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城里人都說山里涼快。那家灣的人卻說天熱得出奇。
大隊部里有架很大的風扇,村民擠在里邊,任憑它鼓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可人們還是瞇起眼睛,直視著臺前的演講人。
屋外站著一人,太陽毒辣,地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用草帽半遮光半扇著風,嘴巴干張著,顯出緊張。他既不進屋聽講,又不肯離去,如一棵老樹樁子,死死定在那里。
二
村長要換人。
演講者是青年后生那疤拉。
門外人是老村長李東風。
李東風終于忍不住了,他沖進屋里,揮著手說:村里誰當村長都可以,就那疤拉不行。他一個地主羔子,又是個刑事犯,難道要壞人當家嗎?
村人哈哈大笑。
李東風翻起舊賬,說那疤拉打小就打孩子罵老師,還在四鄰八舍偷雞摸狗。他頭上那疤拉咋來的,還不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被人家一鐵鍬拍的!
李東風認定那疤拉用錢疏通了關系,才提前釋放出來了。他回來就是那家灣的災難。
有人低聲說,李東風在砸場子嘍。
那疤拉恨死這個老頭了,跨前一步,與李東風罵上了。
“你當支書都干了啥,村里的人都讓餓死了……”
“放屁,村里啥時候餓死人了,那是跟你一樣的人偷了隊里的麥子,蒸了一筐饃撐死的?!?/p>
“改革多少年了,那家灣咋樣啊,哪有一點兒變化?”
“咋沒變化呀,地主羔子都當村長了,擱到過去,早挨槍子了……”
那疤拉不理他了。
“我剛在大會上承諾了,三年之內,我讓村里人均收入千元?!?/p>
“吹牛逼,我給恁爺扛活兒一輩子,他說給我蓋間瓦房呢,我一輩子也沒住上!”
“你別在這里倚老賣老,我現在是竟選演講,你不聽你走!”
村民們勸李東風:“你老了,你讓他干唄,他有闖勁,萬一弄好了呢?”
村民有期盼,那疤拉占了上風,李東風脖子都氣歪了。
“……我老了咋了,我18歲入黨,參加過土改,建人民公社。嫌我沒文化嗎?我進過掃盲班,去過地區黨校學習。那家灣是全公社先進典型,我閉著眼就能斗過你這小崽子。”
村民們不忍看這無聊的爭論,叭答叭答抽旱煙,屋里幾乎被煙熏得看不見人。
鄉干部宣布開始計票。
李東風收起話頭,躬腰擠到臺上說:“我反對,我堅決反對?!睕]有人理會李東風,他拉不住村民的手,那疤拉幾乎全票通過。
人們散了,嘻嘻哈哈的,一起涌出場子。
李東風攔住走在后邊幾人。
“你們上當了,那疤拉是走私犯,公安局馬上會把他抓走了?!?/p>
“咦,你這是哪兒的消息?。克卧鄄还埽阜ㄊ撬氖?,他能擺事出來,那就是他的本事,只要他能給咱掙錢,咱就認他。”許多村民停下腳步,笑著打趣。
村民們說得有理,老村長理兒不夠。
有人調侃:“老村長,公安局啥時候來抓人???”李東風氣呼呼地說:“馬上來,你們走著瞧!”
村民們笑了,煙袋鍋朝腳板上磕著,走了。
三
李東風的話不假。那疤拉確是地主羔子,也確實在廣東蹲過班房??山穹俏舯龋思沂且洛\還鄉了。
那疤拉是開著桑塔納回來的。老實說,那疤拉是因獄友而發財的。人家不知道搗騰啥,反正是手里有了錢。那疤拉要跟人家干,人家答應可以投點資,就是要他在山里搞綠色食品。
那疤拉上任頭件事就是要搞個散養雞場,采取村民集資的辦法,每人立下合同,投資與利潤掛鉤。那疤拉立下字據,若一年不見分紅,就自己扒房賣地還賬。
那家灣是條溝槽子,底凹兩側山高,一道天然的圈子場,兩頭籬笆一圈,就成了個場子。那疤拉算過一筆賬,散養雞吃蟲子,吃野草,成長慢,但它是原生態,價錢出的高,一只頂幾只,錢還是能掙得來。當然,事既然搞了,就不能只限于搞雞場,還可以搞野生養殖場,這山里不長糧食,可野生的東西長得多。那疤拉咨詢了專家,除了過去有的蘑菇、野蔥、薺薺菜、馬齒莧、娃娃拳等外,又把珍珠花菜、山韭菜、葛花等多種野菜引進小村來。那疤拉聽說這些野菜有較高的保健和藥用價值,有些地方種植了它們,都出口歐美國家了。
那疤拉設想的好,那雞也爭氣,半年過去,有錢入賬了。
這天,那疤拉早早站在村中央,兩腿站成八字,他從斜挎的黑色皮包里掏出紅包,一個個遞給村民們。大家都不說話,那疤拉也不說,不是不說,而是信封上說了,那是印上的字:感謝村民們的關愛,為鄉村致富共同努力。
“村民們,今天這只是小錢,咱不能滿足,現在又有個新項目,它也是雞,但品種不一樣,利潤也不一樣。我算過了,一只雞從出生到死亡,它的成本是8塊,利潤是80塊,這是很合算的。這不是普通雞,而是一種你們不知道的雞,大家猜猜是什么雞?”村民們有的說是蘆花雞,有的說是澳洲雞。那疤拉說:“猜對了,它是一種洋雞,那叫珍珠雞?!?/p>
村民們躁動:“這雞到底咋樣呀?說說唄?”
那疤拉的眼睛斜著,他看了眼村民,又尋找著李東風,他必須找到李東風,讓他看看。李東風傻傻地站在那里,他本來是要看那疤拉的笑話,不料人家發了錢,還被這珍珠雞迷住了。沒有人理他,仿佛老村長已不存在了。
那疤拉不僅要搞珍珠雞,還要在村里辦雞肉罐頭廠。那疤拉明說了,辦雞肉罐頭廠要占生產隊場地,而哪里有地呢?村人都明白,只有原大隊部有塊場地,可那塊地被有些人占著,人家資格老,大家都惹不起呀。
李東風嗅出了味道,村民們吧嗒著嘴不說話。
那疤拉的挑戰開始了。
李東風跳腳了?!稗k龜孫的罐頭廠,你那點兒黑心懵不了我,你要賣土地,肥自己的腰包,這誰不知道?”
村民們不表態,凡掙錢的事,他們沒意見,大隊部已跟他們沒關系了,也沒那么深的感情。那疤拉一說,許多人的眼光直投向李東風。
李東風沒詞了,他心里沒底呀。
終于有人說了:“大隊部那塊場地,閑著也沒用,現在講效益,該扒就扒吧?!?/p>
李東風人剛蹲在地上,又蹭一下站了起來。
李東風的家在大隊部,那是歷史形成的。當年,村里有幾家五保戶沒房,李東風的老婆難產去世,就騰出兩間房讓人住了。李東風整天沒日沒夜地工作,人就住在了大隊部,這也算是無私奉獻了。現在,有人說李東風占用大隊部的資源,這話傷人,李東風的眼睛都要冒出火了。
李東風蹦起很高說:“要占房子休想!”
李東風沒理由說房子,只能指著那疤拉換話題:“老干部補助的錢為啥不給我?”
“再告訴你,現在村里沒錢?!?/p>
“你沒錢,剛才還發錢呢?”
“這是養雞的集資款,你又沒集資!”
“你就是迫害老干部,你就是貪污犯!”
那疤拉撥開李東風的手:“你好好學學文件吧,老干部補助的事文件上說得明白,有就發,沒有不發?!?/p>
李東風急了:“黨的政策你都敢抗拒?黨的文件你都敢篡改!” 原來,鄉里半年前下了文件,給土改干部每年補助1200元錢,那疤拉當上村長后一分沒給。前幾次李東風去要錢,那疤拉說沒有見過文件。李東風復制了文件給他,那疤拉干脆說沒錢。那疤拉點上一支煙,接著甩鍋:“你問問村民,大家的集資款給你中不中?”李東風看看村民,村民們都扭過眼,一起說:一筆說一筆,各是各的錢,集資錢跟老干部沒關系。
一老一少,兩個藥桶又點著了。
雙方離得很近,吐沫星子都噴濺到對方臉上。
那疤拉擦了臉上的吐沫星,用力推了李東風,李東風腳跟沒站穩,仰面跌坐在地上。
四
李東風跌了一跤,不輕不重,卻在屋里動彈不得了。
晚上,村墻上貼了告示:
即日起村里魚塘承包租憑到期,有意競爭者,可即時報名。落款村委會。
李東風知道,那疤拉玩陰了,村委會章子攥在人家手里,他李東風已不是當家人了。這魚塘李東風已承包三年,眼看時間到期,他沒想到那疤拉狠心要收它。他氣得渾身發抖,可他站不起來。
那疤拉通知發出,很快有人報名了,有人出5000元承包,有人6000元,更有人出到8000元。告示寫明截至月底,新承包人腳打屁跟,馬上就要上崗了。
那疤拉眼瞅著等看笑話,既然李東風裝迷糊,那就讓村民去哄他吧。村民也不傻,說這是村干部之間的事,我們不管。那疤拉一狠心,那就讓老天伺候他吧。
夜晚,天下起了瓢潑大雨,下了一夜,把村里都澆成了水澤,有屋漏雨了,有土墻沖倒,老樹也倒下幾棵,一道黑影在魚塘閃了一下。
李東風的魚塘沒了。魚白花花全翻肚了。李東風拄著木杖去了現場。他不相信天災,憑著多年的經驗,他翻看著一條條翻肚的魚身,料定有人投毒了。
李東風拄上手杖跌跌撞撞地找到那疤拉。
“你賠我魚,你放的毒藥!”
那疤拉邊退邊用手擋戳來的手杖。
李東風用頭朝那疤拉懷里拱,接著向村人喊:“他不要我活,我就死給他看,大家給我做個證明??!”
那疤拉也對著喊:“你就是壞人,你就是無賴,你害了俺家多少人,你不得好死!”
那疤拉的話說深了,這話勾起了村民的記憶,人們不想扯很遠的東西,一些往事讓人尷尬。村里的人走了,這種事,不好站隊評說。
李東風真不活了,一頭朝那疤拉撞去。那疤拉身子一閃,抱上李東風的頭,用力朝前甩去。李東風心強力不強,沒任何抵抗力,一頭栽到路溝里。
五
李東風兩次摔倒后,只剩下信念支撐著了。他斗不過那疤拉,只有告狀一條路了。
天很熱,崎嶇的山道,李東風頭上扣個草帽,身上斜挎個小布包,里邊包著餅子,邊走邊啃上幾口。他在一條水溝邊用手朝臉上潑幾下降溫,又拿出草帽扇風,然后蹲在路邊抽那根旱煙桿。
那疤拉騎摩托車已到了鎮上,他答應今天來應戰。
鄉干部在大院樹下乘涼,見兩人過來,說:“新老搭配,工作不累啊,是不是要鄉里投資修路呀?”李東風說我不管這事,我是來打官司的。鄉干部就笑說老村長幽默,能把為村民請愿說成是打官司。鄉干部早知道他倆的事,只好照直說了:你是老干部,與晚輩打啥官司,他不聽你的話你揍他呀?鄉干部轉頭對那疤拉說,你這球孩子又惹老人生氣?說著就用腳去踢那疤拉的屁股。那疤拉邊退邊遞煙,說上級打下級是愛護,沒有上級的拳頭,就沒有基層的奔頭。李東風聽不懂這些,現在的干部作風都變了,嬉笑怒罵就是工作。他們那時上下級之間說話,可不是這樣子。
鄉干部說眼看晌午頭了,老村長有話簡單說。李東風開口說了三條:“我是不是土改干部,鄉里的文件在那家灣有沒有用?那疤拉在魚塘里放毒是打擊報復?那疤拉要出租村里的土地是不是犯法……”鄉干部提醒說:“你這樣吧,說來事還不少,你把它寫出來吧,我們根據事實,絕不會放過壞人?!?/p>
李東風頭暈,寫啥呢?
鄉干部看李東風頭懵,笑說,好了,好了,晌午了,讓那疤拉請客,老村長走走!李東風不去,鄉干部順勢跟上那疤拉走了。
李東風尋棵大樹根蹲下,拿出干糧就碗水吃。李東風不是沒一點兒文化,當年鄉里掃盲時認幾個字,能磕磕巴巴寫幾行,可他現在感覺到吃力。李東風見有小學生放學,便攔住一孩子道明來歷,孩子從作業本上撕一張紙,刷刷幫他寫出了大概。
下午李東風又去了鄉里。鄉干部午飯顯然喝多了,紅頭漲臉,拿著狀紙掃了一眼,錯字多,看著費勁,索性不看了,邊剔牙邊做了總結:一是身為老村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關心和尊重前輩,指定李東風繼續承包魚塘;二是那疤拉兩次推搡老人造成身心傷害,應當向老村長上門道謙;最后,村委會要落實鄉黨委文件,村里沒錢,要那疤拉自己掏,就是扒房賣磚,也要給老干部補助。
鄉干部轉頭問那疤拉:“同意?”那疤拉:“咳咳?!编l干部又轉過頭問:“老村長啊,滿意嗎?”李東風不置可否。鄉干部說其實鄉里也有保留意見,你說村干部大吃大喝,人家說是自己掏腰包的錢。你說他嫖娼你沒有當場抓住那是污告。你說村里有老干部發了錢,還有他投毒魚塘,這都是猜測證據不足,總之,憑空說人家不好?李東風哼哧幾下,急得說不出話來,“他就是個壞人,跟咱共產黨不一條心?!编l干部臉一板,“你老的意思是把他的村官給擼了,是這個意思吧?”鄉干部笑了,“老革命啊,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都是按法律辦事,村民們選出的村長,也是受法律保護的,不是咱想擼誰擼誰?”
李東風原以為滿有理的事,讓鄉干部們一說沒理了。他的頭耷拉下來,眼睛因太陽曬得通紅,此時用力眨了幾下,好像還看不清對面人。鄉干部說:“老村長,回去吧,真想不開,我給你支個招,你回去動員村民彈劾他,為黨為民除害?!崩顤|風說彈啥?干部皺眉,口氣壓重說,就是選掉那疤拉。
六
李東風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半路還歇了幾次。他要找點根據,卻想不出結果。
李東風發現包里卷煙紙沒了,就摸出了旱煙袋。
說起這抽卷煙的事,也是很難堪的事,李東風的大隊部過去有許多小紅書,那是很好的紙張,可時間久了,小紅書紙都發霉了,他不肯浪費就偷偷摸摸撕小紅書上的紙,可后來小紅書用完了,只能抽起了旱煙。李東風過去遇上問題習慣找小紅書,可現在小紅書沒有了,想到這些臉就是一紅,有點負罪感。他終于記起了小紅書上的一些話:“我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一條根本的原理?!边@一激靈,似乎啟動了腦瓜,“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毖剑顤|風通了。他想起了老班子人馬,有民兵營長狗蛋、治保主任老滿、老會計百喜,當年的三架馬車,他們人還在啊,都是當年的骨干力量呀。
李東風進村就去了狗蛋家,狗蛋現在養雞場治保,他與那疤拉合不來,兩人還吵過架,氣得在家打牌。李東風開門見山,先說了去鄉里的事,重申了鄉干部的意見,接著又說了自己主張,他要支持狗蛋當村長。李東風的話當場被狗蛋打斷了:“老村長啊,你糊涂了,那疤拉與那些鄉官是鐵哥們,說那話都是耍你呢。那疤拉人霸道,我這脾氣也賴,一山不藏二虎,我斗不過他,他現在還打匿名電話要修理我呢。”李東風罵上說:“你那狗脾氣,咋認慫了,我不信了?”狗蛋說不說了不說了,你也不用激我,我們打牌了。
李東風又去找滿倉。老滿人稱小算盤,有點自私,前陣子老干部拿補助,他活動一番后,那疤拉悄悄把錢給了他,人就閉嘴了。李東風來到滿倉家,開門見山說了想法,直接說了讓老滿當村長。滿倉打住說:“老村長啊,你和那疤拉鬧矛盾,你說有土改干部拿到補助了,說那是雙標,你咬我干啥呢?你有本事你去要?。磕悻F在讓我出頭,那不是讓我當靶子嗎,我不摻和這事。”李東風臉紅了。這時滿倉婆娘從屋里出來,邊用手扇著煙霧邊說,別抽了,看這屋子讓你們熏的,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呢!滿倉上高中的兒子也在里屋大聲說:“老村長啊,你別給俺爸說這事了啊,他現在還有腦梗,高血壓?!?/p>
李東風最后去了百喜家,此時他的腳步遲了。百喜是村里的小諸葛,當年村里事他出主意不少。改革后,老會計在縣城辦幼兒書法班,人有了錢,對村里的事早淡化了,他現在專事古書研究,沒事就練練主席詩詞,作作山水古畫。李東風心虛,推開老會計的門,半天冒出半截話來:“百喜呀,你說過去那時候好不好?”老會計說:“要我說實話,那時候日子窮啊,還是現在生活好?!崩顤|風急了說:“我們還是老黨員,我們有責任呀?”老會計閉上眼,說:“老人家是神,能鎮邪,我崇拜?!崩顤|風摸不清話頭,說百喜呀,你挑個頭,咱聯名寫上意見,就按過去的干中不?百喜明白過來,左右看看,說你說啥呢,我沒聽見,你也啥沒說,翻篇翻篇了。
路又堵死了,李東風再笨,也懂這個話音。
李東風出門,望著山頭月亮,一聲嘆息。
七
李東風的地下活動暴露了。
太陽臥西邊時,那疤拉邁著八字步走到村中央:“今晚上戲班子來唱戲,大隊部門口啊,大家早點兒回家吃飯?!贝迕駛儐?,啥戲???那疤拉氣呼呼喊:“《伍子胥》?!崩顤|風支愣起耳朵,聽清那疤拉說的戲名。李東風知道這龜孫說唱《伍子胥》的意思,那是在罵他李東風呢。
李東風與老地主家有世仇。
說來話遠,李東風的往昔卻是悲慘的。
李東風從小沒爹。他爹在抗日時給八路軍帶路讓日本人害了,他娘帶他回了老家。那家灣有戶老地主,見女子有幾分姿色,就說給了大兒子福天,新婚之夜,福天做不成那事,急得又擰又咬,最后竟然用蒜槌捅了她下身,新娘拿起木槌朝新郎臉上捅去,福天的一只眼就瞎了。福天為啥變態,就是小時候在外邊睡覺,小雞被豬咬掉了,這才落得個殘疾。此時老地主家人大怒,一家老少上陣,把新娘打個半死。新娘脾氣硬,當夜就拿剪刀割了手腕。那家只剩下二兒子福地,這福地從小機靈,會拉弦子,戲也唱得好,考去了縣劇團,可沒多久就退回來。原因簡單,老村長寫了信,說福地出身不好,剝削階級唱不出革命戲,于是福地退回到村里;這事本就算完了,可偏偏這時,隊里一頭母騾子死了,有人將生殖器里塞了木棍子,母騾子巨疼沖出村外栽死了。那家有前科,說這就是心理疾病遺傳,福地因破壞農業生產,很快抓了起來,人在號子里就神經失常了。
老地主眼看兩個兒子毀掉,一氣之下,就在梁上吊死了。后來,真正的兇手抓住了,那人確是聽了那家故事而變態的,福地雖然無罪釋放,可也算是大大不幸了。
福地瘋了,可卻生個報仇的兒子。那疤拉生下來就不安分,人忽拉拉長大了。
東風老年得子,老伴生產時大出血去世,留下棵獨苗叫小弟。小弟沒娘沒奶,天生羸弱,一副弱不禁風樣子。那疤拉與小弟同齡,他沒事就專門欺負小弟,讓小弟爬下當馬騎,還讓小弟回家偷糧給他。直到上了中學,那疤拉耍流氓,自己在莊稼地劫上女孩海霞,并且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公安局把二人抓起來。那疤拉強說是小弟把海霞搞懷孕的,小弟被公安打傻了說不出話,后經海霞指認才洗清冤枉放出來。李東風看小弟不成器,一頓腳踹,就送小弟去省城打工了。
由此,李那兩家算是結下世仇。
八
那家灣的戲開演了。
那家灣山腰有一排灰磚房,那是大隊部所在地。
舊房前有塊場地,場地有一棵線桿,近鄰有一棵老樹,老樹上有一掛鐘,線桿與老樹間用繩拉著放電影?;掖u土房已經蒼老,舊瓦上生著亂草,墻體多處坍塌,墻上有雨水沖刷后長出的草苗,墻體留下的串串黑痕。
大隊部灰頭土臉,老態龍鐘,似如李東風的現在。
李東風叼著煙鍋,佝倚在屋檐下,夕陽灑在身上,幾只蚊蠅落他腦門上,不時用手揮趕。李東風整日與劣質煙草為伴,時時嗆得大聲干咳,有時咳喘不過氣來時,臉憋得通紅,像極了斗敗猴王。
村民越來越多,李東風回到屋里。
老屋很暗,墻壁發霉,有潮蟲爬著,墻角有蛛網。
屋里沒燈,線路斷電,有人說是電線發霉了,他卻猜是那疤拉做的手腳。
李東風進屋罵著,聽不清什么,他連罵街的勁都沒了。
他覺著小村人就像是狗,那疤拉給塊骨頭就晃尾巴。
戲班子唱起來,戲聲穿過門縫,貫入耳中。李東風躺在床上,他想去趕走戲班子,可他兩次被那疤拉推倒,自己也不知道斷了兩根肋骨,它時而發出刺疼,腰直不起來了。
那家灣于豫鄂交界處,此劇《伍子胥》在民間傳唱久遠,版本很多,有豫劇,有漢曲,雜七雜八,小村地偏,藝人隨意改造,人們只要那個調子,曲子唱的悲悲切切,似乎敘說那家灣一段無法抹去的傷情史。
福地混進街頭藝人圈,人神志不清,他唱《伍子胥》并無心意,那是那疤拉為他選的曲目。
門外的戲不斷掀起高潮,當福地唱到伍子胥掘墓鞭尸三百時,弦子就如了急風暴雨,嗓門也嘶啞地變調,它夾雜著憤怒,帶著瘋狂,仿佛天怨地恨。李東風的心收得緊緊地,慢慢地挪起身子,扒上窗口往外看著。福地已是50來歲的人了,頭發凌亂,眼珠子突暴,嘴里流著哈拉子,許多人逗他。有人說,你兒子是老板呀,你就是老板爹,福地就傻傻地笑。
山坳里,四處黑洞洞地,大山遮擋了外界光,通天只見微弱星辰,李東風的小屋比外邊的天還黑。
九
李東風的最后時刻來了。
村人對《伍子胥》之戲很淡然,知道這是李那兩家的對決。
李東風不是壞人,可他嚇死了老地主,逼瘋了地主兒,這不能不讓那疤拉忌恨。那疤拉現在是村長,有權有勢,他要出氣,也屬于自然;李東風不識時務,拿著雞蛋碰石頭,屢戰屢敗,卻是自找苦吃了。有村人勸過他,說過去的事不提了,也別怨大家不跟你了,你李東風有本事,能給老百姓也整出錢,大家就還聽你的?李東風不聽這鬼話,就罵村人有奶就是娘,擱在戰爭年代都是叛徒。李東風的話難聽,現在村人都遠離他了。
其實,村人也沒錯,這些年那家灣確實變了。
當年李東風在山腰上平整的農田現在毀掉了,先后建起了小別墅、小亭子、小廟臺,還建了那家祠堂,老地主的頭像堂而皇之掛在了當央。自然,村里莊稼地也不種糧了,山溪的水都改道引到了塘池里當風景,村里辦了農家樂,休閑所,小村的夜還有了迷彩燈,甚至好多家人都喂養起了大狼狗,這就是寶貴的象征。李東風罵過街,說農民的好田都毀了,靠賣土地掙錢,那是毀了農民的生路;還有那個雞,開始是散養原生態的,可隨后說抓效益就成了棚養雞,不知放的啥飼料,一個月就長成肉雞了;還有糧食加工廠,他們在糧食上做手腳,這個劑那個粉的,自稱無公害,村人明知不說,自己都不吃,這還是農民的良心嗎?那疤拉不時向村民拱火,煽動說現在還種啥地呀,糧食賣不了幾個錢,經濟上去了,日子好了,村人手里有了錢,那才是硬道理。
李東風的話沒人聽,那是合理不合情,誰會砸自己的買賣呢。
李東風腰身疼痛難忍,覺出每個夜都太漫長了。
這天,那疤拉帶來幾個企業家,一幫人在村里轉了幾圈,最后看中了大隊部。企業家有眼光,感覺城里人時興鄉村小住,尤其城里有些大佬,想有個“小紅屋”,便有意投資建內部會所,那疤拉一拍即合。很快召開村委會,說小紅屋建好,村里婦女可以做保潔,女孩可當服務員,男人可做水電技工管理,最差的也可以當保安,屆時利益均沾,收入可觀,何樂不為呢。
村人都表態支持。
十
那疤拉來了。
大早,他來到李東風屋前,使勁晃著那扇柴門。
門外的光刺進來,刺花了床上人的眼。
李東風看不清迎面來人。
“老村長,找你商量件事?。俊?/p>
那疤拉放下一盒點心。
“老爺子,我這村長年輕,脾氣賴,都是我的錯了,咋說村干部不能動手,你明天去檢查下身體,醫療費我出,我給您賠罪了。話說了,咱兩代村長都想的是給村人辦好事,咱還得擰一股繩啊?!?/p>
李東風:“呸!呸!”
“唉呀,你老人家如不消氣,您打我幾下吧,出出氣?你說給你賠幾個錢也中?”那疤拉把頭伸給李東風。李東風一巴掌拍他頭上。說:“滾,滾,我死都不會和你一心。”那疤拉不急:“老人家,你也別氣了,你看俺家也讓你禍害得不輕呀,咱過往不咎,過去的事都翻篇,一切向前看,都為對方想想???”那疤拉說出了心底話。
“你是來報仇的,我陪上你了,你說咋弄吧!”
那疤拉說:“你不是要賠償嗎?村委會商量過了,老干部補助金還有那魚塘,都給你賠點錢,這總算滿足你了吧?”
“呸,別玩花招,我要告倒你,官司不打贏,我就死在你面前!”
“老村長,咱今天啥都不說了,我現在來是說大事,我們研究過了,你畢竟是老干部,您的生活我們得關心照顧,你這小屋已屬于危房,再也不能住了,村委會準備給你在山下蓋間新房?!?/p>
“你賣地賺錢,建黑賓館,個人發財,生活腐敗,以為我不知道,休想!”
“老人家,你別說這,這些年我當村長,住的是哪兒,我都是在家辦公,村人都看得清楚呢。村里要辦企業,村委會要有辦公地點,這賓館一樓就是大隊部,這叫紅色賓館,咋成了黑色的,你不能胡說啊?!?/p>
李東風扶墻要站起來,他摸不著拐杖,渾身抖動著。
“支書,當年你住在村委會,那是因為你是工作需要,現在城里的老干部退下來還要交房呢,你不能不講理吧?還有,報上都說了呀,城市搞拆遷,不是說誰愿意不愿意的事,只要符合大局的事,就是強制也要執行的,你難道要與全體村民作對?”
“滾滾,你的群眾都被你洗腦蒙蔽了!”
李東風氣得說不出話了。他老了,罵了幾天街,嗓子眼兒冒煙,沙啞著發不出聲,他終于摸著了門后的拐杖,舉起來朝那疤拉頭上戳去。那疤拉奪下拐杖,一把撅斷扔在門外,啥也沒說走了。
那疤拉沒指望李東風同意,他這是先禮后兵。
李東風已威風不再,他站起來只到那疤拉胸腰,他身體佝僂像個乞討者,那疤拉的大狼狗蹲在門外,吐著長長的紅舌頭,忽哧哧喘粗氣,逼得李東風退回屋來。
那疤拉走了,李東風無力地癱倚在門檻上。
十一
沒人能阻擋那疤拉。
那家灣的村委會建設加快推進著。
李東風的門前堆滿了水泥、大沙、紅磚。
場地響起了轟隆隆的推土機聲,現代化的施工速度超過了人們的想象,幾乎在一瞬間,一排平房被推倒,它們東倒西歪,很快變成一片廢墟,舊有的景物一一抹去。
李東風的房是靠西邊頭一間房。
場地只剩下最后一間房,它禿兀得像個柴窩。
李東風沒見過這陣勢,他不相信推土機敢輾壓他的小屋。
場院上空騰起著一片塵煙,時間一分一秒走著。
一周過去了,新建的樓房地基已響起沉重的夯聲。小屋的土墻壁天天被震掉下灰土,土灰從窗外吹進來,迷住李東風的眼晴,李東風被擾得成夜睡不成覺。
轉眼,一層的地基打好了。
再轉眼,二層樓上頂了。
李東風不敢出門,他怕推土機趁勢將小屋推倒。
拆房的人幾次進來,送來饃和水,說:吃吧,老村長,你不吃咋弄啊,人不能這樣啊,你兒子在城里打工見識廣,想不通就問問你兒子呀?李東風絕食兩天了,他沒了力氣,他無力地想著小弟,這個報不了仇的狗兒,若是他混出個模樣,那疤拉咋也不敢欺負他呀。拆房的人遞來手機說,老村長你給小弟打個電話吧,讓他代表家人說個話?
李東風撥通了小弟的電話,話沒有說出來,老淚就掉下來了。李東風用手背拭去淚水,顫抖著說:“弟兒啊,你爹讓那疤拉打了。”小弟聽那疤拉打了爹,半天沒有說話,小弟心底的陰影又顯出來,這個積蓄不是仇恨,而是一種恐懼,他知道那疤拉現在更強大了,他在縣里,鄉里都有人,誰也動不了他。
李東風突然聲音變大:“你個沒出息的狗兒啊,那疤拉要扒咱的房了,你不能為爹出口氣,我死不瞑目啊,嗚嗚嗚……”
李東風哭起來。
十二
就在李東風放下電話那一刻。
那家灣發生了驚天大事。
李東風門前推土機轟鳴了,他人被拖出來了,他的手死死抓住門框,可力氣太小了,被人輕松地拖到場地上。李東風躺在地上,幾次要站起來,幾次讓人按住。李東風無助地望著天,人群圍著他,都低下頭不說話。他的身體稍有蠕動,很快就會被人用力按住,他瘦弱的肩膀露出干瘦的骨架,衣衫被扯拽著七零八落。
李東風閉上眼,滿臉淚水,期待有人幫他,可村民們站得遠遠的回避著他的眼光,人們不知道該說點兒啥。眼看李東風奄奄一息,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那是幾個老年人,都是些當年跟李東風搞土改的人,他們最后的情感迸發了,一起擠上來喊:“不能這樣啊,他是個老人,不能這樣逼他!”幾個按著李東風的手松開了,可一切都遲了。
拆房的人沖進小屋,將破舊的東西扔出來,推土機怒吼著沖上去了。頃刻之間,灰老的房屋倒塌了。人們的目光一齊轉回來,但李東風已坐起來,向前爬著,吃力向前挪著,嘴里喃喃地叫著:“你們埋了我吧,把我埋了吧!”李東風爬到殘墻斷壁臥下,推土機駕駛員看不清下邊人,隨著轟的一聲,李東風消失在塵埃里。當人們沖去扒開爛磚碎瓦時,只見一個血色模糊的老人,人已沒了氣息,眼睛睜得滾圓,嘴角掛著黑紅的血漬……
李東風死了,尸體放在麥場上。
十三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月亮沒有睡著,星星眨著眼睛。
那家灣的吐著夏天最后那縷暑熱。
河塘里突然傳出河蛙急促的叫喚聲。
小弟找到李東風的墳前,哇哇放聲大哭,如孤魂野鬼泣叫。
深夜,他走進了那疤拉的院子,他沒見到那疤拉,有人指向村頭一家裁縫店,說那疤拉在寡婦家呢。小弟沖進去了,面對床上坐起的那疤拉,小弟從懷里抽出殺豬刀。那疤拉眼睛圓睜,指著他叫喊:“你反了,敢殺我?”小弟沒等他話說完,上去連捅了七刀……
山里的最后一絲暑氣退去。
裁縫店的血腥氣彌散在山谷。
公安局的人來了,工作組下來了,很快定案,此為一起民間個人恩怨刑事案件,不料村里“三駕車”和一些“老土改”人冒了泡,認為那家灣事件不是孤立的個人恩怨事件,反映了現代人際關系的尖銳性復雜性,也反映了村官以權謀私侵吞變賣土地,以及村企業弄虛作假欺民坑人的惡劣,指出它是農村改革發展方向問題。
縣里作難了,這事若細推,就復雜;若不究,民情很難撫平??h里不想否定自己,更不想引火燒身,為此十分糾結。
很快,縣里作了研究,出臺了個文件,核心是“三要三不要”。即:要充分認識基層法制建設的緊迫性、重要性、長期性,要大力維護社會的諧和穩定,要堅持農業改革方向不動搖?!叭灰奔矗翰灰犘艂餮?,不要夸大矛盾,不要上鋼上線。也就是說縣委定了調子,此事純屬刑事案件,與農村改革發展無關。
上邊定了調子,下邊民情漸息。
可偏偏那家灣來了一伙人,他們來自省社科院來大別山的紅色旅游,他們無意中抓了這個選題,對農村改革方向,以法治國,懲治腐敗,作了深入的調研探索。
省報上有了文章。
有記者陸續來訪。
村民們看報紙,深讀默想,話不多說。
有人說,咳,日子是好了,有些事卻是說不清了。
也有人說,這事鬧大了,社科院的人寫了東西,中央巡視組來了,說是要解決問題的。
作者簡介:
李志強,山西陽泉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始分別在《鴨綠江》《滇池》《中國鐵路文藝》《熱風》《百花園》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50多萬字,著有小說、散文集共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