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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的人

2024-05-01 16:30:37楊帆
花城 2024年2期

楊帆

一個人因為常年低頭,脊柱變形,遂遵醫囑倒立行走。倒立的好處多,上可使頭腦清醒,耳目清明,下可保持好胃口,恢復性欲。也就是說,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不過,上和下是倒過來的,應當承認如今消化系統和生殖系統的優先地位,頭腦和心臟在其次,就像那類蒙昧不開化的動植物一樣。問題是,難道我們不是一直這樣過活嗎?

CT核磁共振結果顯示,病人的頸椎第3節、第4節突出,椎管狹窄;胸椎黃韌帶骨化;腰椎5骶1節椎間盤突出;脊柱側彎畸形,疼痛輻射到坐骨神經和膝關節。醫生馬上為病人安排手術,以免病情惡化導致癱瘓;后來找了熟人,便轉為保守治療。脊椎病患者無不習慣躬身低頭,且是由來已久、緩慢形成;它始于娘胎里的遺傳基因,或骨骼松散,或意志軟弱,加上后天四體不勤,用腦過度,造成內臟虛損,身體畸變。醫生指出病人在上學和工作期間態度不端,長期使用和保持不正確姿勢,奔涌的血氣加劇了內在沖突及外形的改變,或有希望終止于氣血不旺、平和樂天的老年。目前病情還在發展,從另一方面證明你正值盛年。

好吧,這名病人就是你。盛年顯然是醫生對你的開解,他暗中給你判了死緩;但你只是看上去老氣。你不過三十,算得上一個青年人。那段時期你不能站,不能坐,也不能躺。因為脊柱變形,導致背板一側高一側低。你整天頭暈眼花,不思飲食,噩夢不斷;腿部劇痛,直至變得麻木。你注意力不集中,不能專注、深入地對待每一樣人事,可怕的是記憶也在衰退。你總想痛哭一場,背著人用你母親留下的鋁梳當當敲頭。天靈蓋上似有一塊地方不屬于你,大小如一塊口香糖,后來擴大至如銀元。銀元自然是硬的,發木,鋁梳敲鑿出血漿而無痛感。這個現象沒有使你驚慌,因為母親懸浮在半空,俯視你的頭頂;你感到一絲類似安逸的茫然。母親想必是一直看顧你的,她把鋁梳留給你,是看出你用腦過度,過早脫發。前陣她托夢給你,遠離水火土木,注意出行平安。你幼年有兩次死里逃生,使你母親養成了擔憂的習慣,在她的形體消失后,這團云霧還盤旋在老屋里。

我不是任何學科的醫生,是一名記者。我對病人以你相稱,除開本人奉行人道主義,有隱去姓名的用心;在對你的觀察和接近中,我對你的生活介入的程度,超出了一篇狗血報道的體量。我之所以貌似專業、親切地關注你的病情,倒不是為了單純的研究或宣傳。在我觀摩過的數以千計的紀錄片中有一種說法,是我尚未確認或者說還在驗證的:所謂人生,不過是一種昂著頭的藝術。夜深人靜,仰望星空,諸如此類詩一般的表述,并不常出現在我采寫的報道中。我們結識不久,在你雙腳騰空的那一刻起,注定我們要在街頭相遇。出于職業道德,我無意對此指手畫腳,描繪你歡樂的、近期達到沸騰的物質生活。諸如同幾個女人建立關系,周末輪流品嘗菜品,用生猛的神經沖動(常發生在酒菜進入消化系統后)及古書里從未出現的修辭征服圍觀的人;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你同森林、巖石、禽獸、云朵的互動上,據說這類報復性消費多出自抑郁癥,有關頸椎病變導致抑郁癥,那堆X光片無論如何給不出這種結論。

五點鐘,天色蒙蒙亮。你立在院墻下,被一場彌天大霧掩護著。唯有鳥叫聲刺破濃霧,像水滴落進你的耳孔里。這種感受是新鮮的,讓人不安。你貼著墻根小心移動,墻腳布滿了苔蘚。苔蘚也是濕的。起初,你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挪動。夏天來臨,你褪去手套,用手掌量著后院泥土;橫走十七步,豎走十三步。你家院墻不高,苔蘚鋪了一米高,紅磚縫里鉆出野草;如果有人在外面隨便跳一跳,將觀賞到你健步如飛的英姿。當然,不排除另一種可能,他被你古怪的形象所驚嚇,把這件事散布開去。開春后衣物減少,你擺脫了墻,在院中四處溜達。在你之前,他從未見到人類這樣毫無美感,或者說毫不正當的形狀舉止,更因你不感到羞愧而受辱不已。這種羞辱早一天、晚一天都要降落在你家后院里。我早在與你結識前就預見到這一天,這于我是沉重的、并不新鮮的經驗。社會既定的規范遭到背棄,人們被逗樂到被激怒,只有一步之遙。

倒立有不方便的地方。你的臉被整副身架的重量擠壓,或者說被地心引力朝平日相反方向拉扯,而你的肢體在支持、加劇這股壓力;你體驗到一種被懲罰甚至是受刑般的失重感。正是這一點使你面目全非,立于天地間而不知所至。整個春天,你的腦袋像是一個灌滿水的瓶子,隨時會炸裂。更加不堪的是水潑一地,或漏光。你的能量,你的時間,全部塞在腦仁里,情形如同田鼠儲存冬糧。清早,你從墻上醒來,天地整個倒過來的情形使你吃了一驚;你花了一點時間適應世界。你首先確認自己不是一把草,一截樹樁,一段殘肢或尸首;遠方不是日落。門檻那么低,一步似可跨過。手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對21世紀的人類來說,世界就濃縮在這部手機里;你的姓名、電話、家庭成員、銀行卡、各種資訊和密碼都儲存在里面,手機須臾不離身側。你拿起手機進行面容解鎖,更大的驚嚇發生了,無論笑臉或苦臉都不能被讀取。也就是說,你翻轉的這張面孔得不到大數據承認。這對每個現代人都是一種打擊,如果連手機都不認識你,你在這世上就是一個虛幻的鬼影。這樣一來,在超市、電影院、火車站,你好不容易排隊到刷臉的時刻,所有的機器告訴你:你不是你。

這不是造成圍觀的唯一原因。幾乎在所有的場所,你被不耐煩的噓聲甚至惡聲呵斥,驅趕出門。更多時候人們不放你走,在任何一條街道上,他們像發現整個馬戲團般興致高漲。這些你并非全無防備,無論寒暑你穿著護心背心、綁腿,戴帽子,手套是銅鋁制品,遇上雨雪天,作用更大。忽略孩子們將你視作奧特曼的變形版,形成柔軟而不可突破的伏擊圈等諸如此類的情形,你算得上防水防火防彈、抗撞抗摔抗擊打的一具人類。這套行頭的配備經過了一個較長過程,它們使你的性別和面目難以分辨,乃至淪為不明物種。你看到的人都是滑稽的,怪模怪樣;他們不能使你低頭,你也不能驅趕他們。不過你也不必鼓掌叫好,無端歡迎他們踏進你的界內,正是這一點讓你心安。你的手比你的腿走得遠,起初搖搖晃晃,但比退化的膝蓋管用。這種時候,你使用兩掌快速跨越人們的鞋面,黑毛叢生的小腿,各式拐杖和輪椅,手忙腳亂地向有限的空地扇耳光。眼看你就掙脫重圍,奔向曠野,但他們用手扯住你直指天空、樹杈似的腿,把它們掰彎直至分開到你不能順利逃走的程度;有人揮出一拳擊中你的腹部,好使你更快地彎腰,恢復原狀。所有人都想讓你敗下陣來,出于一種被冒犯的興致,行使著惡意、善意的干預。有人拍照,有人喊來保安。有人為你隨時可能的摔倒擔憂,為你叫來120的擔架,據說“躺平”這個詞就是從該倒立事件引發的。最后收容你的是派出所,你造成了菊縣市容方面比小攤小販更嚴重的損害,可怕的是你損人不利己,應該被送去瘋人院。

說到躺平,比倒立損人利己一些。也就是說,正常一些。那些大咖說起躺平,或力挺或鞭撻,仿佛人有選擇權似的;不要房、車和后代,不消費造成經濟下行,不過是新的一批背鍋俠。一口飯、一張床,一個成人躺下了誰來喂?我想起那個情景可笑不出來,老人、青年、小孩成片躺在街上,有的不免砸到花花草草;樹木躺在水面,被剝皮和揪光葉子;最后高樓大廈也躺下來,下面有烏壓壓的人墊底。七級地震,震后余生是躺平的話,倒立就是一場火災現場。兩種劫后余生,倒立的背景樂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躺平的背景樂是中國神曲《忐忑》。我在新書《平行四邊形》序中談及,倒立的人隔開了茍活者和自殺者,如一個驚嘆號杵在死神予取予奪的途中。

寒秋降臨,你的胃被藥水泡出潰瘍,連著一周吐血。國花一早去給你訂奶,騎車去郊外尋養羊的農戶。那段時期國花在飲食上配合你的治療,捆綁你或給你開背,她很有一把力氣。國花終日看護你,為你熬煮湯藥;她盡力理解你的身體,但凡接近你感受的十分之一,總能減少你生而為人的痛苦。那天國花端著痰盂,盯住里面鮮紅的自來水,眼淚長長地滴在胸前。你倆相對落淚,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自從母親去世后,你們之間連口角都懶得起。多一個人聽,和少一個人聽,到底不一樣。現在,她感到你在不久的一天也要離開這個家,像母親一樣一去不回頭。這種預見來自你被醫生刮得血汪汪的大腿,發綠發藍的膝關節,紫黑的脖頸兒;你的面頰和腰身五顏六色,如同被人痛毆過。當晚國花哀哀哭了半宿,使得你兩次醒來,模模糊糊看到墻面發白,恍惚中不知那是月光,還是母親那頭白發照耀所致。在母親在世的時候,她擔憂自己過世后你們怎么過。說起來她生前苦了一輩子,先在工廠做工養活你們,后用退休金貼補你們的家用。雖說你進了政府部門,每月有固定收入,后又升了副科,但還房貸車貸后幾無結余。母親那點錢同你的加起來,日子就這樣對付過去。前年你賣掉了母親的小暗房,大半用于治病,她得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除去喪葬費用,還有結余買下一輛輪椅。這是母親留下的可用之物,比她的辛勞一生值得繼承。父親在你出生的當年自殺,他是一名中學教員。國花跟你相差九歲,她是父親從醫院門口抱來的。小時候你倆一律被母親說成撿來的,以混淆視聽。后來國花還是知曉了實情,有一段時期她不回家,高中畢業后就走上社會。那一年發生了多件大事,先是香港回歸,再是亞洲金融風暴,最大事件莫過于國花的精神偶像戴安娜喪生于車輪下。據我所知,作家王小波、汪曾祺也在這一年過世;你在大學期間通宵研讀過的特蕾莎修女也于同年辭世。國花先是做箱包生意,商場關閉后把店轉了,跟人到沿海打了幾年工。某天她要家里打了一筆錢,又向你借錢,差一點陷入傳銷組織;后來她準備隨人偷渡去香港,年底被母親著人尋回。國花待在家里大半年,那半年不太平,她總發神經將家里砸個稀巴爛,事后抱著母親的腿痛哭;時而滿地打滾兒。后來母親病發住院,國花慢慢轉了性子,那段時期她陪伴母親最多,也是哭得最少的一個。母親同她憶起你從未見過的父親,那些話固然是母親回光返照的表現,對于國花的心靈亦是一種療愈。當晚你又夢見母親,她端一杯鮮紅的湯要你喝下。湯里浸著一張香紙,香紙上寫著父親的姓名,湯面漂浮一首父親作的詩。滴滴答答的響動不知是血,還是屋檐下的雪水。當你醒來,天色大白,那輪椅赫然立在廳堂中。

國花早早起床將它擦洗一新,上了油;過幾日換了螺絲,蓋張油布擱在后院。這把輪椅母親沒有用上,長年掛在閑魚,閑置在閣樓里落灰。去年開春你上閣樓找東西,看到輪椅上面長了白毛。那年春晚有個小品,為了賣一把輪椅當場制造出瘸子,據說還有賣拐杖、賣擔架系列。你和國花當初受到春晚以及團圓飯的蠱惑,買來輪椅,抱著照料母親余生的良好愿望,要她配合你們對她身殘壽長的判決。輪椅還是簇新的,如今看它實在刺眼,它引你們重返當年瀕臨崩潰、出于可怕的倦怠、令人不快的往事里。那時母親從醫院被接回家,仰靠在輪椅里,電視就在她房里放著。你和國花圍坐著烤火,觀看一幫人把一個正常人弄成殘疾,當眾取樂。你們聽到母親發出了笑聲,也相繼發出笑聲。那個大年三十團圓夜如在眼前,長滿白毛;那是你們看的最后一場春晚。

你想到自己可能癱在床上,感到害怕。夜里想到這事你咬緊被角,不讓自己哭出來。你身旁躺著國花,她在這個房間的另一張床上。這個事實時而使你感到安慰,時而讓你暗自心焦。目前你還領一份固定工資,國花負責日常飲食起居,像母親在世一樣盡職。這份工作不是誰都能勝任,堅持更是不易,這一點在母親病倒后變得清晰。生活的種種不易,倒沒有讓你們驚奇,還照母親在的時候一樣過。你從賣房款里劃走一筆辦購物卡,用來感謝上司提拔你。臨下班前,在那間昏暗的辦公室,你至今記得那只手推回卡,同時在你手背留下的觸覺。你在瞬間接收到對方的意見,或者說建議。皮膚上那點接觸并不深刻,那一秒的停留像是可以忽略。隨后一段時期里,你出去陪喝了幾次酒。你不善飲酒,每次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也許科長職位不適合你。你越來越深地低著頭,越來越長久;沉重的酒菜使你胃部下沉,脊背扭曲,血液濃稠,像有一頭巨型怪物翻攪、撕扯著你的內臟骨骼。在座的人似有義務喊醒裝睡的人,如同你有權醉倒一樣天經地義。并不是低頭就能解決一切;藏好你自己,僅僅是分裂的第一步。你壓抑著、推遲著那種可怕的爆發,按說你身體里所有惡性物質都已爆破,并在一個漫長的不易察覺的時間段里無聲息占領了你。它們正在吞噬你,張著一張大口。你看到那頭怪物滴著豆綠色口涎,舌頭紫黑彎長。你大叫著醒來,天色幽暗;你感到那樣孤獨,不抱希望地聽著自己的劇烈心跳。

有必要再次申明,我不是醫生或偵探,不是嗅著血跡追蹤人的那類家伙。至于我是一個保有作家夢的記者,這事想來沒人注意。據說這兩個職業本質是一回事,有人終身在兩者間折騰,追究身體和靈魂孰重孰輕,我向他們致以敬意。我的狀態較為尷尬,靈與肉都不得安生;探一根問號狀桃木手杖,常年在贛鄱大地上左奔右突。在新聞現場,我通常是隱形的,如此方可突出大人物、大時代以及虛虛實實的真相。在挖出新鮮古怪的事物時,我總是不知饜足。我感到越來越難以用一個豆腐塊打發你,面對生活的索取、干預和羞辱,你從未充當一塊磚頭;可你也不是娛樂版塊的一塊補丁,惡新聞的一道花邊。我敢說你是一個老實人,從不謀求什么,不拿良心去交換東西。你的字典里沒有“打砸搶”,因你有幸受過教育;你相信報應而不是暴力,你學會等待而不是報復。你的熱血澆灌著普通的日子,細小的人,漫長的晨昏。你隨波逐流,逆來順受,這些是華夏大地存在的古老現象。在人生競技場上,有時你不得不脫下羊皮扮演狼。那些不堪的現場我并未親見,可每個人都差不了太多。相差的僅是一個“不得不”,從不得不到陶醉于表演有幾步,要看得逞的概率以及勝利發酵后的酒精度數。每一場大醉離不開對手的配合度,假如一定要套用進化論,指的就是與狼共舞的姿態。不過狼與羊的角色真是微妙得很,我不能準確地指出它們誰是誰。舞臺的存在是因為身處中心,這種幻覺造成了后果;如果你曾仰天長嘯,代價是伴隨終身的低頭。這幻覺就是人類相互殘殺的根源。正是因此你得了嚴重的脊椎病,眼看你難免挨刀子的厄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是我祖母常講的一句古話。這樣的命運仿佛天造地設,唯有高聲贊嘆,這一刀終于降臨在你項上;不偏不倚,不是你的左鄰,不是你的右舍,不是你的親人和仇人。

這樣講述你的故事似有些離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脊椎病患者。偌大的中國,你不過是億萬脊椎病患者中的一個。因我自幼樹立了崇高理想,在中外書籍里為諸多偉人折服,容易在閃耀金光的夢境中熱淚盈眶。無奈近年視力老花,看每一個凡人都不平凡,不免擔心是否白內障的前兆。人生無非從死神那里偷得一點酒,制造另一種幻象,難道這不是生活或文學應有之義?照這樣說來,那類窮兇極惡的宿醉一樣叫人同情,難以苛責?到底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人的。平淡的生活倒是高山難以逾越,日常奔波,夜半歌聲,終生的孤寂,一地雞毛,無常的離散,乃至情感枯竭,試問哪一段能夠輕松度過呢?你是一個平庸的高危病人,沒有強烈的愛恨,僅要求一份正常的生活,或者說在被狼牙撕碎之前,保有一具完整的身板;甚至享有一個清明的精神空間?即便面對如此平淡的訴求,哪怕你將為此花光力氣,我也難以對你的余生做出有益的指導。我假裝你的情況正受萬眾矚目,雖說萬眾矚目和自生自滅是同一個詞;假如我手里有丁點權力的話,不免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企圖,寄希望于你在我的鏡頭下恢復原形。這不是替天行道,或扼住命運的咽喉,不過是在你身上修改我自己的人生,類似于愚蠢自負的父母常施加在孩子身上的那種自以為是;當然我的人生不值一提,你我的忘年交是你人生正劇中可以忽略的枝蔓。你的腦子越來越不記事,而我年事已高,也就省去向你解釋我接近你的私心及貪念。

你在后院倒立被人發現,情形如同在后退的發際線里,出現一根新發;你就是菊縣人俗稱的倒毛。各路人從外面擁向你家院子,起先你被當作一個奇人,人們想知道你這么折騰的背后故事。我因此被主編派出來,采寫一篇有關奇人怪談的新聞稿。我算是其中一個對你抱以好奇、沒有惡意的造訪者。國花將院門緊鎖,包括我也被拒之門外;她連夜把院墻壘高34.5cm,在墻頭加了一圈碎玻璃。玻璃在陽光下的反光,很是影響視覺效果。這引起人們的不滿,小孩子往院子里投擲果皮和石頭,發展到有人在院門上涂漆、淋尿,用膠封門。國花氣得站在院中罵娘,沒有人應聲、承認事情的不正當、交代出自誰手或何時結束。你不得不向單位請假,卻得知單位面臨機構裁員,除當月獎金延發外,還需追回去年發放的年終獎。在沒得到批假的情況下,又聽說占崗人員和未婚女性在首批清理之列,你不由得急怒攻心,幾番沖擊院門;國花抱住了你,她甚至不讓你到院里散步,因為香蕉皮、爛香瓜會讓你滑倒,碎石刀片會扎進你手心。她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乃至你的父親。你想到她在母親病床前盡孝,又把唯一的遺產輪椅留給你,說明她早已做好最壞打算。在那樣糟糕的情形下,你不會料到日后她可能對你疏遠,產生怨恨和嫌棄的想法。回顧事情的發生和進展,似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導演著一切。在這個事件里,你不是主導,哪怕你倒立行走,你是在驗證來自醫生,不,比醫生更高的意志的偏方。在不明真相者的莫名敵意中,你想過打開院門,直面人群,向他們宣告倒立的種種好處。這些年你不成人形,仿佛叫你夢到的那怪物附了體;而今你調整肉身,扭轉乾坤,要將被損害被侮辱的體魄修復如新。如果說你沒有順從大勢已去的身體,或者說三十啷當還在適應環境、改造環境,又掌握不了閹人的權勢、三寸金蓮的風姿,在21世紀的今天,我得承認倒立實在是愧對祖宗的事。

這天,你看到鏡中人精瘦,顴骨突出,像向外長出了兩塊骨頭。脖子由粗大腫脹變成細細一根。那是一個外星人,腦袋下連接一根脊椎,卸下所有累贅般的肌肉、皮膚、油脂。你的血液是一道閃電,或者火花,你摸不清它們的方向、流速、運行規律,但你又通上電了。你雙目炯炯,看天看地無不清晰;過去的記憶回來了一些,尤其是你再次有了情感的涌動。你視力清晰,頭腦清晰,這是久違的、接近陌生的感受。在你看到鏡子背后鑲嵌的母親相片時,一層薄薄的水汽覆蓋在鏡面上。那天你攬鏡而泣,夜里睡得很沉;天亮時發了一個夢。你已經很久沒有做夢,沒有在早上醒來。

恢復的身體反應令你愉快,心生希望。你感到胸口那塊大石被搬開,頭頂的“銀元”松動了。那些令人抑郁的固體,似在身體里液化。如同積雪在春天融化,陽光下裸露出灰色石體。假如活下去,是為了讓母親放心,現在你要為了什么活下去呢。而今你的生活里,缺乏閃閃放光的理由。天氣晴好,和風拂面。窗外傳來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涼,帶有花草的氣息。你感到頭腦清爽,便翻身下床,走到后院。你先去菜地逡巡一番,青菜葉上有一只軟蟲,這是平日里你最怕的;你退到角落里,墻面的綠苔越發肥厚。你的手掌散發著刺鼻的草氣,濕乎乎的,這種綠色汁液甚至滲進了你的血管。你有多年未聞到這種氣味,鼻竇不由得躥上一絲新鮮的電流。你使勁扇動鼻翼,肺腑間脹滿了辛辣的涼氣兒;茶樹正在開苞。一只蝸牛趴在樹根處,安靜地微微昂頭,它大概想爬上樹干,登上花冠;等它爬到的時候,花就開了。一隊螞蟻歪歪斜斜地圍著一截斷木打轉,土壤變得潮濕,被它們的辛勤感動了一樣。你感覺到泥土粘在皮膚上的顆粒感,帶著微溫,像是一把紅砂糖。國花那陣子天天夜里給你煮藥,睡前服下,那股苦味兒夢里也能聞到。她在你服藥后會給你嘴角抹上一點糖,這樣活著就不是那么難。從前你家很少用藥,紅砂糖是母親的法寶。每逢你肚子疼了,腦殼發昏了,心悸多夢了,或是痛經了,一概用紅砂糖泡水應對。在你不可靠的記憶當中,十之八九都應付過去了。

你跨過了街道,渡過一條小溪,又經過一塊草地。在你被人群驅趕時,想過來南山待著。在南山腳下草叢里開著一朵朵黃色的花、紫色的花。花頭小小的,星星一樣耀眼。那些花母親曾給你說過名字,桃花、石頭花、馬鞭草、矢車菊、風信子、紫云英……你奔跑起來,這里不再有人盯住你。花草樹木山石都不追趕你,風使它們歌唱。有一條小路通往南山,自然也是母親領你走過的,南山是父親同母親的定情之地。那天國花目送你出門,她站在院墻下看你走遠。天暗了,我看到她還在院墻下,朝路口張望。正當盛夏,蟬鳴聲聲。日頭升高了,在樹枝搖曳的陰影里,一只蝴蝶停在一片草葉上。你有點疑心,那條毛毛蟲這么快就脫胎換骨,長上紫色帶孔雀藍斑點的翅膀了。它跟上你,飛來南山腳下。也有可能,那條毛毛蟲是你母親變的。這樣一來,你不再害怕任何東西。這種疑心使你產生了變化,你相信這世上的一切都不會傷害你。這些年來,你不輕易踏死一只甲蟲,追殺一只蛾子,雖然它們在你面前變得碩大、清晰得令人恐懼。

一只松鼠斜地里竄出來,待得撞見你,驀地釘在當地。直到你栽倒身子,伏倒在地,它才帶著肥胖的身體逃走。四面八方是蟲鳥的啼叫,你裹著紅衫的身體壓在花朵上,聽到它們發出驚慌的呻吟聲、嘆息聲。嘆息來自山后,更為空曠的地帶。那里有一片楊樹林,你還從未以倒立的形象加入它們當中。正午的陽光下,樹木花草都在閃閃發亮。你向南山后轉去,還沒走進樹林,眼簾中落進一只藍鳥。鳥的羽毛藍中帶紫和暗綠,個頭很小,它在草地上輕蹦著,發出唧唧哀鳴。你坐倒在地,騰出一只手托起它;一只短小的橘紅色腿蜷縮著,正在滲血。鄱陽湖邊這種翠鳥,是最普通的一類,顯然它早出覓食時摔斷了腿,飛不起來。你撕下一片衣角,捆扎住它的傷腿。在這一天你為撞入眼簾的多種生物所停留,倒轉身子,恢復到不健全的你的形態里。這是你生而為人的優越感作祟,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那種深刻的同情?你從未對我談起過,我也來不及向你發問。翠鳥飽滿的身體在你手掌上,像一枚煮熟的鵝蛋,熱乎乎的;它收住雙翅,那只好的腳爪牢牢攥住你長滿厚繭的掌心,渾身發出輕微顫抖。七月的風里,樹林里傳來更悠遠、寬敞、明朗的聲響,后來變得渾濁,甚至昏暗。那響動如此大張旗鼓,令你心頭產生了奇異的感覺。掌心的翠鳥微弱地叫了一聲。頃刻間,聲勢浩大的洪水帶著泥石傾倒過來。黃濁的水流如大片蝗蟲,瞬間吞沒了剛站定的你。那時你心房里正充滿自由,充滿蜜色陽光。

這就是你的全部經歷。此外沒有別的。無論如何,讓我在幸存的人群中為你祈禱,晝夜打撈你在我的每一個鏡頭里站立的身姿。

那是2019年席卷菊縣的洪災,上萬人受困,被沖走的房屋、車輛和羊群難以計數。在事發地點,我陪同武警官兵打撈了幾個晝夜,除了拍下一些流水無情的相片外,沒有任何收獲。到處是泛濫的渾水,里面每一堆泡沫,都比你后院的苔蘚更濕、更滑手。你終于遂人愿躺了下去,有一天還將浮上來。我心有不甘,你此時的離世比我隨時可能兌現的死訊更難以忍受。你尸骨無存,無論殘破或完整;連一片衣角都沒留下。不存在盛年和老年,倒立還是平躺。這是說,你的那些難題被洪水帶走了。有人要問我怎會預知國花對你產生抱怨,唉,無非我是過來人。你每一趟離家回家,每一次被人群追打,都在同盟者心頭添一分憂慮;這樣失蹤恐怕是唯一的結局,相對于親人的離散和唾棄,倒不失為一個浪漫的結束啊。自然還有一種情況,我煞有介事地假設你真有其人——你可能是我創造出來的人物,猶如少年從水中照見的水仙花,騎士眼里轉動不歇的風車,我總歸要同你交戰,要為你灑淚。假如你僅是我腦中的人物,我將你安排在洪流中——誰又不處在洪流中呢——在鄱陽湖里實現躺平,未必對你是最大的殘酷。相較于你倒立于天地間,艱難地行走,直至被逐出人群,末了腐爛在自家后院里,被洪水卷走的遭際要自然得多吧。2019年有洪災,有地震,有瘟疫,菊縣終歸洪水多,足以引起后來人共鳴;你的個人悲劇或能引起震動或警醒,這便是我暗藏的貪念私心。我必須考慮怎樣更易為人接受,當鏡頭里呈現的形象過于跳脫,與環境格格不入,怎樣使人物造型令人信服,是每一件偉大作品要完成的工作。

這是夏季,寒冬遠未到來。

若干年后我在彌留之際,記起你和那只鳥來。鳥的翅膀在我顴骨部位顫動,發出細密的聲響,就是那種你熟悉的、一度迷戀過的那種震顫。這種回光返照或許出自我對你暗自抱有的終天之恨,埋藏在內心里深深的遺憾,使得我產生了幻覺:你并非出自我的想象,而在我的人生里真實存在過。正是這一點透出古怪;某一天我得知你的姓名、你的形象,那些遠比我所能創造的大。你比我前半生的作品大,比我將要完成的世界大,矗立在我疑懼而有限的視線里。在我那本未竟之書《平行四邊形》里,你撐持大地,直指虛空,每一場戰斗如巨石滾落。你的長矛戳破了天空江湖的圈禁,你的盾牌充當地裂的補丁和橋梁,你運用我所沒有的偉力保守菊縣。正如書中所揭示的那樣,這個搖搖晃晃的世界需要眾生支撐和監守。人的愚蠢就在于腦袋在上、腳在下,憑空認為自己高于萬物;人間是過眼云煙,只想著騰云駕霧,擺脫地球。說起來你的夢想是當南山后一棵樹,一棵挺拔的樹。全身的血液滋養著你的根部、大腦;它氧量充足,思維矯健,裝滿了新鮮念頭。你降到了塵土之中,看見了螞蟻、甲蟲、曬干的蚯蚓、吐血的蝗蟲,還有不知名的花草,種種微不足道的事物,在經過廢水、農藥澆灌下變硬和縮小的黃土地里行動乃至滅亡。你的頭同大地最為接近,以至你知道高度是怎么回事;你的腿朝天生長,它們便無限量生長。一切尚未窮盡,永不窮盡。湖泊、江河、海洋和池塘,映照出你的面容,轉瞬在一陣微風里消逝于無形。

責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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