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

1981 年11 月中旬的一個早晨,我被爺爺急促的拍門聲驚醒,原來是我家的一只大雄雞被人偷走了。爺爺說湯舅母看見偷雞人提著雞朝街上去了,叫我馬上去追。
父母頭天走親戚沒回家,我只好一個人追到街上,從下街找到上街,哪有我家雄雞的影子,找得我滿頭大汗。正走到公社大門外街口,迎面遇見村上的民兵連長,他見到我十分高興,趕忙把我拉到一邊問道:“你今年多大了,想不想去當兵?”我告訴朱連長,已經17 歲了,想去試一下。
于是,我把找雞一事拋到九霄云外,跟著朱連長快步來到公社武裝部,從魏部長那里獲得一張體檢表就趕到區武裝部體檢站。那天,因為丟失了一只雞,我卻意外趕上了招兵末班車,不到兩個小時就順利通過了總檢。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下著鵝毛大雪,我從村辦茶場回走到家門院壩,眼尖的妹妹歡天喜地跑到我跟前說:“哥哥當兵了,哥哥當兵了!”并將一張蓋著紅紅公章的入伍通知書遞到我手里。那刻我立在院壩中央,久久盯著久盼而陌生的入伍通知書,任憑天上的雪花飄落,任憑山溝吹來的陣陣寒風入體,心里卻有陣陣暖流。
一進屋內,一年少有的肉香撲入鼻腔,母親正鼓搗著我過年時最愛的豬頭肉,還順手送了一塊在我嘴里,臉上寫滿了燦爛的笑意。父親從門外回來,頭發上還有一層沒有融化的雪花,手里舉著一瓶紅高粱白酒高興地說:“今天是華兒的大喜事,今晚上父子倆破例喝兩杯,來個一醉方休!”住在上院子的爺爺奶奶聽說我從茶場回來,也趕忙來到我家,頓時家里熱鬧起來。
在80 年代初,成為一名解放軍意味著一個家族的榮耀,也意味著一個大山里的農家孩子的出頭,終于可以離開祖輩生活的大山,穿上嶄新的綠軍裝,走向另一個“吃國家糧”的新世界。
新兵集中的那天早上,大隊組織歡送,一隊敲鑼打鼓的鄉親把我送到了鄉武裝部。公社的大院壩里,一百多個和我一樣的新兵站在中央,暴露在四周送親人的目光中。鄉武裝部長簡短的講話之后,讓我們新兵依次進入大禮堂,里面的座位上對應放著發放給新兵的著裝。我走到一個座位,立即脫掉身上的舊衣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綠軍裝,同時將軍被背在背上,把軍挎包、水壺拿在手里,這些東西嶄新嶄新的,有一股濃烈的刺鼻味。我編在了新兵一連二排一班,班長是來我們公社征兵的馮進仁,甘肅人,個子一米七五左右,很魁梧,說話時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滴溜溜不停轉動,集合時我專注地審視著他,曾懷疑他可能是首長身邊的勤務兵。
中午飯是我參加部隊生活的第一頓,一班十個人蹲在公社院壩,圍著中間兩個大瓷盆,一個裝著豬排骨燉蘿卜,一個是豬肘子,每人面前還舀了一碗雪白的大米飯,這可是我過年才可以吃到的好東西!下午是自由活動,我一口氣溜回了家,與爺爺奶奶、父母、妹妹、弟弟再次相聚,把中午吃的可口飯菜講給了爺爺奶奶,弟弟妹妹聽得津津有味,仿佛也吃上了那頓可口的飯菜。
晚上,歡送新兵電影晚會在公社禮堂舉行。我們新兵坐在中央,親友們圍在四周。先是公社領導、區武裝部長講話,然后是新兵代表表決心,最后是部隊帶兵首長講話。首長是個副連長,記得姓鐘,講一口地道的四川綦江話,他首先感謝地方各級政府的大力支持,繼而要求每一個新兵,從現在起你們就是軍人了,再不是普通老百姓了,要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那晚公社電影隊放了一場電影,片名叫《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里面的情節讓我躁動,很想為許茂老漢一家伸出援手。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們新兵背著打成豆腐塊樣的被包,排成長列彎彎曲曲地前往車站。后面緊跟著送行的親友們,寸步不離,盡管寒風蕭蕭,但每個人的心里卻十分的火熱。
幾聲鳴笛,五輛戴著大紅花的汽車朝著下游縣城的方向慢慢啟動。窗外熟悉的街道、村子、屋舍、綠樹慢慢朝后退去,送行的人們開始喧鬧,大家隨著緩緩走動的汽車小跑,緊跟在車邊大聲呼喊兒子、哥哥的名字,拉緊的手分開又拉緊,叮囑的話已經張不開口,只有深情的目光對視,以傳達無盡的親情。
汽車路過我家外面的石橋時,爺爺奶奶、父母、妹妹和嬸嬸早已經站在橋欄邊,揮著手,喊著我的名字和乳名,我站在車廂邊,也揮著手,喊著爺爺奶奶再見,父親母親再見,妹妹、嬸嬸再見!直到汽車轉過一個大山塆看不見老家的石橋了,但我還聽見對面大山反彈傳來的親人呼喊……
入伍那年,我剛滿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