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定犯罪中止自動性影響要素芻議

摘要：犯罪中止的自動性作為人的主觀行為在司法實踐中的判斷需要完善的理論支撐，目前有三種主流學說，主觀說、客觀說、折中說，但此三種學說在實踐中由于缺乏客觀標準，忽視了人的主觀差異性而受到阻礙。根據客觀事實發生的變化克服了主觀價值實現了自我行為調整的主觀價值生活說可以成為自動性的判定思路，并提出時間、空間、工具、實現方式等條件轉變假設，進一步提出結合主觀說、弗蘭克法則、主觀的價值生活說三種理論的階梯型思路，該思路能夠適應中止犯在客觀因素變化后的自動性判斷。

關鍵詞：犯罪中止；自動性；實踐判定

中圖分類號：D924.1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7-0104-04

A Study on the Factors Affecting the Automaticity of the Judgement

on the Discontinuance of Crime

Liu Shuang

（School of Economic Management and Law，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00）

Abstract： The automaticity of the discontinuance of a crime as a subjective act of a person’s judgement in judicial practice requires sound theoretical support， and at present， there are three mainstream theories， namely， subjective theory， objective theory and compromise theory， but these three theories are hindered in practice because of the lack of objective standards and the neglect of human subjective differences. The subjective value life theory， which overcomes the subjective value and realizes the self-behavior adjustment according to the changes of objective facts， can be an automatic judgment idea， and puts forward the assumptions of conditional transformation such as time， space， tools and realization methods， and further puts forward a step-by-step idea combining subjective theory， Frank’s law and subjective value life theory， which can adapt to the automatic judgment of the discontinued offender after the changes of objective factors.

Keywords： the discontinuance of crime; automaticity; practice judgment

刑法規定對犯罪中止應當減輕甚至免除刑罰，其基于有危險性的行為人“自動”放棄了對社會造成侵害的可能。與未遂犯相比，中止犯并沒有造成實質的侵害結果，刑法出于勉勵危險分子的目的給予其這一“特權”，中止犯能否享受這一特權，判定的根本在于“自動性”。對于這一概念的爭議和難點在于“自動性”為行為人的主觀意識和心理動機，我們不知行為人中止犯罪行為的意識是否為自愿，若外界條件改變，有沒有可能對行為人的自動放棄產生影響，本文將對此進行探討。

一、犯罪中止自動性概述

（一）判定自動性的學界學說

學界關于自動性有三大主流學說，分別為主觀說、客觀說和折中說，其中主觀說又有主觀任意說和限定主觀說。主觀任意說就是學理上常用的弗蘭克公式：能達目的而不欲，主張除了因外部障礙造成的行為基于心理階層，行為人內心不受干擾的放棄是一種完全的自愿行為。但該說存在明顯缺陷，僅僅通過依靠行為人的主觀意志來判斷不法侵害行為能否繼續實施未免條件單薄。這種判定方法既缺乏外在的客觀標準，也沒有彰顯犯罪中止的規范意義。這不僅與刑法學所要求的客觀性標準相背離，也與設立中止犯的立法初衷相違背。另一種限定主觀說則是把判定視角轉向倫理視角，要求自動性的達成應基于行為人對即將實行的不法行為有悔過的心情。基于倫理情緒否定自己的行為價值從而放棄犯罪的才成立中止的自動性。該主張的缺陷也很明顯，將倫理性和自動性相混淆，明顯縮小了中止的成立范圍，我國刑法要求不法行為的中止犯在不受外界障礙影響的條件下依個人意志實現侵害停止。刑法設立中止犯的目的是鼓勵犯罪人自覺主動地放棄犯罪，而限定主觀說限制了中止犯的成立條件，反而容易滋生犯罪，可能導致不必要的刑罰。

客觀說主張“根據社會的一般觀念，對引起行為人放棄犯罪或防止結果發生的現象所達成的未遂結果進行客觀評價，如果當時的情況對一般人不會產生強制性影響，即在同樣的犯罪情況下，一般人不會放棄犯罪而行為人放棄的，便可認定為犯罪中止，反之同樣的情況下一般人都會放棄犯罪而行為人也放棄犯罪，那么就不認為行為人具有自動性”[1]。比如行為人入室盜竊，受害人家中空無一人，但行為人卻在衣柜中看到了警服，知道主人是警察，出于害怕停止盜竊離去。若以行為人主觀意識來判斷，行為人在已經找到財物卻沒有帶走反而離去的行為具有自動性。但就社會一般經驗來看，偷到警察家，被逮捕是必然的，行為人受到威懾想而不能，應該是犯罪未遂。這一學說遭到的質疑，是因為一般社會經驗作為判斷行為人主觀能動性的方法是對犯罪構成主觀要件的藐視，尤其是“自動性”這種完全由行為人作出的行為狀態。外部障礙和主觀決意因行為人個體差異，并不能實現有說服力的匹配分析，“一般社會經驗的含義并不清楚，客觀說所得的結論也會因個體差異而不同”[2]。

折中說是在主觀說的基礎上客觀地判斷行為人對外部情況是怎么認識的，也就是說不法行為人在對客觀事項的主觀認識上，客觀地判斷形成中止犯罪意思的過程是否建立在外部客觀情況的“障礙”之上，該學說認為不僅要分析不法行為人是否從內心希望放棄犯罪行為，還要對該不法行為能否繼續實施進行客觀判斷[3]。但該觀點同樣存在弊端：忽略了行為人是有個體差異性的，他們對同一事物會有不同認識及感受，也就是說此說與客觀說一樣都無法避免一個問題，就是沒有清晰、直接的方法判斷不法行為人內心是否存在任意性。

（二）主觀的價值生活說可以成為判定的基礎思路

張明楷教授在《刑法學》中總結了主觀的價值生活說，即“自動性的判斷基于行為人的主觀價值生活。行為人根據客觀事實發生的變化克服了主觀價值實現了自我行為的調整”[4]。當繼續實施犯罪行為對行為人無價值或帶來負面影響時，行為人放棄的，不具有自動性；在考慮了所有契機的前提下，繼續實施仍可以給行為人最初的企圖帶來價值時，行為人仍主動放棄的，具有自動性。但是張明楷教授認為此學說的根據與判斷標準并不明確。

德國學者羅克辛精準指出，“弗蘭克公式”在當面對“要不要”之前，陷入了“能不能”的境地，由此混淆了失敗未遂和自動中止[5]。主觀說對中止的自動性判斷存在障礙時，依托外界障礙改變的因素對行為人自動性影響進行分析的主觀價值說也許可以提供新的思路。黎宏教授認為：“行為人沒有受到外部情形影響時以主觀說為標準，行為受到外部情形影響時，以客觀說為補。”[6]行為人本“能”，但這里的“能”卻不再是犯罪行為一氣呵成的“能”，犯罪行為被打斷，再次實行犯罪的條件發生轉變，行為人收不到本可以讓他滿意的結果，但這個變化并不足以成為行為人放棄犯罪的阻礙，行為人依舊能繼續犯罪卻停止犯罪，顯然這種局面越過了倫理、越過了犯罪人理性，只基于行為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這比對行為人心理上的判定要穩定很多。

二、條件轉變的多種可能

前文提到了關于中止自動性的“客觀因素”，若從這一視角思考，當外界環境或行為人實行不法行為的條件發生變化時，是否會對行為人的主觀產生強烈影響，是否會對行為實施造成障礙，實施不法侵害的工具、空間、時間是否會成為影響自動性判定的條件，都將是本文進行研究的假設。需要注意的是，本文所提發生轉變的“客觀要素”是影響行為人進行侵害的客觀條件，并非“客觀對象”。比如，行為人打算竊取電腦，但發現了黃金，處于對象價值和運輸難易程度比較之后行為人竊取了黃金，而不是最初的意圖對象電腦；再比如行為人本欲強奸婦女但發現受害對象是熟人之后放棄，此類客觀對象發生改變的情況不在討論范圍內，本文討論的四種假設為工具、時間、空間、實現方式，此類客觀因素。

（一）工具的變化

甲拿刀刺向乙，二人爭斗中刀具掉落，甲沒了傷害工具后揮拳打向乙，乙看到甲沒有了刀具后更有勇氣反抗，甲發覺拳頭的殺傷力太小達不到自己想要的傷害結果遂放棄侵害。在此事件中，甲仍可以達到最初的目的，只是相較于刀具，拳頭的傷害力更小，所需時間更長。無疑，甲放棄侵害的行為符合弗蘭克公式：能達目的而不欲，達成中止犯的傳統條件，但在判定的時候是否能說甲的行為符合“自動性”？若甲的工具沒有發生變化，甲會不會主動放棄侵害行為？

（二）空間的變化

甲與乙產生矛盾，甲欲在空曠的地下車庫里對乙實施侵害，乙發現甲的不軌行為之后趕緊打開車門準備逃跑，甲眼疾手快抓住乙，與乙一同滾進車廂內，轎車內的空間逼仄窄小，甲發覺自己的侵害費時費力，遂放棄。在這個案例中，沒有其他因素可以阻止甲的侵害行為，如果他想造成侵害結果的目的堅定，在窄小的車廂內一樣可以完成侵害行為，只是空間的轉變讓他無法如此前一樣施展拳腳。若甲乙沒有滾進車廂，仍然在停車場內打斗，甲還會主動放棄侵害嗎？

（三）時間的變化

甲計劃向乙投毒，6小時內發作，甲想親眼看到乙毒發身亡后乘飛機離去，但投毒前發覺毒藥是12小時才能發作，自己要趕飛機，就算下毒也不能親眼看到乙死亡，享受不到犯罪的滿足感，遂放棄。甲是完全可以投毒致乙于死地的，只是時間延長不能達到甲追求的效果才放棄，甲的行為并沒有受到外界干擾，甲的行為是否具備中止的自動性？

（四）實現方式的變化

甲欲制造一場交通事故，通過汽車追尾殺害乙，兩車在追逐中駛向郊區，乙的車子發生故障熄火，甲本想在車上完成侵害行為，現在要想實現目的只能下車實施侵害，實現的難度無疑加大，但此時郊區空無一人，甲若想殺害乙并沒有外界因素阻攔，但方式的改變卻讓甲內心放棄了這場侵害。

以上四種案例中，甲已然產生犯意并實施了犯罪行為，其放棄行為受客觀因素影響卻無外界因素阻攔，甲本可以繼續實施侵害行為卻主動放棄，理論上達成了中止犯的構成要件，但因為條件的變化對甲的心理狀態造成了影響，對于是否達成“自動性”值得討論。刑法上只要中止犯沒有完成侵害行為就達成中止，且上述案例中甲都是在犯罪過程中，未實行終了，盡管甲并沒有徹底放棄犯意。正如張明楷所說：“中止犯的放棄犯意應是該次特定犯罪的犯意”，即案例中的甲仍然沒有放棄侵害乙的意圖，在甲認為理想的條件下還會侵害乙，但甲此次犯罪過程中沒有實行終了，自動不繼續實施犯罪也沒有任何侵害后果，在張明楷認為是成立中止的，并不對行為人主觀情緒有要求，因此以上情形行為人當然會被判定為中止犯，只是為了判決的準確性、法律的嚴肅性，對于自動性仍有可探討之處。

三、司法實踐的判定思路

當控制變量，其他條件不變，只有以上列舉的條件發生變化時，甲存在中止行為，但是否具有“自動性”是需要考慮的問題?；蛟S我們可以進行階梯型思考，第一層階梯以限定主觀說來判斷，行為人是否基于悔悟、同情等對自己的行為持否定評價的規范意識、感情或者動機而放棄犯罪，因為這類情感充分表明行為人回到了合法軌道，理應認為具有自動性[7]。倘若沒有明顯的悔悟或同情，就來到第二層階梯，行為人是否符合弗蘭克法則，即認為自己可以既遂而不愿達到既遂的，也應當肯定自動性。若前兩個階梯的思考方式都受到了阻礙，即行為人沒有任何悔過思想，又對犯罪結果的實現抱有期望，在疑難案件中，可以依據主觀上的價值生活說，根據案件事實中行為人中止行為的客觀表現進行規范判斷，實質的標準是行為人是否回到合法性軌道。

（一）轉變前的條件是否具有持續性

前文所舉案例，默認甲在實施侵害行為的全程中并沒有受到外界干擾，言外之意甲面對的客觀條件并沒有增加或減少風險，讓甲有更改手段的考慮，此時甲侵害行為的變量就只有方式。判斷此時甲的行為是否存在自動性，要看甲轉變前的侵害條件是否具有持續性，當甲被迫轉變侵害方式之后的行為仍受之前條件的影響，甲的行為就不具自動性。比如，盡管甲失去了刀改為赤手空拳，但脫手的刀仍然對乙的掙脫造成不利影響，即使甲自己不出拳乙也會因為刀具受到傷害時，此時甲的中止行為就不具有自動性，因為此時甲在放任自己布置的作案手段對乙造成傷害，他的中止行為并沒有完全的實現侵害停止，乙若受傷仍然源于甲；當甲因逼仄的空間放棄對乙的侵害時，乙滾落車廂重回空曠的空間時，若甲仍放棄侵害任乙離去，那么甲之前的中止行為就具有自動性，因為空曠的車廂是一直存在的，甲最初想要的有利條件是持續發生著的，但甲仍放乙離去，說明此時的甲已經沒有了殺害乙的意愿，甲的行為回到了合法性軌道，他的行為值得給予免除處罰的寬容。

（二）行為人是否具有創造相同條件的可能性

在條件發生變化時，行為人是否有創造出與期望相同條件的可能性是判定中止犯自動性的重要依據。前文所提甲因毒藥發作時間超出預期時間放棄投毒，他的行為沒被任何人任何事阻礙，此時他若在飛機起飛前有機會重新得到一包6小時起效的毒藥而沒去實現，那么甲的中止行為具有自動性，因為此時客觀障礙已經有可能被解決但他主觀上仍放棄了投毒，盡管甲本身并沒有任何主觀上的悔意和慚愧，他能做而不愿做，前兩層階梯皆無法實現，從客觀說角度講，客觀環境的狀態發生改變，行為人可以將改變了的條件恢復原形或創造相同條件，且其放棄的態度并不是外界不利形勢對他造成的心理壓力，相反行為人有創造的能力，可以判斷出其心理及行為都是自由的，更是自動的。

（三）條件轉換后繼續實施對行為人是否增加風險

盡管條件轉換后行為人實施侵害行為仍沒有受到阻礙，但若仔細分析，轉換后有可能使行為人實施的難度增大、風險增加，行為人認為下車殺人過程繁瑣，不如交通肇事一走了之過程利索，遂放棄此次犯罪行為。這里行為人放棄犯罪并不是出于主觀說中的犯罪人理性，即行為人有機會對犯罪過程的風險性進行評估，出于對結果與自身前途的考慮放棄犯罪。甲“既能又愿”，但卻因本計劃實施的交通肇事殺人的條件改變而放棄犯罪，甲還能撞車殺人嗎？不能了。甲還能殺人嗎？當然能，沒有任何客觀因素阻止他實現“殺人”的目的。風險的提高意味著犯罪成本的提高，而成本的提高則直接影響著犯罪收益。此例中的甲為了實現犯罪收益的最大化，實施了犯罪行為的階段性暫停，持續性的犯意并沒有消失，只是犯罪成本的提高讓他放棄了犯罪行為，不排除甲后續仍會制造機會進行侵害，但犯罪是一種動態過程，從制定犯罪計劃到犯罪既遂的完成通常需要合適的時間和空間，以行為人的心理層面認定其會再次犯罪就不做犯罪中止的認定，無疑忽視了犯罪過程的整體性和連貫性。

四、結語

在主觀說和客觀說均無法給予沒有造成侵害后果的行為犯罪中止的判定時，基于實行犯罪過程中的客觀因素即客觀環境、客觀條件、客觀規律等，分析行為人面對這些條件發生變化時的主觀價值生活，有可能成為影響行為人自動性，使其回歸合法道路的思路。在司法實踐中如果感受不到行為人主觀強烈的向善變化，直接判定其不達成犯罪中止是不合理的，應結合客觀因素變化，分析行為人未實施侵害行為的心理狀態，以合理地判定自動性的達成。

有學者認為這種因條件變化而中斷犯罪行為或阻止犯罪結果產生的行為人，是經過功利的計算，為了更完美的時機從而變更犯罪計劃，這種行為人缺乏真摯的情感，性情中還隱藏著危險因素[8]。但我們在探究中止犯時，要考慮到中止犯與刑法目的性的聯系，行為人不受外力影響放棄侵害行為就成立中止犯，沒有造成實質性的侵害就應當免除刑罰，中止犯特權是因為行為人以自發的意思阻止了犯罪，因而減少了責任，刑法給予中止犯這種特權目的是為了給犯罪人浪子回頭的機會，從刑罰的處置上打消行為人的犯罪意圖，鼓勵犯罪人的停止行為，給其改過自新的機會，這就是李斯特提出的“黃金之橋”理論[9]。我們可以認為懺悔、慚愧、羞恥等良性道德觀念成為判斷自動性的因素，但不能認同犯罪中止自動性的判定必須要求行為人有此類良性道德觀。

參考文獻：

[1]蘇宏峰.犯罪未遂基本問題研究[D].上海：華東政法大學，2011.

[2]周光權.論中止自動性判斷的規范主觀說[J].法學家，2015（5）：57-71，177.

[3]熊嘉輝，陳玥竹.淺析中止犯之自動性的外國學說[J].法制與社會，2014（14）：275-276.

[4]張明楷.刑法學[M].6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21：471.

[5]黃惠婷.失敗未遂或自動性中止？[J].月旦法學教室，2005（29）：30-31.

[6]黎宏.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54.

[7]張明楷.論放棄重復侵害的行為性質[J].中外法學，2017（6）：1456-1476.

[8]左倩玉.犯罪中止自動性判斷之限定主觀說[J].法制與社會，2020（28）：175-177.

[9]莊勁.犯罪中止自動性之判斷：基于積極一般預防的規范性標準[J].政法論壇，2015（4）：60-74.

作者簡介：劉雙（1999—），女，漢族，吉林梅河口人，單位為吉林師范大學經濟管理與法學學院，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