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宗藩體制下清政府對琉球態度的轉變

2024-05-08 00:00:00王群姜秀玉

西部學刊 2024年7期

摘要：在近代風云變化的東亞地區，隨著西方列強的侵入，清朝與琉球的宗藩關系受到了巨大沖擊。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侵略的步伐加快，使琉球深陷危機之中。以向德宏、蔡大鼎為代表的“脫清人”在福州、天津和北京等地開展活動以求清政府的援助。清朝作為琉球的宗主國，卻對琉球顯示出搖擺不定的態度。在“脫清人”的不斷努力下，以“分島改約”事件為節點，清政府對待琉球的態度出現了由輕視到重視的巨大轉變，并以強硬的態度與日本談判。直到甲午戰爭爆發，華夷秩序完全崩潰，這種以“宗藩體制”為主體的中琉關系最終瓦解。

關鍵詞：宗藩體制；琉球；“脫清人”；清政府；日本

中圖分類號：K25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7-0071-04

An Analysis of the Changes in the Qing Government Towards Ryukyu

Under the Suzerain-Vassal System

— Centered on the Activities of “Ryukyu People”

Wang QunJiang Xiuyu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Yanbian University， Yanji 133002）

Abstract： In the changing East Asian region of modern times， with the continuous invasion of Western powers， the suzerain-vass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Qing Dynasty and Ryukyu was greatly impacted. Since the Meiji Restoration， the pace of Japanese aggression has accelerated， causing Ryukyu to be deeply in crisis. The “Ryukyu people” represented by Xiang Dehong and Cai Dading carried out activities in Fuzhou， Tianjin， and Beijing to seek assistance from the Qing government. As the suzerain of Ryukyu， the Qing Dynasty showed a wavering attitude towards Ryukyu. With the continuous efforts of the “Ryukyu people”， the Qing government’s attitude towards Ryukyu changed significantly from contempt to emphasis， taking the “Island Separation and Treaty Reform” incident as a milestone， and it negotiated with Japan in a tough manner. Until the outbreak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1895 and the complete collapse of the Huayi orders， the Sino Ryukyu relationship dominated by the “suzerain vassal system” ultimately disintegrated.

Keywords： the suzerain-vassal system; Ryukyu; Ryukyu people; the Qing government; Japan

宗藩體制是自明清以來形成的東亞傳統國際秩序，以宗主國的冊封和藩屬國的進貢作為主要形式，其下的東亞朝貢體制被認為是一個對內開放有限、對外相對封閉的功能較為完全的系統[1]。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遣行人楊載出使琉球，而后，琉球王對明稱臣，歷朝歷代受明朝皇帝的冊封[2]。琉球定期向明朝貢，進獻方物，明朝以相應的物品賞賜。

進入近代以來，長期處于閉關鎖國狀態的中國和日本，在鴉片戰爭后迎來了新的歷史階段。兩次鴉片戰爭使中國卷入了近代國際政治體系當中，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以“開眼看世界”為標志，一些愛國知識分子把目光投向世界，開始了“師夷長技”的探索[3]。面對西方的武力威脅，日本除了向西方學習器物技術和政治制度外，還認定新的國際秩序原理，確立了包括“同中國訂約建交”“同朝鮮訂約”和“修改此前的不平等條約”等新的外交目標，以外交作為擺脫國家危機和對外擴張的一種重要手段。

在劇變的東亞政治環境下，琉球“脫清人”在中琉宗藩關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脫清人”所開展的一系列活動，使得清政府在中日“分島改約”談判前后對待琉球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中日建交以來，中國學術界對于琉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擴展到政治、文化和經濟等領域。這些學術成果關注到了中日“球案”的發展與特點，但缺乏對“脫清人”活動的梳理，特別是研究其對清政府處理琉球問題態度的影響。本文圍繞近代東亞宗藩體制，在回顧“脫清人”活動的基礎之上，討論清政府對待中琉宗藩關系態度的轉變。

一、近代東亞宗藩體制下的琉球

自從琉球成為明朝的藩屬國后，其對于宗主國的遵從程度可以用“循規蹈矩”來形容。無論是琉球“三山時代”的中山、山南、山北三國，還是尚氏王朝，都曾在宗主國的調停勸說下罷兵熄戰，并虛心學習儒家文化、歷法和官制，在宗主國的影響和帶動下，琉球加快文明進程，成為漢文化圈的一員，促進了經濟貿易的發展。

近代，隨著明治維新的深入發展，日本的國家實力逐漸強盛，明治政府便不再允許琉球“兩屬”于中日的存在，在行動上加快了吞并琉球的進程。明治維新以來，日本逐步學習并接受了當時國際通用的國際秩序和外交手法，否定以清朝為中心的東亞傳統宗藩制度。明治政府以《萬國公法》“無主地先占的領土原則”為所謂的理論依據，在一系列政治手段的鋪墊下，對琉球國做計劃性的侵占：行政級別方面，將琉球王國的外交等級降級為琉球藩，將琉球國王改封為琉球藩王，隨后將其作為日本的代理人對琉球實施治理[4]；行政治理上，將琉球藩事務移交內務省管轄，企圖達到將琉球納入日本政治管理體系的目的；經濟上，令大藏省向琉球征稅，在經濟層面上將琉球納入日本經濟體系。同時，明治政府阻止琉球派遣接貢船，并禁止琉球派遣使者參加光緒皇帝登基大典，清政府對于琉球國的行為表示疑惑，并發“查上年琉球國接貢船上，例應附撘恭進光緒元年分慶賀皇上登極貢典，并進穆宗毅皇帝香品，該船至今未到”[5]咨文詢問此事。經過多年處心積慮的操作，日本明治政府完全將琉球置于自身的管理體制之下。

日本對琉球的吞并引起了琉球人的反抗，阻貢一事更加深了琉球人的不滿，大量親清派人士因不甘于日本的殖民統治流亡清朝以求清政府出兵，并開展一系列活動，這類琉球人被稱為“脫清人”。自此，“脫清人”登上了歷史舞臺，在不斷轉變的中日關于琉球博弈的局勢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二、“分島改約”前清政府對琉球的輕視態度

鴉片戰爭以來，清朝統治下的中國社會動蕩、民族危機加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勢力不斷深入，面對內憂外患的政治局勢，清政府仍堅持以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為中心，開展內政外交活動，這一點在琉球“分島改約”前體現尤為明顯。

（一）清政府禁止“脫清人”進京上奏

據商務印書館出版、琉球人喜舍場朝賢所著的《琉球見聞錄》記載：

琉球藩：

一其藩從來倡隔年朝貢，向清國派遣使者，或于清帝即位之節，差遣慶賀使，例規有之，今起禁止。一藩王更換之節，從前受清國冊封，今起禁止。

一藩內皆奉明治年號。年中儀禮等，皆按御布告遵行。一刑法按定律施行。因此調查，可派擔當者兩三名上京。一藩制改革，按另紙施行。一為修業學事、通知時情，可選少壯者十余名上京。

如上須知，茲此布達。

明治八年六月三日

太政大臣三條實美[6]

這則僅一百余字的布告，包括年號上由接受清朝的冊封改為接受日本天皇年號的規定、嚴禁琉球王國向清朝朝貢，打破琉球與清朝之間延續百年的宗藩關系等[7]。面對局勢如此巨大的變化，琉球國內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感受到亡國危機的來臨，琉球“脫清人”開始了他們抗爭求存的艱難活動。

1876年，琉球王國派遣官員向德宏、蔡大鼎、林世功等人，前往中國向清廷匯報日本阻貢一事。由于日本當時對琉球強加管控，并禁止琉球向中國朝貢，所以此次出使中國是一次秘密行動。次年，向德宏等“脫清人”一行秘密到達福州，立刻向閩浙總督、福建巡撫遞交琉球王國奏章，詳細表述日本勢力深入琉球，并阻礙琉球上貢清廷一事，請求清政府出兵干預，并使琉球重獲安寧。

到達福建并遞交琉球王國奏章后，向德宏、蔡大鼎、林世功等“脫清人”在福州琉球館稍作休息，等待清廷的回復。在當時的東亞政治格局之下，清廷對于此事并沒有像對待藩屬國朝鮮的事務那樣給予重視，而是認為琉球與中國沒有領土接壤、距離較遠、戰略地位價值較小，沒有達到出兵干預的程度。為了避免影響中日之間的關系，清廷派遣駐日公使何如璋了解“琉球問題”，并禁止在福州琉球館的“脫清人”進京，就地等待消息[8]。

（二）清政府企圖借助美國力量施壓日本

日本內務大臣兼“琉球藩”處分官松田道之宣稱，“琉球屬清府難容于世界之道理，若我國棄之不問，毫無作為，不僅有損于我獨立國家之顏面，對于萬國公法而言，亦有巨大的傷害”[9]，斷然施行所謂的“琉球處分”。1879年3月11日，日本悍然出兵侵占琉球首里城，松田道之宣布“廢除琉球藩，設沖繩縣，縣廳設置于首里城”。在公然宣布“廢藩”后，日本軍隊搶走地契、一切文書及賬簿，用以銷毀琉球“自是一國”的歷史證據。同年4月4日，日本正式向國內外宣布將琉球改為“沖繩縣”，至此，琉球王國覆滅。

對清朝而言，到底是幫助靠近“龍興之地”的朝鮮，還是遠隔海峽的琉球，這無疑是個不存在任何爭議的選擇題。在琉球滅國后，清廷僅僅是象征性地表示不滿，并予以強烈譴責[10]。時任駐日公使何如璋，及時將此事報告清廷總理衙門。琉球王國覆滅的消息令當時仍在福州琉球館等待清廷回復的“脫清人”震驚不已，他們決定北上天津、北京向總理衙門遞交請愿書。作為當時“脫清人”一行的隊長，向德宏在書中詳細闡述了自己的來歷、琉球現狀、琉球被日本侵占后百姓生活的慘狀以及動蕩的琉球社會。其中最重要的是請求清朝及時向琉球派遣兵力，促使琉球擺脫被殖民的漩渦。

“脫清人”入京后長跪東華門外不起，最長時竟跪拜7日。各伺大臣入朝時，均痛哭求助，并奔走于北京各府衙稟呈救援請愿書[11]。時任直隸總督、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被其行為所感動，稍加改變對待琉球的態度，并促成了與向德宏在天津的秘密會晤。在這次會晤中，李鴻章要求向德宏撰寫文章，以此來反駁日方占有琉球所提出的觀點。這次會晤是清政府高級官員首次主動接觸“脫清人”，也是清王朝對琉球態度轉變的重要體現之一。在文章撰寫完成后，李鴻章積極邀請當時在華訪問的美國前總統格蘭特作為中間人，來調解中日“琉球問題”，以期借助美國的力量對日本施壓。

三、“分島改約”后清朝對琉球的重視態度

（一）清政府以強硬的態度對待日本，力保琉球主權完整

1880年，清政府與日本明治政府展開關于琉球“分島改約”的談判，由于清政府缺少近代外交經驗，在談判中處于劣勢地位，最終只能將確定下來的琉球“二分”方案告知前來北京的“脫清人”。

得知這一消息后，“脫清人”領袖向德宏立刻前往天津，積極同李鴻章進行會談，請求清朝能夠出兵援助。李鴻章向其解釋“球案”的解決辦法和無奈之處，向德宏表示，“八重、官古二島土產貧瘠、無能自立；尤以割南島另立監國，斷斷不能遵行”[12]。講到此處，向德宏伏地大哭，其忠義之心由此可鑒[13]。向德宏在請愿書中一再表明，同樣作為清朝的藩屬國，越南和朝鮮發生政治動亂，清政府能夠立即出兵鎮壓，而琉球自古以來納貢、未有斷絕，多次請愿卻未能得到清政府的兵力救援。

以向德宏為首的“脫清人”堅決反對分島的舉措，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清政府對待琉球的態度，最能體現出清政府態度轉變的便是李鴻章在前后兩次函件中表達的意見。李鴻章先是對談判結果表示支持，同意簽訂條約，并且支持在談判中所商討出的“二分”方案。但時隔不久，李鴻章在一次函件中首次公開表示對于琉球“二分”方案持否定態度，在談判中對日本強硬起來，最終并未在“分島改約”草案上簽字，條約沒有生效。清朝后期軍事家、政治家劉坤一，此前強烈支持簽署“分島改約”方案，他一直主張地緣政治的重要性，認為清朝的戰略重點在于保護朝鮮、越南等這些與中國接壤的宗屬國。但在“脫清人”的堅持和堅定的立場影響下，他改變了之前贊成簽約看法，主張完全保留琉球國國土和主權。

（二）清政府積極表示不惜與日本一戰

“分島改約”的方案最終以清政府拒絕簽署成為懸案。1881年，黎庶昌前往日本，圍繞“球案”問題處理中日關系。這次清政府在此前的“二分方案”中增加將首里王城割給南島，因此能夠保留下來琉球王國的宗祀，同時還能夠繼續維持清朝與琉球的宗藩關系，這正是歷史上所說“琉球祀”。由此，中日有關琉球問題重新開展談判，新的分島方案——“南島方案”應運而生。

“南島方案”慢慢被琉球“脫清人”所了解。毛精長與蔡大鼎再次向清政府遞交請愿書，請求清政府要求日本歸還琉球全部島嶼。請愿書內容發自肺腑，提及在日本的吞并下，琉球外交陷入困境、百姓的生活水平遠不及前、社會不穩定的現狀，以及國內民眾對于清王朝能夠出兵援助的期待。這一時期，更多的琉球“脫清人”來到中國，他們的活動范圍進一步擴大，琉球“脫清人”的態度鼓勵著清政府內部的“對日強硬論”。由此，李鴻章對于“南島方案”持完全反對態度。1882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張佩綸上奏，表示應與日本一戰，并對“中日合作論”進行猛烈抨擊。

1894年，甲午海戰爆發，北洋艦隊遭到重創，清政府損失慘重。威海衛海戰，致使北洋艦隊全軍覆沒。清政府派李鴻章為全權代表與日本進行議和，最終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此條約將中國推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更掀起了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狂潮，標志著中國對朝鮮宗主權的完全喪失，隨著藩屬國覆滅，東亞宗藩體系完全崩潰。此次簽訂的條約雖然未提及琉球問題，但在當時中國戰敗并處于劣勢的情況下，琉球問題的談判無法與日本平等協商，“球案”問題最終擱置。

東亞地緣政治的巨大變化，加之“脫清人”的領導者向德宏、毛精長、蔡大鼎等人相繼去世，琉球人在中國的請愿無望，此后向日本遞交的文書中將自稱“琉球”改成了“沖繩”。琉球“脫清人”的抗爭活動日漸沒落，最終以失敗告終。

四、結語

自1876年至1895年這段時間里，琉球“脫清人”通過民間團體交流和官方代表等方式進京請愿，為維護主權完整和民族獨立而不懈努力。無論是在日本東京、琉球國內，還是在中國福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地，以向德宏為代表的“脫清人”積極開展請愿活動，力求穩定中琉宗藩關系，確保琉球領土和主權的完整。雖然請愿活動以失敗告終，但是在“脫清人”的不斷努力下，清政府從禁止“脫清人”進京，到與“脫清人”在京商討對策；從交由駐日公使處理，到后來與日本談判代表據理力爭；從“分島條約”的商定，再到不惜與日本一戰，琉球“脫清人”的活動，對改變近代宗藩體制下清朝對琉球的態度、中日關于琉球談判的進程以及發展方向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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