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西方學術界始終逗留于“資本的現代史”視野去談論解放、主體,一直無法尋找突破資本主義圍城的出口,最終徘徊于資本邏輯派與勞動邏輯派兩種話語之間。當然,這一困境也影響了漢語學術界的討論。之所以如此,在于研究者遺忘了對“資本的形成史”的研究。通過厘清“資本的原始積累”的三重內涵: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資本主義科學認識論起點、新社會制度創造歷史前提,可以看到,馬克思的“資本的原始積累”所分析的“資本的形成史”,著重強調了資本主義本質中的“分離”與“顛倒”,以及為如何瓦解資本主義提供出路的方向,這些內涵無疑為擺脫當下資本主義批判僅僅局限于“資本的現代史”的拜物教視野、實現從批判理論提升到解放理論的研究路向提供必要的思想支撐。
關鍵詞: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的原始積累;資本的形成史;資本的現代史
中圖分類號:B0-0;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2-0032-(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2.003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也簡稱《大綱》)的“第二篇資本流通過程”中,馬克思提及兩個至關重要的概念,“資本的形成史”與“資本的現代史”。1 但因對這一概念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則甚為遺憾。這一遺憾最為典型的方面是:學術界始終逗留于“資本的現代史”視野去談論解放、主體,以及資本主義對人的生存的種種危害,卻一直無法尋找突破資本主義圍城的出口,最終徘徊于資本邏輯派與勞動邏輯派兩種話語之間。從國外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話語看,西方左翼學者存在一個共同的理論傾向,即善于針對由資本原則所塑造出的徹底物化了的人之存在方式進行剖析。譬如,不僅是傳統的經典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較多地關注勞動力從形式吸納到實質吸納的深入轉變,即使在1968年之后,人的注意力、情感、認知等也都被當時的研究者逐一放置在資本邏輯的同一性之中進行理解。這樣一來,資本邏輯派堅守的立場是:資本猶如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它可以同化所有的“對象物”,量化、形式化、生活的抽象化敘事比比皆是。按照這樣的看法,主體、解放話語實質上是沒有存在空間的。雖然在非物質勞動時代,諸如意大利自治主義者會以無法度量“非物質勞動”的方式,認為“度量危機”恰恰為資本邏輯崩潰提供了可能,但這不過是一種錯誤的過度闡釋。勞動邏輯派則往往會抽象地區分勞動一般與資本主義特定生產關系之下的勞動,認為人們可以在主觀上擺脫朝向資本的勞動,回到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情,這被他們看作是不屬于資本統治的“勞動一般”形態。兩派之爭當然也會產生各種“變形”以及相互融合,不過,其在西方左翼話語的文本喧囂以及抱有無限希望之后,卻始終停留于“批判”的話語觀念層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研究遺忘了對“資本的形成史”的研究。通過“資本的形成史”的研究,可以讓我們看到資本主義本質中“分離”這一重要維度:“一方面是使勞動者自身成為第三者的財產并成為被占有的生產資料的那種關系的消失,另一方面是直接生產者對自己的生產資料擁有的所有權的消失。”1 它們共同形成了一種特定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構成了資本主義本質的核心,正是在這樣的生產方式中所構筑的關系才會形成貨幣轉化資本,又形成剩余價值。所以,那些認為“資本的形成史”無關緊要、甚至只屬于“過去的事情”的看法是錯誤的。恰恰相反,一旦資本主義形成、確立,便構成了資本主義各種“分離邏輯”的本質維度,同時,它也是我們認識資本主義社會形式中各種顛倒問題以及如何走出資本主義的根源。明白了這一點,當我們在面對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發展以及資本主義批判理論解讀中的各種錯誤觀念時,特別是其中最有影響的“當代資本主義與馬克思時代資本主義完全不同”的看法時,才能夠避免以“資本的現代史”丟棄“資本的形成史”的做法,這種做法最終導致無法認清當代資本主義的實質,陷入資本主義拜物教。為此,本文將厘清“資本的原始積累”在其文本中三種不同的向度,從而為擺脫當下資本主義批判僅僅局限于“資本的現代史”的拜物教視野這一困境、實現從批判理論提升到解放理論的研究路向提供必要的思想支撐。
一、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的
“資本的原始積累”
1865年6月20日和27日,在倫敦舉行的國際工人協會總委員會會議的演講上,馬克思為了解釋“勞動力”這個概念,談論了在市場經濟中,為什么會存在如此的奇怪現象?即在現代社會中,為何是一些人擁有土地、機器、原材料和生活資料等生產資本,而另一些人只能出售自己的勞動力,除了勞動本身沒有其他可以出售的東西?2 從表面看,資本主義勞動市場似乎是一個自由和平等的環境,工人和資本家在這里自愿交換勞動力和資本,以滿足各自的欲求。但實際上,工人與資本家的不平等地位和工人對資本家的依賴這個根本條件已然形成了,而且,這一根本條件的確立不過是征服者用搶劫、榨取來的財富購買勞動力這一特殊商品的老把戲罷了。不過,資本主義處境下的人們由于拜物教的思維方式,在面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時,往往表現出“習以為常”的態度,認為這個根本的條件就是人類的常態。但是,無論是在《大綱》還是《資本論》中,馬克思以“拜物教批判”的要求,將“這樣一種奇怪的現象”作為產生的“結果”進行追問,考察這種結果的具體“呈現方式”,以及背后蘊藏的“呈現根源”。從思想史看,經濟學家們已討論過預先積累或原始積累,譬如,亞當·斯密使用了“Previous Accumulation”一詞表示預先積累,但他并不考察這一積累的歷史形成過程。馬克思則以“‘ursprüngliche’Akkumulation”翻譯了斯密的用語,后來,在19世紀70年代,馬克思在《資本論》的法文版本中將“ursprungliche”翻譯為“primitive”,直到1887年,在首個英文版《資本論》中,才確定了“Primitive Accumulation”這一表達。與很多術語一樣,雖然馬克思與古典經濟學家使用同樣的術語,但含義完全不同。在馬克思看來,原始積累也是這樣一個極容易引起誤解的詞匯。在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給“ursprungliche”加了雙引號,而且用了“所謂”,其針對的是一個虛假的“原始積累”的傳說,“田園詩般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說,“基于自己的勞動和節儉的貨幣和生產資料的占有”的“原始積累”,因為,“有兩種人,一種是勤勞的,聰明的,而且首先是節儉的中堅人物,另一種是懶惰的,耗盡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耗費過了頭的無賴漢”。3 這樣一來,他將生產者與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描述為此種“積累”,必然把這一分離過程中的殘酷剝奪遮蔽了,也無法理解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不斷復制“分離”這一剝奪、強制的本質維度。
具體來說,在馬克思看來,“原始積累”是針對“資本的形成史”的考察。當學術界圍繞《資本論》的研究始終停留在所謂“敘述方法”之中,或者對資本邏輯以黑格爾辯證法的方式去解讀時,卻忘記了“敘述的辯證形式只有明了自己的界限時才是正確的”。1 這個界限當然就是告誡人們必須要通過“資本的原始積累”的研究才能夠把握。不過,針對這一形成史的考察,西方學者不斷地談論,但幾乎是刻意混淆這一前史,具體體現在對“原始積累”與“資本積累”的混淆理解上。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是在混淆理解中具有代表性的學者之一。在《新帝國主義》一書中,哈維認為,在資本原始積累完成之后,資本家已經充分確立了作為商品的生產者和交易者的角色,勞動力已成為按其適當價值進行交易的普遍商品。過去的“原始”和“初期”積累已經發生,而現在的積累已演變為在“和平、財產與平等”條件下的擴大再生產。2 為此,他主張以“剝奪性積累”替代“原始積累”,避免認為“原始”是已經過去的“歷史”,這一看法是對盧森堡的延續,“原始積累過程在任何時候都繼續著,沒有原始積累資本主義甚至不可能存在”。3 當然,持有這一看法的還有薩米爾·阿明,他說:“每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同受制于它的各種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關系時,就出現了后者向前者的價值轉移,而這是原始積累的機制造成的。所以,這些機制不僅屬于資本主義前的歷史時期,在現代社會中也存在。”4 也就是說,依照他們的看法,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不再是已經完成的、過去了的事實,而是指在資本主義內部核心位置不斷進行的積累過程,這一積累可以幫助資本主義解決過度資本積累的危機。誠然,“剝奪性積累”有很多經驗性的支撐。譬如,哈維認為,文化、歷史和智力創新領域的商品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導致對資源的全面而廣泛地剝奪。音樂產業是這方面尤為突出的例子,它占用并掠奪了草根文化和創意的空間。5 我們知道,在馬克思那里,“資本原始積累”被視為“資本積累”的歷史前提和其再生產的必要條件,表面上看,似乎上述的“混淆者們”也是與馬克思在同樣的意義上談論的,但是,他們的錯誤也是顯然的,只看到“資本”如何實現積累的一面,并且將原始積累納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范圍之內進行討論。這就說明,他們沒有看到“資本原始積累”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構成”前提的“本質”維度的意義。“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6 也就是說,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實際上要指明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點正是從勞動者遭受奴役開始的,而這種奴役的形式不再是封建方式的,而是轉變為資本主義的剝削方式,資本主義的再生產依賴于這種分離,只不過在資本主義生活中,封建制的直接強制已被資本制度下的“經濟關系的無聲的強制”所取代,勞動市場上賣家和買家的存在前提是自由工人作為自己勞動力的賣家的存在。
“資本原始積累”指涉“資本的形成史”的同時,也意味著一種特定的社會勞動形式的存在。當我們說“資本積累”時,或者談論資本主義生產時,首先要具有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勞動,并且資本正是以吸納這種勞動為其創造剩余價值為前提。這種前提的形成并非偶然,恰恰相反,這一“資本原始積累”展現為必然的歷史過程。雇傭勞動和資本積累這兩個資本主義生產的基本的歷史條件已經形成,并能夠成為人類生產、生活的“前提結構”。在這一社會關系結構下,人們可以自愿出售他們的勞動力,但是自由勞動的目的是為了生產更多的貨幣并增加其價值,而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個人消費需求。同時,工人要使得資本家能夠控制生產過程并從中獲利,只能依靠出售勞動力來維持生計,這又必須以通過雇傭關系來獲得對這些資源的使用權為條件。
所以,針對資本的歷史起源問題,我們需要明白的是,這并非簡單地將奴隸和農奴轉變為雇傭工人,也絕不僅僅是形式上的變化,而是在內容上直接剝奪了生產者,即基于他們自身勞動的私有制被廢除了。7 小生產的基礎是勞動者對勞動資料擁有私有權,它以土地及其他生產資料的分散為前提,但是,排斥終究會被內部的發展給沖破,這種生產方式必然要滅亡,這是一種“似自然性”的歷史規律。人們在生產過程中使用的工具、土地等資產原先分散在個人手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生產資料逐漸集中在社會層面,于是,集中化導致財富和資源的集中,即少數人擁有了大量的財產,大多數人則失去了他們本來擁有的財產,如土地等。1 當然,這種剝奪性的積累并非是哈維意義上的剝奪,而是就資本的前史來說的。一旦資本前史形成,“一旦這一轉化過程使舊社會在深度和廣度上充分瓦解,一旦勞動者轉化為無產者,他們的勞動條件轉化為資本”,2 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就誕生了,隨后成為過去數百年來在西歐開始并形成全球分工和世界市場的生產方式,當然,它也暗示了一種后資本主義、更高形式的社會形態。
當西方學術界將原始積累納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加以理解時,也就抹殺了“資本生成的條件”和“資本實現的條件”之間的本質區別。正如馬克思批評的那樣,“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把資本看作永恒的和自然的(而不是歷史的)生產形式,然后又竭力為資本辯護,把資本生成的條件說成是資本現在實現的條件”。3 這里的“說成”不僅指經濟學家們深陷“拜物教”之中,仿佛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資本可以自己生產自己的過程,而且今天的一些西方左翼學者們也錯誤“重復”了這些古典經濟學家們的論述。與此完全不同,馬克思要表達的是,資本的形成過程“是在它之前的社會生產方式的解體過程和這一生產方式瓦解的產物。因而,這是一個歷史過程和屬于一定的歷史時期的過程”。4 至此,那些認為“資本的原始積累”持續存在于資本積累之中,并將其納入資本積累中去理解的看法,無疑是錯誤的。一句話,“屬于資本的歷史前提,這些前提作為這樣的歷史前提已經成為過去,因而屬于資本的形成史,但決不屬于資本的現代史,也就是說,不屬于受資本統治的生產方式的實際體系”。5 資本的形成史并不屬于以資本現代史為前提的特定的生產方式之內,它指的就是資本形成的“史前階段”,并且馬克思還舉了一個例子,“就像地球從流動的火海和氣海的狀態變為地球現在的形態所經歷的過程,處于已經形成的地球的生命的彼岸一樣”。6 這里清楚地表明,資本關系生成的歷史就像地球的自然演化史一樣,它也是建立在對先前生產方式的消解之后生成出來的“結果”。
二、作為資本主義“科學認識論”起點的
“資本的原始積累”
現在,我們又將遭遇“資本的原始積累”問題的第二個方面,即一旦我們強調“資本的原始積累”,并將它作為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科學認識的起點加以認識的時候,便會產生一個方法論上的“矛盾”:與在《大綱》中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論闡釋時所說的“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的方法論是不相符合的。這是因為,按照馬克思的意思,人類的解剖學可以用來解釋猴體的解剖學,但反過來并不成立,猴體的解剖學不能用來解釋人類的解剖學。那么,我們怎么能說從歷史的前提去理解歷史呢?在這一方面,古典經濟學家們正是要把過去了的一切歷史形式都看作資產階級的社會存在形式,刻意抹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之前生產方式之間的“歷史差別”。所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論拒絕認為猴體的解剖可以作為解釋人體解剖的起點,而是相反,“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7 顯然,按照這個說法,把“資本的原始積累”納入“資本積累”才能夠得到合理的理解,這與似乎從“資本的原始積累”作為起點認識資本主義構成了矛盾。在學術史上,化解這一矛盾的嘗試有多種類型。其中,德國新馬克思閱讀學派的代表學者米夏埃爾·海因里希認為,“人必須了解歷史,才能理解當下,這句話對于純粹的事件歷史而言,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并不適合于理解一個社會的結構歷史”。8 所以,從人體出發去理解猴體只是就研究社會經濟結構來說才是成立的。并且他從文本安排上認為,“《資本論》中所有的‘歷史的’段落都位于相應范疇的(理論)闡述之后,而非之前:例如,著名的關于‘所謂原始積累’的章節,闡述了作為資本關系前提的‘自由的’雇傭工人的形成,它不是位于《資本論》第一卷的開頭,而是位于其結尾”。1 這就是說,在他看來,“資本的形成史”只是為補充“資本的現代史”闡述的佐證需要,而不是作為其理論的基礎。但是他忘記了,馬克思在“資本的原始積累”一節中,明確表達了“資本的形成史”中的一些具體的生產關系的研究,并且,“把這些生產關系作為歷史上已經形成的關系來正確地加以考察和推斷,總是會得出這樣一些原始的方程式,——就像例如自然科學中的經驗數據一樣”。2 這就說明,這個“資本的原始積累”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完全可以作為認識的起點。
上述矛盾的秘密還可以在“原始積累”(Ursprüngliche Akkumulation)這個詞語中加以理解。按照博納菲爾德的考察,“Ursprüngliche”這個詞也可以翻譯為“原始的”“初始的”“未受污染的”,以及“開始”“第一表現”和“生命的發端”。這個詞并不暗示“因果關系”,也就是說,并非這個歷史事件“導致”在它之后的特定社會關系模式的形成。相反,這個詞詢問的是存在的起源。3 這個看法雖有一些道理,但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存在的起源”,也就是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社會所發生的對“歷史”的遺忘,并重新將這個作為起源的歷史喚醒。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中,人們往往只關注“done”(結果),并不去追問“do”(產生結果的“做”),這個“do”被資本主義隱匿在自己的表象中。在種種表現出來的經濟范疇中,譬如資本、利潤和利率等這些概念都是作為“done”(結果)出現的,而這些作為結果的經濟范疇現在完全主導了生產,資本家和雇傭勞動者只是這些經濟范疇的產物,人類生產的目的退隱為經濟范疇的邏輯的產物,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就是對“do”遺忘的代表。因而,“原始”(Ursprüngliche)是作為一道通過透視資本主義表現世界,進而追問這一“表現世界”是如何形成科學認識論的入口。至少,它已經顯示了經濟范疇本身源自原始大規模掠奪的階級斗爭,該斗爭造成了圍繞生產資料占有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形成。重要的是,它還進一步體現出《大綱》時期的馬克思在面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時候,不再基于某種規范性的“價值懸設”,譬如以正義、公正此類話語的方式去批判資本主義。完全走出了形而上學的批判方式的馬克思,已經以掌握了進入資本主義經濟生活如何呈現的“背后”形式進行批判深度思考形成“done”(結果)的復雜的經濟過程,這便是一種獨特的“價值形式分析”。所以,將經濟范疇拖入背后的圍繞階級斗爭形成的復雜經濟語境之后,馬克思自然超越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將眼界只駐留在經濟范疇的視野,與此同時,西方規范性的政治哲學也一同被超越了。對此,我們今天以政治哲學的方式理解馬克思當然是要十分謹慎的。因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和西方規范性政治哲學家沒有能夠像馬克思那樣認為,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以似自然的力量強加于社會生活中的主體,并將主體顛倒為這種關系的人格化。這種力量是被隱匿起來的,導致仿佛主體是獨立自主的存在,但人并非是社會生活的主體,就像商品是資本的產物一樣,人也是資本主義構建的產物,這一點在當代認知資本主義的學者那里卻很清晰,他們已經將人的認知、神經、情感等都看作資本操縱的產品。從社會關系結構的建構性角度看問題,構成了我們科學認識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重要入口。因為“資本的原始積累”中生產資料與勞動者的分離,不僅僅是資本成為勞動的條件,它也意味著,勞動者成為資本的產物,這為我們判定資本主義所發生的拜物教提供了客觀依據。這一點,我們從《大綱》對勞動思考的轉向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在馬克思看來,客觀發生的生產資料與勞動者分離,意味著一個完全不同的生產勞動過程的開始。只不過,馬克思做了進一步的深化,將資本與雇傭勞動之間的矛盾看作死勞動與活勞動的矛盾,“變成資本的價值和作為單純同資本相對立的使用價值的活勞動,——因而,活勞動只不過是這樣一種手段,它使對象化的死的勞動增殖價值,賦予死勞動以活的靈魂”。4 所以,那些被活勞動用來增殖的材料、工具、生活資料等物的條件,才是活勞動能夠顯現出來的基礎,這相對于活勞動來說,真是一個十足的顛倒。
在傳統的理解中,活勞動在作為勞動的一般形式的時候,當然存在于一切社會形式之中。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中,活勞動是否存在需要以資本關系作為條件。這樣一來,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方式就因進入勞動過程而很好地被構建出來,這個秘密就是“分離”。從生產過程看,勞動資料是作為他人的財富、資本家的財富,它與工人的勞動能力是分離的、對立的。“勞動能力加工的材料是他人的材料;同樣工具是他人的工具;工人的勞動只表現為材料和工具這些實體的附屬品。”1 但是,從活勞動與死勞動的矛盾看,產品只不過是他人的財產,勞動的結果成為相對于活勞動而言的“異己的存在”。在這里,馬克思以活勞動與死勞動的內在矛盾去理解資本主義的分離,“活勞動的客觀條件”是作為死勞動存在,但它對于“作為主體存在的活勞動能力來說,表現為分離的、獨立的價值”。2 馬克思覺悟到這種“分離”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一旦這種“分離”成為生產過程的前提,生產就不得不再生產出這種“分離”現象。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認識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要理解這一“結果”則需要深入勞動過程,看到其發生的“分離”的歷史。對此,馬克思表達得很清楚,我們必須“反過來考察在貨幣進入價值自行增殖過程以前存在的原始關系,我們就會看到,歷史上必須產生或者必須存在種種條件”。3 顯然,這里的意思是,特定的歷史場域才是勞動獲得自反性特質的可能性條件,對于這個條件,它已經存在于由“資本的原始積累”產生的關系之中:第一,“活勞動能力作為單純主體的存在而存在,同它的客觀現實的要素相分離”,4 通俗地說,就是要存在擁有勞動能力而又完全喪失勞動條件的人,即“無產階級”。第二,大量剩余財富的出現,“使用價值的足夠積累,這種積累不僅要為再生產或保存活勞動能力所必需的產品或價值的生產提供對象條件,而且要為吸收剩余勞動提供對象條件,為剩余勞動提供客觀材料”,5 當然,這也意味著物質生產力的大幅度提升。第三,資本與勞動的關系奠定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市場之上,它擺脫了封建社會那種對勞動直接奴役或統治的方式,這是一種文明的進步,當然,它又形成了新的文明的悖論,造成了新的奴役形式。第四,資本主義生產必須“把創造價值,價值自行增殖,創造貨幣當作最終目的,而不是把直接的享用或創造使用價值當作最終目的”。6 正是在這些作為“背后”的歷史條件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發生的各種拜物教、顛倒的現象才能夠得到科學的認識,譬如,對那些刻意混淆剩余價值來源與實現的種種怪論才能夠得到澄清。
三、作為“新社會制度創造歷史前提”的
“資本的原始積累”
《資本論》第24章“所謂的原始積累”中,馬克思在描述勞動人民與生產資料分離的殘酷過程的時候認為,這一過程與資本關系的形成過程是一致的,即“創造資本關系的過程,只能是勞動者和勞動條件的分離過程”。7 “資本的原始積累”或者說資本主義的起源,當然并不僅僅是指奴隸和農奴直接轉變為雇傭工人,因此并不只是形式上的改變,它是一種私有制度的轉變。也就是我們所看到的,直接生產者失去了自己勞動的基礎,其中勞動者不再擁有他們生產的產品或價值。相較于封建社會的生產制度而言,這個過程就是向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市場經濟轉換的過程,而且還是一種必然的過程,“資本的原始積累”便是這種私有制的確立。馬克思不僅要通過提示人們能夠對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各種拜物教、物化的現象做出科學的認識,對其展開批判,更重要的是,馬克思還意圖告訴人們,從“資本的原始積累”出發,為走出資本主義進入新的社會制度提供了理論前提和基本方向。不過這樣一個前提卻在近些年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被忽視了。這一忽視至少造成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批判理論與解放理論被強行分割。人們可以從商品社會的物化、從人的存在受到的資本統治化、從社會發展的資本化等種種視角提出對社會的批判,但是,因為始終逗留在資本主義圍城之中,最終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走出資本主義的方案。在西方左翼那里普遍喪失對“烏托邦社會”的想象就屬于這個看法的結果。所以,他們拒斥了人們對美好生活世界的向往,解放被批判話語置換了。其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遠離了社會主義運動。今天,伴隨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發展,產生了諸多資本主義批判理論,這些批判理論殘留著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痕跡,因為他們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保持曖昧。但是,社會主義運動史已經有一個明確的歷史事實,即解放不在于以一種私有制變為另外一種私有制,它針對的是消滅私有制自身,這才是建立新社會制度的基礎。無疑,從這一方面來看,當代諸多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如“速度”“承認”“空間”“認知”等方面,都很少觸及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革命這一核心內容。
為此,《大綱》與《資本論》文本中的“資本的原始積累”不能夠僅僅被看作是對“資本的形成史”進行分析,也關乎在“資本的現代史”之后,為人類新文明出路的前提與條件提供啟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認為,私有制是相對公共、集體所有制而言的,當個人擁有勞動資料和勞動外部條件時才能稱之為私有。然而,私有制的性質又可以因個人是勞動者還是非勞動者而不同。譬如,勞動者對自己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是小生產社會的基礎,但是,“這種生產方式是以土地及其他生產資料的分散為前提的。它既排斥生產資料的積聚,也排斥協作,排斥同一生產過程內部的分工,排斥對自然的社會統治和社會調節,排斥社會生產力的發展”。1 隨著小生產方式的發展,必然會導致個人分散的生產資料被轉化為社會集中的生產資料,導致多數人的小財產變成少數人的大財產,廣大人民也隨之被剝奪了土地、生活必需品和勞動資料。最終,“靠自己勞動掙得的私有制,即以孤立的獨立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相結合為基礎的私有制,被資本主義私有制,即以剝削他人的但形式上是自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所排擠”。2 后一種資本主義私有制是將私有制看作剝削占有他人的勞動成果、榨取剩余價值的最重要的條件,這個條件當然就是將前一種私有制的“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相結合”給予分離。在資本主義前史中,勞動者對勞動的自然條件占有,譬如土地,它并非是勞動的產品,而只是作為前提的自然條件,人們也很容易把這類勞動的條件看作自己的東西。這種看待個人財產的關系或者和自然條件的關系就像他和他的皮膚或者感官一樣,但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個人是要作為共同體的成員才能夠有土地財產。對此,這如同體現了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夠擁有表達能力的語言是一樣的道理。當然,在這種形式的私有制中,生產使用價值作為主要的形式,它依然以實物形式表達財富,這種財富還只是私人享受目的的“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感嘆地批判,古代要比現代世界“崇高的多”,因為在古代,“人,不管是處在怎樣狹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規定上,總是表現為生產的目的,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3 可見,在后一種私有制中,生產完全拋離人的需要、人的目的,勞動的對象化過程就是主體自身全面的異化。
那么,如何能夠將生產真正推進到以人的目的的方向呢?可以肯定的是,必須拋掉資產階級以商品財富作為生產的目的。在超越資本主義的意義上,馬克思對財富的理解不是龐大的商品堆積,恰恰他要反對的是這樣的財富觀念。他認為,財富的形成實際上源于廣泛的交換活動,它包括個人需求、才能、享受和生產力等多個方面的普遍性。財富反映了人類對自然力的全面駕馭和充分利用,這種自然力不僅指一般意義上的自然力,也包括人類自身的天賦和能力。同時,財富也是人類創造力的集中體現,展示了人類通過創新和勞動創造出的價值和成果。4 財富之所以不再以人的豐富性的發展為內容,這是因為,現代私有制瓦解了古代私有制中勞動與勞動條件的關系之后,那些土地等原先作為勞動的自然條件現在卻被強行分離成為這個生產的基本原則。因為這個生產的前提正是財富的剝奪過程,“是用最殘酷無情的野蠻手段,在最下流、最齷齪、最卑鄙和最可惡的貪欲的驅使下完成的”。1 于是,勞動的條件就轉化為資本,而勞動者一無所有,但相對于之前社會形成了主體自由的“無產者”。很顯然,馬克思在“資本的原始積累”的分析過程中,他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以及對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的批判,集中到勞動者是否占有生產資料這一問題之上。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前,那種占有是“私有制”的一種形式,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私有制”又是以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的方式表現出來的“私有制”的另一種形式,只有基于這種資本主義私有制才能夠理解現代階級社會的本質。從“資本的原始積累”出發可以理解價值為什么不是實體的存在,而是歷史的存在形式,為什么勞動創造價值這個勞動價值論也只是“資本積累”導致的結果。所以,改變這種階級社會,根本在于生產資料是否能夠社會化,這成為馬克思對瓦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做出的一個結論。在《資本論》中“所謂原始積累”的討論結束時,他完全明確地表達出一個結論,“勞動的進一步社會化,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進一步轉化為社會地使用的即公共的生產資料,從而對私有者的進一步剝奪,就會采取新的形式”。2 故而,可以說,馬克思通過“資本的原始積累”的考察,對“資本現代史”的消亡做出了判斷,正是在“資本的原始積累”的分析中,我們才會找到走出資本主義的基本方向,“會得出預示著生產關系的現代形式被揚棄之點,從而預示著未來的先兆”。3
當今,資本積累不停地變換方式維持資本主義秩序的存在,但它永遠無法將“資本的原始積累”這一決定資本主義性質的歷史抹殺掉。當西方左翼學者將目光聚焦到資本積累時,實質上說明他們無法透視出其“存在條件”。于是,在他們的理解中,資本積累是一個無歷史來源的永恒過程,這樣的批判理論毋寧說已經被資本主義同化了,批判被異化為認同。當然,進一步說,他們在本質上也無法看到“資本的原始積累”這一歷史所蘊含的對“公共的生產資料”的宣告,為此,他們不會真正朝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批判,這正是我們今天要區分“資本積累”與“資本的原始積累”的價值所在。
“Pre-Flood Conditions of Capital”: Further Investigation on Marx’s Problem of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SUN Liang
Abstract: The Western academic community has always lingered in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history of capital” to discuss emancipation and subjectivity, and has been unable to find an outlet to break through the siege of capitalism, ultimately hovering between the discourse of the capitalist logic school and the labor logic school. This dilemma has also affected discussions in the Chinese academic community. The reason is that researchers have forgotten to study the “history of capital formation”. By clarifying the triple connotations of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the essence of capitalist production mode, the starting point of capitalist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and the historical premise of the creation of new social systems, it can be seen that that Marx’s analysis of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emphasizes the “separation” and “inversion” in the essence of capitalism, as well as the direction for how to disintegrate capitalism. These connotations undoubtedly provide necessary ideological support for breaking away from the fetishistic perspective of current capitalist criticism limited to the “modern history of capital”, and realizing the research direction of upgrading from a criticism theory to an emancipation theory.
Key words: capitalist production mode;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history of capital formation; modern history of capital
(責任編輯:姚聰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