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華
最初聽到“非虛構文學”這個概念時,私以為是充滿悖論的—首先,文學的寫作怎么可能離開想象和虛構呢?“非虛構”中“非”的所指究竟是嚴格的否定還是一種策略性的前綴?其次,若是從文學紀實或忠實記錄現實的角度而言,此前不就早已有史傳書寫的傳統和“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提法嗎?在這一前提下,“非虛構”的提出有什么必要性和特殊性呢?第三,它“橫空出世”并成為熱點的背后,是否存在某種命名的焦慮?帶著這些疑問,我們有必要重返“非虛構”命名的現場,以期梳理出這一命名的理路。以及在這一基礎上,思考在中國進入新時代的“新鄉土”背景下,“非虛構”應當如何繼續發揮其特質,在與“新鄉土”的結合中煥發文學書寫新的可能性。
一
在文學層面,與“非虛構”相關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此時,美國的新新聞主義思潮盛行。其代表人物湯姆·沃爾夫認為,以往那種基于客觀事實的再現性、紀實性報道已經無法真實地展現錯綜復雜的現代社會,主張記者應該深入采訪,記錄人物的對話、行動以及思想意識,并在稿件中表現出來。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下,產生了一種將文學與新聞結合的寫作新理念,在新聞上被稱為“新新聞報道”,在文學上則被稱為“非虛構小說”。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就是“非虛構小說”的代表作之一。卡波特以一起1959年發生在堪薩斯的真實謀殺案為創作來源,經過實地調查走訪寫作而成,一經發表便引起了巨大反響,成為當年美國暢銷書的榜首。從這一源起,我們可以捕捉到“非虛構小說”的兩組關鍵概念:一是事件、“虛構”、“非虛構”與真實之間的關系。二是讀者對基于真實事件寫就的小說有著極大的興趣與熱情。
在沃爾夫的觀點里,以往基于事實的客觀性描述,僅僅只能表達事件的最淺層,已經無法抵達極速更迭的社會里事件背后的真實,因此要求新聞寫作加入文學性的表達,在大量豐富的細節與人物對話、行為和思想變化中深挖事件背后的真相與深刻性。由此可以看出,在這種背景下,“非虛構”的提出,并不是與“虛構”的對抗。恰恰相反,它是對“虛構”的召喚,是力求在新聞性與文學性的結合中更好地揭示急劇變化與錯綜復雜的時代背景下真實的多重面相,以及處在當下的現實中人的嬗變、處境,以及內心的真實想法。從這個角度而言,可以說“非虛構”中的“非”并不是一種否定性要求,而是一種策略性的限定。它所要限定的是在“非虛構”的寫作中“虛構”的限度。這種限度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一定要以現實事件為基礎,并且要求寫作者進行大量的實地調研、掌握大量的實證性證據,這是對“作者”“文本”與“世界”之間關聯緊密度的要求;其次是虛構也即文學筆法的運用不能扭曲現實事件的“框架”,在關鍵節點上不能造假,這是對技法層面的規約。而讀者對《冷血》的反應表明,純粹虛構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因為脫離讀者的生活,已經不能引起他們的共鳴,反而是與現實緊密相連的作品能夠引起他們的閱讀興趣。文學的“虛構性”發展到極致之后開始產生了疲軟。此時“非虛構”的提出,正逢其時。
二
這種“非虛構小說”的提法最早被傳入中國是在1980年,董鼎山在《讀書》雜志上對其進行了介紹。[1]但實際上,若是從以上關于“非虛構小說”概念溯源中“新聞性與文學性結合”的要求而言,“非虛構小說”算不上是嚴格意義上新的舶來品。因為在古代中國,《史記》就是紀實性與文學性結合的典范。而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報告文學”從日本傳入中國,已經出現“將事實用文學的描寫來表現”[2]的創作。加之改革開放后,中國又迎來了一次報告文學的熱潮,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非虛構文學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和討論,此時用得更多的,還是“報告小說”或“紀實文學”的提法。非虛構文學真正引起熱議,要到2010年《人民文學》設立《非虛構》專欄之后。從1980年到2010年,為何會有這種轉變?
2010年10月11日,《人民文學》舉辦了一場“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研討會。在會上,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說道:“吁請海內作家和寫作者,走出書齋,走向現場,探索田野和都市,以行動介入生活,以寫作見證時代。”“希望通過‘人民大地·行動者計劃,發現一批具有強大行動能力和認識能力的寫作者,發現一批身在特定生活現場的寫作者,希望推動改變懶惰和被動、甚至是以懶惰和被動為榮的風氣,希望推出一批角度獨特、理解深入、表達確切的書寫當下中國人生活的優秀作品。”[3]“現場”“介入”“見證”“當下”是這一發言中的關鍵詞,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人民文學》呼吁文學干預現實的迫切性。這一舉動的背后,有著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后的焦慮,也有文學自身的革新訴求和深刻的社會現實肌理。
首先,后新時期以來,文學不斷在形式方面求新,追求“文學性”的極致,“虛構文學”和“私人化”寫作在這一影響下成為潮流。這批作品里不乏經典之作,但過度虛構和過于刻意地不關注社會現實,也造成了文學落入“自說自話”的窠臼;過分地“向內轉”之后,文學“向外轉”的訴求也隨之產生。其次,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和網絡的發展,文學的“黃金時代”不再。此時,報告文學的影響力也開始下降,在新世紀時已呈現式微的疲軟之態。這一時期,出現了“史志性報告文學”[4]的寫作。這些作品以歷史題材作為其書寫對象,有打撈歷史的記錄性意義。但也正因此,報告文學失去了與當下社會的及時對話。此外,報告文學所堅守的現實性逐漸被瓦解,有商品化的傾向。如開始出現一些以歌功頌德為目的的人物傳記,偏離了“紀實”的內在要求,甚至有獵奇化和媚俗化的傾向。第三,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的發展變化日新月異,也隨之產生了一系列的問題,這些變化與問題都值得記錄與深思,但文學在此時卻缺少了對現實的反映與表達。正是基于這些原因,《人民文學》重提“非虛構”時,能夠引起熱議。因為這不僅是社會與時代的需求,也是文學重煥活力的訴求。正如金理所言:“非虛構寫作在2010年興起,背后無疑暗藏著一種‘純文學的焦慮—以虛構為核心、以小說為代表的文學創作,已經無法與社會公共議題對話,無法回應今天的變局,無法建立與時代真實的關聯。”[5]因此,“非虛構文學”的提出是有其必要性和特殊性的。它“在個人的思索和公眾的歷史、社會現實之間尋找平衡點”[6],旨在重建一種“介入性”、“在場性”與“真實性”的文學創作,鼓勵作家走出書齋,強調作者主體的“親歷性”,要求他們以關懷現實的創作姿態直面當下活生生的現實人生與社會問題,探索文學書寫更寬闊的言說空間。
三
從2010年《人民文學》倡導非虛構文學至今,已經涌現出不少優秀作品,涉及中國社會問題的方方面面。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莊十年》,喬葉的《蓋樓記》與《拆樓記》,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鄭小瓊的《女工記》,李娟的《冬牧場》,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黃燈的《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和《我的二本學生》,袁凌的《寂靜的孩子》等等,其中都不乏對中國“新鄉土”境況以及由此衍生而來之問題的書寫。從非虛構文學自身的特質與要求而言,用它來書寫中國的“新鄉土”不外乎是一場精彩的“合謀”。但也有學者指出了其不足之處,其中最大的癥結在于“大量非虛構文本盡管意圖呈現一種時代的‘真實性,但實際上卻更多表現為‘事實性”[7]。 也就是作家對于“事實”與“真實”之間關系的處理與把控問題,這也是非虛構文學中的核心問題。因此,這也應當是思考進入新時代后,“非虛構”如何書寫好“新鄉土”的關鍵所在。
首先,需要再次明確的是,“非虛構”并不是作為“虛構”的對立面被提出的,它恰恰需要借助“虛構”的力量來表達“事實”背后更深刻的“真實”。它召喚的“真實”是一種“現實真實”與“文學真實”的結合。伊格爾頓曾非常具有思辨性地說道:“通過某種創造性的偽造,虛構作品可能會忠實于現實。”[8]因此,作家在創作時,不必過分拘泥于“事實”的框架,只要不違背“事實”本身的邏輯和結果,是可以充分展開想象與虛構的。非虛構文學的魅力和獨特之處,也就恰恰在于作者主體性的在場和介入。其次,作者不能以俯視的姿態看待作品中的書寫對象,需要警惕“啟蒙者”的心態,否則就會造成一定程度上的遮蔽。在新時代的“新鄉土”背景下,農民的思想與面貌也是嶄新的。他們獲取知識和資源的途徑是多元的,不再只是那個閉塞鄉村中只能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舊式農民。作家們應當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去觀察他們的生活,喚起讀者對文學的信任,這樣才能在一種有效的對話和體認中達到洪治綱所說的“在敘事中實現了由‘情真‘事真到‘理真的邏輯建構”[9]。李約熱書寫脫貧攻堅過程的小說《李作家和他的鄉村朋友》中的李作家,也即李約熱本人,就是以一個傾聽者的身份進入“八度屯”,在“聽”的過程中逐漸與村民們建立起信任并展開工作的。正如李約熱自己所說,《李作家和他的鄉村朋友》表達出了一位扶貧工作者如何“在一個廢墟上,完成和村民情感的對接”[10]。再者,新時代的非虛構文學更為呼喚一種“跨界”的視域。往往只有加入了多重視域的考察,如社會學、倫理學、經濟學、哲學等,才能夠透視某一個社會問題背后的深層邏輯,真正將“事件”的“真實”上升為時代的“真實”。
非虛構文學重構了文學與現實的關系,為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造就了新的生長點。但我們也不必過度神化“非虛構”,正如李云雷所說,它“是一個與世界重新建立聯系的方法”[11],我們應當把“非虛構”視為一種介入現實的途徑和精神,將其內化為求真的思想資源嵌入到文學書寫的傳統中,由此,才能夠在不斷地與時代對話的過程中激活文學創作的現實性關懷。
注釋:
董鼎山:《所謂“非虛構小說”》,《讀書》1980年第4期。
周鋼鳴:《怎樣寫報告文學》,生活書店,1938年,第42頁。
商華萍:《人民大地·行動者》,《光明日報》2010年10月29日。
劉瀏:《報告文學創作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32頁。
金理:《近十年非虛構寫作的收獲與經驗》,《文藝報》2022年10月12日。
梁鴻:《改革開放文學四十年:非虛構文學的興起及辨析》,《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
單苗苗:《非虛構寫作的局限與突圍》,《當代文壇》2023年第6期。
[英]伊格爾頓:《文學事件》,陰志科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3頁。
洪治綱:《論非虛構寫作中的主體情感與觀念》,《文學評論》2022年第5期。
李約熱:《我曾穿過“百家衣”—〈李作家和他的鄉村朋友〉創作手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4期。
李洱、梁鴻、李云雷:《非虛構與虛構(上)》,《上海文學》2012年第3期。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