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來電話說,村里辦廟會要請戲,每家象征性捐十塊錢。
一語勾起了我對村戲的念想。求學、工作,忙碌、紛擾,我與村戲斷隔已二十余載,留存腦際的印象日漸模糊,唯余快樂的體驗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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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起,鄰村就有座戲樓。石條做基,青磚做墻,木架做梁,灰瓦做頂,寬敞、高大、氣派,這方舞臺不知上演了多少出悲歡離合的故事,留下了多少嘹亮婉轉的唱腔以及無邊的快樂。
春天來了,村戲也被春風吹來了。草草吃罷晚飯,挨家喊上小伙伴就出發了。拐過山頭,戲前音樂已起,催得我們腳步如飛。
戲臺下已坐了不少人,可對我們來說,最具吸引力的是那些賣東西的小攤。農村離縣城遠,集市也少,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兒只有廟會時才會來個大展銷。因此,廟會也成了孩子們的狂歡節。糖塊、油條、麻花……各種令人垂涎欲滴的食品應有盡有;刀、槍、車……各種精巧逼真的玩具琳瑯滿目。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轉攤兒,看好了可心的,就找大人買。
玩累了,孩子們又好奇地溜到了后臺。戲還沒有開始,演員們都在化妝。華麗精致的戲裝、威風八面的刀槍,達官貴人的烏紗、皇后妃子的鳳冠,還有各種做工精巧的首飾、頭花……孩子們透過化妝間的門縫,踮著腳尖,看得目不轉睛,真想自己也能穿上這些行頭,到舞臺上耍上一番。
伴隨著急促的鑼鼓點兒,大幕拉開,好戲開場。演員們在臺上進進出出、打打鬧鬧、咿咿呀呀,看不懂招式、聽不懂戲文的孩子們都圍在戲臺沿兒上看熱鬧,有時還會給十分入戲的演員們做個鬼臉,弄個惡作劇什么的。鬧只便鬧,誰會和孩子一般見識,大不了被管事兒的訓幾句,清下臺,可不過一分鐘,孩子們又嬉皮笑臉地聚攏來。最入迷的還是老人們,伸著脖,側著身,和戲里的人一起哭,一起樂,一起怒,這就是戲迷的境界吧!
喇叭一吹,大戲散場,各回各家。一路上,月光皎潔,灑了一地,照出一條銀色的路,照著回家的人兒。三天廟會很快就結束了,眼看著整個華麗的舞臺被一點點卸掉,裝進大大小小的箱子,被幾輛大卡車拉走,心里還真有些舍不得,恨不得與戲班同去。戲班走了,走了這一年的快樂,又開始了新一年的期盼。
3
我決定抽空回村,再看一出村戲。
戲前音樂中,人聲喧嚷,幕布搖擺,蕩漾著我的回憶。我也曾與伙伴一起,借著燈光在人群中穿梭,捉迷藏,打游擊;也曾纏著母親眼淚一把,征得憐惜,換來手中的玩具、口中的糖果;也曾坐在父親肩頭,揪著他的耳朵,亂蹦亂跳;也曾鉆入后臺,伸長脖頸看演員化裝扮相;也曾靦腆地與女同學一道,以戲作幌,心不在焉。鈴聲響過,鑼鼓敲起,帷幕拉開,思緒一時中斷,融入戲中。
過去,最喜那叮咚鏗鏘、熱鬧激烈的武戲打斗,最煩那咿咿呀呀、綿長不斷的文戲唱腔。而今,年齡、閱歷的增長讓我能鉆進戲里,細品其味。舞臺上,生旦凈末丑,忠奸孝賢,一角一色;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唐宋元明清,往昔遠近,一朝一代;晉評梆調弦,晉冀魯豫,一腔一調。我已能根據服裝、臉譜、唱腔、動作,識別人物身份、性格、境遇、情緒。戲如人生,我已真切識得戲中所傳達的要義,將忠信、孝廉、善惡、美丑與生活關聯,凈化心靈,修養品行。
有句俗話: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以前我斷章取義歪解為:唱戲的,演繹角色,嬉笑怒罵,瘋子一般;看戲的,端坐臺下,瞠目靜觀,傻子一般。而今再看村戲,我卻多了一層理解。
演員的瘋,那是敬業,是對藝術的瘋狂。村有戲臺,自是方便;若無戲臺,露天搭起“草臺”,一樣照演不誤。觀眾熙攘,掌聲熱烈,演員自是起勁;觀眾寥寥,不言不語,大戲照樣激情上演。戲到緊要處、動情處,演員會隨角色動情落淚;突遇驟雨狂風、偶發狀況,演員也會不慌不亂,賣力繼續。正是演員的瘋,才有了村戲的精彩與傳承。
觀眾的傻,那是迷戀,是對戲曲的傻癡。他們有的提著馬扎,扛著板凳,步行前往,整齊排坐;有的或搬塊兒石頭當坐凳,或站立一旁,或席地而坐,絕不影響觀看。演員唱得精彩,高聲叫好,掌聲雷動;演員唱到動情,靜氣寧聲,抑或落淚。晴天雨天,天天必到;白場夜場,場場不落。正是觀眾的傻,才有了村戲的激情與綿延。
再看村戲,我看到了劇團分工協作的團隊精神。無論是道具、字幕,主演、龍套,都會各司其職,相互配合,讓整場演出有條不紊,精彩接續。印象深刻的是遇有演員下跪表演,其他演員會扔來墊子;遇有口麥故障,同臺演員會湊前用自己的口麥幫助拾音。劇團的這種協作,于我的工作很受啟發。
再看村戲,我看到了演員的艱辛。演出旺季,一個劇團、一班人馬,驅車趕場,輾轉于省市、縣鄉數月,顛沛流離,背井離鄉。自己燒水洗漱,搭鍋做飯,風餐露宿,甚是辛苦。一日,最后一場戲散,聽觀眾說,劇團要連夜裝箱返回,只因隨團的孩子明天開學;等收完秋,再回來到鄰村唱下一個廟會。村戲演員,就是這樣將辛苦藏于幕后,將精彩現于臺前,令人感動。
再看村戲,我看到了村戲的發展與希望。如今的村戲已大大優于從前。照明,可應舞臺需要變換各種色彩;道具,可隨情境發展造雪、噴霧;音響,音箱取代高音喇叭,更加渾厚;麥克風,便攜取代直立話筒,效果更佳。演員,更趨年輕化,充滿朝氣與激情;觀眾,并非全是老人兒童,不乏年輕戲迷。村戲的與時俱進,觀眾的老少接續,讓人相信,一年年、一代代,村戲定不會斷,戲曲藝術定會傳承永續。
4
村戲,是地方戲。荒涼的戲臺、空地,一時被村戲裝點得璀璨華麗,攪動得熙攘喧鬧;數天過后,舞臺卸下,人群散去,唯余空曠、沉寂,更待村戲再次浩蕩歸來。或許,下次再看村戲,又會品出別樣的滋味。
村戲不斷,快樂不斷。快樂不斷,幸福也就不斷。我期待著,盼望著……
張金剛: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著有散文隨筆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其中,《多年離家已成客》榮獲保定市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