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飛過秋千

羅苑丹

紫藤花熱鬧過后，七月就近了。

當初總嫌師范學校打碎了遠走高飛的夢，而今我的師范生活也要結束了，時間如風中飄絮越吹越少，迷茫、憂郁彌漫著校園上空。那是晨起葉片上凝聚的露珠一滴，飽滿著就要滾落，是雨水早已蓄滿池，總想灑淚成兵的十七歲雨季。

校外小吃街異?；鸨?，即將畢業的同學們學著借酒澆愁，進入最后的狂歡。一個舍友連續兩晚哭著回來，這日回來卻異常平靜。問其原因，原是與男友談判未果，這日終于分手，一別兩寬。也有忽然被表白的，呆坐如禪定，實在悟不透時向人求教幾句，然后繼續呆坐，時而嫵媚一笑，時而長嘆一聲。

我們幼師班住一幢三層小樓，樓前總有男生徘徊，更有彈起吉他的，糾結良久后終于喊出了一個女生的名字。在這最后時刻，那些藏在心底朦朧的喜歡，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一日忽然聽到樓外有人喊我，正無聊的舍友們跟著嘩然起哄。丹丹，有人找！

丹丹，有人找！神情語氣早已包含曲意千重，后來幾乎都要演變成齊聲合唱了。我尷尬無比，硬著頭皮出去探究竟。

丹丹，我想彈吉他給你聽，我想請你吃巧克力！小道上，一位平日里嬉皮笑臉沒一刻正經的男生此刻貌似無比煽情。我相當郁悶。據我所知，這位老兄兩日前剛與女友分手，原因是不同縣的兩個人畢業后將回各自的家鄉，在一起的希望實在渺茫。那么，這老兄此時不是應該要獨自傷心一下的嘛，跑到這里來又是什么意思？

沒事找事的！我轉頭向門里窗后暗中觀察的舍友報告情況。真是風云變幻的十七歲，太認真的受不了，潦草起哄的更是意難平。真想沖出去揍那家伙一頓，可我不能，我得保持美好形象，只為心底那位過濾了無數遍的帥哥，雖然我已經決定放棄這最后的表白機會。

紫藤花開得最茂盛的時候，我見到了他。紫色花像一縷縷煙，整個長廊紫云繚繞。他坐在石凳上，側身抱著吉他。怎么長得那么好看！ 只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喜歡他懷抱吉他的瀟灑，喜歡他彈吉他時的專注和俊逸。再后來，便是無所不喜歡了?？晌腋静桓疑锨?，遠遠地看著，在心底虛構一顆種子發芽，漸漸長成大樹。

一次回宿舍，竟然看到那位帥哥就在宿舍里，他坐在一位舍友的床上，還是那樣側身抱著吉他，隨手撥弄兩下，弦音起伏，似山河入夢。一旁的舍友一改往日浮夸，溫柔得仿佛一滴水就要化開。

我震驚無比，心中傳來碎裂聲。那是一張冰涼的網，空氣凝結著似要擰出水來，可我已經進去了一半，又原地錯愕良久，斷不能立即轉頭離開。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去，假裝拿點東西，摸索半天實在沒什么好拿的，索性厚著臉皮轉身，背著一脊背冷芒，愁緒萬千地退了出來。

原來他早被舍友捷足先登搶占為男友了。舍友分享那位帥哥寫給她的情書，我湊過去看，字寫得真是丑呀！一紙歪歪扭扭蟲子亂爬，怎么看都要遭人嫌棄，心結似乎瞬間打開，暢快不少。

可理智擋不住任性，沒幾日又重蹈覆轍。還是喜歡他呀，誰讓他長得那么好看！一次不經意的遇見，一個轉身，一個微笑，都能飛上云端，或跌落深谷?？墒撬烤褂卸嗪每?？其實我也沒太看明白。那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能夠承載起一顆飽滿卻遲遲不肯滑落的露珠的重量，能夠消減滿腔無處安放的青春的意象。

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們都得告別青春里的萌動，回歸粗糲的大地。離校的日子終于到來，像當初背著行李走進校門一樣，同學們背著行李紛紛走出校門。校園一下子就空了。舍友們大多一早就離開了，眼下只剩我和另一位舍友。宿舍里遍地狼藉，大包小包的行李堆碼著，三年的溫暖，那些灑滿歡聲笑語的物品，被折疊，被擠壓，早已面目全非。

我們面對面坐在空無一物的床上，鋼架直硌屁股。“實在受不了了，我想馬上離開這里。”她環視著空蕩蕩的宿舍，腳來回搓擦著地上的紙片。“嗯，我送你走，我一個個送你們走。”我低聲應答，根本不敢抬頭看她，怕胸中萬千江河忽然翻涌。

最后的時間寂靜無比，直到她父親踏進宿舍，才打破長久的靜默。她噌地跳起來，與父親提起行李走了出去。她甚至忘了向我道別。我追出去?！鞍?！”我沖她喊。她轉過頭來，心中的洶涌眼看就要奔流，我得上前抱抱她。“快走，再晚要趕不上車！”萬千思緒敵不過時間奔流。在家人催促下，她再次轉身，我搖手說再見。

情感的紐襻全部斷了線，當時要是有人闖入我的視野，我的家人、親戚或是朋友，我絕對要抱著大哭一場。跟他們講這場十七歲的雨，傾訴積淀了一個夏天的愁腸百結?？墒菦]有，宿舍只剩我一人。在一片空寞中等到下午，徒步出村，轉了兩趟車的我爸才趕到學校。

我以為我爸會打個出租車來直接把我接走，至少是提了東西到校門口打車，體面地離開學校。哪知我爸找來一輛三輪車，指揮著車夫蹬到宿舍樓對面，我爸和車夫一起進宿舍，三兩下提起行李就走。我跟在后面，一臉懵懂地看著三輪車。上來呀，坐那邊。我爸指著車廂另一側，又把行李擠了擠，為我騰出更大的空間。

我無奈地爬上三輪車，剛坐下，車夫就蹬車出發了。我爸似乎看出我的尷尬，一路上總在解釋：三輪車裝行李方便，人也能坐，又便宜，沒關系，一會兒就到了。三輪車載著我沖出校園。我把頭埋得很低，怕遇到同學，更怕遇到那位帥哥。

生命中總有很多巧合。多年后的一個早晨，在一個早餐店，我剛點了一碗米線，回頭就看見了當年那位帥哥，他吃完正準備付錢。同為校友，我熱情地要幫他一起付錢。他急忙擺手，不用，不用，我來，我來！于是，我站在一旁，看他付完錢，然后消失不見。我向店家遞上零錢，轉頭看向門外，此時正值春天，清風拂簾來，不遠處海棠花瓣飄飛如雨。

我獨自站在風里，當年蓄下的雨水早已干枯見底，那場十七歲的大雨，始終也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