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過子夜了,母親還沒睡意,就在炕那頭,翻來覆去,心事沉沉,看來十一大大的病叫她慪愁,叫她擔驚不少。
窯窗亮著燈,從窗外看著有些曦微的燈,若要站進小湋河的川道看著,定是像顆淚眼眼一樣的燈。每到夜靜,若等不來瞌睡,若澀澀的眼因夜靜反倒愈發清亮時,我會摁亮炕角頭的臺燈,對于窯垴和整個小湋河川來說微曛著有些微弱的燈,于夜里喜悅看書的我說來,這燈影是亮旺旺的正好。
為不影響母親,我給燈盞加了毛邊紙的燈罩,臺燈放在炕桌上。一張褚紅色的小炕桌,桌面用金粉彩釉著蓮子、蘭花和壽星,因此上窯垴里的光暈就黃昏昏的,像把一顆蛋黃攪渾進了清水,整面窗戶則像蓬松的黃菊,遠看了更像顆哭泣的星子。石猴鳥叫,這個知時令的鳥,每過立春,就在立春日的當晚上叫,準時得很。只要聽到了石猴鳥的第一聲鳴叫,人們自會知曉,立春了。在冬寒未盡時,心中有了春盼,要滋起淺淺的暖。
石猴鳥遠遠地叫著,是一種叫聲如猴子般短促的鳥兒,我沒有看清過它的面貌。它老是遠遠地叫,似乎從未近過村落半寸,當然也從未遠離村莊一分。多少年了,那叫聲老是在同樣的距離上。
這一刻母親翻轉一下身子。“常興!”母親喚我,“你說你十一大大會不會捱到天明,都三天了嘛,我后晌到榆樹院里去看,人不會說話,眼睛還亮汪汪地看我哩,她還撩揭了一下被子,叫我往炕頭坐嘛。我去揣她的手,手熱烘烘的,攥著還有勁哩。你說她三個兒子咋不往醫院送她,只顧收拾院場。你說她心里清亮著呢,她要知道兒女這么眼睜睜等著,心里會咋想?”
我說:“還能咋想!”
母親還說:“都說大限到了時人都是迷迷昏昏的嘛,可你十一大大,心里明亮得很哩。”
母親是說十一大大要給送往醫院,保不準治愈,保不準能跟前幾天那樣,到菜畦去剜菜,到我家院場來曬太陽。可眼下她猛乍乍地病倒了,大清早倒在了炕沿下,等她醒轉時半個身子不能動了,說不出話來。小兒子把她扶上了炕頭,緊跟著是住進新院場的大兒子趕來,大兒子給二弟打電話,召喚他盡快趕回。
大晌午時,我聽到村醫說及十一大大忽然病倒時,我趕到她獨守的榆樹院去。她是我的十一嬸嬸,小湋河川凡親族里伯母們都叫大大。榆樹院的榆樹是我曾祖父栽下的,曾祖父有五個兒子,這榆樹分出五棵枝杈,每棵枝杈上分出了繁茂的枝丫,到了孫輩已有十二位之眾。每到春天,老榆樹上會結滿繡球似的榆錢,綠絨絨的榆錢香香甜甜,那些調皮的風掠過來,它們揪扯了榆錢飄灑,猶若綠雪的榆錢鬧融融地翻飛。
我到了榆樹院,比我年長兩歲的小哥哥跟我說,他今晚要去新疆,車票買好了,這下去不成了嘛!
我進窯門時,炕頭上的十一大大睜開了眼,她的左手和左腿已不聽使喚,她的右手和右腿仍有知覺。她瞇了眼瞳看我,顯然認出了我。她撩揭被角,我坐上炕沿,她的右手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浸浸的,手指分外粗糙,我看見她核桃殼一樣皴而厚的指甲,就是這只手,何嘗沒攥過兒女們的手。我想問他們一句,為啥不把人送往醫院?我靜靜地坐在炕沿,坐在我熟悉忽然又陌生的炕沿上,任她攥住我的手,這樣的話沒能問出口。
兩位堂兄在清理院場上的雜物,兩位堂姐從側窯挪出兩塊陳舊的木板,我清楚她們的用意。河川有俗,亡人的體溫未冰涼前,待到穿齊那最終的一身棉衣后,必須抬下炕頭,放上比炕面低矮的門板,到身體冰涼后抬上棺蓋,等親友來吊唁。到遠路上回來的親人見過最后一面了,才將亡人入棺,安放上外甥跟侄女們送來的厚厚的褥子上,才肯蓋定棺蓋,封實了棺口,讓龜茲班子們吹起嗩吶,擇了吉順的日子來安葬。他們的所做已明白無誤,收拾院場是等吊唁的親族,而挪出的兩塊木板,是籌備老人屏息時急需的物件。
陽光旺騰騰的,巨大的樹冠給院場上投下曲折的樹影。盡管立了春,樹梢頭還未萌發淺淡的綠意。父親說過,立過了春,先是樹梢頭萌發輕淡的綠氣,隨后不久,絨黃的芽苞要趕了春雨滋生。一只松鼠跳躥在榆樹枝頭,枝頭沒啥吃食,可它為何要在樹丫間跳躥?如果曾祖是根基,祖父是樹干,那這樹上也有十一大大家的分枝。
石猴鳥叫,母親了無睡意,她煩躁得很,許是因火炕煨到烘燙的緣故吧!
炕桌上的臺燈沒有滅,此夜它沒必要滅去,如果母親在失眠的靜夜述說起往昔,我就做她的聽眾,聽那數年的光陰和一個人的一生在夜黑里穿越。沒人見到過石猴鳥,它在,就在遠遠的那處,它與村落保持著既定的距離,村人只聽過它的叫聲。如果沒人見過它的身影,沒聽到過它的叫聲,它仍在,就在該在的那處。夜里還有多少不可知的生靈?
石猴鳥啼在立春的當夜,可到它的聲息止歇的那晚,會臨近立夏,必會趕上布谷鳥的脆叫接替它。若再要聽它嘔嘔的啼叫,只能到下個立春的晚上。
到了夏至,布谷鳥叫戛然止息,自有蟬鳴接續著叫響河川。直到厚的蟬鳴逐日淺薄,趕上收玉米的深秋,比蟬翼還薄的蟬鳴止息,那種橙嘴的烏鴉要從何處襲來,它們身披秋霜,跳躥在飄搖的枯葉間,跳躍在發了新綠的麥田。有一天,它們忽然在絨綠的麥田消隱了蹤跡,由南向北,成群的大雁鳴叫著,穿過晴空,飛往泛起鋼藍色的北山。雁鳴聲里,十一大大來到了河川。
前幾天,省級脫貧后評估檢查結束了,村委會暫時沒多少緊要的事來催逼。即便這會兒沒瞌睡,我可以聽著母親絮叨,啥時有瞌睡了啥時再睡,一直睡到自然醒。當然村委會少不了瑣碎的事情,瑣碎的事那只好瑣碎著來化解,趕不了那么急。
十一大大年長母親幾歲,她幾時來到小湋河川,母親不甚清楚。照她的話說,“村人麇集到原坡地里拔棉桿呢,有人說你福運伯領回個媳婦。”話是這么說的,誰都沒看到十一大大,福運是我的十一伯伯。
說不清楚,向來沉默的父親為啥喜歡獨處,那么跟母親婚后的大多時候,他老是靜悄悄地待在村外,待在幾口老窯中。那陣子成立了互助組,后來成立合作社,往后還成立了生產隊。沒別的啥,他只愛悄悄地待在某處。有時母親專程去喚他,他會隨了母親回來。如果母親不曾喚他,他可以背靠田埂的老樹坐進天明,渾身黏滿露水。幾年后母親習慣了他,他可以十天半月不說話,當然到冬夜和雨夜,父親會擠進村外的老窯,是那些堆了柴禾,又集中喂養著牲畜的老窯。父親躺倒在干草上,躺倒在被牛羊扯散了的麥秸上,冬夜,他的近旁會煨起一堆猩紅的火,夏夜、春夜和秋夜,他在靜聽雨落進四野。他只喜悅天地間的靜寂,靜到深不可測的靜寂。
母親給父親縫制了一個小小的書包,是母親用舊衣裳縫制的,他斜挎肩頭。他貼身的書包里裝著一本中醫學書籍,還有一支鋼筆,一冊麻紙裝釘的本子。父親不是那種無師自通的人,他沒上過學,因為祖父沒上過學,因此祖父并不看重識字,也不指望家中會有識字的人。用祖父自己的話說,用不著識字,人生世間何必明曉那么多的理,慒頭慒腦著糊糊涂涂的不犯天規不違人律,就這么活到老,活到啥也不知道了也不虧。我的三個姑姑,還有我的親伯伯,他們都成了秉承天規不違人律的糊涂人,他們知足又恬淡地活著。
可到了父親,他攏羊時,在閑棄多年的老窯忽而撿到了一本書,一本殘舊的中醫學書籍。他如獲珍寶,隨即有了挎包,有了鋼筆和抄習本。勞作的間隙,他尋找河川里的識字者,掏出藍色書包里的舊書,問詢過一句話后,還要歪歪扭扭地抄錄到麻紙本上。對于田地里的農事,他是勤懇的,對于那本一經邂逅與他終身相伴的醫書,他是真誠的。即便夜深人寂,他孑然行走在小湋河畔,他頭頂是明爍的星斗,一顆顆貓眼樣的星斗,他的鞋面上沾滿露水,他的夾襖上浸漬著潮氣,可他從未耽誤過母親。大姐出生了,二姐出生了,緊跟著還有哥哥,三姐和我。為了孩子操勞的母親,毋須責備儉樸的父親。他從未誤過農時,他只在夜靜和農閑里沉沒進自己的喜好,僅此而已。
若問父親,為啥對撿來的醫書如此珍惜?他會說,哪來那么多為啥?沒啥!是它在那里等他。由于我們兄弟姊妹靦腆懂事,他跟母親反倒愈發恩愛。吃過一頓囫圇的晚飯,濃墨似的夜影澆灌河川,他背起挎包,出了窯門,溶入夜影。除過農事,他一點兒都不攪和進其他非農事的事體里。
不言語的父親,跟夜空一樣空茫縹緲。他出門時對我們笑笑,那微笑比黎明前撲上窗紙的晨光還薄。就是那本我們很少能看到的醫書,他用厚厚的牛皮紙做了封面和封底,真對漢字著了魔的他識字了,盡管他未想過要成為中醫,可他通過黃麻紙上的抄寫,知道了人的身體,知道了天地。
即便他的所知比走出窯門時的微笑還淺薄,村里人乃至知曉他的那么一波人私下言說,說那名叫福昌的人是個得了道的人。母親也這么認為,因為福昌父親的寡言、沉靜和勤儉,母親對丈夫多少有些敬畏,在她眼里丈夫已溶入黑夜,他夜里的舉止猶若夜黑般迷離。
肯定受到了父親的熏染,大姐和二姐學業優異,可惜大姐未上完初中就輟學了,是母親的意思。二姐考上了鄰縣的師范學校,大哥考上了市里的工業學校。三姐的性情跟父親相像,她的靜默是出了名的,她的微笑跟父親一樣天真,是花朵綻放般的那種微笑。三姐考了高中,父親鼓勵過她,每個月的口糧,他會定時背往學校。固執到有些執拗的三姐不想上學了,她對學業喪失了興致。
“活到哪里還不是活過一生,平安健康就是個有福的人。”
三姐是在夜晚里,在燈光昏昏的老窯間,給父親說下這話,平靜到平淡無奇的話語,我記到現今。三姐想看看父親挎包里的那本書,聽說紙張發黃,發脆到一經觸碰自會破碎,輕風一吹,太陽的光點一經落上去準會皴裂的醫書,的確是本中醫學書籍,不知三姐看到了這本書沒有,大抵母親也未見過它呢!自此,我們家有了一位陪伴父親靜默的人了。
后來,我考入了二姐就讀過的師范學校,畢業后在小湋河川的另一所小學里教書。周末我回家中,陪伴父親耕種。父親老了,每到夜靜仍有踟躇在河畔上的慣習。他對河川里的夜晚熟悉,可他對河川的夜晚仍然無知,河川的夜晚遠比深不可測的一生還深。我的印記里,父親曾把抄寫本封鎖在一口木箱中,木箱放到老窯深處。老窯深處有盤石磨,木箱就放在支楞起石磨的三塊石墩間。那口木箱上還有一把銹銅鎖。這么說來,他的挎包里還有一枚鑰匙。到底說不清楚,他裝滿抄寫本的木箱還裝滿著啥!
母親忙于生計,沒功夫識字,她沒像父親那樣進到村外的夜晚。我問過父親,是他一生僅有的一次,也是我僅有的一次。在我暑假,是給齊膝高的玉米追過肥的夜晚,我們在清涼的窯垴間吃過晚飯,星斗泛著藍晶晶的光焰,一顆、兩顆、三顆,抬眼觀望,稀疏的星斗,真像趕上了春分節令,開在河川的花。
我突發奇想說,我想跟他到夜黑里走走。他沒拒絕沒應諾,從他瞬即猶疑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有些詫異,好似質問自己,同時疑惑著我。夜晚的河川有啥好轉悠,無非風涌灌河川。風順了河道漫往上河,是前夜時;到后夜,上河里的風會漫患著涌往下河。除過方向上的相反,漫往上河的風潮膩膩的,胖乎乎的;可涌往下河的風不再臃腫,反倒清瘦到伶俐又輕巧。
我從窯門里跳出去,跳進星光與月光,鋪天蓋地的蟬鳴熄滅了所有聲音。我走在前頭,步履遲緩的父親跟我身后。我在熟知的那棵綠柳下等他,我在簡捷的石橋頭等他。上弦的芽月沉沒進穩穩的河水,我分明看到河槽旁側一根橫著的木頭,一棵老樹枯萎的身軀。
“這里曾有過一棵大樹?”
“有過,就在橋頭的下方,從橋墩與河堤的接茬處長出的柳樹,是那年秋,小湋河發過大水,塌了河堤,老柳樹倒進了那里。”
過了石橋,他給我指那老柳樹曾經的方位。從我記事起,那里長滿了竹葦。如果不是父親,而是跟我同齡和年歲小的人告訴我,那里曾長過大垂柳樹,我能否相信?
我坐到橋頭那端,依著一塊殘缺的石欄。他坐到橋墩連接堤岸的青石頭上,是他常落座的地方,是他童年時坐過的青石頭,在烈日下灸烤過一整天的青石頭燙烘烘的,綿醇的溫熱傳進身體,這時候的父親還背著更換多次的挎包,挎包里肯定有書本、鋼筆,應該有一枚鑰匙。河水里泛上輕薄的月光,比夢還輕的月光落上了水面,星星眨著豆黃色的光亮。我問父親,我一直想問他,似乎就在河堤,似乎就在這樣的時分,下河里漫上肥胖的風。
“爸爸,都說你是個得了道的人?”
“不是我,是那個叫馮國青的女人。”
“我小時,就聽人們這么說你!”
“哪里是我,其實是你的十一大大!”
他的話語平緩質樸,像這個水流無聲、蟬鳴擁堵的夜一樣庸常。
“怎么會是十一大大!?”
“就是她!”
天星稀疏,酷似涵了露珠的地丁花一樣幽藍。怎么會是馮國青?像夜一樣安祥的他就是這樣說的。雖說蟬鳴沸沸,依然無從消弱夜晚的沉寂,彼一秒的夜晚會比此一秒的夜晚愈發闃寂。我反復呤味父親脫口說及的十一大大。
父親坐在石墩上,偎靠殘斷的石欄。我們更像一株莊稼,一棵樹,或像河底的一枚石子靜默在夜晚。風綿嘟嘟漫上來,撫漫過河橋,風里襲裹著熏熱。此時,猶若一面明鏡的河水里映著我們的影子,映著我們的更真實的影子。每個人真實的影子各不相同,或許長著兩根彎彎的犄角,或許身外包著淡藍色的光環。河水里的那個影子呈示著我們隱匿的那份真實。
我問父親:“干嘛老要背挎包,還要背本舊書,和麻紙的抄寫本跟黑鋼筆!”
父親說:“沒啥!只為識字,有空了就想看看它。”
他沒別的嗜好。他嗜好坐到眾人一旁,揣摩記在心里的每句話,他會把不認識的字寫在田埂,寫在腳前的土上,來問詢識字的人。幾年后,他成了粗通文墨的人,沒上過學,他偶爾會在隊長的召喚里,鋪展一張報紙念給大家聽。
“那本書上的字,你都會寫?”
“會寫。”
“那本書上沒有你不會的字?!”
“沒有!只是那些字我沒真正認識它,它們跟夜一樣平和,也跟夜一樣深邃,像我認識那顆星星,卻不知道星星的本真。”
“大抵沒人能真懂它!”
“有!”
月光厚了,蟬鳴薄了。河面斂滟起輕弱的鱗光,石子們劃破水面的波痕,是水面皺起的微笑。我走前頭,他跟后頭,我們和前夜的風一起溯流而上。我一直以為小湋河的源頭,應在遠遠的山地,應該是柳樹下的一枚銅錢樣的泉眼。父親說,沒有源頭,天底下的河流都沒有源頭,我們所能看到的僅是地面上的源頭,就像是我們寫在書本上的文字,它真實、真正的意味我們不知道了,求真大約就是追尋、探究、回歸本來模樣的進程吧!他一生未走出河川,其實這世上最廣闊、最豐厚的地方是小湋河川。母親去過西安,去過更遠的地方,幫二姐帶過幾年孩子。他哪兒都不去,連一點兒走往更遠處的想法都沒有。只要是人,天底下沒有不一樣的地方,只為活著。
父親一生,陪他走進夜晚的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到瘦峭的風貼了河道漫下,蟬鳴與月光一起昏蒙了,我聽到跟月光一樣空蒙的河水聲。我走到村外,父親沒跟我走進村莊,一盞兩盞的燈火,泛動在窯窗上的燈火,不知這些人家正經歷著啥!我的衣衫粘滿了夜露,夜露浸淫著河水的味道跟稼禾的味道,還有土地跟蟬鳴的味道。我身后的他返回黑中,我知道,他就在距我不遠處的夜里。
母親跟哥哥去了城里,縣城也有了我的家舍,鄰村的三姐照看父親。三姐的脾性跟父親相像,她的兒子碩士畢業去了上海。三姐夫常年在外打工,三姐的女兒在西安,三姐沒有離開小湋河的打算,她在農閑時常守在父親的窯院,守在她做閨女時的老窯間。她從不走進夜黑,夜黑咕隆咚的,她懼怕黑。酷像父親,三姐用上兒子女兒用過的書桌,農閑的夜晚,她渴望書寫的念想如燈盞那樣復蘇,她開始了恬靜地抄寫,父親用的是鋼筆,三姐用的則用雞距的毛筆。父親的抄寫永遠隱秘的,三姐的抄寫永遠公開。
終于有一個夜晚,父親從夜黑間,從黎明里未能回來。三姐晌午打來電話,我們知道他不會走出小湋河川。夜幕降臨時,我們在村外的破窯里找到了他。渾身柔軟,面帶微笑的他躺臥上干草,身下是金黃的麥秸。那個桃花將謝,夏日不遠的夜晚,真實的父親遠去,必將溶入泥土的這個父親留了下來。
安葬完父親,母親不打算進城。因為父親,母親看到了觸手可及的遠行。她除過忙碌些家務,更多時候則處于空茫如夜地等待中。
隔過些日子,十一大大要到院場上來曬暖暖,會坐到母親炕頭口無遮攔地拉話。冬天的冷風中,我聽到她格格的笑聲鉆出窯門,在院場上回蕩,她的笑聲在院畔的槐樹上像松鼠一樣躥動,像鵲鳥一樣地跳躍。沉浸在父親過世后的悲痛中,待到父親百日的祭奠后,按照小湋河川的習俗,亡人在故世后的第一百天,親人們要吊唁他,依照鄉俗,我們收拾焚化遺物,他的挎包和木箱竟沒了。我們冥想,留意過院場的角角落落,真沒了陪他一世的挎包木箱,連同木箱上綠莠斑斑的銅鎖,鑰匙呢?
“會去了哪里?”
“他提早做了安置,將它們都放回到原來的那個地方了吧!”
原來的那地方會是啥地方!我們無人知曉,除了父親,小湋河川的天底下,誰又會是那個背著挎包走進夜黑的那個人。
月亮未升上來,星斗似醒似睡,一副惺忪慵懶的樣子。不遠不近,多少年了,石猴鳥就叫在那處,是祖父和曾祖那時的石猴鳥吧!這也未知。白日里的河水與夜里的河水是相同的河水,也許白日里的河水與夜晚里的并不相同,大約還差別得厲害。風漫往上河,枯燥的風如深冬的樹梢。惺忪的星斗清醒,眼睛眨眨,片刻間明汪了些!我聽到院畔下的水泥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一柱車燈奔向村北。火炕暖暖,熄滅燈,我跟母親聽著夜晚,聽村北十一大大院場上的訊息。
“她叫馮國青?!我十一大大!”
“就叫馮國青!”
村人曾喚過她福運婆姨。再往后,上了年歲,村人叫她拴柱娘。
“她識字嗎?”
“她識字,可能識過不少字,陰雨天,你爸待在窯垴認字呢,她給你爸說過幾個字,就幾個字。”
“咋沒看出她是個識字的人呢?”
“你能看出你爸是個識字的人嘛!”
“看不出。”
“現在想想,你爸除過像個莊稼人外,其他的啥都看不出來。”
“她識多少字!”
“說不清,肯定還不少吧!記得是雁來了嘛,往北飛哩。我跟你爸跟村人到村北的原坡地上拔棉桿,都說你福運伯引回了個媳婦。你福運伯的頭房媳婦生下個女兒得了個月子風,病故了。那幾年缺糧食,餓肚子嘛,夜黑間往北山根背糧呢,就領回個你十一大大,你十一大大剛來呢不出門,說要等生下個娃娃后她才出門,到第三年收麥前,生下拴柱,過了滿月,你十一大大才跟大伙下了田地。”
“她是咋到河川來的?”
“說是你福運伯在背糧去的路上遇見了她,她說她在往山里去的路上等了他半個多月。她從青海來,為得就是等你福運伯的嘛,你福運伯在前面走,她就后面跟著,就這么著一路粘粘纏纏地到了小湋河。有了娃娃自然成了你十一大大!”
“是我爸背起挎包前還是背起挎包后?她是青海人?”
“是你爸背起挎包后,挎包是我縫得嘛!有了挎包,才知道你爸挎包里背著書,背著紙,背著筆。聽她口音,是從青海來的,剛來時口音重得很。唉!她是個識字的人,應該還識著不少字,可誰能知道她在這世上的底細!”
“噢——!”
我一聲輕嘆。正像我們一點兒不清楚那只石猴鳥,不遠不近著叫在河灣那處的究竟。一朵兩朵,次第開放在夜里的是迎春,因為黑寂,我們無法辨識它溫和的金黃,暈染的花香正在顫微微地打開。聽村人說,它是個春鳥!
作者簡介:
范懷智,陜西岐山人,在基層村委會任職,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學員。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界》《博覽群書》《散文選刊》《安徽文學》等期刊發表過小說、散文。出版長篇小說《獸》(太白文藝出版社)、中短篇小說集《鈴鐺與火焰》(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