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一次深夜,父親背我去姥姥家,一個名叫青龍莊的小山村。我趴在他的背上,看到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從野草叢晃到路邊的樹林,又從樹林晃到黑黢黢的天上。天上一彎淺月,泛著潔白柔弱的光。冷風襲來,那光微微顫動,似在耳邊囈語:
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彎彎的月亮下面是那彎彎的小橋
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
彎彎的小船悠悠是我童年的阿嬌
船長什么樣,我是沒見過的。可我見過脖子被啄得光禿禿的雞,脖子上一圈白花花的皮,立在空蕩蕩的場院里,稀疏的羽毛在光中抖動,呆呆的。我還見過被暴雨洗劫過的田野,楊樹枝頭的鳥巢也是這樣在風中顫抖,怯怯的。我望向那遙遠的星空,心想:我死后要不要上天堂呢?人們都說,人死后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獄。我可不想下地獄,地獄太可怕了。可是天堂呢?真有那么好么?如果天堂是在天上的某個角落,那豈不是也會有天黑的時候?天黑后的天堂也是這般空蕩嗎?刮風下雨的時候,天堂可也會像姥姥家的堂屋一樣,稀里嘩啦哭個不停?
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就走到了村口。驀地,天邊躥出兩簇詭異的火苗,遠遠的跳呀跳呀,直跳到我的嗓子眼里。
我問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說:“那是山火。”山火?我不敢再問也不敢再想下去,這個詞嚇住了我,山火?那是什么鬼怪!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山火其實是一種自然現象。山上干燥的野草遇到雷擊、熱浪或者星火會被點燃,被點燃的野草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四處逃竄,四處逃竄的野火如果沒有得到及時遏制,便會迅速蔓延整座山,而一旦整座山都燃燒起來,就再也沒有挽救的可能。我曾見過被人燒過的田野,雖然只是一小片,卻像被燒焦的皮膚般觸目驚心。那時,我正跟姥姥和姨在山上采草藥,扭頭的時候,一片焦黑的不規則的梯形映入眼簾。白色的煙霧沿著梯形的邊緣不斷升起,彌漫,隨風飄散,將整個村莊籠入空中,仿佛一團無期的夢。
我想,大地如果有知覺,一定會疼得喊出聲來吧。當你站在高處,俯瞰山下的整片村落,你會覺得,那片村落簡直就是匿于山野中的一座城堡,一座迷宮。城堡雖然是用石頭砌的,卻脆弱得像寒冬里的草垛,大風一吹就散了。而迷宮深嵌大地,螞蟻巢穴般盤旋曲折,讓人無法分辨出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
在我看來,城堡也好,迷宮也罷,都比手掌大不了多少。透過五指的縫隙,萬物都沒了棱角,掛在天地的網上,不過是一塊又一塊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色斑,所有的事物都長在了色斑里,所有的生命都是被隨意涂抹的色斑。
也許,這就是我喜歡爬山的原因吧。看吶,萬物都掛在我的手掌上了,萬物都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它們就在那里,不離不棄,盡管可以被隨意涂抹,但也是一幅可以隨身攜帶的畫啊。
我捂住眼睛,感受到風穿過頭頂,穿過手掌,穿過網的孔隙,穿過城堡和迷宮……無處不在的風啊,要把我帶到哪里啊……
風好似有某種魔力,輕拂我的眼眶時,把我的雙眸變成了一副棱鏡,將城堡和迷宮里的人折射成了一只只四處爬行的螞蟻。螞蟻們一會兒往東爬爬,一會兒往西爬爬,一會兒往北爬爬,一會兒往南爬爬。有時,他們一路狂奔,一往無前。有時,他們徬徨失措,茫然徘徊。有時,他們迷失了方向,繞著城堡、迷宮盲目地轉圈。有時,他們哪兒也不去,躲在一顆顆石頭里。石頭就是他們的家。
他們就那樣拖著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實在是肉眼難辨)四處游蕩。他們爬啊爬,爬進了山坡,爬進了果園,爬進了樹叢,爬進了太陽。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身體是雪后脆脆的冰面,好像冰面上漂著七零八落的塊塊浮碴。怎么說呢?有種夢幻的蒼涼。其實那時我并不知道蒼涼這個詞,只覺得心像冰面下湍急的水流,流著流著,就流成了涌動的漩渦,這個漩渦又擰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而這個黑洞此后就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黑黑的,深深的,我一下就從洞口跌了進去,順著洞壁往下滑,滑呀,滑,一直都滑不到底。
后來我才知道,當年我看到的那兩簇火,并不是真正的山火,那其實是有人在山上偷偷縱火,至于原因,就不是我這個小孩子所能知道的了。但這詭異的山火在我腦海里已然變成了一個隱喻般的存在。這被人故意制造出的火苗,不期然在那個夜晚撞進了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童眼里,變成了駭人的怪物。我又想起某一年的夏天,我正在大街上溜達,遠處突然躥出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著,走著,火就從他的肚子里冒出來了,一個著火的怪物!后來就聽人們說,人若是喝酒喝得太多了,連血都會被酒精熏透了,一遇到風就會自燃起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恐懼山火的秘密吧!唉!山上的風實在是太邪乎了!
后來有一天夜里,我斜臥在汽車后排的坐墊上,像一條大魚在幽暗的海上無聲顛簸。車燈肆意地窺探,拐彎的時候,前面的車燈猛然回轉,直直探入身體的最深處。一瞬間,所有的細胞都被照亮了,靈魂被吸入那兩束明亮之中,仿佛那里有別樣的景致,別樣的隱秘。在車窗上我看到了我的臉,在被玻璃扭曲的外部世界的倒影之上,我的臉簡直就是一個游走的幽靈。我成了兩個世界的一面鏡子,一個蜷縮的孩童的影像再次將我拖進那個洞中。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人說,你這樣不合群,實在不好。合群是生存的法則,對此我早已了然于胸,卻始終無能為力。一群群人,就是一座座會移動的高山,我如何說出口:我有恐高癥。站在山頂我會頭暈,會控制不住想縱身一躍往下跳,手、腳、腿、心,還有腦袋,都不是自己的,于是只好選擇遠離人群。但那些山的影子密密麻麻,壓過來,碾過去,使我無處可逃。那些對已知和未知的想象、恐懼和渴望,使我聯想到“沉睡與他的兄弟”,黑洞中不時有銀色的飛魚躍出,滑翔在頭腦的海域。
是這樣一幅畫啊:重重簾幕下,兩個年輕俊美的少年相互依偎著沉沉睡去。一個被陰影籠罩著,雙手無力癱在身側,手中空無一物,左腿邊斜一架古琴。一個被柔光照拂著,雙手攏于腹部,手中握著新鮮的花朵,腳畔圓盤中橫兩管長笛。我一直猜不透那是什么花,似乎是喇叭花,也就是夕顏嗎?那琴可是里拉琴?那笛可是阿夫洛斯管?細察兩人的面龐,幾乎一模一樣的彎眉、翹鼻,大理石雕刻般的唇,面部的輪廓也如出一轍,不過一個面容槁枯,另一個則溫潤如玉。
是啊,沉睡與死亡可不就是一對兄弟嗎?他們承襲著相同的基因,卻分領了不同的命運。既然命名沉睡,沉得多久才不會醒來,才會像他的兄弟那樣獲得永恒的解脫?那樣年輕俊美的容顏,卻是畫家筆下最殘酷的真相。如此的寂寞,荒涼,是大多數人無法承受的吧!而每當在別人的瞳孔中撞上自己的臉,厭倦的情緒便一點即燃,山火般蔓延開來,直到火光燃盡,黑洞般將我吞噬。于是,我明白了,小時候那種對山火無名的恐懼,其實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那個陌生之地,像是一朵被光影投在墻上的花,遙遙望去,目光所至盡是錯覺。人世曲折,人心善變,也許只有沉默才能不被誤解。而當沉默慢慢變成一種習慣,獨處便成為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最佳方式。最后,當孤獨變成一種戒不了的毒,絕望便從渴望的荊棘中誕生。為此,我必須隨身攜帶一本書,以此增加點孤獨的價值,要不然,嚴重的抑郁會讓我發瘋。
其實只要不思索,就不會感到痛苦,但思索常常不請自來,令人無所適從。痛苦的時候我也想哭,但我會忍住,因為擔心嘴上有一天會突然生出一根線,或是一團火;因為淚水像它的外表一樣脆弱,無法換來珍重與擁抱。于是我使用了一種偽裝術:乖巧——要做一個聽話的懂事的好孩子呀,這樣才能讓人喜歡呀。時間一長,偽裝術便與身體融為一體,化作堅硬的外殼,除非把自己打碎,否則永遠無法剝除。
是的,我們都是被隨意丟在世上的種子啊!在破土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長成什么樣子,是一朵花,還是一根草?是帶刺的玫瑰,還是柔順的藤蔓?直到經歷風雨,被歲月貼上一個又一個標簽,才突然明白,哦,原來這是“我”呀!但又疑惑著:這就是“我”么?
二
很長時間里,我的生活總在別處。吃早餐時,我坐在群魚游動的池塘底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在路上時,我走在廢棄的迷宮里,腦袋頂著碩大的燈籠。睡覺時,我逡巡在村莊上空的群星之中,仿佛那就是我的王國。
有一天,我赤腳走在村里的土坷垃路上,一群雞在后面跟著。路過村口的石碾盤時,那群雞一躍而起,跳到了碾盤上面,腦袋不停地在那里啄來啄去。我爬上去,發現在石碾狹窄的縫隙里有一些碎麥子,或者谷子?高粱?稻米?唉,真愁人,我什么都說不上來,一張嘴就只是啊,啊,啊。我想,那些雞可真聰明呀,它們是怎么發現的呢?是通過眼睛,還是鼻子?我問它們,它們也不回答我。啊啊啊,嘰嘰嘰,真是人同雞講。就算它們回答我,它們的雞話我也不懂呀。我納悶,它們沒長鼻子啊?難道是眼睛?那雞的眼睛可真厲害啊,要是我有一雙雞眼睛就好了。
我弓著身子,從石碾上退下來,拐彎走上了另一條路。那是一條灌滿石頭蛋的路,在兩座石屋的墻體之間,光滑的石頭從這頭一直鋪到那頭。我走了太多的土路,還是第一次看到用石頭蛋鋪成的路,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也許在久遠的過去,世界原本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站得太久了,太累了,就忍不住想躺下來,結果一不小心折了腰,斷裂成一塊塊碎石。這些碎石被風雨磨呀,磨,千百年、千萬年后,就成了這副圓滾滾的樣子。
這條石頭蛋的路一直延伸至屋子后面一個高隆的山坡上,再往上走,就是一棵樹,足有我的大腿那么粗。等我再長大一點,我就知道這是一棵核桃樹,等到樹上結滿了果,姥姥就會拿一條竹竿,將上面的核桃打下來。核桃的汁液好奇怪啊,把她的手都染黑了。但核桃的果仁真香啊,比她做的煎餅還香呢。
之后我也走過許多鵝卵石鋪就的路,但那些鵝卵石被牢牢砌在堅硬的水泥里,摳也摳不出來。它們圓滑的身子被卡在形如桎梏的水泥中,像被封了印。每當我走在這樣的鵝卵石路上,我就忍不住想起我小時候走過的那些石頭,它們多么靈動啊!當我還沒有踏上去的時候,它們就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召喚我。而當我踏上去,光溜溜的腳丫變得滑溜溜起來,像是走在河谷里,身子左搖右晃,視線變得開闊起來,耳朵也變得靈敏起來。連天上的云朵也看得清了!連云朵說話的聲音也聽得清了!在我即將倒下的時候,所有的石頭睜開了眼。石頭仿佛在一剎那學會了呼吸、睜眼、說話。它們爭先恐后地向我眨眼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它們跟我是一體的。在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天地之初的樣子,慢慢地,我化作了一顆細小而光滑的石頭,靈光一閃,融入了那些石頭之中。
為什么我還記得這些事呢?長久以來,我就像曠野中的一株野草,或者,被雷電劈過的一截木頭。脫軌的狀態是如何發生的呢?追溯記憶之源,神經的觸角只能抓住些許模糊的片段。那時的眼睛啊,鼻子啊,耳朵啊,胳膊啊,腿啊,都還不屬于我,它們各自為戰,互相掣肘。所以,那些片段也只是記憶的影子?
例如,眼睛像雛鳥離巢,停落在楊樹枝頭,枝葉間隱現出一座石屋,一個小人在石屋的門檻上搖搖晃晃,卻無論如何跨不過那道門檻。后來一個女人出現了,把小人抱進了屋。有一次,女人把小人放在腿上,為她掏耳朵。還有一次,小人躺在地上睡著了……如此,眼睛看得酸酸的,像偷吃了一枚青澀的杏子,或是老山楂樹上的果子,時不時有濃濃的野葡萄的汁液在眼簾流淌。
也有喜悅的時候。大雨過后,滑膩的石頭上長出好看的花紋,苔蘚在下面縱橫,像一座迷宮。整個的山突然明朗了。山谷里蓄滿了水,沖過石頭的浪花像魚一樣翻騰,所有的事物都在大地的懷中伸了個懶腰。
鼻子是一種爬行動物,常常,它纏繞在老屋后的一棵歪脖子桃樹上,汲取它們的芬芳。被春日澆灌的桃花釀出醇厚的溫暖,吸引著鼻子去小心地舔舐。鼻子也喜歡趴在干燥的草垛、滾燙的石頭上吸納太陽的芳華,太陽的氣息熾熱而飽滿,蓄滿了糧食的味道,與后來城市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鼻子尤其喜愛雨后潮濕的氣味,被雨染過的空氣格外清新,混合著野草野花的香氣,有醒腦的奇效。山上泉眼里的水汩汩流淌,寶石般清澈見底,但那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聞的。大吸一口氣,空氣也變得甜爽起來。
就這樣,鼻子不斷地攀爬著,爬過山坡,爬過河谷,爬過樹叢,爬過太陽,爬過螞蟻的巢穴,小鳥的羽翼。它偵察著,捕捉著,空氣中的特殊氣味總是恰到好處地停在鼻尖,不必費力,就被吸到鼻腔里了。黃土的土腥氣終年不散,田間地頭,密林草叢,到處是濃淡相宜的鄉野之氣。各式各樣的樹,槐樹、榆樹、山楂樹、桃樹、杏樹……無不向鼻子傳遞著它們的心情,它們獨有的氣味通過氣管到達肺部,灌注到身體的四肢百骸,這樣,身體就和村莊、天空、大地產生了緊密的聯系。
耳朵呢?耳朵似乎使用了一種遁形術,常常跟姥姥的呼喚躲貓貓。當“娟妮兒”這個乳名緩緩飄過溝渠、山坡、果園,越來越近的時候,耳朵卻故意躲開,讓這個詞飄得更高,更遠,比炊煙還要高,還要遠。耳朵還常常與腿打架,往往它聽到了呼喚,想要催促身子飛奔回家,腿卻偏偏將身子往其他的方向拽,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還有舌頭呢,那是最難提取的部分,它的功能雖然開發得最早,使用的時間也最長久,但它的記憶功能卻極為弱小,一點兒模糊的碎片也沒有留下。
就這樣大約三四年吧,我的眼睛是屬于天空的,鼻子是屬于大地的,耳朵是屬于“娟妮兒”這個名字的,只有嘴巴還沒有歸屬。我是什么時候來到了姥姥家呢?在那里呆了多久呢?父親說呆了兩年,我卻覺得很久,很久。相對論在這件事情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有時候,即使是一瞬,也似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有一年我在街上逛悠,那時我已經回城里了。街上的紅磚堆砌得密密麻麻,我的心也密密麻麻,想找一塊石頭歇息也不可能。無意間瞥見拐角的一塊紅磚,上面不知被什么人刻了一個女人,臉如春水秋月,生動極了,身軀婉轉悠長,如媚如惑。我的心潮漲潮落,包裹嚴實的心突然閃現一絲裂縫,有什么東西從骨縫中蜿蜒而出,在懸崖峭壁上催生出一朵奇葩。眼睛如浸在水中的一汪翡翠,突然有了光。也許在這一刻,我的眼睛有了新的歸屬?
我總是在想,我的耳朵今后屬于誰呢?這么多年過去了,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如此親昵地呼喚我。就算是我的父親,現在也不再喊我的小名了,而是一口一個大名,仿佛我成年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再做他的孩子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在更多的時候,父親在我眼里已經不再是一座山,一座塔,而成為了一個維系彼此不要分崩離析的稱謂。
現在,那個唯一喊我“娟妮兒”的人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天堂么?每當想到她,腦海中浮現的便是她弓著身踮著腳忙碌的身影。我想,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她的腰因為過度的勞累被壓成了一張弓,一張由大大小小骨骼組成的弓。30年后我再看這張弓,它托過她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托過她輕盈的希望,也托過她沉重的絕望。這張弓見證過她的蔥蘢,也見證過她的凋敝。當她終于放下一切,回歸到來處時,這張弓也跟隨著她一起隕落,化為一縷塵埃。我常常為她弱小的身軀下那巨大的能量而震驚。即使遭遇過喪子之痛,分家之難,霸房之恥,小女離訟之憂,她的眼睛始終清澈如水。她從未怨懟過任何人,在痛苦的時候也只是任由苦水化為眼中潺湲的溪水,在最艱難的時刻,也只是睜圓了那雙麋鹿般的雙眸。她忠實地履行著一個母親的責任,將四個孩子撫養長大,又連著照撫了幾個孫子孫女,外加兩個外孫女。她攜著一顆孩童般的心越過層層塵埃,現在應該是到了天堂了吧?我想,她站在門檻上一聲聲呼喚“娟妮兒來,娟妮兒來……”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是對大女兒的愧疚?對往事不可追的感傷?還是其實什么都沒有,只是一顆慈愛之心不能自抑的泉涌?當我不斷地揭開回憶的面紗,那飄出來的一縷縷鄉愁不斷攪動我心底的黑洞,我所記憶的一切,就是我童年的全部嗎?還是說,只不過是被美化過的意識潛流?
但我始終相信,那絕不是一幅被隨意涂抹過的畫。那一聲聲呼喚如此清晰地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從未離去,被那個儲存記憶的海馬區好好地保護了起來。我曾經刪除過太多的記憶,但是這段記憶從未被刪除,我在姥姥家的這些記憶是準確無誤的。
最清晰的一幕是一次大雨過后,老屋門前的路被雨水沖刷得支離破碎,形成了一個寬大的溝壑。巨大的風將一條條跳動的小溪從遠處席卷過來,在溝壑里橫沖直撞。我蹚進河里,感受到水的沖力:再大一點,就要被沖走了!我想。東倒西歪的身子和腦袋一樣混亂,耳邊只有風和雨滴的喘息。而就在抬頭的一瞬,我的腦袋突然被空氣和雨水點亮了。我好像站在一個非常重要的節點上,這仿佛是前世的一個約定,多少年來,就等著兌現的一刻。
然而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我的身邊卻沒有人……
但我是幸運的,因為幻想拯救了我。我總是在最為困難的時刻,將想象中的我請出來,讓她對我說,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不是嗎?我沒有被大雨沖走,沒有被人販子拐走,沒有被石頭掩埋,沒有被尾隨弄死在骯臟的廁所。多么幸運!如果了解了一個人的過去,也就看到了他的未來。我那已到來的未來已經向我指認,那些過去并不是隨意制造的偶然,而是老早就為自己預定的道,唯一的救贖之道。
三
我的胳膊斷了,也許是太淘氣,也許是走路時眼睛開小差,或者跟奎奎、大妮、二妮、雙斌鬧著玩的時候弄的。胳膊斷了我并不覺得痛,就是干什么都不順溜。我學著大人的語氣詛咒著,說著一些自己也弄不懂的臟話,當然是在心里。為什么斷的偏偏是右胳膊而不是左胳膊呢?我不是左撇子,我得用右手吃飯呀!吃飯的時候,不知為啥,吃的是面條。那一條條面滑溜溜的,剛費勁地從碗里撈出兩條,還沒送到嘴邊,就哧溜一下滑到地上了。對面的奎奎盯著我,眉頭像挑水扁擔上打結的繩子,但是也許是我的錯覺。
吃飯對于我而言也沒什么印象,只是單單記得這一頓。面條哧溜一下滑在桌子上,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這一切都如此荒誕,像在夢中潛水,或是在水邊撈著自己的影子。你也覺得這是個夢吧?可它卻如此真實。我盯著頭頂籃子里露出的破碎花布的一角,那里面裝著什么呢?提籃被鉤在高高的屋梁上,里面到底藏著什么好東西呢?
突然,一團鮮紅的影子閃電般向我撲來,我一驚,嚇得把碗也掀翻了。鎮定下來時,那個喔喔叫的家伙正氣定神閑地在母雞群里昂首闊步。
慢慢的,適應了沒有右手的日子。倒也不覺得疼,就是肚子咕嚕嚕亂叫,把地上的鳥都嚇跑了。
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姥姥家,那時我正用土垠子上的薄荷葉擦被蚊子叮的一個紅疙瘩。紅疙瘩既紅又癢,在我的胳膊上像個縮小的馬蜂窩。我擠呀擠,伴隨著火辣辣的痛,一種透明的水從那里滲出來,疙瘩沒有消,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紅,越來越疼。姥姥掐下薄荷的葉子,在我胳膊上搓了搓,那綠色的汁液就將我的胳膊染綠了,絲絲清涼,我的胳膊變得輕快起來,仿佛夏日池塘里的水草,青青的,柔柔的,亮亮的。
我的心也有些飄飄然了,頭頂上一片榆樹的枝葉,晃呀晃呀,讓我想到西溝里的河水和水藻。我還想著晌午過后去那里摸魚捉螃蟹哩。
那時那個人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那人好高,我得高高地仰起頭,才能看到他模糊的臉。因為他恰好站在老榆樹底下,樹的陰影將他大半個身子籠住,我看不大清。太陽也從枝葉的縫隙里偷覷,還在我眼皮上胡亂舞著它的短劍,那金色的劍芒幾乎把我晃暈了。其實更重要的應該是我太矮了,只能看到他的下巴。那里不像姥爺,長著豐茂的蓖麻,也不像舅舅,是一片坎坷的荒田。他的下巴光滑,泛著青幽的光。也許是我的錯覺,因為那下巴正躺在一片墨色的陰影中。這時,一片油油的葉子從頭頂的樹上掉了下來,正好砸在我的眼上,我揉了揉眼睛,幾乎哭了出來。
姥姥說:“娟妮兒,喊大大。”我一下子慌了,一種莫名的惶恐,沒有任何道理,說不上是陌生的害怕還是什么,我扯腿一下子躲在姥姥的腿后面,拽住她的褲腿死活不撒手。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又偷偷從她兩腿間往外瞅。
那個人蹲下來,聲音是異樣的溫柔:“麗娟,我是爸爸,叫爸爸……爸爸……”
我又一溜煙躥進姥姥家的堂屋,躲在門后面,扒著門縫往外窺。
那個讓我叫他爸爸的人卻餓了。姥姥找來一個碗,倒上幾滴醬油,添上一把熱水,又把饅頭泡在里面。那個讓我叫他爸爸的人捧起碗呼哧呼哧吃了起來,像個乞丐!
后來我大膽了一些,走到他面前,那個“他”在我眼前也就是一片黃綠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可是,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臉呢?為什么我不能記得他的樣子呢?到現在我仍十分懊惱,也十分納悶。如果我能看清他的模樣,該多好!雖然現在影集里有太多他的照片,但我依然想知道,在我記事之初,在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他的樣子,究竟是什么樣的呢?我能看清他的手,不是皸裂的黑,是細膩的白。我能看見他的眼,像浮在夜空中的兩盞明燈。可我為什么就是看不清他的臉呢?我使勁看呀看,那燈忽然一閃,我又嚇跑了。
后來,我就敢叫他“爸爸”了。我是怎么想通叫他爸爸的呢?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那天,他把我抱起來放在自行車上,不知帶我去哪里。可能去哪里都行吧,可能去哪里我都不會害怕吧,可能是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把我給賣了吧。我從沒感到自己能走的這么快,這么遠,簡直要飛起來了。路兩邊的樹呼呼往后閃,熟透的麥子閃著金色的光輪,陽光照在破爛的衣服上,奇跡般顯出五彩斑斕的顏色。我想起姥姥隔壁的“老神嫲嫲”曾經說過的話。那時我跟一群其他孩子在她家玩,她給我們每個人看相。輪到我時,她說:“恁別欺負這個小妮了,恁還不知道吧,她是天上的仙女咧。”那時我壓根就不信。可是現在,我幾乎自信起來,現在我可不是像她口中說的仙女一樣,躺在七彩的云朵里了!過汴橋的時候我向河里瞥了一眼,這一瞥,那魚兒竟游到我的心里了,麻麻的,癢癢的,酥酥的,舒坦極了。迎著風,我的頭發是短的,還是長的?我的衣服是臟的還是干凈的?我的臉上掛著笑還是淚?這些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飛啊,飛啊……
爸爸領我到了一戶人家,在幽暗的屋里,一個黑乎乎的男人坐在桌子邊上。他穿著一身白衣,腳蹬一雙黑布鞋。爸爸叫他什么大夫,我也沒聽清。我正四處瞅著,他兩只手就摁在了我的胳膊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使勁一擰,鉆心的痛瞬間將我的淚擠滿了臉。我嗷了一嗓子,但沒有發出第二聲和第三聲。因為就在我嗷的時候,“咔嚓”一聲,我的胳膊突然不疼了。
“好了”,那個什么大夫甩了甩手,又從桌子上拿過一個什么東西,遞給爸爸:“給她貼上,一個星期差不多,白再摔了。”“白”就是“別”的意思。
我覺得不可思議極了。大夫的手在我胳膊上一推一動,我的胳膊只疼了一下,就接上了。我的胳膊又能動了!簡直就是個魔法師!比神嫲嫲還要神奇呢!這大夫可太厲害了。我光顧著驚奇,竟忘了哭。我很懊惱怎么不多吼兩嗓子,多流幾滴淚,那樣爸爸是不是就能抱抱我,哄哄我了?可是不管我再怎么使勁揉眼睛,淚卻再也不肯從眼睛里下來了!它們就像炎熱的夏日里一條淺淺的溪流,熾熱的陽光一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一場我與眼淚的戰爭預示著我以后的歲月,多少年來,我與它打過無數次交道,每次都是以我失敗而告終。每當我想讓它憋回去的時候,它淌得如同歡暢的小溪,有時候是河流,甚至瀑布。而當我想痛快地開閘放水的時候,它卻吝嗇地像被砂礫碎石堵住的一枚泉眼。
后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也許是爸爸又把我抱到自行車上,原路返回了吧。如果時光倒流,我倒情愿是走回去的。
四
離開姥姥的那天,我記得我哭了。我想我是不想離開這里的,我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我喜歡在土地里、草垛上打滾,喜歡下河捉蝦蟹,在草叢里逮螞蚱,還喜歡爬樹、逗螞蟻、捏螳螂、粘知了。我喜歡老屋門前的棗樹、山楂樹、花椒樹、石榴樹,喜歡躺在樹下數夏夜的流螢,看月亮戀著枝條,躲著流云。城里有什么好呢?桌椅長著角,摔一跤好痛。尿尿也不能蹲下就尿,拉屎需要上廁所。如果廁所離得遠,那就慘了,拉在褲子里是家常便飯。為此,娘娘沒少嚷我。哦,對了,我終于有娘娘了。可五嬸嬸卻告訴我:“以后不能再喊娘娘了,要喊媽媽,知道不?那是鄉下人喊的。”我心里不樂意,她口氣里似乎是鄉下不好。我更不樂意了。
但是我也舍不得離開我的爸爸。他治好了我的胳膊。雖然他不是大夫,但在我心里也差不多。當我被拖著拽進一輛獨輪車里時,我象征性地嚎了兩嗓子。我想我是知道的,我不能不哭,但又哭不大出來。現在,我已隱隱知道答案,我不是一棵樹,而是土垠子上的地瓜苗。從一輛車到另一輛車,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山村,再從那個山村返回城市,這是我作為一個秧苗不由自主的命。
我記得我們在汴橋坐地排車,一路顛簸著,到了很遠的一個地方后,上了一輛大汽車,跟一群人擠著,最后終于來到了我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所在的家,一座位于魯西南的城市。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是十分想念姥姥家,時常想起那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我還惦記著姥姥的煎餅,芝麻鹽,歪脖子桃花樹上的桃膠,蜂巢,山楂樹上紅彤彤的果子。后來,它們逐漸淡去,像天邊的一抹云霞。
許久之后,爸爸在燈下給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講整個家族的歷史,我突然發現不只我是一株地瓜苗,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只不過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人一生下來就注定了別離,別離之后再別離。然而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
淡粉色舊裙的影子在地上慢慢地爬著,那個影子慢慢地長大了,變長了,長到了一個教室的門身上。一個身著干凈襯衣的年輕女老師在門口問:“一加二等于幾?”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聲音小到自己都沒聽清。但老師卻說:“行吧。”然后我就上小學了。
但不久,我就被退到育紅班了,跟我弟弟一個班。
黑板前老師的嘴像河里的魚一樣開開合合,黑板上的字則像“神嫲嫲”家刻的畫符,我一句也聽不懂,一個字也看不懂。可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被人形魚群包圍了,左邊是人魚,右邊是人魚,前邊是人魚,后邊也是人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人魚。被人魚簇擁著感覺真好!被人魚簇擁著卻不被注視著真好!
當老師指著黑板上的字讓跟著念的時候,我也像魚一樣張嘴,閉嘴,張嘴,閉嘴。但我不出聲,一出聲,就會引來人魚的目光。于是我就又坐回群魚游動的池塘底部,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上了。
不上學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四處逛蕩。我感覺我走在了一座更大的城堡,更大的迷宮里,不同的是,這里的城堡是紅磚砌的,迷宮是水泥捏的。這里的人形螞蟻也更多了,形形色色,不計其數,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有一天,溜達的時候,我碰上了一個著火的怪人,那人撕心裂肺地嚎叫著,跌跌撞撞地撲進了河里。人們圍在那里,更像螞蟻了。
中間,我又一次被送到姥姥家了,在那個名叫青龍的山上,我跟著姥姥、姨去采藥。轉身的時候,我拔下了一根齊胸的草,姥姥驚訝地說:“喲,快瞭瞭,娟妮兒找到一棵恁好的草月啊!”在老家,藥是讀做月的。
姥姥的眼神和藹如春,野草沙沙地摩挲著我的耳朵。我知道,等我們把草藥背回去,姥姥和姨就會把它們洗凈曬干,等收草藥的來把它們收走。收草藥的將家家戶戶的草藥收齊,再賣給更大的收草藥的人。經過他們的手,草藥被藥鋪、診所、醫院的人買走,這樣輾轉很多次,最后被需要的人買回家去治病。也許,被這些草藥治好的人里面就有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弟弟……
以前一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就像浸過草藥的罐子,有一種淡淡的苦澀。現在呢,一顆心像沐浴在朝陽中的嫩苗,倔強地挺立在草叢中,一顫一顫的。
我忸怩著歪頭一笑,一片焦黑的不規則的梯形映入眼簾。白色的煙霧沿著梯形的邊緣不斷升起,蔓延,四處飄散。山腳下的村落如浮在夢中的一個城堡,一個迷宮。
此刻,隔著久遠的距離,透過那個名叫娟妮兒的小女孩的眼,我重新仔細地打量那座我生活了很久的迷宮。我曾躲在它幽暗的角落里哭泣,流血,哀傷,也曾在它里面游蕩,嬉戲,玩鬧。那是我的誕生之地,我肉體的故鄉,亦是我精神的源頭。說不上是歡喜,厭棄,悵惘,還是不安,我突然想變成一陣風,想要把一絲絲悵惘吹散。
就在出神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螞蟻爬上了山坡,爬過了果園,爬過了樹叢,爬過了太陽,又從太陽里爬出來,爬到了山上。爬到了山上的螞蟻就變成了一個人。他站在那片煙霧之中,張望著,然后舉起雙臂,揮舞著。
此時山風驟起,在悠悠的風中我聽到了父親縹緲而真實的聲音:“麗娟……麗娟……麗娟……”
好像踏過萬頃碧波,在一片深海中驀然聽到久違的歌謠。我不確定我的耳朵是否從此有了一個新的歸屬,但我的身體卻告訴我,我的生命之源開始斷裂,即將沿著一條新的河谷峛崺而行。那條幽暗的河流漸漸泛起波濤,將我生命的底色輕輕滌蕩。我不能描摹出它的具體顏色,是黑的?白的?灰的?但我想,我會努力地將自己涂抹成七彩的顏色,也會將那幅頭腦中的畫永遠地珍藏。
生命還沒結束,故事也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