在工廠加班,回來時迷路了,跑了一夜才到家,后來有人告訴我媽媽說,那是鬼打墻,有的人毫光小就會被鬼拖走沒命的,那是一種迷信的說法。我想可能是因為媽媽太累了,走著走著頭暈了,無法分清東西南北。當時,父親一個人在郭莊鎮工作,我們一家五口被迫分散五處生活。

我11歲那年,哥哥仍寄居三爹家在方圓上中學,我和妹妹則被父親接回身邊,一起來到郭莊鎮生活,上小學五年級時,父親調回港北縣工作,一家五口才團聚在一起。1978年,父母離開工作二十多年的港北縣,聽從故鄉的召喚,回到祖籍方圓縣。我們三兄妹先后也隨父母回到故鄉。

我們全家在方圓縣生活十年后,該縣撤縣建市,父親先后在公安局、司法局、市委政法委擔任領導職務。哥哥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在方圓中等師范學校工作,妹妹頂替母親在物資公司上班,我進了一家地方國營單位。從此,我父我母帶著他們的三個兒女、開啟了回到故鄉后的新生活。

1981年2月,父親從公安局調到方圓縣司法局。那時,所謂司法局僅僅是一塊牌子而已,父親除了一紙調令還有就是他自己,縣財政撥500元經費,讓他做無米之炊。父親為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耗盡心血,硬是把司法局這塊牌子在方圓大地上豎起來。

1988年11月,司法大樓建成之際,時任國家司法部部長周怡同志欣然為方圓縣司法大樓親筆提字,并加蓋私人印章,這幅原稿已交縣檔案館存檔。父親出色地完成了組織交給的任務,他自己卻積勞成疾,生命之弦幾次斷裂。父親把自己奉獻給黨的事業,父親傳承給我們的是他身上永不言敗的精神基因,這是我們的精神財富,我們也會將這種精神傳承下去。2013年臘月,85歲的母親離世;2021年,當父親以92歲高齡,胸前佩戴著“光榮在黨五十年”的紀念章時,他的腰桿依然挺得筆直。

表叔成祥

表叔成祥家是我兒時經常去玩的地方,表叔在我們這里是一個頗有戲劇性的人物,他是我姑奶奶的兒子。

聽說表叔的母親很美麗,就像一只活潑可愛的春燕,嫁給表叔父親生下表叔后不久病死了。表叔還未成年,他父親去一個有錢人家入贅,丟下表叔。表叔打小兒沒有人管,住在兩間低矮的祖宗留下的小房子里,吃了上頓沒下頓。表叔三十好幾沒娶到老婆。他是天生的樂天派,用他的話說:“光光堂兒油炒飯,一吃碗一摜,一人飽全家飽。”生活得還蠻快活的。

我上幼兒園那年,表叔成家了,表嬸是表叔撿來的。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表叔從鄉下一位親戚家往回趕,走到一條人跡稀少的鄉間小道,突然聽到“快來人呀,救命……”的呼救聲。表叔一個健步沖上去,經過與歹徒的一場殊死搏斗,歹徒逃走了,我表叔大腿上被歹徒尖利的小刀刺傷三處,鮮血直流,表叔麻利地撕下衣服上的一塊布,包扎了傷口,此舉征服了從鄉下溜出來逃婚的姑娘,從此,表叔就這樣撿了一個娟秀美貌的妻子。小時候我經常站在那兩間矮瓦屋門口,偷偷往里瞧:只見表叔正蹺著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兒,表嬸文靜地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為他納著鞋底。冷不防我被表叔抓住,小腦袋瓜輕輕挨了一下,表叔又高舉起我“坐飛機”……然后又拿出他的下酒菜花生米什么的給我吃,我心中的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表叔兩口子剛結婚時過得和和美美,可自從表嬸一年一個地生,為表叔添了六張吃飯的小嘴后,他倆開始為生計犯愁了。從此,不管嚴寒酷暑,他倆每天半夜三更起床,開始做豆腐花兒,趕在人們上班前挑上街賣,維持著全家的最低開支。盡管那豆腐花兒可口誘人,食客不少,但價格低廉,一家人的生活仍然難以支撐。盡管如此,每當表叔看到圍在桌子旁久久不散的野孩子時,他又會盛上兩碗給他們解饞。賣豆腐花兒顯然解決不了家庭的溫飽問題。孩子們因缺乏營養經常生病,夫婦倆悄悄去醫院賣血,窮日子很難熬。

那年隆冬,城里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許多工廠停產,商店停業,學校停課。下雪天大人難受,孩子們卻另有一番情趣,我連蹦帶跳地來到表叔家,想帶表叔家幾個娃娃兵一起去打雪仗堆雪人,誰知剛進屋便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六個小孩蜷縮在一只大缸中,像六只嗷嗷待哺的小鳥。我一下子把小六子拎了起來,這小子大冷天還光著個屁股,小家伙嚇壞了,趕緊求饒:“好姐姐,快放了我吧,外面好冷……”另一個孩子叫道:“姐姐,我們沒有棉襖穿,怎么好跟你去打雪仗?”我這才發現他們個個穿得單薄,缸里雖然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但稻草能御寒保暖嗎?我的眼睛濕潤了,小六子見我難過,機靈地閃爍著他那雙烏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說:“姐姐,我們一點兒也不冷,不信你也來試試。”

我一口氣跑回家中,把剛才看到的情景告訴了外婆,她的眼睛頓時噙滿淚水,在家中衣柜里翻了半天,找了兩件我小時候穿過的舊棉衣叫我送過去。

我剛進他家的門,看見表叔雙手捧著一條嶄新雪白的棉花絮,正扯著洪亮的嗓門對孩子們吆喝:“二小、三子……,你們是愿意蓋厚被子,還是要吃大肉?”“吃大肉!”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大聲回答。“好唻!”于是,表叔像變魔術似的,一會兒工夫,棉絮不見了,表叔手里拎了兩大塊香噴噴的熟豬頭肉回來。稻草缸中一陣歡呼雀躍,“爸爸給我一塊,爸爸給我一塊”喊個不停。滿屋熱氣騰騰,六張小嘴狼吞虎咽,我的小嘴巴也油光光的。回來聽外婆說才知道,那條新棉絮是政府照顧特困戶發給表叔家過年的。表叔家太窮了,他把棉絮變成兩大塊肉被孩子們消化掉了。

俗話說:越窮越變鬼。表叔家的日子越過越難。春季的一天凌晨,我被一陣兒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表叔家的小六子病了,他是來向外婆借五塊錢給小六子看病去的。表叔夫婦陪小六子在醫院熬了五天后,那個長得非常漂亮人見人愛的小六子再也沒有醒來。那天,外邊下著凄凄細雨,表叔和嬸嬸又一次敲開我家的門……

表叔和表嬸被雨淋透了,呆呆地站在我們家門口,外婆讓他們進屋,表叔面有難色地說:“大嬸,我家小六子他……我們連給孩子……也沒有”話未說完,表叔已淚如雨下,表嬸在一旁嚎啕大哭起來。外婆一邊安慰他們,一邊顫抖著雙手從衣服里層取出一個牛皮紙的小包,拿出三張皺巴巴的一元人民幣塞給表叔,接著又從家里找出一塊干凈的花布,遞到嬸嬸手上。

送葬的路上,表叔和嬸嬸緩緩地走著,人們陪著他倆流著辛酸的淚水。從此,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我經常看到一個醉漢“威風凜凜”地站在西橋頭罵街撒潑,那就是表叔。時間長了,人們甚至忘了他姓甚名誰,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便開始把表叔當瘋子看待了,離他遠遠的。有時他驀地抓住我,我被嚇壞了,掙脫他后拔腿就跑。然而,有一次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點心,示意要給我,使我不知所措。

世上的事怪得很,就在許多人像避瘟疫般躲著他們時,偏偏有一個人走進了他們的生活,那就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的同學劉麗娜。她是我們這個小城的最漂亮的女孩兒。那時,她父親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抓走,母親尋了短見,然后她輟學了。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在吃過很多親戚朋友的閉門羹之后,再去敲響表叔的家門,表叔一家竟收留了她。從此,11歲的麗娜出現在西橋頭表叔表嬸的豆腐花擔子旁,她賣紅薯。表叔從廢品回收站找來舊書、找我借學校的課本給她看,劉麗娜真聰明,有時背誦課文比我都快,表叔鼓勵她一定要做個讀書人,我常常在放學后幫她賣紅薯,我們相處得可好呢。

上海阿姨

我和妹妹剛到郭莊鎮陌生的環境,沒有小伙伴和我們一起玩,我們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父親見狀十分不忍,破例給我三毛錢,叫我帶妹妹到鎮上唯一的公社禮堂看電影《紅燈記》。那天,我們進去時電影已經開映,票上的位子被別人占去。遠遠看著屬于我們的位子,我猶豫半天,把妹妹帶在身旁,壯起膽子走上前去,請那位一看就知道是二流子的大人讓位。我話還沒講完,那人就向我猛吼道:“去去去,兩個毛丫頭,敢叫老子讓位!”他順手把我和妹妹使勁一推,妹妹跌倒在地,哇哇直哭,我的眼里立刻含滿委屈的淚水。這時,前面位子上站起一位美麗文雅的青年女子,借著電影屏幕射下來的光,我發現這位阿姨一頭烏黑的卷發,配上她那張洋娃娃般的白皙可愛的臉,一雙丹鳳眼,顯得很有神采,簡直比電影上的鐵梅還美。她對那個人說:“儂怎么勿講道理,占著人家小囡的位子不讓,還推伊……”“關你屁事,上海來的獅毛狗,我就不讓怎么著?”“儂……太過分了!”接著她拖起我們的小手說:“小囡囡,走!阿拉勿要跟伊這種人爭!”我懷著感恩的心情對她說:“謝謝阿姨!”后來,我和小妹在供銷社飯堂門口又遇上她,才知道這位上海阿姨叫陳惠玉,也在供銷社工作。

在外婆溫暖的懷中,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外婆對我的學習很馬虎,成績考得不理想,外婆從來舍不得罵我一句,還是那樣疼我。到了父親身邊,成績好壞成了頭等大事。由于我是插班生,加上兩地教學進度不同,我遠遠跟不上大家,因此常常遭到老師無情的呵斥。有一次上作文課,其他同學一會兒工夫就寫完老師布置的作文,我卻拿著筆呆呆坐著,寫不出一個字。下課鈴聲響了,我胡亂寫了幾句,結果全班倒數第一。我被老師拎著耳朵站到黑板前示眾:“你看你,這么高的個兒,怎么這么笨,你自己讀給同學們聽聽!”當時,我恨不得地上有條裂縫鉆進去。放學后,我又被老師拎著家訪來了。那晚,父親的叫罵聲和巴掌聲差點兒把整個一幢簡易樓震倒,妹妹蜷縮在床上嚇得直哆嗦,我倒是一滴眼淚也沒流,心里恨死那個挑禍的老師和兇狠的父親。以前,我哪里吃過這種苦頭,一念之下我立刻想到逃跑,我還要回到外公外婆身邊去!當我正在腦海里籌劃逃跑路線時,門被人推開,一個溫柔而熟悉的聲音鉆進耳中:“赫書記,儂千萬勿能這樣打罵儂家小囡,小囡剛從外地轉來,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小陳你不知道,我的臉讓她給丟盡了!”血氣方剛的父親還在高聲怒吼。

我被上海的陳阿姨帶到她僅有10平方米的宿舍內,在那盞15支光的白熾燈下,她耐心地為我講解如何做作文,然后為我寫范文,再講寫的過程。我心悅誠服跟著她寫,然后她為我反復改,再耐心講給我聽,我終于懂得了寫作文的訣竅,奇跡般地在短時間內學會了做作文。惠玉阿姨看著我寫的作文,露出滿意的微笑,還把我摟在懷中說:“小囡一點點勿笨,好乖喲,人家是個好囡囡。”后來我才知道,惠玉阿姨為這事,還被人家背后戳指頭,講她是個想把革命干部拉下水的狐貍精!不過,惠玉阿姨行得端做得正,根本不理這些。

“嗨,光華,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爸從上海回來了,還給我買了一雙尼龍襪子,可好看呢,你快來瞧瞧……”平日跟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學雯雯,手里拿著一雙顏色鮮艷的尼龍襪向我炫耀。這是當時最時髦的東西,我好生羨慕。

放學回來后,我從書包里取出成績單給父親看:語文、算術都是滿分。我還告訴父親,老師選我當班長了,只見父親不大的眼睛笑成一條線兒,我見狀立即說道:“爸爸,雯雯她爸從上海回來還給她買了一雙漂亮的尼龍襪子……”我間接暗示父親:現在雯雯成績不如我,你女兒我現在的學習成績可謂突飛猛進,你曾經答應過女兒,假如成績趕上來了,一定獎勵!買襪子不就是獎勵嗎?誰知父親識破我的詭計,臉上晴轉陰,沉著臉對我說道:“小小年紀,鬼主意不少,資產階級思想還挺嚴重,誰叫你跟人家比吃比穿……”

那時,父親的工資僅50多元,母親一個月才不到20元,要培養我們兄妹仨,還要接濟家中老人哪有錢給我買尼龍襪呢?但是小孩子怎么會理解這些,心中有氣,臉上是藏不住的。父親沒有辦法,那時經濟條件不允許呀。我為這事與父親較勁,鬧情緒不好好吃飯,也不好好帶妹妹,父親心里清楚自己理虧,拿我沒辦法。這件事不知怎么又被陳惠玉阿姨知道,她悄悄叫我過去拿出一雙藍底小白花的尼龍襪想塞給我,我一看非常喜歡,可又害怕拿回家挨罵,紅著臉跑了。

晚上,我和妹妹在燈下做作業,父親在看《參考消息》,惠玉阿姨輕輕推門進來了:“赫書記,有件事阿拉想跟儂……可阿拉勿好意思跟儂講……”“小陳,有什么事,要請假回上海看望母親么?”“勿是,勿是,阿拉姆媽兩個月前才來郭莊看過阿拉,現在伊也好好的。那次阿拉姆媽看儂兩個小囡非常可愛,寫信告訴阿拉,剛從上海寄來一點小禮品,囑咐阿拉送給儂倆小囡,一雙襪子給光華,一塊手帕給耀華,阿拉不知……儂能收下么?”父親沉默了好一陣子,收下這份濃濃的人間真情。陳惠玉阿姨在我11歲的記憶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印象。

老孟爹

老孟爹是供銷社一名炊事員,我和妹妹非常喜歡這個憨厚的光頭老人,在我們的印象中他似乎沒有家,供銷社就是他的家,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父親的帶領下。那天,我和妹妹剛被父親接到郭莊鎮,當我們乘坐塵土飛揚的末班農村公共汽車,從港北鎮家中趕到郭莊時,已是炊煙燎繞、萬家燈火時分。

父親把行李扔在宿舍,匆匆領我們去食堂吃晚飯,食堂已關門了。父親叫著老孟爹的名字,只見一個人影從食堂背后的一間黑黑的小屋里鉆出來。這位叫老孟爹的老人高個頭、紅臉膛,模樣有點像現在的電影演員葛優。他看見我們,咧著沒幾顆門牙的嘴巴笑了:“赫書記,您總算下決心把倆孩子接來了,好好,這樣家庭的開支可以節省一些了。孩子們一定餓壞了,我去燒開水給你們下面條。”他麻利地點著柴火,燒了一鍋開水,準備下面條給我們吃,突然,他又彎著腰回小屋去了,出來時捧著一個裝雪花膏的大玻璃瓶,里面裝著滿滿的花生來到我面前:“小伢兒,拿回去和妹妹一起吃。”我看看父親,父親急忙對他說:“老孟,不可以,你留著下酒吧,孩子們只要一天三頓吃飽就行,以前她們在老人身邊總不講規矩,喜歡吃零食,我帶來后首先要把她們吃零食的壞毛病改掉……”“赫書記,孩子們剛來,聽說你沒幾天又要出差,拿回去給孩子們消消時辰!”經過父親默許我接過花生瓶,結果玻璃瓶被我捧到半路上腳一滑打翻了,掉在路旁的臭水溝里,我被父親狠狠責怪一通:“老孟從嘴里省下來的下酒菜,你倒好還沒有捧到家就糟蹋一大瓶花生了,對不起人家呀!”那時,我們的伙食很差,一個星期才能吃上一次葷菜,所謂開葷其實就是炒幾片肉或炒豬雜碎的。這滿滿一瓶花生對一般家庭來說就是生活的奢侈品,老孟爹從自己嘴巴里省下來給我們卻被我打翻了,我心里也懊惱不已。

那時,我們的日子很艱苦,加上母親又不在身邊,我就成了供銷社遠近聞名的“二當家”,窮家太難當,好在遇上老孟爹,使我們姐妹倆免吃了不少苦頭。父親每次出差前,總把飯菜票點給我。那年,妹妹僅6歲,每當看到別人買好吃的,妹妹總吵著要我也給她買。囊中羞澀的我想出一個辦法,開飯時我總把她哄在家中做作業,我把飯菜打回去后,關起門和她在宿舍里吃,免得她看見別人吃好的嘴饞。盡管如此,麻煩事還是時有發生。一個星期三的中午,我放學晚了,妹妹就徑直跑到食堂門口等我,我一看嚇壞了,趕忙去打飯菜,妹妹緊緊拽著我的衣角跟在后面。周三食堂開葷,賣的是炸帶魚,一陣陣香味撲鼻而來,我也暗地里咽了兩口口水,妹妹就更急了,一個勁兒吵著要吃魚。離星期六還有三天所剩菜票已不多,這怎么行?我買了一份炒青菜和一份紅燒豆腐,便把妹妹拉到食堂一角坐下,妹妹急壞了哭起來,還在那兒大聲嚷嚷:“我要吃魚、我要吃魚……”這時,供銷社一個游手好閑不走正道、經常挪用公款的倉庫保管員,心懷叵測地跑到我們對面坐下。此人在單位背地里被人戲稱“壞鬼”。他一人打了兩份帶魚,妹妹不時往他那個魚碗里瞅,就是不肯吃飯。那家伙見狀當眾人的面譏笑我和妹妹,還順口說出兩句打油詩:“哎嗨,我碗里的魚兒又脆又香,可惜‘好吃寶兒’沒錢,嘻嘻,我碗里的魚兒又香又脆,嘿嘿,‘好吃寶兒’只能張望……”妹妹一聽別人在說她,哭得更厲害了,我當場就打了妹妹,我一邊打一邊罵妹妹:“叫你好吃、饞嘴、不學好,不吃魚就要死是不是?”那時的我竟然知道指桑罵槐,“壞鬼”一愣,感到有點兒自討沒趣兒,又被單位的轉業干部張叔叔數落一番:“你個活寶,也太不是個正神,赫書記在外為大伙兒找飯吃,你拿人家小孩兒說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頓時,食堂里一片寂靜,大伙兒用慍怒的眼神看著他,他端著吃剩下的幾塊帶魚灰溜溜地離開了食堂。大伙兒散了,食堂只剩下我和妹妹,妹妹的淚水還掛在臉上,但是不再鬧了,開始慢吞吞地數著米粒兒吃飯。看到妹妹的小臉上還掛著兩行淚,我也掉下傷心的淚水,我埋頭猛吃。這時,老孟爹喊我,叫我到他小屋里去,讓我端走裝著不知什么東西的碗,碗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紙。我知道肯定是老孟爹又給我們留好吃的了,我堅決不肯端,老人一把揪住我說:“小伢兒聽話,輕點兒端,這不要錢,快點兒端去給妹妹吃!”老孟爹的眼睛有些濕潤,不容我拒絕。我端到桌子上掀開紙一看,原來是一碗魚湯煮黃豆。妹妹一看有好吃的,馬上又笑起來,連忙乖乖地吃完飯一邊玩去了,一向倔強的我淚流滿面,老孟爹眼睛濕潤、哽咽著對我說:“小伢兒莫哭,快帶妹妹上學去吧……”我和妹妹手拉著手向供銷社對面的郭莊小學走去。

五分錢的故事

50多年前,市場上流通的人民幣硬幣有壹分、貳分和伍分。當下見過這三種硬幣的孩子可能不多。畢竟,這三種硬幣早就退出了流通市場。可那時,一分硬幣能去開水爐子打一茶瓶開水,二分硬幣可以買一個燒餅,五分硬幣買的東西還不少呢。

故事發生在那個隆冬。快過春節了,母親為了多掙點兒錢給我們兄妹仨做過年的新衣服,仍在港北縣城打臨工。哥哥在方圓,父親為要回一筆單位貨款,又丟下我和妹妹出差了。供銷社絕大部分人都放假回家了,惠玉阿姨和老孟爹由于有事,也陸續走了。離我們宿舍較遠的北邊有兩間平房里住著一戶姓張的人家,也早早回鄉下過年了。白天,我和妹妹還可以到鎮上的同學家玩,晚上的時光就難挨了。

我和妹妹從小都在老人身邊長大,小時候鬼神的故事聽得特別多。晚上,供銷社大院空蕩蕩的,整個供銷社就剩下我們小姐妹倆住在簡易樓最西邊的一間房子里。為了照顧六歲的妹妹,我總讓她睡在床的里面。那天夜里,外面突然刮起八級西北風,我和妹妹蜷縮在床上。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把那扇破舊的門吹得咔咔作響,后墻上走樣的玻璃窗戶也像是在呻吟。我和妹妹害怕極了,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我跟往常一樣,為妹妹唱著學校剛教的毛主席詩詞譜成的歌曲“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妹妹聽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犯困睡著了。開始,我還能聽得到院墻外的道路上行人走路、說話的聲音。夜深了,那風仿佛更肆無忌憚地哀嚎起來,這該死的西北風好像就沖著我們小姐妹倆來的,我越聽越害怕。門被風撞得吱吱作響,仿佛有一雙巨大的手在推門。這時,小屋里吊著的白熾燈也被從門縫里吹進來的風弄得搖晃起來。我顫栗地披上棉衣,悄悄下床,用小凳把門頂上,但是仍不放心,又把家中所有能派上用場的家什都用上了……

第二天,妹妹醒來。她用小手推我,我渾身滾燙,頭很疼,妹妹要我幫她扎小辮兒,穿衣服,我勉強起來胡亂地做完這一切,然后從抽屜里取出五分錢,叫她自己去買一個大肉包吃。交代好后,我又昏昏沉沉地躺下了。

妹妹回來后用力拽我,大聲喊我,我都沒有醒,妹妹見狀嚇得大哭起來。她大概以為我死了,再也不會醒了。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妹妹的哭聲,用力睜開眼睛,妹妹全變樣了,本來很好看的小臉兒變成一只大花貓,我不由笑起來,用有些微弱的聲音對她說:“別怕,姐姐只是太累了,想多睡一會兒,你買包子吃了么?”只見妹妹一雙沾滿污垢的小手捏得緊緊的,對我說:“姐姐,你猜,我手上拿的是什么?”我的頭實在太痛了,又要昏睡過去,妹妹趕忙拉住我說:“姐姐,你起來,我給你買了好吃的呢。”我又強打起精神睜開雙眼,咦,妹妹的小手心里站著三顆誘人的、用透明玻璃紙包著的,三種顏色的塊子糖。這糖從何而來,妹妹哪來錢的……我猛地坐起來,對她吼道:“你又隨便吃人家東西了,說,糖誰給的?”我還抬起無力的雙手做出要打她的樣子。這下子可好,妹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哭起來,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看見妹妹傷心的樣子,我的眼睛也紅了,連騙帶哄,妹妹才說出了實情。

原來妹妹把我給她的五分錢沒有舍得用,自個兒在外面玩了半天,然后去供銷社隔壁的國營商店買了幾顆糖回來。僅有6歲的妹妹好懂事,知道姐姐病了,還知道姐姐平時最喜歡吃塊子糖,所以就……。我明白了一切后,把妹妹緊緊摟在懷里。

憶苦飯

我12歲那年,聽得最多的一首歌曲,歌名叫什么記不清了,其中有幾句歌詞卻記得很牢:“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每逢供銷社開大會,我就牽著妹妹的小手擠在人群里直起嗓子唱著這首歌,這首歌曲非常有感染力,有人常在會議中途振臂高呼:“不忘階飯苦,牢記血淚仇。”在場的沒有一個不響應。供銷社還從鄉下請來兩位苦大仇深的貧農老大爺,來做憶苦思甜的報告,貧農老大爺說到傷心處就會痛哭,聽的人也會跟著掉眼淚。

郭莊鎮開展起吃憶苦飯的活動,供銷社的憶苦飯是讓老孟爹從鄉下弄來葫蘿卜纓子和小麥、元麥麩子,不放一滴油,燒一大鍋的開水把小麥、元麥麩子先倒入,再將切碎的葫蘿卜纓子倒進大鍋中攪拌,運氣好時會弄來少許豆腐渣加進去,煮熟的味道就跟豬飼料沒有兩樣。妹妹每次發現集體吃憶苦飯就躲得遠遠的,她寧可挨餓也不吃憶苦飯,妹妹總能找到供銷社宿舍有嬰兒的人家去蹭飯,在人家混個飽肚子回來。

拒絕救濟

快過年了,供銷社黨支部集體討論決定需要救濟的人員名單,大家一致認為我們家孩子多、老人多,算困難家庭。盡管我父親反對給予他救濟,他仍被列入救濟名單。當晚,供銷社張叔叔把20元送來我家時,父親死活不肯接受,張叔叔耐心地作我父親的思想工作,父親百感交集,失聲痛哭起來。張叔叔有點兒尷尬,父親平靜下來后哽咽著說:“我是黨培養的基層干部,我的一切都是黨給予的,從我參加革命工作的第一天起,只有一個權利: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老張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個人意見,也請組織重新考慮這20元錢的用處,去救濟單位里比我家困難的家庭。”

我們兄妹三個在上學期間從沒有接受過學費、學雜費的減免。那時的郭莊鎮結漁網成了副業,我也從那時起學會勾衣服和結網,我爸爸手上戴的鐘山表就是我結網得來的30元錢買的。

看海

供銷社來了許多解放軍,聽說他們要去凌海大海邊執行測繪和打靶任務。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很想看看大海長什么樣子。我纏著一位解放軍叔叔,讓他帶我去凌海。他讓我告訴一下父親,否則不帶我去。那天,父親竟然同意了,還幫我支開妹妹,我好高興,蹦蹦跳跳地跟著一群當兵的走了。

坐在鋪滿金黃色稻草的軍用卡車內,我的小臉蛋兒像紅透了的蘋果。我不時向車外張望,那神情似乎在渴望著什么。這時,大約五六個身著綠軍裝20左右歲的解放軍戰士,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背后,其中有位個頭最矮最孩子氣的,揪起我那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往后拉,我被惹怒了,細長而秀氣的眼睛里蓄滿亮晶晶的淚水:“壞叔叔,壞叔叔……”我生氣地把車內取暖用的稻草往外扔,那些稻草緊跟在向前行駛的軍用卡車后面隨風起舞,這下那些娃娃兵愣住了,馬上開始向我求饒:“小朋友,小朋友不要扔了,是矮叔叔壞,讓他向你賠不是,向你道歉好不好?”

那個最小的娃娃兵,一邊向我扮鬼臉,一邊向我敬禮,我終于破涕為笑。

終于到達目的地了。“小朋友,快下車,自個兒到海邊玩兒去。”

解放軍叔叔們各自緊張地忙乎起來,他們每個人都有明確分工,有的支撐起打靶架,有的在軍用制圖板上繪著我看不懂的標記。

我離開了他們的視線,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奔跑。為了趕來看海,我瞞著跟屁蟲一樣的妹妹,與解放軍叔叔死纏爛打才有機會出來。海邊幾只多情的海鷗在我頭頂盤旋,我高興極了,對它們大聲喊道:“喂,大海鳥,你們帶我去看大海,好嗎?”鷗鳥們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向前方飛去,我跟在它們后邊追,軟和的沙灘上留下了我深深淺淺的腳印。不知跑了多遠,我終于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喘著粗氣。我躺在暖和綿軟的沙灘上,有些困了,耳旁響起遠處海浪的波濤聲。我似乎做起夢來:一艘海輪正在托起巨大的太陽,一個小女孩兒興高采烈地登上海輪,在太陽剛剛升起的大海上,小女孩兒又變成一只翱翔的海燕,迎著金色的太陽飛去,在陽光的照耀下,海燕通體透明……

我被那個解放軍矮叔叔背回鋪滿稻草的軍用卡車內,身邊堆了許多漂亮的貝殼。我卻悶悶不樂:這些叔叔騙人,還說帶我來看什么海,結果到了大海邊,他們就把我一個人丟在一邊,大海離我那么遠……我感到很委屈,就哭了起來,那個揪我辮子的叔叔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為我擦起眼淚,輕聲哄我:“小朋友莫哭,明年,咱們再來,下次叔叔一定帶你去大海游泳,然后坐大船,好不好?”叔叔從軍裝口袋里掏出一枚帶有他身體余溫的彈殼對我說:“拿著,叔叔送給你,留著做個紀念!”我的臉上掛著淚問:“叔叔,下次你不會騙我吧?”“不會,絕對不會的!”

看露天電影

在郭莊上小學期間,我們經常有露天電影看。供銷社與郭莊小學一路之隔,門對著門,上下課的鈴聲供銷社聽得一清二楚。我和妹妹常常利用下課時間回家喝水、到供銷社上廁所。那時,經常來我家玩的有一個女孩名叫吳小燕,她的腿有點瘸,她媽媽死得早,她爸爸又討了后媽,后媽總是虐待她,她在家吃不飽穿不暖。由于我父親經常出差,家中就我和妹妹兩個孩子,日子盡管不算甜,卻相對自由一些,她時不時來我家蹭飯。妹妹不怎么喜歡她,每次看到她總噘著小嘴兒一臉不高興,有時干脆直接對她說:“瘸子,你不要整天找我姐姐好不好?我姐姐還要帶我,哪有時間陪你?”吳小燕的臉紅了,但是迅速恢復正常說:“寶寶,我不是來玩的,是來做作業的,做完作業就回家。”我批評妹妹說:“不能對姐姐的同學沒有禮貌,快去打三兩飯,一份青菜回來吧。”那時我父親每次出差前菜票嚴格規定得好好的經常不夠花,飯票給得足足的,我是家中“二當家”,口袋中總有幾毛錢,當然這錢我從不敢亂花。吳小燕對我和妹妹的生活羨慕不已,那天,她來我家有兩個目的,一是來蹭飯,二是來看電影。她剛剛吃完飯,宿舍樓的走廊里突然響起嘈雜聲,吳小燕一臉恐慌地說道:“快把我藏起來,一定是我后媽來找我了。”她嚇得快要哭了,我急中生智說:“快上床吧,別脫鞋。”頓時她像一只靈活的兔子一下子蹦到我和妹妹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沒頭沒臉地覆蓋了。她長得太瘦小了,竟然看不出有人躺在里面,“咚咚咚”,有人野蠻地敲開我家的門,一個彪悍的中年女人后面跟著兩個小男孩踏進門來,立即高聲嚷道:“我家二小來你們這兒了嗎?快把她交出來,家中一大堆事情要等她做呢!”妹妹害怕起來,跑到我的身后緊緊拽著我的衣角,我很沉著地回答她:“我家沒有誰來過,你到別的同學家找去吧。”那個女人用狐疑的目光盯著我,我大聲對她說:“走吧!”這時惠玉阿姨恰巧路過并進屋了,我妹妹又一下子竄到她身邊,那可惡的女人發現有大人來,也知趣兒地帶著兩個毛頭小子自動撤退了。其中一個小男孩邊走邊說:“我明明看到她往這邊溜的……”“走走走,看她個死丫頭能躲多久,有本事她永遠不要回家!”

那天晚上吳小燕與我們一起在供銷社二樓的過道上,站在一張長凳子上,看了一場阿爾巴尼亞的名叫《寧死不屈》的電影。她回家時我對她說:“小燕,你要向電影中的米拉和阿費爾蒂學習,變得英勇。你后媽再打你你就到派出所報警!”小燕點了點頭消失在黑暗中。

挑水

我讀五年級時,父親調到港北縣商業局工作,我和妹妹也從郭莊小學轉到港北八一小學。我讀五年級,妹妹讀一年級,那時哥哥已從方圓中學轉到港北中學上學。哥哥是個運動達人,他參加了學校的籃球隊,每天都有大量運動,很晚才能回家,妹妹比我小5歲,這挑水的任務非我莫屬了。我們住在港北西大街柴壩頭陸家巷的一個大雜院里,院子里住著三戶人家,院子里于大媽家的女兒小蘭姐姐比我大4歲,她父親在她很小時就死了,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我倆常常結伴去離家較遠的維揚河畔挑水。

那時港北縣城沒有自來水,這里的人又不習慣喝井水,吃的、用的都是維揚河里的水。人們認為大河的水通長江,是活水,吃活水腦瓜子靈活好使。那時,人們吃水沒有現在這么考究,水源也沒有什么嚴重污染,充其量挑回去的水,用點明礬過濾沉淀一下即可食用。

在河邊有許多長長的木頭跳板,跳板下面,有幾根簡單的木樁支撐。一根長長的跳板上總能站四五個人在那里,挑水、洗衣、洗菜、淘米。跳板的旁邊還有幾塊露出水面表面平整的石塊,供沒有擠得上跳板的人使用,由于跳板伸出河面的地方水深些,水也顯得清些,人們總喜歡擠上跳板,跳板用的時間長了,水下的木樁會爛,但從表面又看不出跡象,遇上這種情況,上跳板常會有落水的危險,站在跳板上的人如果反應慢點,就會撲通掉進河里成個落湯雞。那時的河邊非常熱鬧,大伙兒一邊勞作,一邊聊天。有趣的是偶爾有來往的船只靠岸辦事或者上岸購物,常有人偷偷鉆到船上去洗東西或拎水上岸挑回家。有一次,我悄悄溜到船上拎水,正準備下船,誰知這條船突然開起來,船艙里的聲音太大,我大聲叫開船的師父停下來,他沒有聽到,我只好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向人家解釋,結果被人家臭罵一番才下了船。

那時,我和小蘭挑水最害怕的就是陰雨天,因為遇上這種天氣,路很滑,弄不好就會連人帶桶摔個大跟頭,輕則衣服臟了水潑了,重則鼻青臉腫而且把水桶摔散架,回家還得挨大人罵。

曾經在河邊還發生過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我和小蘭兒穿過兩條窄窄的小巷,一前一后來到河邊,雖然從岸上到下河的水邊已有好心人鋪了一層煤渣,但是連接幾天的雨下過之后,路面很快又長出青苔。遇到這種情況,走路就要特別小心,我和小蘭走路時把五個腳趾抓得緊緊的,然后慢悠悠地蹭著走。一次,當我和小蘭走到河邊時,路東走來一個40歲左右挑水的胖女人。女人微黑的大臉盤,一臉淡淡的麻子,嘴里哼著那時的流行歌曲“春雷一聲震天響,打倒土豪和劣紳……”。女人的家就住在河岸上,是遠近聞名的悍婦,外號叫“菊花餅”。她總喜歡占上風,人們都讓她一碼。這天河邊人很多,“菊花餅”又耍起她一貫的“派頭”,對那個正準備搶先下河去挑水的男人吆喝一聲:“哎,你別急,我家鍋里正在煮糝兒粥我不能等……”說著就把那人的水桶往旁邊一推,那位帥氣卻懦弱的男人差一點兒跌個大跟頭。接著她又走到我身邊,對我說:“站一邊兒去,看你這瘦筋巴骨的樣子,哪像個勞力,真作孽……”說著把我的水桶搶到手上,她自己下了河。“菊花餅”把水桶裝滿水,剛拎起來走了不到三步遠,就聽見“嘩”的一聲巨響,原來“菊花餅”摔倒了。“菊花餅”摔進跳板旁邊的淘米缸中,碩大的屁股淹在乳白色的淘米水中,手和腳露在缸外,臉上是淘米缸中泛起的污垢,兩個桶一邊一個橫躺著,那模樣滑稽得要命。那個被“菊花餅”差點兒推倒的男人,這時對坐在淘米缸中的“菊花餅”譏笑道:“哎,人家淘米,你怎么淘起屁股來了?嘖嘖嘖……哈哈哈,哈哈哈……”“菊花餅”急得滿臉通紅,卻又起不來,后來,我和小蘭下去使勁兒把她拽出缸外。

填河

八一小學后面就是八一中學,我讀初一時學校的操場要擴建,學校決定把校南邊的一條河填起來,并且把任務分配到各個班。我們班分到的一塊地非常不討巧,河坡較陡,河水也偏深,只靠平時的勞動課根本無法完成任務。學校為了激勵各個班早日把河填滿,每周都在校廣播里表揚那些任務完成快的班級,我當時是初一(1)班長,聽到廣播里報我們的成績時,我的臉色變得通紅。至今我依稀記得那位班主任老師,由于我們班級落后,他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就狠狠批評了我。我這個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秉性,知恥而后勇。那天放學后,我吃完晚飯就出去挨家挨戶動員,從柴壩到東壩及能發動的所有同學,一共有十幾位,每個人都從家里自帶畚箕,然后沿途找茶水爐子。我們十幾人齊心協力,把東西南北路上,所有茶水爐子的碳灰都被拉去填河。一路上我們打著號子,到河邊后小心翼翼地借著手電筒的光輝,把碳灰倒入我們班該填的區域。我們的臉像灰兔子,我們的動作也像兔子一樣靈活。經過半夜的奮力拼搏,我們班的填河速度終于趕上了其他班級,甩掉落后帽子的感覺好極了。

凌云分校

我在港北中學讀高二時,學校決定讓我們高二一共6個班級的師生,去離港北縣城50多里外的凌云國營農場建立分校,每一位去分校學習的學生每月交10元生活費。正值抗震防震時期,我們住著低矮簡陋的防震棚,白天半天勞動,半天學習。雖然白天干農活比較辛苦,但我們分校的生活簡單而歡樂。那時物質匱乏,分校伙食較差,女同學每人每天連喝帶用只供應一瓶開水。女生們自由組織,四五個女生晚上合用一盆溫水。由于文化課程學習任務不重,十七八歲的孩子風華正茂、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晚飯后我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兒。學校規定晚九點準時熄燈睡覺,每晚都有老師值班。值班老師巡視跑遠了,低矮的防震棚里又熱鬧起來。我們每個人都備著手電筒,我是小說迷,從11歲開始看長篇小說。那時我弄來兩本小說《金光大道》和《迎春花》,看得正起勁兒,巡視的老師回來已經站到我床邊了,我卻全然不知。老師收走我的小說書,我差點急瘋了卻又不好發作。因為我是班長,不能帶頭違反紀律看小說。

那時,我和一位叫靜茹的女同學走得較近。星期天傍晚,我們常常結伴坐在校舍前面一條清清小河邊,彼此并不多講話,享受著靜謐的時光。夕陽照耀下的小河,像一個暮歸的村婦。有一次她默默流淚了,接著開始抽泣,我不安地問她:“你這是咋啦?有什么事情說出來給我聽聽,兩個人的主意總要多些呀。”她停止抽泣沉默片刻后說:“我鄉下的家門前也有一條與這條小河很相似的小河,媽媽每天從生產隊勞動結束后,就會扛著鋤頭回來,她總是披著晚霞走在小河邊,手腕上綁著一條發黃的白毛巾,那條毛巾本來是白的,由于她反復揩汗發黃了,無論怎么洗還是白不了,媽媽為操持這個家一直很辛苦,我是家中日子過得最適意的,兩個弟弟跟著媽媽在鄉下過苦日子……”

靜茹的父親是個大帥哥。她爺爺解放前做小本兒生意,攢了一筆錢給靜茹爸爸娶了第一個老婆,那女人是我們縣城西街有名的美人兒,性子很野,在娘家時有一個相好,她娘家人不喜歡那個油嘴滑舌的小子,才把她許配給靜茹爸爸的。結婚第一個月她在婆家還算守婦道,第二個月她的相好從外地回來了,悄悄約她見了幾次面。后來她把靜茹爸爸家的錢財一卷而空,在一個昏天黑地的夜里跟相好的私奔了。靜茹爸爸因此得了一場大病,靜茹爺爺氣得一條命去了半條。幾年后,靜茹爸爸娶了靜茹媽媽——西鄉一個善良美麗又能干的姑娘。靜茹出生后,夫婦倆決定無論生活有多難,一定要讓這個水靈的小丫頭長大后送回縣城生活,讓她侍候年邁的爺爺。那時靜茹爸爸在上海工作,要養活鄉下一家人。

靜茹是一個有著憂傷氣質的美麗少女。“也不知道我們高中畢業后是分配工作呢?還是下鄉插隊?弄不好我也得回鄉務農。可我爺爺在縣城生活了一輩子,我離開了不知道他一個人怎么過日子。爺爺過不慣鄉下生活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靜茹對我說道。

“我哥哥已經下放了(下鄉插隊知青),我也搞不清我是留城還是下放。管他呢,船到彎頭自然直。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宿舍吧。”靜茹想開了些,我們手拉手往回走。

靜茹和盧迪

高中畢業這年國家的下放政策是留大不留小,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后面有個妹妹。我哥哥下放后我就成了大的,靜茹也是大的,這樣我倆同時獲得分配工作的機會。聽說有一家輕紡單位招工,我們一起去報了名,雙雙被錄取。我和靜茹在工廠里都是佼佼者,因為這種輕紡行業對進廠工人的文化要求并不高,初中就算高學歷了,何況我和靜茹是港北中學的高中生呢。

進單位后,靜茹做擋車工,而我被分配在維修車間做車床。

靜茹進廠以后引起一陣轟動。靜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姑娘,吸引了很多小伙子的注意。除了跟我在一起靜茹是比較活潑的,在外人面前她屬于內向的女子,盡管她笑起來兩只酒窩裝滿甜美,可是她從不輕易展露她的笑容,廠里的小伙兒背地里給她取了個綽號“冰美人”。靜茹心地非常善良,她是慧質蘭心的女子。還在上中學那會兒,每次她爸爸從上海回家探親,總會先在港北縣停留一兩天,看望爺爺和她。她爸爸會帶些零食和衣服給她,她總是把零食帶到學校與女生們分享。就那么幾塊高梁飴糖,實在不夠分咋辦?靜茹從文具盒里取出削鉛筆的小刀,擦干凈后用一張白紙墊著,慢慢切成等分小塊,讓每個人都能嘗到飴糖的滋味。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員,當得名副其實。

我與靜茹性格相反,比較外向,在高中時我擔任班長,班主任老師說我是班上的女司令,另一位團支部書記是政委。語文老師為我取了一個綽號“賽小伙兒”。我不僅是高中部女子長跑運動員,還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因為我“德智體美勞”都好,老師同學們都信得過,當我人未到嗓門先到時,班上最調皮的男生也讓我三分。靜茹跟我在一起似乎有幾分安全感。靜茹進廠以后她的師父非常喜歡她,靜茹很快成了織造車間的生產標兵,我卻不那么安分,一心想考大學學中文。那時,在工廠這是一種不務正業的表現,我做車床的師父不止一次對我說:“人要認命。你進了我們廠還能進維修車間誰不羨慕?定心定意地學技術吧,否則……”我知道“否則”,否則我就會被貶到車間擋車。我個性倔強,不怕師父敲山震虎。每天除了認真工作,仍然抓緊時間看書學習,準備考大學!

在廠里時靜茹和我還與一個小伙子相處比較愉快,他長我和靜茹3歲,小伙子是一個有著小布爾喬亞情結的男孩兒,180CM左右的個頭,皮膚白皙,有棱角的長方臉,鼻梁筆直,特別是那雙夢幻般的大眼睛,令人著迷。他的父母曾在南方一所大學教書,他打小就跟隨父母在南方生活上學。特殊時期父母一夜之間被關押,他被爺爺奶奶接回港北,初中畢業后進了我們工廠。他長得清秀又儒雅、普通話里帶有粵語口音,廠里的人背地給他取了個綽號“細蠻子”。他腦瓜子靈光,在全廠保全工里技術第一,廠里哪臺紡織機出了較大故障,跟班的保全工修不好,都指望“細蠻子”。廠里很重視他,每年年終發獎金時,他拿到的一份最高。由于他在我們之前進廠,我和靜茹稱他師兄。師兄姓盧名迪,這是一個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只是在工廠似乎沒有人喊他的姓名,而是以“細蠻子”代之。時間長了他自己也承認“細蠻子”這個稱謂。有一次,靜茹車間的保全工為了診斷機臺的故障所在,與盧迪發生爭執。盧迪生氣極了,高聲說道:“細蠻子把話撂在這兒!我的判斷肯定是正確的!”聽到這里,那個保全工竟然“撲哧”笑起來:“你終于肯承認自己叫‘細蠻子’了!以前你不是不承認嗎?人家喊你細蠻子,還一本正經地說‘請叫我盧迪!’”這個保全工知道自己故障判斷錯了,心里明白嘴里卻不肯認輸,嘻嘻哈哈找臺階下。

有一次,盧迪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初中的同桌喊他他也不睬人家,繼續跑他的路,那同桌是個死腦筋,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住盧迪,把盧迪嚇了一跳,發現是他的同桌時,他責怪起同學來:“你這家伙猛地把我抱住我還以為碰到精神病了呢,你不會喊我一聲嗎?”同桌說:“喊了你半天你沒有反應,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拽,我才……”盧迪憨憨地笑了,他真的承認自己是“細蠻子”了。

我和靜茹在廠里大食堂遇到盧迪,常常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三人在一起很開心,我們總能找到互相感興趣的話題,吃起飯來倍覺可口。有一次,盧迪沒來,我和靜茹有些奇怪,我跑到他科長那兒問:“程科長,盧迪今天來上班了嗎?”程科長笑著回答我:“盧迪父母回來了,他請了兩天假。”盧迪已經十年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他父母此時突然出現,也許盧迪要離開港北縣了。靜茹與我有同樣的感覺,她說:“你不如弄三張電影票,我們請盧迪看一場電影好嗎?”我對靜茹說:“好,我也正有此意。”我順利搞到三張周末的電影票,就等盧迪上班時約他。一天、兩天、三天,還沒有看到盧迪,我和靜茹心中暗暗著急。到了周五中午,我們三個終于又像往常一樣坐到了一張桌子上吃飯,這次盧迪不像往日話多。一般情況下他只在食堂打飯,菜從家中帶來。廠里很多人都自己帶菜,食堂在開飯前幫大伙蒸熱,開飯時各人取各人的菜盒。盧迪打開菜盒,表情認真,他先挾了兩只藿香餅給我,又挾了兩只給靜茹。他對我倆說:“今天我奶奶起早做的,你們嘗嘗。”我和靜茹還在等他說點兒什么,他卻只是埋頭吃飯,我忍不住問道:“師兄,你是要離開港北嗎?”盧迪撲閃著他明亮的大眼睛,沉默片刻后說:“可能過了這個月就要離開回南方。我父母落實政策,他們回到原來的大學繼續教書,我是他們的獨生子,父母已經談妥先把我的戶口遷回去。父母希望我認真復習,爭取明年考上大學……”靜茹聽到這里開始默默掉淚,我說:“那是好事呀,值得高興,來師兄,預祝你金榜題名!”盧迪態度誠懇地說:“你心中的理想不也是上大學讀中文系、立志做作家嗎?靜茹不要難過,我聽科長說廠里準備保送你去省城紡校脫產學習兩年,將來回來搞工藝。這樣我們三個都能得到更大發展。我們三個能在工廠相識一場也是偌大的因緣,若有緣我們還會相見的。”

這時,對面飯桌上李副廠長的兒子李五小跑過來插嘴道:“靜茹,是不是細蠻子欺負你,把你惹哭了,我來幫你修理修理他。”李五小從我和靜茹進廠第一天就千方百計粘著靜茹,靜茹知道他在廠里胡作非為,從不給他好臉色看。有一次靜茹上夜班,李五小趁靜茹師父休病假,跑到靜茹的機臺前對她動手動腳,被靜茹用機臺上的錐子戳了一下,疼得他要死,從此不敢在靜茹面前放肆。可是他賊心未死,總在暗處伺機而動。李五小對我畏懼幾分,眼見他來招惹靜茹,我雙眼朝他一瞪:“滾一邊去,關你屁事!”李五小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看他走遠了,我對盧迪說:“我搞了三張《賣花姑娘》電影票,星期天一道去看場電影吧。”盧迪善解人意地打趣說:“好的,票錢我出我請你倆。”一個月后,盧迪被父母接回閩南一座城市,他的爺爺奶奶也被接到南方與他們一起生活。

靜茹被工廠送到省城的紡織大學進修,我被調到廠部人事科,后來被港北縣總工會借調去了宣講隊。

同姓不同名

我們回到原籍——蘇北古城方圓縣。父親調進縣公安局主持工作,他工作很忙,有時為了偵破一起案件,整月不回家。西寧公社出了一起失蹤案,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失蹤三年沒有破案,組織決定由我父親負責偵破西寧公社這起案件。父親肩負重任,率領五名具有刑偵偵破經驗的公安干警奔赴西寧公社。

一行人各自帶了一個軍用水壺,每人背著一個黃色的軍用挎包,帶上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以縣棉麻公司工作人員的身份,下鄉調查棉花生長情況為名義去西寧公社。他們每人騎一輛永久牌二八大扛自行車,滿懷必勝的信心到西寧公社偵破案件去了。

我在一家地方國營工廠上班,生活按部就班向前推進。一天早晨,我與往常一樣扎著粗粗的馬尾辮,騎著哥哥剛剛下放給我的鳳凰二六自行車上班,哪知到了工廠,同事們一個個用鄙視的目光掃著我和我的自行車。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用眼神向一個平日相處不錯的同事求援,她用食指向一棵大青籬球指了指,我連忙跑過去。在青籬球背面,她低聲說:“師父聽門衛說,你爸爸犯事了,偷了人家的自行車……”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怎么可能!父親怎么可能偷人家自行車?我突然明白那些用不正常的目光瞧我的含義了,無論如何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懷疑,猛地站起來吼道:“誰在造謠?我去扇他耳光!”

走進班組,大伙兒各忙各的,都在回避和我說話。忽然,一種鉆心的痛向我襲來。我們這個班組是車間的后道工序,沒有太多技術含量,只要拿個小刀片,把生產好的成品上的毛刺部分刮一刮,我還沉浸在父親偷自行車的莫須有中,干活心不在焉,手中的刀片“滋”的一聲,把左手食指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我的手指流血止不住,坐在身旁的同事見狀嚇得一聲尖叫。我師父本來對我緊繃著的臉放松下來,她帶著同情的語氣對我說:“這么不小心?也不知道進廠時安全生產知識學到哪兒去了!快去醫院包扎一下。今天就不要來上班了,我去醫務室幫你批假條。”我去人民醫院打了破傷風的針,傷口縫了兩針,十指連心,疼得我想哭。

我暈頭暈腦地騎著鳳凰二六自行車回到公安局宿舍,往床上一躺,止不住的淚水把枕頭弄濕一大片。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忽然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原來父親回來了。父親高大威嚴,16歲參加革命的他,怎么會做出……

“丫頭,今天怎么在家睡懶覺?沒去上班?”父親和藹地問我。我盯著父親的臉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父親有任何問題,他被我的眼神看得不耐煩,問我:“怎么啦?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嗎?”我欲言又止。父親有點兒生氣地說:“心里有什么話,直接說,別吞吞吐吐!”我鼓起勇氣對父親說:“爸,我們廠里有人說您……”正在這時,門衛老張頭在我家門外高聲喊起來:“赫局長,大門口有個人說您港北老同事找您,是讓他進還是不讓?”父親答:“讓他進。”

進來的人叫程默,十年前,程默是父親單位的現金會計,因為貪污和破壞軍婚,觸犯了國家法律,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他一直對我父親懷恨在心,刑滿釋放后又與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今天程默來我家還帶了好幾個社會混混兒,眨眼工夫,我家不到15平方米的宿舍站滿人。

父親平靜而嚴肅地問程默:“老程,找我有什么事情。”

“老赫,聽說你們公安局出了件丟人現眼的事,有個姓赫的局長,偷了人家一輛鳳凰二六的自行車,是不是門口停著的這輛?”程默一臉壞笑地環顧了身后的啰啰,他們最后也斜著眼上下打量起我父親:“看樣子,你這身皮也穿不了幾天啦!哈哈……”

聽程默公然侮辱父親,我恨不得上去給他一記耳光,父親制止了我的沖動。父親嚴肅地對程默說:“老程,請你說話注意分寸!更不可以聚眾鬧事。這里是國家法律機關,不容你放肆!”父親的話具有極強震懾力,跟在程默后面的那幾個小混混,轉頭對程默說:“麻子,這話我們沒聽說,是聽你說的。這種事我們以后不參加。壞茄,我們走。”跟程默一起來的混混悉數走光,程默怔住了。

這時,公安局院子里的高音喇叭里傳出:“全體公安干警請注意,現在廣播一個重要通知:經局黨委認真研究,暫停赫某某同志目前在局里的工作。”赫某某,并不是我父親的名字。程默聽了廣播以后,雙腳像被釘在那兒,臉色通紅,一臉尷尬。我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原來是同姓不同名鬧出的烏龍!

父親走到程默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嚇得跳起來,父親說:“老程,你我曾經共事多年,我知道你犯事后一直記恨我。看樣子,你勞改八年,思想并沒有改造好。你今天這種行為太魯莽,極其不妥,你要搞清事實真相!”

聽到此處,程默雙腿一軟跪在我父親面前。他開始向我父親道歉:“赫局長,我混蛋,我該死。您一直把我當人看,我在勞改農場時,您還給我兒子交學費……我不是個人啊!”程默聲淚俱下,越說頭越低。

我心想,程默變臉太快了,這是個演員嗎?父親平靜嚴厲地對他說:“老程,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程默連聲說:“好,赫局長!我回去寫一份檢討給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啊。”程默訕訕地走了。

程默走后,父親才坐下來休息。我注意到父親的疲憊,轉身拿出父親平時用慣的搪瓷杯,倒了半杯白開水,再兌了媽媽早上放在桌子上的涼開水,父親一飲而盡。我在端水杯時,父親發現了我包扎的手,關切地問道:“怎么回事?手弄傷了?”我平生第一次對父親撒了謊,說自己削蘋果不小心把手上削去一塊皮。接著,我興奮地問父親怎么回家了?父親說:“完成任務了!”

我高興極了,原來父親和其他五位公安干警,經過艱苦卓絕地努力,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破獲了西寧公社莊稼漢失蹤案,還當地百姓一片安寧的生活環境。

心中的疑慮解除,父親又完成任務勝利歸來,我的手指都不覺得疼了。當天下午我就正常上班去。腳踏鳳凰二六自行車,嘴里哼著“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仿佛要飛起來。

無心插柳

有一天上班時間,我們正在干活,師父突然從廠部帶來一個小伙子。小伙兒個兒很高、眼睛不大。他進了我們組,眼睛就像機關槍一樣,把我們組的姑娘們來來回回掃了一遍又一遍。我一抬頭,正好與他異樣的目光相撞。我感到別扭,立刻低下頭,感到無數只螞蟻在咬我,臉變得通紅,心中很惱火。師父見狀哈哈大笑,那笑聲有點兒突兀有點兒刺耳。師父叫大高個兒走,邊走邊說這事包在她身上。我眼睛的余光瞥到大高個兒一步三回頭地看我。我繼續干著手中的活兒,這時,大芳對我做個手勢,我響應了她,我倆走出車間到車棚。大家上班時,車棚一般沒人。大芳跟我說:“看樣子那個大高個兒相中你了。你可能不知道,他是王副廠長的大兒子,剛從部隊轉業。要是攀上這門親,你很快就能跳龍門了,把你調進科室只是一句話的事情。”我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怎么和她說,只簡單回了她一句:“庸俗,無聊!”大芳有些了解我的個性,她說:“你整天看那些不當飯吃、不抵錢用的破書有什么用?人還是現實點兒好!不跟你說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果然下班前,師父叫我留下,說要跟我聊聊,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找借口:“師父,我要回家洗衣服,一大盆衣服漚在那兒,要趕緊洗了晾起來。”師父知道我的脾氣,沒有硬留我。大芳在那兒磨蹭,我知道她對大高個兒心存好感,我迅速離開車間,到廠門口,與大高個兒差點撞上,他“咦”了一聲,正準備與我搭訕,我飛速跨上自行車出了廠門。

但我不是回家洗衣服,而是回家看書。正如孫大芳所說我是個書癡。那時,我月工資不足20元,交10元給母親作我的伙食費,其余的錢統統用在買書上。新華書店的老周與我特別熟,只要書店來了新書他總是第一時間告訴我,或者為我把書預留著。一本世界名著即使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因為好書難得到我們小縣城。今天我等了半年哈代的《苔絲》終于到手,是老周硬留著才買到的。哥哥訂的文學期刊《人民文學》《小說月報》我幾乎都要翻爛。我看書沒有人為我開書單,像是一個不挑食的孩子。聽哥哥講哈代的書好看,最有名的就是《苔絲》。他從朋友那里借回《苔絲》,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結尾,人家就把書要回去了。今天我著急回家看《苔絲》。

孫大芳穿著比較時髦,特別務實,她在車間處事八面玲瓏;家務活兒樣樣精,下班后她鉤衣服賺錢。她還寫得一手好字,車間的黑板報內容出自我手,板書出自她手。無憂無慮看自己喜歡的書,我會開心快樂忘乎所以;大芳通過自己的勤儉節約,起早貪黑多鉤一件衣服,為自己多置辦一件衣服也會很開心很滿足。

大芳相中大高個兒,她找師父說了心里話。師父是大家的師父,她明白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我無意,大芳有心,那她還不如就撮合高個兒和大芳。孫大芳這丫頭也不錯,娶回去實惠。當大高個兒又出現在我們組時,師父正在琢磨此事。

“姑媽。”大高個兒猛地大聲喊她,師父嚇了一跳,趕忙答應并目視大芳,我則躲到外人不易察覺的角落里,大芳大大方方迎上去:“您來了?快坐。”孫大芳的過度熱情,差點兒把大高個兒嚇跑。師父發現自己的侄兒有點怵大芳,立即派孫大芳去工廠東邊的水果攤上買水果。大芳走后,大高個兒伸頭探頸,我知道他在找我。只聽他對我師父說:“姑媽,我在廠門口看到她了,正想喊住她,她卻好像沒有看到我似的騎著車,飛一樣出了工廠,唉。”我師父對她侄子說:“不要吊死一棵樹上,大芳這姑娘更適合居家過日子,娶個女人不是擺盆花看的,大芳勤勞、懂事、待人接物靈活,聽姑媽的錯不了。”這太突然了,姑媽介紹的姑娘換人了?大高個兒腦筋還沒轉彎,不樂意地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就喜歡那樣的姑娘,氣質好!”孫大芳買水果回來走到門口正好聽到這句話,她清楚大高個兒這句話里的姑娘是指我而非她孫大芳,她微微一笑,進來放下水果。師父支開大芳對侄子悄悄說:“小孫務實。聽話,和小孫相處相處,姑媽不會害你。”大高個兒勉強點點頭。

我師父是個主意大的人,孫大芳走進班組,她當孫大芳的面對他侄子說:“建侯,聽說電影院正在放《唐伯虎點秋香》,你去弄幾張票,我們帶小孫一起去看。”“好的吧。”大高個兒無精打采地答應著,吃了半個蘋果借口找人弄電影票走了。師父和孫大芳隨后也回家,師徒二人聊了一路,師父對大芳說:“我知道建侯相中的是她不是你。老話兒說,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層紙。你到東門線廠找熟人弄些馬海毛結條大圍巾,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時你送給建侯。師父只能幫到你這兒,接下來全靠你自個兒的功夫了。”孫大芳完全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師父,我也給您結條馬海毛的圍巾,師父對大芳最好!我孫大芳絕不辜負師父。”我師父開心地笑了:“你這小嘴兒像抹了蜜一樣會哄人,師父盡量撮合你們。”

周六晚上,我師父、大高個兒和孫大芳三人一起走進電影院,孫大芳遞給師父兩條結好的圍巾,駝色給建侯,湖綠色給師父。師父接過圍巾把駝色的遞給建侯,回頭笑著對大芳說:“大芳,你晚上不睡覺呀?這么快結了兩條圍巾!”大芳望著建侯抿嘴一笑,建侯看著孫大芳有些局促。今晚的孫大芳非常美,她用一條碎花小手帕把馬尾巴辮子高高扎起,臉上涂了一層馨香的鵝蛋粉,又香又白。電影進行到半場,師父對她表侄說:“姑媽臨時想起家中有事我先走了。散場后你要送小孫回家,免得人家父母擔心。”大高個兒點點頭答應了。《唐伯虎點秋香》是香港喜劇電影,觀眾嗑著瓜子看電影,電影院里不時傳來陣陣笑聲。孫大芳也買了袋瓜子,大高個兒是個剛轉業的年輕人,并不習慣吃零食,孫大芳就主動嗑瓜子放到他手心,甜甜地對他說:“建侯哥負責吃瓜子,我負責嗑瓜子,這家瓜子是我們最喜歡吃的,特別好吃。”大高個兒手上裝滿了瓜子仁,手心都出汗了。他偶爾也會放幾個瓜子仁進嘴里,更多瓜子仁還揣在手里。

燈亮了,散場了,大芳為了讓眼前這個她心儀的小伙子多看她幾眼,她今晚特別打扮了一番。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她想攙他的手,那個叫建侯的小伙子卻局促著沒有反應。此時,迎面有一個二流子猛地沖上來拉住大芳的辮子,醉醺醺的,嘴巴幾乎要貼到她臉上,流里流氣地說:“那個呆瓜不識貨,讓哥哥我來親親你……”面對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大芳嚇得臉色蒼白,驚呼起來:“建侯哥救我!”剛剛脫下軍裝的建侯,一個箭步沖上去,給那二流子重重一拳,閃電一樣把孫大芳往懷中一拉,當流著鼻血的二流子回過神來時,建侯已帶著孫大芳拐進電影院后的小巷里。二流子是西門的一個痞子,并不是建侯的對手,他捂著鼻子說著下流話走了。二流子的出現,讓建侯心中忽地升起一種責任感:我要對孫大芳負責,把她安全送回家,否則對不起剛剛脫下的穿了六年的軍裝。大高個兒曾在武警部隊服役,他身藏一手好功夫,在部隊立過兩次三等功,轉業回到家鄉,被安排在公安局武警中隊工作。孫大芳緊緊拽著建侯的手臂,建侯再沒有拒絕。兩人漸漸閑聊起來,大芳知道建侯從武警部隊轉業,就說她三叔在武警某部隊做團長。建侯很驚訝,問:“他叫什么名字?”孫大芳說:“我三叔叫孫偉強。”建侯又問:“他是浙江人呀?這怎么講?”孫大芳答:“我父親是過繼給江蘇老本家二爺爺家的。去年三叔還來過我們家。三叔說出公差順路來看看我們,我父親問他怎么出差來蘇北時,三叔說他帶的一個兵在執行任務時,與歹徒搏斗,腦部受了重傷,昏迷十天了還沒有醒過來,怕他挺不過去,部隊首長派他來接那個兵的父母,去見可能是最后一面……”聽到這里建侯心中產生巨大的感動,那個兵就是他,他在團長走后的第二天蘇醒過來……現在他除了下雨天頭疼以外,并沒有落下其他病根,那次搶救時還是團長為他輸的血,如今他的身體里還流淌著團長的血呢。因為那次傷,母親敦促他早點轉業,他的老首長孫偉強還想留他在部隊干,不是媽媽催得急,他還真想在部隊干下去……“建侯哥,您可以在我上中夜班時接我嗎?”建侯不假思索答應了。

建侯回家時走得不快,他想起很多部隊上的事情,想起對他最好的老團長,轉業那天,老團長緊緊摟住他,聲音哽咽地對他說:“你人雖然回去了,但是別忘記你的身體里永遠駐著武警的警魂!到了地方上要服從組織安排,給我好好干!”建侯在戰友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含著熱淚離開軍營。有時,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巧,他回來后,工作很快落實好了,等公安武警中隊通知上班,已經休息一些日子了,他母親怕他悶,就找到我師父為他張羅一個姑娘,他一眼就瞄上了我,不過他是剃頭刀子一頭熱。大芳是很現實的女孩兒,她家姊妹多家里困難,她是老大,對生活沒有幻想,就想找個好婆家,把自己早點嫁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建侯與孫大芳看了那場電影后,兩人漸漸熱乎起來。半年后,兩人結婚,婚禮在我們工廠的大食堂舉辦,簡單熱鬧。結婚前,大芳來我家希望我把那件紅色貓爾登尼的大衣借給她結婚時穿,我慷慨地對她說:“送給你!祝你們兩人幸福美滿!”大芳很感動,一份人情紅包只有6元,一件呢大衣得40多元呢,她緊緊抱住我說:“這份情,大芳永遠記得。以后用到我的地方盡管說!”大芳婚后三個月調進廠長辦公室,一年后生了兒子,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我去縣工會夜校上課了,學的中文科目有我喜歡的《現代文學》和《古文觀止》。

表舅陳晉生

認識表舅陳晉生,是從外婆家掛在墻上的一鏡框照片開始的。小時候外婆常常將我抱在手上,指著家中唯一的玻璃鏡框中眾多照片讓我辨認,居中位置是一張五寸二人合照,照片中的人是我表舅陳晉生、舅母冒淑芳。

舅舅是母親的表弟,他比母親小3歲,他們表姐弟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后來,母親婚后和父親一道去港北謀生,由于種種原因,很多年我們與表舅失去聯系。外婆辭世前,十分掛念晉生表舅,記得外婆清醒時,她望著墻上模糊的鏡框,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光華你要記住,晉生舅舅在天京,在京大教書。”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把晉生舅舅淡忘了,直到2004年我女兒小學畢業。這個假期,我決定帶女兒去天京看望晉生舅舅。臨行前,我與舅舅通了電話,我分明感受到他的普通話里夾雜著鄉音,鄉音一下子拉近我與舅舅之間的距離,我渴望早點兒見到熟悉又陌生的舅舅。

當我敲開舅舅的家門時,迎接我的是一位微微發福的長者,和我記憶中照片上的青年有些不同。舅舅儒雅而溫和地問我:“你是光華嗎?”頓時我感到心中很溫暖:“舅舅,我是光華。”進屋后,舅母從廚房端出一盤切好的水果款待我們。兩位老人變化比較大,不過我還是從他們的表情里,找到某種熟悉的神情。當我把個人散文集《青青的印記》交到他手上時,他瞇起眼睛笑著說:“原來光華還是一位青年女作家。”我們快要離開時,舅舅從他的書房拿了兩本發黃的小書給我女兒,一本是《高等數學公式》,一本是《英語辭典》。舅舅另外拿出一份北京大學校報遞給我說:“報紙帶回去給你母親。”

第二天,我帶女兒又來到京大宿舍樓,舅舅、舅母依然很熱情,舅舅對我說:“光華,我粗略地看了你的書,書中有不少好文章。我想問你,除了散文,你還喜歡哪種文學體裁?你想在文學哪種體裁上發展呢?有沒有主攻方向?”我回答舅舅,想在長篇小說上下些功夫。舅舅鼓勵我說:“那就多讀中外名著中的長篇,特別是你有興趣的對你創作有啟發的書要精讀……”與舅舅的交流讓我感到心情愉悅,如沐春風。

中午,舅舅請我們吃飯。午飯后,舅舅興致勃勃地陪我和女兒來到京大,來到翠湖、京大圖書館、京大博物館、水光塔等景點,聲情并茂地給我們講述了京大的歷史,聽得出舅舅對京大有著難以割舍的深情。那天,我和女兒離開京大時,已到傍晚,與舅舅告別,我再三邀請他和舅母常回家鄉走走,舅舅感慨地說:“我們這一代人都年逾古稀了,明年我若回方圓,一定去看望龍鎖(我母親的乳名)姐姐!”

第二年仲春,舅舅與舅母果然回來了。他們在姨娘、姨父的陪同下,來到我父母那里。舅舅見到我母親后脫口而出:“龍鎖姐姐!”我發現舅舅與我母親的眼里都有些濕潤,幾十年來他們姐弟之間的陌生感一下子沒有了,舅舅是個很率真的老人,這時,他又轉身對我說:“光華,你母親年輕時很好看呢,現在我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了。”這時,父親走過來。我介紹道:“舅舅,這是我父親,他在市委政法委退休了。”父親溫和地遞了一只裝滿茶水的杯子給舅舅說:“陳教授請喝茶。”舅舅接過茶杯,打量起我父親。父親接著說:“陳教授,您是方圓的驕子啊!”

舅舅、舅母回天京了。一天傍晚,我回去看父母,發現父親戴著老花鏡正在看報紙,手中還拿了一支筆在做筆記,我走近一看發現父親正在看舅舅讓我帶回來的報紙,我說:“我舅舅厲害吧!”父親認真地看著我說:“那可不是一般的厲害,是相當地厲害”。母親走過來對我說:“你們在說什么?嗓門那么大。”我對母親說:“媽,哦不,龍鎖兒媽媽,那張報紙你看沒看呢?”媽媽笑著對我說:“死丫頭沒大沒小的。那報紙你們看了就行了,晉生是我表弟我咋能不了解他。”父親指著報紙上的照片,那是舅舅在第二屆國際環境地球化學與健康大會上發言的留影,對我說:“光華,你晉生舅舅是國家了不起的環保方面專家,他是我國第一個地學環保專業的創建人之一和長期主持人,是我國最早從事環保研究取得卓著成就的學者,了不起啊!”

從父母那兒回家的路上,我的腦海里出現一幅畫面:一位中等個頭、眉清目秀的方圓青年,邁著篤定自信的步伐,在親人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了路途遙遠的火車……

舅舅畢業于江北省太金中學,1953年,風華正茂的舅舅從天京大學地質地理系畢業。畢業后分配在天京大學任教,教學研究一肩挑。60年代研制成功適于農村使用的飲水除氟方法受到周恩來總理贊許。70年代在京大創建全國第一個地學環保專業。1984年,舅舅作為國家派出的第一批赴美學者去學習深造,學成歸國后,他一直在地理科學、地球化學與新興環境科學的交叉領域內從事教學與研究,他對我國的土壤元素分布、重金屬在環境中的行為和影響、陸地水質演化和水體沉積物的物理與化學性質等領域進行了深入研究……

在姨娘家,我跟舅舅聊起長江,聊起黃河,以及兩條大河的水質。舅舅說:“你們知道我心里長江黃河的重量嗎?特別是我乘飛機時,我看到的長江和黃河就是兩條巨龍,一條青龍叫長江,一條金龍叫黃河,多么壯觀啊!張明敏唱:‘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每當我聽到這首歌時,我就會心潮澎湃,激起我窮盡畢生之力去呵護祖國大好河山的情愫,我們的兩條母親河!千百萬年來恩澤著我們的中華民族啊!現在隨著物質文明的不斷升級,兩條巨龍卻在痛苦地呻吟!你們聽到了嗎?”舅舅喝了一口水繼續緩緩說道:“放眼全球,我們生存的環境正在變得越來越差,人們根本沒有意識到,更不知道如何去做。我是一個有點知識的地球‘清潔工’,幾十年來我和我的學生們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長江黃河流域是我研究的重要區域,我首次計算了我國河流顆粒物的平均組成,并在加入中國資料的情況下,重估了全球河流顆粒物的平均組成;現在我在進行我國河流水質變化研究,用大量翔實的資料,揭示近30年來長江水質的酸化趨勢,我在《中國工程科學》創刊號上發表《長江水質的酸化趨勢與黃河水質的濃化趨勢及原因分析》,文章不但引起同行學者的熱議,而且引起國家有關部門的關注。大自然在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敲響警鐘!人類必須善待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不能隨意污染它破壞它……”

舅舅和他的研究組的同事們曾為《中國土壤環境質量標準》和我國《綠色食品土壤環境質量標準》的制定提供了大量的科學基礎。舅舅長期參與研究的“持久性污染物的環境界面化學與控制技術原理研究”科研項目獲2002年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

我與舅舅面對面交流,就是與一位睿智而又具有憂患意識的、國際著名的環境科學專家交流,我深深感到舅舅博大的心靈,他深深地熱愛著這顆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藍色星球,他用一輩子心血無怨無悔、執著地做著一件事,那就是地球“清潔工”。

今年92歲的舅舅在加拿大安度晚年,也許,他再也不能回到故鄉,但是,我深知,舅舅的心里,永遠裝著故鄉的土、故鄉的水、故鄉的云和故鄉的親人。

表叔成祥

我們一家從港北回到方圓縣以后,外公外婆別提有多高興。有一天外婆對我說:“去你表叔家看看吧,他家現在日子過好了,老兩口白白胖胖的,聽說你那個當年賣紅薯的女同學現在出息大了,每年匯錢給他們,那孩子是報當年她落難時他們幫襯她的恩。”那天下午我買了幾樣點心去表叔成祥家。哪知他們搬了家,他們搬到后街一個單門獨戶的四合廂房子了。我去他家敲門,表叔的大嗓門問:“哪個呀?”門打開表叔見到我愣了一下,還是表嬸眼尖,她一下子就喊出我的小名。二老把我讓進院子。院子很整潔,在院子中央東西搭了幾級臺階,養著不少于一百盆的寶石花。這種花并不值錢,但它極易成活,生命力頑強。表叔發現我欣賞他的花兒,很高興。

到屋里,表叔捧出一本厚厚的相冊對我說:“丫頭,還記得劉麗娜嗎?她現在在香港生活。香港大學畢業后做什么總裁了,出息了!出息了!”我翻著相冊,照片中劉麗娜活力、青春、靚麗、時尚。表叔說現在他們住的房子,也是劉麗娜出錢為他們買的。當年他們不肯接受這份重禮,劉麗娜就跪在他們面前不肯起來。

晚上我躺在床上,產生一種奇妙的聯想:生命力極強的寶石花兒像極了表叔表嬸,表叔表嬸他們其實都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個體!這種生命經歷了人生的磨難后,綻放出生命絢麗的光芒。

2021年的春天,我遇到一位當代影響力比較大的作家,他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給我,他贈書給我的同時還贈我一句話:“寫作是我們的道場。”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對這句話深有同感。

作者簡介:

朱廣英,筆名瀟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在《雨花》《揚子江詩刊》《莽原》《時代報告》《翠苑》《金山》《三角洲》等報刊雜志,出版個人散文集《青青的印記》長篇小說《灑滿星輝的秋天》。2018年出版《朱廣英作品選》一套三本圖書(《灑滿星輝的秋天》《水邊佳麗》《心靈獨白》)。獲南通市“五個一工程”重點扶持項目;獲各級政府“文藝創作獎”“優秀作品獎”等獎項,現為江蘇省定點深入生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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