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熱帶病是近代英帝國向熱帶地區擴張面臨的主要自然障礙之一。19世紀,由于西非地區白人殖民者的極高疾病死亡率,該地也被英國人冠以“白人墳墓”的稱謂。起初,英國醫學界奉行一種“適應病”理論來應對上述問題。然而,通過一系列的醫學研究和醫療實踐,英國醫學界逐漸認為白人在體質上無法適應“不健康”的西非熱帶環境,而西非黑人則對熱帶環境具有某種“種族免疫力”,他們不易患上那些對白人而言十分致命的熱帶病。在一定程度上,這種醫學認識從殖民觀念和殖民策略等層面影響了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促使英國殖民者由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模式,逐步轉向依靠“土著代理人”的間接殖民模式,并塑造了最終形成的英屬西非殖民地的種族結構和權力關系。此外,這種醫學認識也將西非黑人對某些疾病的免疫力視為其生理和精神“缺陷”的副產品。這同樣是一種對黑人身心特質的歧視性構建,是一種為英帝國擴張樹立“合法性”的“權力敘事”。
關鍵詞: 英帝國;種族醫學;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殖民擴張
中圖分類號:K1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2-0129-(12)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2.013
熱帶病是近代西方殖民者在熱帶地區面臨的主要健康威脅。18世紀后期,首次踏足西非中南部地區的白人在第一年的病亡率通常不會低于30%。1 對此,當時的英國醫學界普遍將熱帶病的產生歸咎于“不健康”的熱帶環境。西非中南部地區高溫多雨、叢林沼澤眾多、土地潮濕,空氣中彌漫著“瘴氣”。起初,英國醫學界崇尚一種“適應病”理論(Seasoning Sickness),認為初到熱帶地區的白人必須經歷一定的病痛才能適應惡劣的熱帶環境。然而,隨著19世紀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英國白人殖民者居高不下的死亡率表明這一理論的失敗,西非成為“白人墳墓”(the White Man’s Grave)。通過一系列研究,英國醫學界認為西非黑人似乎具有對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Racial Immunity)。
一些國外學者已關注到近代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和認識。蘇曼·塞斯認為,此類醫學研究突出不同人種在生理和病理等方面的差異,反映了近代英國的一種“種族醫學”(Race-Medicine)觀念,它與以生物學和解剖學為基礎的近代西方人種學的發展緊密相關。1 菲利普·柯廷認為,近代英國醫學界關于西非黑人具有“種族免疫力”的觀念,一方面源自長期的熱帶醫療經驗,另一方面也受到基督教神學思想的影響,黑人對某些熱帶病的免疫力被視為上帝給予的一種天性。2 約翰·蘭金則發現,基于對西非黑人具有“種族免疫力”的信念,19世紀的英國醫生在治療西非黑人時,常會采用一些具有種族歧視色彩的差異性療法。3 上述相關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此類醫學研究中存在的種族偏見,以及其對于近代英國熱帶醫療實踐的影響,但關于此類醫學研究對于近代英帝國在西非等熱帶地區擴張的影響的相關論述仍不夠具體和深入。國內學界尚未有對該問題的專題研究,但有學者研究了19世紀美國南部白人醫生對黑人的疾病免疫力的討論,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此類醫學認識帶來的意識形態影響。4 鑒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19世紀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為案例,從殖民觀念和殖民策略等層面,闡述此類醫學研究對于19世紀英帝國在西非擴張的具體影響,特別是對于英帝國的殖民模式以及最終形成的英屬西非殖民地的種族結構和權力關系的影響,進一步剖析此類醫學研究背后的殖民屬性與權力話語,揭示近代醫學在西方殖民擴張中的作用及影響。
一、從熱帶“適應病”到“白人墳墓”
基于“環境醫學”(Environmental Medicine)理論,近代西方醫學界普遍認為疾病是“不健康”的自然環境的直接產物,人患病的主要原因是“不健康”的空氣和地表環境所包含的“致病微粒”侵入人體,導致人體體液循環的紊亂。5 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一種指導白人殖民者適應“不健康”的熱帶環境的“適應病”理論應運而生。“seasoning”一詞17世紀就已出現在西方醫學文獻中,意指通過訓練和經驗積累使人逐漸獲得適應陌生自然環境的能力。譬如,“seasoned soldiers”在當時通常指那些在海外殖民地具有豐富駐扎經歷的老兵。6 18世紀,英國醫學界開始著重關注熱帶“適應病”,并認為這種“適應病”是那些初到熱帶地區的白人必然會患上的疾病。但熱帶“適應病”既不會影響當地土著,也不會影響長期生活在熱帶的白人,而是一種專門針對“陌生人”的疾病(the Diseases Incident to Strangers)。7 換言之,白人在熱帶地區容易生病的原因主要在于他們對陌生的熱帶環境缺乏“免疫力”。如果白人能夠從“適應病”中恢復過來,那么他們的身體將發生一些改變,從而變得適應熱帶環境。19世紀前期,如何安全地經歷“適應病”仍是白人殖民者在熱帶地區關注的主要事項之一。根據這一理論,人一旦經歷了相應的熱帶“適應病”,就不會再患上那些更為致命的熱帶病了。8
18世紀,盡管英國殖民者在西非沿岸的活動較為有限,但英國醫生詹姆斯·休斯頓(James Houstoun)仍記載了“適應病”的有關情況。他認為初到西非海岸的白人必然會患上一種熱帶“適應病”,其通常表現為一種嚴重的“熱病”(Fever),這對白人而言是相當致命的。9 英國醫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對西印度群島“適應病”的研究也十分具有代表性,他以植物的移植來比喻“適應病”的產生過程。林德認為就像那些被移植到陌生地域的植物一樣,為了適應熱帶環境,初到熱帶地區的白人的生理機能也會發生一些變化。1 他提出,白人在熱帶地區保持健康的能力主要是通過一段時間的適應獲得的,人體原有的機能會在這一過程中被削弱,但很快會因“適應病”而重建。因此,林德認為沒有什么比把一個未經歷過“適應病”的白人直接送到熱帶地區更不人道的事了。2 19世紀,隨著英國在西非的殖民活動日益增多,英國醫學界對于西非“適應病”的研究和認識也進一步深入。英國醫生托馬斯·溫特伯頓(Thomas M. Winterbottom)認為,那些在西非海岸長期生活的白人都曾經歷過“適應病”,它通常表現為一種“熱病”,盡管經歷過“適應病”的白人仍有概率再得“熱病”,但大部分人的癥狀會比第一次輕很多。痱子則被認為是熱帶“適應病”中最輕的一種,生活在西非的白人往往將長痱子作為一種健康的標志,一個新來的白人如果遲遲沒有長痱子就會感到焦慮不安。3
然而,隨著19世紀英國在西非等熱帶地區殖民實踐的深入,“適應病”理論也開始經受質疑和挑戰。譬如,英國醫生詹姆斯·約翰遜(James Johnson)就發現一些長期生活在熱帶地區的白人會不斷患上“熱病”。因此,他告誡那些在西印度群島等地長期生活過的白人,在前往西非之前應先在西非沿岸的島上停留一段時間,這是因為西非的熱帶環境比其他地區更加惡劣,新來者或許需要重新通過“適應病”建立對西非熱帶環境的“免疫力”。4 塞拉利昂殖民地醫生詹姆斯·波義耳(James Boyle)則將西非地區的“熱病”分為五種不同類型。他認為前兩種“熱病”,即氣候性弛張熱(the Climatorial Bilious Remitteit Fever)和地方性弛張熱(the Endemic Bilious Remittent Fever)可以被視為“適應病”,得過這兩種“熱病”的白人將不會再次患病。而對于后三種“熱病”——不規則熱(Irregular Bilious Fever)、間歇熱(Intermittent Fever)和黃熱病(Yellow Fever),波義耳發現即便是得過這些疾病的白人也無法對其免疫。5 英國醫生威廉·丹尼爾(William F. Daniell)在對西非的醫學考察中提出,對于任何初來乍到的白人而言,“適應病”通常是一種地方性弛張熱,但得過“適應病”并不能使白人對每種“熱病”都產生免疫力,如黃熱病就是一種對白人十分致命的常見“熱病”。6 19世紀前期英國熱帶駐軍居高不下的疾病死亡率也表明,在熱帶地區長期服役似乎并不能使白人獲得對“不健康”的熱帶環境的免疫力。1817—1836年,英國白人士兵在加拿大的疾病死亡率僅為1.61%,而同一時期英國白人士兵在牙買加島的疾病死亡率為13%,在西非的疾病死亡率則高達48.3%。7 1832—1834年,在蘇格蘭商人麥格雷戈·萊爾德(Macgregor Laird)組織的西非探險活動中,探險隊的49名白人成員中先后有40人因病死亡,這也直接導致了探險活動的失敗。8 萊爾德認為西非熱帶病之所以如此致命,主要是由于西非地區的沼澤中散發的有毒瘴氣。他還說:“在這可怕的沼澤地帶,人不僅在生理上受到壓迫,在精神上也受到壓迫,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沉重、倦怠、惡心和沮喪的感覺,需要費很大勁才能擺脫。”9
這些案例表明,這一時期英國白人殖民者在西非遭受的疾病威脅極為嚴峻,而采用“適應病”理論的應對方式,并不能使白人獲得對西非熱帶環境的免疫力。因此,隨著19世紀英國醫學界對西非熱帶病和熱帶環境研究的深入,以及對英國白人殖民者在西非承受極高死亡率的事實的認知,很多英國醫生已不再認為通過患“適應病”可以獲得對西非熱帶環境的免疫力了。相反,惡劣的熱帶環境和白人殖民者極高的死亡率還為西非贏得了“白人墳墓”的稱號。在19世紀英國人的心目中,位于西非的塞拉利昂殖民地也成為死亡的同義詞。1
二、西非黑人對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
自19世紀20年代開始,西非是“白人墳墓”這一說法逐漸變得普遍,英國人認為白人無法適應西非熱帶環境并長期在其中生存。2 而隨著英國在西非等熱帶地區殖民活動的深入,英國醫學界通過大量的醫學研究和實踐,不僅認識到“適應病”理論的局限,也逐漸認為白人與黑人在面對惡劣的熱帶環境時可能存在“種族免疫力”差異,這也是“白人墳墓”這一稱謂背后隱藏的另一層寓意。
早在18世紀,英國醫學界就對此問題有了一定的認識。英國醫生亞歷山大·威爾遜(Alexander Wilson)曾記載西印度群島的黑人比白人更少受到某些熱帶病的影響,他認為這一方面與黑人的飲食習慣有關,另一方面則與黑人特殊的生理結構有關,黑人的皮膚結構中有一層與生俱來的“網狀黏膜層”(Rete Mucosum),這一結構不僅賦予黑人黑色的膚色,還能幫助他們抵御熱帶空氣中“致病微粒”的侵襲。3 進入19世紀,英國在西非等熱帶地區的殖民活動逐步增多。這一時期,英國白人海員和士兵在西非地區的死亡率要遠高于他們的黑人同行,如白人海員的死亡率比黑人海員高5倍,白人士兵的死亡率比黑人士兵高16倍。4 這種巨大的死亡率差異的成因成為當時英國醫學界想要急切探究的重要課題之一。譬如,詹姆斯·波義耳在英屬塞拉利昂發現,黑人相較白人在西非熱帶環境中表現得更為健康,盡管黑人也會患上“熱病”,但他們的病癥與白人是不一樣的,黑人通常不會患上那些對白人特別致命的惡性熱病,并且受流行性熱病及黃熱病的影響也較小,他們的病癥通常是短暫而輕微的。5 英屬塞拉利昂醫生羅伯特·克拉克(Robert Clarke)則發現不只是西非地區的黑人,整個黑人種族似乎都不太容易患上弛張熱或黃熱病等對白人十分致命的“熱病”,即便他們患上了這類疾病,病癥也相對較輕。根據克拉克的觀察,黑人所患的“熱病”一般都不致命,最嚴重的癥狀主要是嘔吐、腹瀉及皮膚潰爛。6 克拉克還列舉了1838年在英國皇家海軍軍艦“布里斯克”(Brisk)號上發生的案例。當時,這艘正在西非沿岸執行任務的軍艦上共有22名白人海員和6名黑人海員,其中16名白人海員患上了“熱病”,有7人死亡,而黑人海員則無一人患病。7
19世紀英國統計學的發展也為西非黑人對于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提供了更多的案例。這一時期,在英國陸軍醫療部的推動下,英國統計學家亞歷山大·塔洛克(Alexander M. Tulloch)主導了對英國海外駐軍疾病死亡率的調查統計工作。據其統計,1819—1836年英國塞拉利昂軍團白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為48.3%。8 同一時期,英國塞拉利昂軍團黑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則為3.01%。9 可見,僅就1819—1836年英國塞拉利昂軍團的疾病死亡情況而言,黑人士兵的死亡率要遠低于白人士兵。塔洛克還統計了1823—1826年黃金海岸地區的英國海岸角軍團的疾病死亡率。這一時期,英國海岸角軍團白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為66.83%。而同一時期,英國海岸角軍團黑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僅約為2%。1 基于以上結果塔洛克認為,黑人士兵比白人士兵更能忍受西非熱帶環境的不利影響,黑人士兵很少患上致命的“熱病”,而這類疾病卻是西非地區對白人的生命健康威脅最大的熱帶病。因此,他認為白人顯然不適合在西非長期生活和服役。2
塔洛克還對英屬西印度群島駐軍的疾病死亡率進行了統計,相關數據也顯示出,主要來自西非的黑人士兵似乎對熱帶環境具有某種“種族免疫力”。根據當時英國醫學界的觀念,不論是白人還是黑人,當他們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時都要經歷“適應病”。因此,同為外來者的西非黑人和英國白人在面對西印度群島的陌生環境時所經歷的病痛應當是相近的。然而,塔洛克對英國西印度群島駐軍疾病死亡率的統計結果卻否定了這一觀念。譬如,1817—1836年英國向風、被風群島軍團(Windward and Leeward Command)白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為7.85%,3 而同期黑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則為4%。4
以上結果似乎表明在面對相同的陌生自然環境時,黑人和白人的健康表現依然具有一定差異。對于白人士兵而言,西印度群島的氣候和地理環境顯然要比西非更“健康”。然而,相比于黑人士兵,西印度群島白人士兵遭受的病痛依然更嚴重。在同一時段內,西印度群島黑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僅為4%,這與其在西非的疾病死亡率大致相當,這似乎也表明無論是西非還是西印度群島的熱帶環境,對于黑人士兵而言并沒有太大差別。與白人士兵相比,黑人士兵在熱帶環境中保持健康的能力顯然更強,這種差異在西印度群島的個別島嶼上更加明顯。譬如,1817—1836年特立尼達拉島駐扎的英國白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為10.63%,黑人士兵則為3.97%。在圣盧西亞島上,這一時期英國白人士兵的疾病死亡率高達12.28%,黑人士兵則為4.27%。5 這些數據進一步顯示了黑人和白人在熱帶環境中的某種“種族免疫力”差異,熱帶環境似乎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兩者的健康。
19世紀,基于一系列殖民實踐,英國官方對于以上情況的認識也在逐步加強。1829—1830年,正是由于西非熱帶病對白人健康的巨大威脅,英國官方開始著手從塞拉利昂殖民地撤走白人士兵,并以黑人士兵填補空缺。6 1830年英國議會的一項調查試圖探究西非殖民活動繼續開展的可行性,其重點調查了以下幾個醫學問題:第一,西非的氣候對白人和黑人的影響有什么不同;第二,西非的哪個季節對白人最不健康;第三,對于白人而言,西非哪一地區的自然環境最健康或最不健康;第四,白人和黑人在西非各自常患的疾病有哪些。7 其結論主要有:第一,西非地區的氣候和地理環境對黑人健康的不良影響要比對白人的小得多,即便在最惡劣的雨季,西非黑人依然可以健康地進行室外活動;第二,對于白人而言致命的各類“熱病”,如間歇熱、弛張熱和黃熱病等對黑人的危害較小;第三,黑人比白人更適合在西非的熱帶環境中長期從事體力勞動。8 1841年,在英國官方組織的尼日爾河探險活動中,西非黑人對于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得到了進一步顯現。參與這次探險活動的共有145名白人成員和158名黑人成員。最終共有130名白人患上“熱病”,其中40人死亡,有11名黑人患上“熱病”,但無一人死亡。隨行的英國醫生詹姆斯·麥克威廉(James Ormiston M’ William)也認為黑人種族似乎擁有對致命“熱病”的特殊免疫力,盡管這種免疫力可能并不是永久性的。1
總之,19世紀英國醫學界及英國殖民者對于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和認識,使得英國人逐漸相信黑人種族具有對某些致命的熱帶病的特殊免疫力。起初,依據“適應病”理論,英國醫學界認為這是由于白人對西非熱帶環境缺乏適應。但19世紀英國醫學界的進一步研究與統計表明,即便是面對同樣陌生的環境,黑人的健康狀況依然好于白人,“適應病”似乎并沒有顯著削弱黑人對西印度群島熱帶環境的免疫力。由此,黑人種族顯然比白人種族更適合在“不健康”的熱帶環境中生存,而這一觀念也對19世紀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策略產生了重要影響。為了征服這一“白人墳墓”,英國人提出了一種依靠西非黑人進行殖民活動的“土著代理人”(native agency)殖民模式。
三、“種族免疫力”理論與19世紀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策略
近代英國在西非的殖民活動始于15世紀末。17世紀中期前,英國在西非海岸的活動以商品貿易為主,岡比亞和塞拉利昂地區的黃金、紅木、象牙、皮革等商品是英國商人的主要目標。2 17世紀中期后,英屬西印度群島的甘蔗種植園對黑奴的需求日益增大,改變了英國在西非海岸的貿易活動,英國的觸手開始逐漸伸向黃金海岸及其東面的所謂奴隸海岸,其殖民活動的主要形式也逐漸從商品貿易轉向奴隸貿易。從17世紀60年代至1807年英國廢除奴隸貿易前,英國人從西非販賣了約340萬黑奴,其向美洲地區輸送的黑奴數量是其他歐洲國家的總和。3 1787年,英國“救濟貧困黑人委員會”為安置因“薩默塞特”案的判決結果獲得自由的英國黑人,以及美國獨立戰爭中支持英軍的黑人,在西非塞拉利昂創建了一個所謂的“自由黑人”定居點。這一定居點在1808年被英國官方接管,成為王室殖民地,這也拉開了英帝國在西非直接殖民的序幕。4 1815—1816年,以巴瑟斯特為中心,英國又在岡比亞沿岸建立了殖民地。而以海角堡、詹姆士堡、威廉堡等為核心的貿易站,則構成了英國在黃金海岸的主要殖民據點。1821年,英國在岡比亞和黃金海岸的殖民地和貿易站被納入英屬塞拉利昂總督的管轄。至此,英屬西非的輪廓初步形成。5
進入19世紀,依托上述殖民地和貿易站,英國殖民者在西非地區開展了打擊奴隸貿易、內陸探險、發展“合法貿易”、6宗教傳教等一系列活動,并對相關毗鄰區域進行了直接殖民的嘗試。然而,直至19世紀中葉,英國在西非的殖民地并沒有因此有所擴大。在一定程度上,這與英國白人殖民者在西非遭受的極高死亡率不無關系。它使英國人相信,西非的熱帶環境對白人是“不健康”的,并且這種“不健康”的自然環境無法從根本上改善。因此,19世紀英國在西非進行的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活動,逐漸表現出退潮的趨勢。這一趨勢在1841年尼日爾河探險失利后更加明顯。而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的失利,也使英國將殖民西非的模式逐步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即依靠“土著代理人”的間接殖民。在一定程度上,19世紀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和認識,正是推動“土著代理人”殖民模式興起的重要因素之一。相關醫學研究認為西非黑人具有對間歇熱、弛張熱和黃熱病等常見的致命“熱病”的特殊免疫力。在此基礎之上,隨著殖民實踐的不斷深入,以西非黑人為代表的“土著代理人”在19世紀英國西非殖民活動中的重要性不斷提升。
1826—1827年,英國議會塞拉利昂調查委員會就提出,由于體質上的差異,英國白人在西非遭受的疾病傷害要比黑人大得多,這也嚴重影響了以白人醫生為主體的殖民地醫療體系的運作。因此,調查委員會建議應招募和培養更多西非黑人充當醫療助手,以協助白人醫生工作,因為黑人具有體質上的優勢。1 英國貿易商約翰·麥克馬克(John McCormack)也認為,維持英國西非殖民地的最明智做法就是盡可能多地雇傭西非黑人來代替白人。2 1830年,英國議會收到的多份關于西非駐軍的報告均建議,為減少英國白人士兵遭受疾病傷害,應從西印度群島調派更多的黑人士兵接替西非殖民地的防衛工作,并從西非土著黑人和被解放黑奴中招募士兵組成民兵部隊,與前者一同承擔殖民地防衛任務。英屬塞拉利昂醫生威廉·弗格森(William Fergusson)也認為,塞拉利昂的氣候對當地黑人幾乎沒有什么健康上的影響,他們很少患上白人易患的各種“熱病”,因而比白人更適合擔負軍事任務。3 英國皇家海軍艦長艾塞克·斯賓塞(Isaac Spence)認為,西非的氣候和地理環境對于當地黑人而言是健康的,但對于白人相反。英國皇家海軍軍官理查德·維達爾(Richard Emerick Vidal)報告稱,1828年駐扎在西非幾內亞灣沿岸的費爾南多波島(現比奧科島)上的200名黑人士兵和40名白人士兵中,有4名白人士兵死于熱病,但沒有一名黑人士兵患病。4 因此,1830年后,英國在西非殖民地保留的白人駐軍人數大幅減少,實際的軍事守備任務轉由黑人軍團承擔。塔洛克在提到這種軍事調整時認為,盡管英國西非白人駐軍多由被流放的重刑犯構成,但將他們部署在這樣一種極度“不健康”的自然環境中同死刑沒有區別,這完全違背了流放判決的初衷。同時,他認為受到西非熱帶病的影響,由白人組成的軍隊在當地也無法發揮應有的軍事作用。5
同一時期,蘇格蘭地理學家詹姆斯·麥奎因(James Macqueen)則提出西非塞拉利昂和岡比亞等地區的自然環境對白人是極“不健康”的,英國應當放棄在這些地區的殖民嘗試,將殖民重心轉向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區。他認為靠近尼日爾河三角洲的費爾南多波島是一個適合白人長期定居的地點。6 同時,根據麥奎因的設想,英國應當在尼日爾河流域內陸地區設立一個農業定居點。他認為只有將先進的農業種植技術引入西非內陸,才能真正引導當地的土著黑人走上文明發展的道路。7 因此,這一定居點應是一個由白人主導的示范性農業定居點,目標是帶動西非土著黑人以熱帶經濟作物的種植和貿易代替奴隸貿易。而在麥奎因的設想中,黑人將成為英國在該定居點重要的“代理人”。他認為白人難以在西非惡劣的自然條件下長期健康生活,只有黑人能夠克服這一障礙,他們將成為未來英國西非農業定居點的主要勞動力。但麥奎因也認為,由于黑人野蠻的天性,他們無法成為西非“文明開化”的主導者,因而需要讓黑人明白白人是比他們更高等和文明的種族,他們必須服從和接受白人的管理。8
1840年,英國政治家托馬斯·巴克斯頓(Thomas Fowell Buxton)在麥奎因設想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新的西非殖民計劃。他認為為了徹底改造西非社會,未來英國在西非的活動應當主要分為四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加強英國皇家海軍西非艦隊的力量,通過武裝巡查、同西非當地部落王國簽訂條約等方式進一步打擊奴隸貿易;第二,在西非內陸合適且健康的地點建立由英國商人主導的貿易站,推動“合法貿易”,取代奴隸貿易;第三,成立一家非洲農業公司,在西非內陸的合適地點建立一個由英國白人主導的“模范農場”(Pattern Farm),引導當地黑人種植熱帶經濟作物,傳播農業技術,進一步根除奴隸貿易的土壤;第四,支持已有的英國傳教機構,以西非內陸的貿易站和“模范農場”為依托,進一步對西非內陸的黑人進行文明教化活動。1 巴克斯頓認為西非熱帶環境是實施以上計劃的最大障礙,惡劣的自然條件將阻礙英國的先進文明和科學技術在西非內陸扎根。因此,他認為使用“土著代理人”將是未來英國殖民西非的重要方式,他們能抵抗對于白人而言十分致命的西非熱帶病。2 與麥奎因的設想相比,在巴克斯頓的計劃中,“土著代理人”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但其扮演的角色仍不是主導性的。在巴克斯頓看來,在西非內陸建設由白人主導的殖民地仍是重中之重。
1841年,英國官方組織了尼日爾河探險活動,其目標之一就是驗證巴克斯頓殖民計劃的可行性,并為“模范農場”的建立尋找合適的地點。盡管采取了嚴格的疾病預防措施,此次探險活動仍然遭到熱帶病的嚴重侵襲并最終失敗。而探險隊中大量白人成員的病亡,也讓英國人進一步意識到在西非內陸建立白人殖民地的設想是難以實現的。1842年英國議會西非特別委員會認為,西非惡劣的熱帶環境杜絕了建立大規模白人定居點的可能性,也阻礙了英國資本和技術的進入,英國難以通過白人主導的方式實現西非的“文明開化”,沒有任何一個西非白人定居點可以保證其年平均死亡率低于25%。3 西非特別委員會成員馬修·福斯特(Matthew Forster)認為不僅是英國人,就連英國的文明模式和政治制度也無法完全適應西非的熱帶環境。這是因為只有西非黑人才能在當地的惡劣自然環境中生存,相關的文明模式和政治制度必須符合西非黑人的傳統和習慣。4 因此,西非特別委員會認為英國未來的西非殖民策略應是在保留現有殖民地的基礎上,以海上巡查、簽訂條約、推動“合法貿易”和傳教等多種方式打擊奴隸貿易,改造西非社會,并謀求建立以接受英國“文明教化”的西非黑人為主體的殖民地。5
作為尼日爾河探險活動的參與者、英國皇家海軍艦長威廉·艾倫(William Allen)同樣認為在應對西非熱帶病威脅方面,黑人種族具有特殊的體質優勢。6 他認為尼日爾河探險的失敗已證明,西非的惡劣自然環境是英國人無法逾越的障礙,在尼日爾河內陸建立由白人主導的貿易站和殖民地的設想是難以實現的。他提出英國未來在西非的殖民地應是一個處在英國保護之下的由“文明”的黑人種族組成的殖民地。7 他認為這些黑人既通曉英國文明的優點,也會對教化他們的土著同胞抱有極大的熱情和責任感,同時還熟悉西非當地社會的習俗。更為重要的是,黑人種族不會被西非惡劣的熱帶環境所困擾,是改造西非社會、傳播英國文明的最佳代理人。此外,艾倫也主張對西非內陸各部落王國的統治精英展開教化工作,使他們直接轉變為英帝國在西非的代理人。8
1848年,英國皇家海軍醫生托馬斯·湯普森(Thomas Richard Heywood Thompson)在回答英國議會奴隸貿易特別委員會的詢問時認為,由于“不健康”的氣候影響,依靠白人海員不可能徹底禁絕西非沿岸的奴隸貿易。他認為消滅西非奴隸貿易的最終希望在于英國的“有色臣民”的參與,只有他們才能對抗西非的惡劣氣候。9 英國陸軍軍醫托馬斯·基奧(Thomas Keogh)也認為,英國未來在西非的殖民地不僅應依靠當地黑人,也應大量引進來自西印度群島種植園的黑人勞工,只有黑人種族才能適應西非熱帶環境,實現英國在西非的各項目標。10 1850年,在回答英國上議院特別委員會關于如何徹底消滅西非奴隸貿易的問題時,英國商人拉爾夫·道森(Ralph Dawson)提出依靠白人是無法完成這一使命的,惡劣的熱帶環境不允許白人在西非地區生存。他認為那些已接受英國的“文明教化”的西非被解放黑奴是實現上述目標的最佳代理人,他們具有抵抗西非熱帶病的能力。1 對此,特別委員會的報告也提出,消滅西非奴隸貿易最有效的方式是使用“來自英國殖民地的自由黑人”(Free Blacks from Our Own Possessions),特別是西非的被解放黑奴,他們可以克服惡劣的西非熱帶環境,幫助英國在西非建立殖民地和貿易站。2 同年,在英國議會關于是否應購買丹麥在黃金海岸的貿易站的辯論中,英國政治家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認為,從西非惡劣氣候的角度看,擴大英國在黃金海岸的據點是毫無必要的,在一個只有黑人能夠生存的地區進行擴張得不償失。他還認為,1841年尼日爾河探險的結果已經表明,將白人送到那樣的氣候中無異于謀殺。3 1865年,盡管英國議會西非特別委員會認為英國不應放棄已建立的西非殖民地,但也提出未來英國的西非殖民活動應主要依靠當地土著黑人進行,并盡可能地減少西非地區的白人數量。4 這一建議表明,即便到19世紀60年代,“黑人具有對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的觀念仍然影響著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策略。
因此,在19世紀,通過不斷強化“土著代理人”在殖民活動中的使用,英帝國在西非的殖民模式逐步由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轉向依靠西非黑人的間接殖民,其目標是在西非建立由英國控制和支配的所謂“自由黑人”殖民地。當然,在這種殖民模式下,英國白人殖民者憑借其“文明優勢”占據統治地位,殖民地黑人只有服從和接受英國白人的管理和支配才能逐步成為文明社會的成員。5 19世紀英屬塞拉利昂白人居民人數的變化,更直觀地反映出這種殖民模式的轉變。1808—1830年,英屬塞拉利昂的白人人數平均每年至少在200人以上,最多時達到600人,主要為駐軍、殖民地行政官員、傳教士和貿易商等。1830年之后,出于對“白人墳墓”的恐懼,英屬塞拉利昂的白人人數不斷減少,最多時僅為175人。19世紀中葉,英屬塞拉利昂的白人人數平均每年不到100人。6 而同一時期,英屬塞拉利昂的黑人居民數量則急劇增加。1807年英國廢除奴隸貿易后,先后有近10萬名被解放黑奴被英國皇家海軍送到英屬塞拉利昂。19世紀40年代,定居在英屬塞拉利昂的被解放黑奴達5萬人,英屬塞拉利昂事實上成為一個英國控制下的黑人殖民地。7 同時,在19世紀上半葉,以英屬塞拉利昂為中心,英國殖民者還將2萬多名被解放黑奴以各種名義遷移到西非的岡比亞、黃金海岸、尼日爾河三角洲等地區,成為英帝國擴張的“代理人”。8 到19世紀中葉,生活在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區的被解放黑奴有數千人。9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英帝國的殖民觸角開始向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區深入。1855年,英國實際占領并控制了位于該地區的拉各斯王國。1861年,拉各斯正式成為英國王室殖民地。1 此后,以拉各斯為中心,英帝國進一步向尼日爾河內陸擴張,并最終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西非形成了岡比亞、塞拉利昂、黃金海岸、尼日利亞等四個以黑人種族為主體的王室殖民地。
綜上所述,隨著19世紀英國西非殖民活動的推進,以及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英國人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認識,即西非的熱帶環境對白人是“不健康”的,依靠白人直接殖民西非的嘗試是不可行的,而西非黑人擁有對惡劣的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這使得他們可以在西非健康地生存,成為英國殖民西非的“代理人”。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帶有種族偏見的醫學認識對19世紀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策略產生了重要影響。基于這種認識,“土著代理人”在19世紀英國西非殖民活動中的重要性逐步上升,依靠西非黑人的間接殖民模式在19世紀40年代之后成為英國殖民者的首要選擇,而這也極大影響和塑造了在20世紀初最終形成的英屬西非殖民地的種族結構和權力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黑人占據了英屬西非殖民地人口中的絕大多數,但在殖民地占據主導地位的始終是少數英國白人,他們把持著殖民地的關鍵政府部門,實行殖民統治。2 此外,這一醫學認識在影響英國殖民西非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廣大西非黑人的命運,它使1807年后獲得解放的大批西非黑奴重新淪為英帝國在西非等熱帶地區擴張的工具和犧牲品。
四、余論
19世紀,隨著英帝國在非洲、南亞等熱帶地區的殖民擴張,熱帶病日漸成為帝國擴張道路上的一個重要桎梏,這也引起了英國醫學界的高度關注。19世紀英國醫學界針對熱帶病的醫學研究對于英帝國擴張的影響,首先反映在醫療技術層面。菲利普·柯廷將19世紀視為西方殖民者“死亡率革命”(Mortality Revolution)的關鍵時期,他認為以奎寧為代表的新藥物及相關新醫療技術的應用,為西方殖民者完成對廣大熱帶地區的最后征服創造了條件。3 就西非而言,19世紀中葉之后,隨著奎寧等藥物的大規模應用,英國殖民者的健康狀況得到了很大改善,英國白人士兵在西非的年平均死亡率從1819—1836年的48%下降到1859—1875年的15%。19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現代熱帶醫學的誕生和發展,英國醫生對于“熱病”等疾病本質的認識和醫療方式逐漸走向科學化,從而進一步將上述死亡率降至3%左右。4在此基礎上,帝國主義瓜分非洲的狂潮得以實現。
同時,19世紀英國熱帶醫學研究對于英帝國擴張的影響,也反映在殖民觀念和殖民策略層面。就西非而言,從“適應病”理論,到“白人墳墓”觀念的形成,再到“土著代理人”殖民模式的逐步興起。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影響和塑造著英國人對于西非熱帶環境、熱帶病、黑人種族以及殖民前景的觀念認知,使19世紀英國的西非殖民活動逐漸由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模式,轉向依靠“土著代理人”的間接殖民模式。被認為對“不健康”的熱帶環境具有“種族免疫力”的黑人種族被推到英國殖民西非的前臺。19世紀初,英國探險家蒙哥·帕克(Mungo Park)的西非探險活動大約雇傭了15—20名黑人,5 而1841年英國政府組織的尼日爾河探險活動則雇傭了158名黑人,人數超過了探險隊中的白人。6 這種變化同樣出現在19世紀英國在西非的傳教活動中。19世紀早期,英國傳教機構通常傾向于向西非殖民地派遣英國白人傳教士。然而,熱帶病的侵襲使得白人傳教士大量死亡。19世紀20年代之后,為了應對西非殖民地對傳教士不斷增長的需求,英國海外傳道會(Church Mission Society)雇傭了大批德國白人傳教士。7 1841年尼日爾河探險活動中白人成員的大量死亡,使英國人意識到白人始終無法在西非惡劣的熱帶環境中長期生存。由此,英國各傳教機構開始大量培養和使用黑人傳教士。這些黑人傳教士一部分是來自西印度群島的黑白混血的穆拉托人(Mulattos),更多則出自西非被解放黑奴。英國傳教機構對這些“土著代理人”(Native Agents)進行了專業的教育和培訓,并將他們派往尼日爾河內陸地區從事傳教活動。從1843年開始,英國海外傳道會在西非先后雇傭了112名“土著代理人”。1 以上變化亦從側面反映出英國西非殖民模式的轉變。盡管這種變化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英國人相信黑人具有特殊的“種族免疫力”,比白人更能忍受惡劣的熱帶環境,但通過在殖民活動中更多地雇傭黑人,英國殖民者實際上將熱帶病對自身的健康威脅轉嫁到西非黑人身上。因而,這不僅是一種保護英國人生命健康的醫學方式,也是一種對西非黑人的奴役和傷害。
此外,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還具有一種論證英帝國擴張“合法性”的作用。19世紀,許多英國醫生認為西非黑人對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主要源于其獨特的生理和精神特質。譬如,英國醫生亨利·克魯特爾布克(Henry Clutterbuck)認為黑人的大腦長期處于一種不活躍狀態,更缺少焦慮和關心等情感,較少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這是他們比白人更不易患“熱病”的原因之一。2 詹姆斯·約翰遜認為黑人比白人更能抵御“熱病”的原因,在于黑人皮膚的毛細血管與白人不太一樣,其中包含著一種油性黏液。3 羅伯特·克拉克則認為在抵御熱帶病方面,黑人的能力無疑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英國的西非殖民地中只有黑人的話,許多熱帶病就會徹底消失。4 然而,在許多英國醫生看來,盡管黑人種族生理和精神上的特質,使黑人比白人更適應熱帶環境,但其實質是一種生理和精神上的“缺陷”,此類“缺陷”也會使黑人患上一些白人不易患上的疾病。5 18世紀,英國醫生本杰明·莫斯利(Benjamin Moseley)在對熱帶地區破傷風的研究中就提出,黑人種族是這一疾病的主要患者。他認為破傷風癥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患者精神上的遲鈍引發的,而黑人的遲鈍已經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外科手術中那些白人患者難以忍受的疼痛,黑人絲毫感受不到。6 19世紀,在研究雅司病和象皮病等西非黑人常患而白人不易患的熱帶皮膚病時,英國醫生也多從黑人種族“不文明”的生理和精神特質著手研究病因。7 克拉克認為與黑人相比,白人的優勢在于擁有更加“文明”的道德品質和生活方式,如果白人始終保持一種節制的(Temperate)生活方式,那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適應惡劣的西非熱帶環境。8
最后,從科學角度看,西非黑人對瘧疾等一些所謂白人易患熱帶病的“種族免疫力”,實際上源于其童年時期長期感染瘧原蟲的生活經歷。9 然而,這種在面對致命疾病時的免疫力差異,在近代西方殖民主義的語境中卻被賦予一種具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歧視性含義。當然,這一醫學認識的產生也與19世紀西方醫學具有一定的蒙昧性不無關系。然而,必須承認的是,在殖民擴張的歷史背景下,作為一類相對朦朧且帶有種族偏見的醫學研究,19世紀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種族免疫力”的研究和認識,在殖民觀念和殖民策略等層面對英帝國在西非的擴張產生了影響,促使英國殖民者由以白人為主導的直接殖民模式,逐步轉向依靠“土著代理人”的間接殖民模式。同時,這類醫學研究也是一種塑造英帝國擴張“合法性”的“權力敘事”。英國醫學界對西非黑人的生理和精神特質及其“缺陷”的研究,事實上將西非黑人描繪成一個缺乏“文明”的種族,將“文明”引入西非則成為英國殖民者的“文明使命”(Civilized Mission)。在英國殖民者看來,盡管西非黑人具有對熱帶環境的“種族免疫力”,但由于其自身“不文明”的特質,也只能成為英帝國在西非的“代理人”,淪為英國殖民西非的工具和犧牲品。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最終形成的英屬西非殖民地的種族關系和權力格局,并進一步反映了醫學研究作為一種權力的話語和生成器在近代西方殖民擴張中的重要影響。
Race-Medicine in Imperial Expansion: The British Medical Research on the “Racial Immunity” of West Africans in the 19th Century
WU Han
Abstract: Tropical diseases were one of the main natural obstacles to the expansion of the British Empire to the tropics. In the 19th century, West Africa was dubbed the “white man’s grave” due to the extremely high mortality rate among the white colonists. Initially, the British medical community pursued a theory of “seasoning sickness” to deal with the above problems. However, through a series of medical researches, the British medical community gradually believed that whites were physically unable to adapt to the “unhealthy” tropical environment, while West Africans had “racial immunity” to the tropical environment, and they were less likely to suffer from tropical diseases that were fatal to whites. To a certain extent, this medical understanding influenced the expansion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West Afric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lonial concept and strategy, prompted the Britain to gradually shift from the direct colonial model to the indirect one relying on “native agency”, and shaped the racial structures and power relations of the British West Africa. In addition, such medical understanding also regarded the immunity of West Africans to certain diseases as a by-product of their physical and mental “deficiencies”, which was also a discriminatory construction of the physical and mental characteristics of West Africans, and a “power narrative” that shaped the “legitimacy” of the British Empire.
Key words: British Empire; race-medicine; West Africans; racial immunity; colonial expa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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