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話（節選）

朱周斌

18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杜甫《對雪》

下雪了。雪下得無聲。

燈光下飄飛的雪，讓我

舍不得入睡。

它們也是歡樂的嗎？

歡樂地，途經這個它們

只能短暫地途經和停留的人間。

我想起我小時候，也是像

這樣揚起臉，迎接

紛飛的大雪。

它們旋轉著，有些是為了

靠近我，有些是為了躲開。

每一朵雪花都有一個自由的

靈魂，它們實際上一點兒

也不冷，它們是暖的，它們

竭盡全力散發著它們最后一點點

溫暖，飛向我，飛向我們。

但我的雙臂依舊空空，我的懷抱

依舊空空，沒有誰能夠

抓住這些雪，沒有誰能夠擁有

這些雪，沒有誰知道它們

經過了什么樣的道路，才來到了

我們面前，才在我們停留的

大地上，開始它們短暫的停留。

它們盡情下著，毫不掩飾

它們對我們這個世界的擁有。

它們是在說，這是你們的世界但

也是我們的世界嗎？到處

都是雪，我們熟悉的每樣

事物都變成了我們陌生的事物。

看哪，雪在覆蓋每一樣東西。

孤獨的稻草人變成了笨拙

可愛的雪人，神圣廣袤的大地

變成了在雪的護佑中

沉沉睡去的大地。

我也要在紛飛大雪中沉睡，我也要

在紛飛的大雪中醒來，我也要

繼續做那個在無垠的雪地上追逐著

雪也追逐著自己的孩子。

這是短暫地屬于我們和雪的世界也是

永恒地屬于我們和雪的無垠的

世界，是的：短暫，而又無垠。

21

他把一段雨水

交給我，我轉身把它

鎖進我的抽屜。

里面已經有了一些并不

偉大的詩歌描寫過的落葉。

你也在落葉中散過步嗎？

那種沙沙的聲響，讓我

感到更加孤獨——以及

更多的遙遠。

是誰？沒有被邀請就進入了

我的命運中。這里沒有

他的位置，但他已牢牢把我

攥在他的手心。

我感到一根楔子，輕輕

斜插在我心上，像是偶然，像是

完全無意的。

我似乎到不了任何地方，連這兒

也都是暫時的。

沒有星空可以遙望，沒有

潺潺流水，供我臨影彈奏。

昨天下過的茫茫大雪，不知不覺

已經融化了，看不出曾經

有過怎樣的大雪，怎樣的期待

與驚喜。

一切都安安靜靜，仿佛從來

都是這樣，仿佛這一刻

亙古以來便已如此。

我并非選擇了遺忘，我只是真的

善于遺忘。我也善于

在比落葉還要深的迷離的

荒草中待上一整天一整天。

不說一句話。我沒有什么

可說的我也沒有人可以說一說。

如果你覺得我寧靜那么我

就寧靜，如果你覺得我

憂傷，那么我就憂傷。

22

聽！是下雪了嗎？

還是星星在閃耀？……

也許只是風，在吹過

荒蕪的曠野

我也曾從那里穿行，荊棘

長滿了更早的道路……

或許什么都沒有，只是寂靜

多得沒有地方去，不停尋找

我的耳朵，不停尋找

和它一樣輕柔的呼吸……

萬物還在沉睡，彼此

遠離，不用提防

突然的進擊和殺戮……

也許此時它們離得

很近，幾乎融為了一體

在高處的神靈，小心翼翼

看護著它們的安謐

和幸福，生怕它們一不小心

就被什么驚擾和喚醒……

如果這是幻覺，那么就讓它

一直是幻覺，我決不會獨自

走到它們之外，我要轉身

回到它們中，裝作什么都沒有

發生，裝作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關上門，我關門的聲音很輕

很輕，輕得就像是沒有聲音

25

天上的星星不多，

只有一顆。

天上的云很多，在緩緩

飄過。

天空也是湖，至少

有一半都是藍色的湖水。

由于這是晚上，所以藍

是幽幽的藍，隨時

會變為黑色，變為

沉沉的、冷冷的湖水。

我在地上，遠遠地

看著它們。

只有在很少的時候，我才

會到天上去，從云

和云的間隙里飛走。

有誰能擁有天空？

我甚至不可能擁有近在

咫尺的雪地。

正午的時候，很多雪水嘩嘩地

流淌，剩下的這些

到了晚上，就露出它們

不動聲色的堅硬。

如果我是個孩子，我就會

快樂地在上面滑行，我將

快樂得沒有影子，成為

耀眼的（哪怕這是晚上）雪

越來越小的一部分。

此時，這塊不大的雪地

也是無限的天空嗎？

我想是的。

我伸出雙臂，抱住了

正在消失的自己。

雪光如同月光，籠罩著我。

呀！這殘剩的雪真美，這

不夜的天空真美。

我想我，這無法停止旋轉的

我，應該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