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有星光的女孩

1

在這世上，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和怪物，紅眼睛的小怪物算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因為它除了一只紅紅的眼睛與人類不同之外，其他部分全和人類一模一樣。所以小怪物每次出門的時候，只需把自己紅色的眼睛偽裝起來，就可以完美地融入人類之中了。

小怪物捂著那只紅色的眼睛走進便利店，在貨架上挑揀著今天想吃的早餐。

它的視線正在草莓味三明治和巧克力味三明治之間徘徊，它豎起耳朵聽到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小怪物垂下頭，看到一雙白球鞋停在了自己旁邊。

不過那個人并沒有關注瘦瘦矮矮的小怪物，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那人拎著一袋巧克力面包轉身離去了。

小怪物默默松了一口氣，視線又轉回貨架上。既然那個人選的是巧克力味，那么它也選巧克力味好了。

小怪物低著頭走向收銀臺。別那么容易放松警惕，下面還有一關要過呢！

它一只手捂著紅色的眼睛，一只手將巧克力味的三明治放在柜臺上，再將口袋里的零錢一把掏出來，放在柜臺上。

看老板娘掃了商品條碼，它拿起三明治，想想自己又沒有多余的手拿零錢，便小聲說：“不用找了。”

老板娘把桌上的零錢掃進了抽屜，一聲不吭。她并沒有關心它捂著的眼睛，小怪物放下了懸著的心。

“等一下！”老板娘突然從背后叫住它，“今天買三明治送牛奶，你在柜臺前面拿一盒吧。”

小怪物一只手捂著眼睛，一只手提著三明治，哪有手去拿牛奶呢？它苦惱地咬咬嘴唇，最終搖了搖頭。

一路忐忑，等小怪物坐進教室里，一直怦怦跳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點兒。突然有人拍拍它的肩：“余荷，你的眼睛怎么了？”

它驚慌地回頭。

完了，被發現了。

2

余荷時長一個半小時的冒險幻想歷程到此結束。

班主任蘇老師站在她背后：“別捂著眼睛了，這樣怎么上課？把手拿下來給老師看看。”

余荷放下手，露出那只紅紅的眼睛。蘇老師一看，便做了然狀，指了指教室左側最靠近講臺的“單人貴賓座”：“你先換到那邊去坐。”走了幾步，蘇老師又回頭嚴厲地叮囑：“別再用手捂著眼睛了，聽到沒有？”

余荷有些喪氣地點點頭。紅眼睛的小怪物被人類發現了，然后——被隔離了。

今天下課，平時最愛聚在余荷身邊聊天的幾個小伙伴都沒有來找她。她聽見季綿綿她們幾個在離她幾排的位置嘰嘰喳喳地討論上周末一起去游泳的趣事。

女生們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余荷卻覺得有一團東西堵在了她的嗓子眼，讓她喘不上氣來。她們居然不叫她一起去，余荷感受到了背叛。

余荷回到家，奶奶就在廚房喊：“小荷，先去洗手，然后奶奶給你滴藥。”

她應了一聲，放下書包朝衛生間走去。衛生間里，她的毛巾和爺爺奶奶的毛巾“天各一邊”，她的毛巾被孤零零地掛在門上。洗手臺上放了一個嶄新的粉紅色臉盆，她的名字被透明膠帶覆蓋，固定在臉盆邊緣。而其他臉盆疊在一起，親密無間，不分你我。

余荷看向鏡中的自己。她有一對極像媽媽的遠山眉，眉下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家里大部分人是雙眼皮，余荷卻是單眼皮。

盡管家里人總說余荷的單眼皮比較漂亮，但余荷很難引以為傲。她甚至常常揉捏自己的眼皮，想讓它變成雙眼皮。

當然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而且，現在她的眼睛甚至與大家都不同了。

3

奶奶拿出了那支昨天新買的滴眼液，小心翼翼地給余荷上藥。余荷閉上那只紅紅的眼睛，另一只眼在朦朦朧朧中看到奶奶在標簽上寫下“小荷”兩個字，貼在了滴眼液的瓶身上。

她的一切物品都好像被孤立了。她生著悶氣，飯都沒吃幾口就回了臥室。

晚上，季綿綿打來電話，關心地詢問余荷眼睛的情況。但余荷想起季綿綿出去游泳不叫她的事情，沒好氣地掛斷了季綿綿的電話。

奶奶這時候推開了余荷的房門，將一杯熱牛奶放在她面前，又看了看她那只紅紅的眼睛，說道：“眼睛難受的話，作業就不用寫了。我之前給你們蘇老師打過電話，說你最近得了紅眼病。蘇老師說她今天看著也像，讓你好好養病呢！”

然后奶奶盯著余荷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完了，說道：“明天你爸媽就回來了，你記得早點兒睡覺！”

第二天，余荷被叫去了蘇老師的辦公室。

蘇老師語氣溫和：“你奶奶跟我說你上周六突然得了紅眼病，這病比較容易傳染，所以最近只能委屈你一個人坐了。你沒有怪老師吧？”

余荷趕緊搖搖頭。

蘇老師又說：“過兩天學校要辦文藝匯演，我聽說你吉他彈得很好，文藝委員叫你報名你怎么不愿意呢？”

余荷盯著放在膝蓋上的手背，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說：“蘇老師，我……我怕我的手，嚇到別人。”

紅眼睛的小怪物之前說了謊。

它說它除了一只紅紅的眼睛與人類不同之外，其他部分全和人類一模一樣。其實不是的。

小怪物有一只多了一根小拇指的左手，它以往總是把左手藏在兜里，或者攥起手把多余的小拇指藏在手心里，從來都沒有讓同學和好友發現過。

蘇老師有些迷惑：“為什么會嚇到別人？”

“因為我和別人不同啊。”余荷聲音越來越低。

蘇老師看到余荷兩只眼睛都有些紅紅的，忍不住握住了余荷的手：“余荷，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必要非和別人一樣。與他人不同并沒有錯，甚至說，如果你坦然接受這些不同，你會看到更多美好。”

4

下課后，余荷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突然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小荷。”季綿綿戴著口罩，鼻梁上架著墨鏡，手上戴了副洗碗用的橡膠手套，把余荷嚇了一跳。

不會是昨天晚上她大發雷霆，把季綿綿嚇壞了吧？這樣想著，余荷心底對季綿綿的不滿也消散了許多。她一臉同情地看向季綿綿：“綿綿，你沒事吧？”

季綿綿的聲音從口罩后面傳來，悶悶沉沉的：“沒事，就是我上周末給你家打電話叫你出來游泳，你奶奶說你得了紅眼病在睡覺，還說紅眼病很容易傳染，讓我們不要靠你太近。”

余荷瞠目結舌，愣了半晌才說：“原來你叫我了啊？我還以為你丟下我和別人玩去了呢……”

“怎么可能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季綿綿恍然大悟，“所以你昨天打電話的時候是為這個生氣嗎？害我提心吊膽一個晚上，怕你和我絕交，今天才戴了一堆行頭，‘舍生取義’來找你。”

這時蘇老師走了進來，她看到全副武裝的季綿綿，也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季綿綿，你這是在干嗎？”

季綿綿委屈地說：“還不是余荷得了紅眼病，我怕被傳染……”

蘇老師“撲哧”一聲笑出來，說：“紅眼病雖然容易傳染，但也不用草木皆兵。看來今天班會我得給大家科普一下紅眼病的知識了。”她又指指季綿綿：“墨鏡、口罩、手套都摘了吧，你不會得紅眼病的。”

下午的班會課上，蘇老師科普道：“紅眼病又叫傳染性結膜炎，很容易在學校等集體單位傳播。因為紅眼病的傳染性很強，所以一旦有人得了紅眼病，她的毛巾、臉盆等生活用具就需要與他人隔離開來，并且不能到公共浴池、泳池等地洗澡、游泳。”

“不過大家也不用太擔心。一般只有眼睛碰到了紅眼病患者的眼淚、眼屎等眼睛分泌物污染過的用品才會導致傳染。”蘇老師看向季綿綿，揶揄地笑了一下，“所以你還是可以找患了紅眼病的朋友聊天，不用擔心她瞪你一眼，你就被傳染了。”

蘇老師深入淺出地為大家科普了紅眼病的知識，所有同學都收獲頗豐。

余荷回頭看向季綿綿，季綿綿恰巧也在看她。余荷眨了眨那只紅色的眼睛，朝季綿綿露出了一個笑容。

5

當余荷彈奏完最后一個音符的時候，臺下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熱烈喝彩。其中最賣力的當屬季綿綿。她奮力吹著口哨兒，臉都漲得紅撲撲的。

余荷的眼睛已經完全好了。在臺上的她化著精致的妝容，遠山眉下的大眼睛折射著舞臺絢爛的燈光，神采飛揚。

舞臺的燈光暗了下來，她趕緊抱著吉他下了臺，便看到爸爸媽媽和蘇老師站成一排迎接她。

蘇老師給了她一個擁抱：“余荷，你表現得真好！”爸爸媽媽也輪番擁抱余荷，然后媽媽摸著她的頭，淚光閃爍：“小荷，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

余荷這時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似乎要把埋在心底的委屈全哭出來：“我一直以為你們嫌棄我，嫌棄我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

媽媽又一次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怎么會呢？爸爸媽媽以前總想著外出打工賺錢，給你更好的生活，不過現在爸爸媽媽發現，只有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對你而言才是更好的生活。”

爸爸與媽媽對視一眼，然后異口同聲地說：“小荷，爸爸媽媽以后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余荷的心里曾有一只小怪物。它有一只和別人不同的左手。它一直以為是因為這只手，爸爸媽媽才會離開它，去往遙遠的地方工作。所以后來它想方設法地偽裝自己、融入人群。

季綿綿抱著捧花來到后臺，把捧花塞到余荷懷里：“這是同學們集資給你買的捧花，你的表演真的太棒啦！我們都討論說，是不是多一根手指會彈得更好，我們都好羨慕你能彈出那樣的天籟！”

余荷的眼淚落在花瓣上，打著轉滾入了花蕊。

她知道她再也不是那個自卑、驚恐的小怪物。她只是余荷，獨一無二的余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