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科學的五個非本質品性

[摘 要]科學哲學家首先嘗試回答“科學究竟是什么”，后來科學史、科學社會學參與進來，較著名 的是默頓提出的規范結構說，即科學具有普遍主義、共有主義、非私利性、有組織的懷疑論等特點。在后 現代學說和科學知識社會學（SSK）之前，總體而論學者大多從正面談科學的優良品質，當與現實不符時 則宣稱“應當”如此。科學提升了人們的理解力和操縱能力，給人們的生活和生態系統帶來多種影響。 如果正視當代科學實際展示的行為，可以發現科學與實在、真理并非牢固鎖定，但它非常在乎“靈境自洽 性”。從科學實踐中可以概括出當代科學的五個品性：失真、短視、矛盾、甩鍋、分形，它們分別與胡塞爾、 恩格斯、達·芬奇、馬爾凱、芒德勃羅的某種敘述相對應。從非本質主義角度考慮，這五個品性涉及科學 的目標、方法、影響、倫理、劃界等，均有調整的可能性，并非科學的不變本質。把它們提取出來公開討 論，不是要貶低、羞辱科學，而是為了反思、改革科學，使科學更好地為人服務，不威脅天人系統的可持續 生存。

[關鍵詞]科學品性;科學社會學;自然法;科學倫理;科學批評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自然辯證法中國化及當代創新研究”（20amp;ZD043）。

[作者簡介]劉華杰（1966-），男，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教授（北京 100871）。

科學究竟是什么？ 鑒于科學在現代社會扮演核心角色，這是人們頗關心的一個問題，很多人有 發言權，但不能想當然地、單向度地作答。需要從科學內部看，也需要從科學周邊看;需要小尺度 看，也需要大尺度看;需要贊美也需要批評。

科學哲學家 A.F.查爾默斯有一部很著名的科學哲學小冊子就叫《科學究竟是什么》，1982年 商務印書館就出了中譯本，后來作者不斷修訂、擴寫，2018年商務印書館譯出其第四版，書名仍 舊。“揭曉科學的本質”，似乎要求一種“本質主義”的回答，即相信“科學”具有某種本質，通過反 復研究，學者可以告訴大家該本質是什么。從惠威爾（William Whewell，其《歸納科學的哲學》1840年出版）、孔德、馬赫、龐加萊、迪昂，到石里克、賴辛巴哈、卡爾納普、蒯因、內格爾（Ernest Na- gel），再到波普爾、弗萊克、庫恩、波蘭尼，近期則有赫西（Mary Hesse）、卡特賴特（Nancy Cart- wright）、基切爾（Philip Kitcher）、朗基諾（Helen E.Longino）等，幾乎所有科學哲學家都不同程度 地試圖回答科學是什么，但思想變化很大，本質主義在不斷弱化。在過去半個世紀中，本質主義在 多個學術領域遭遇批評。科學是有較長歷史的人類探索事業，少說有幾百年，多說則有上千年甚至 可以無限追溯。它從誕生起到現在一直處于變化之中，如果真的有可以簡明述說的本質，也是隨時 代而變化的。為減少指稱麻煩和爭議，本文只關心近期的科學，標題中用“當代科學”。關于科學， 這里用了單數的“它”，也可以用復數的“它們”。本質主義者確信單數的“它”并無不適，在忽略變化 的意義上，仍然可以談單數科學的不變本質。科學發展更像“樹”還是更像“河”，還是兼而有之？ 本質主義傾向于“樹”模型。

再進一步，就算科學哲學家有優先權來揭示科學的本質，那么科學史家、科學社會家以及科學 倫理、科學政治專家是否也有權力做出描述呢？ 沒有人能夠輕易否定。實際上，科學社會學家 R. K.默頓已經做出漂亮的工作，概括出科學的“規范結構”（工作可追溯到1942年的論文，收于1973 年版的《科學社會學》），受到學界的廣泛討論。默頓說，科學人的科學氣質（ethosofscience）通過 一系列規范（norms）表現出來，以4P的形式展示：prescriptions（處方）、proscriptions（禁忌）、pref- erences（喜好）、permissions（許可），它們可具體化為四個特征：普遍主義（universalism）、共有主義 （“communism”，注意默頓給這個詞專門打了引號）、非私利性（disinterestedness）、有組織的懷疑論 （organizedscepticism）。 科學真的如此嗎？ 默頓說應當如此，現實并非如此完美。當下關于科 學本質的“學界狀態”，可用羅森堡（Alex Rosenberg）的一部供本科生使用的科學哲學教材不斷修 訂內容來示例。2000年第一版，羅森堡簡單地否定了社會學界的介入;到了第四版，他不得不用 大量篇幅來正視來自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強大沖擊。新編的科學哲學典型論文讀本（一般供研究生 使用），也不得不收錄SSK 等學者的“反叛”論文，如羅斯巴特（DanielRothbart）1998年編的《科學 理性與實在：科學哲學問題》和麥克厄林（Junnifer McErlean）2000年編的《科學哲學：從基礎到當 代問題》，從時間上看這些轉變大約發生在世紀之交，羞羞答答地進行著，演化到后來則“半推半 就”。建構論的觀念起初被視為洪水猛獸，與“標準觀點”水火不相容;隨后雙方有些對話、爭論，過 了一段時間建構論的主張逐漸被接受;再后來，悄悄吸收對方的思想之后，一些頑固人士又覺得建 構論沒有什么新意，他們重新表述了自己原先的觀點。這一過程符合人類認知接受史的一般套路。

簡化來看，經過近兩百年的討論，仍然難以簡單地回答科學究竟是什么，人們倒是記住了貼在 科學身上的一些閃亮標簽：理性、進步、客觀、邏輯、經驗證據、有條理的懷疑，有時還加上進取、不屈 不撓、文明、高尚等，近期有些松動而已。這些優秀特征合起來足以描述科學嗎？ 是充分條件、必要 條件還是充要條件？ 都不能做出肯定回答，雖然傾向于肯定。嚴格來講，是“雙非的”，“既不充分也 不必要或許很重要”。“雙非”不算是恭維話，但也算不上貶損用詞。上述刻畫，是以規范性的科學哲學為中心，由內向外拓展進行的。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類刻畫：從整個社會系統的運行來看科學， 它是經驗的、實證的、描述性的、非目的論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特別是人類進入高科技時代后，風險社會、人類世概念出籠，環境問題和 生態危機、科學不端行為調查、科技倫理分析等不斷與“科學”掛鉤，科學知識社會學（SSK）終于沖 破科學“應當”是什么的老套限制，從注重先驗轉變為注重后驗，學者們轉而研究科學的實際表現， 關于科學從經驗調查中能夠概括出什么。此時科學觀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逐步從目的論科學觀 變成自然主義科學觀。哪類更可信呢？ 那要看學者的立場。在中世紀之后，如果人們認為目的論 已過時，喜歡從自然主義角度考慮一切問題，那么科學神圣光環的消退就不可避免。科學繼承了其 前任基督教的許多社會功能，注定這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人們對科學事業和科學成果懷有樸 素的敬意。只能說，大趨勢難以倒轉。

在這種情況下，再談科學是什么，禁忌的約束力已經變弱，“實事求是”地描述科學是什么不再 有某種負罪感。我在《哈姆萊特的辯護、“田松諷”及科斯定理》一文中羅列了當代科技的五種品 性，但沒有展開。為了不刺激某些唯科學主義者，為了避免受到過分指責，可稱它們為“非本質品 性”，并且為每一品性“拉一面大旗”。也就是說，它們可以不算作科技自身固有的“內在的本質特 征”。此“弱化”只是一種形式、一種修辭。當放棄本質主義進路時，類比“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 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科學與各種事物之間關系的總和構成了科學的本質。

通過五個敘述（narrations）可以描述當代科學的五個品性（characteristics）：1.由胡塞爾敘述描 寫的失真（distortion）;2.由恩格斯敘述描寫的短視（myopia）;3.由達·芬奇敘述描寫的矛盾（con- tradiction）;4.由馬爾凱敘述描寫的甩鍋（buckpassing）;5.由芒德勃羅敘述描述的分形（fractal）。 為了展示敘述的完整性，這里有時不得不大段引用原始描述。這些品性不是從某些先驗前提推導 出的“應該”，而是睜眼觀察科學活動，從現實中概括出來的“事實”。當然，有人可能立即說它們是 “建構”出來的。從SSK 的眼光看，這不構成挑戰，它們是“建構的事實”。明確這些性質，對科學、 對公眾、對決策者都有益處，前提是要有一定的承受力，“玻璃心”和良好愿望不解決問題。在具體 敘述五個品性之前，還要做一點鋪墊，說說自然法、自然律觀念的來源。

一、自然法和靈境自洽

20世紀科學哲學最具顛覆性的研究是經驗論基礎上的反實在論，它推翻了許多教條。最無趣 的工作大概是持續了半個世紀的“科學說明”（也稱“科學解釋”）理論，但它對于人們發現問題并認 清科學的特點也有貢獻。科學說明中最成熟、影響最大的是 DN 模型，即演繹律則模型。此說明之 所以具有宣稱的說明能力，其中前提中的科學定律起到了核心作用。這與理工科學生從中學到大 學通過課程學到許多自然科學定律的經歷一致。可是這些全稱的定律并不保真，因而 DN 說明演 繹出的結果也不保真，如果考慮“演繹風險”，情況可能會更糟。演繹風險論證（argumentfrom de- ductiverisk）比歸納風險論證更值得重視，雖然科學哲學界很重視后者。與非線性動力學混沌運動聯系起來，考慮 DN 模型之不穩定狀況，演繹過程經常出錯，于是現實中歸納推理與演繹推理之 間的對稱性得以恢復。恩格斯早在19世紀就提醒了此對稱性。某普遍原理與某具體實踐相結合， 聽起來非常熟悉，但因為過程極為復雜，整套邏輯蘊藏著不小的風險。引入統計規律和IS模型，一 定程度上能夠緩解質疑。不過這里要提及更一般性的失真。

說科學失真、失實，也許會嚇到一些人，以為此說非常荒誕，其實不然。人們經常把“求真”與科 學研究的主要任務相捆綁。但科學哲學研究表明，“真理”與科學的追求并不總是一致。在現實社 會中，科學的實際運作也不完全展示所宣稱的真理追求，服務于資本和權力、獲得聲譽和實利，倒是 可以實證的。即便在知識論范圍談狹義的認知價值，學者也未能達成一致，比如柯凡韋格（J.L. Kvanvig）提出了多元論。科學活動的出發點是化簡實在，而不是直接“復刻”實在，給大自然拍張 照片（信息提取也不全面）通常并不算科學活動。相反，通過主動失真、化簡對象，反而可能做出科 學。“失真”是科學不可去除的性質，不管人們如何評價此操作。

從非實在論角度看，科學研究整體上看并非在于追求客觀真理，而是試圖給出自洽的模型，從 系統功能上模擬和預測實在、小范圍同步實在，在靈境即虛擬實在（VR）中把握生活世界，相當于通 過人工自然之廣義技藝操控天人系統。我把科學系統的這一非凡性質表述為“靈境自洽”（consis tencyinvirtualreality）。判定此性質非凡，是因為科學之外的其他活動和知識體系很難做到這一 - 點，甚至不太關注邏輯一致性。科學界也沒有完全做到各種知識、理論之自洽、相容，但確實在朝此 方向努力，有的部分做得非常好，比如理論力學、分析力學、理論物理學。

不過，對科學的理解，相當長時間是在實在論的框架內進行的，并且與宗教有關。近現代科學 的興起也可視為對世界進行經驗研究的一種神學活動。F.培根認識到“尋求目的因”會妨礙自然 探究，笛卡兒和霍布斯也看到了目的論的心理學起源，但知識界用了相當長時間才消化了他們的 洞見，事后人們大尺度地審視歷史時基本認同培根的方法論吶喊。但這不等于在培根的時代，這種 新思維已經成為了主流。解釋那段歷史涉及一種歷史景觀轉換，可用弛豫振蕩（relaxationoscilla- tion）或尖點突變（cuspcatastrophe）作形象闡釋;從 A（早）到 B（晚）和從 B到 A 欣賞科學史，由于 “思維慣性”“臨界慢化”（criticalslowingdown）或“視知覺滯后”，人們領略著不同的“風景”，有 不同的主觀感受。亦如觀察艾舍爾版畫《鳥魚圖》時從上下兩個不同方向啟動的魚模式或鳥模式。 哪個路徑真實呢？ 都是真實的！

追求客觀真理的想法，在思想史上與基督宗教悠久的“自然法”（naturallaw）信仰聯系在一起， 也有人說一部西方法學史就是一部自然法史。早期的相關探索與自然科學無關，那時沒有近現代 意義上的科學。西塞羅的《論法律》是歐洲自然法理論的基礎。古羅馬人創造了jusnaturale（對應 于naturallaw）一詞，但其含義不同于中世紀也不同于現代的用法，比如在羅馬人看來動物交配是 符合“自然法”的，大約相當于我們現在說的符合“本能”，但在最近一千年中人們基本不采取此用 法，偶有例外。洛克（JohnLocke）在1671年《人類理智論》草稿之前專門論述過自然法或自然法則（lexnaturae，law ofnature），但生前沒有發表。他認為存在著某個神圣的存在者掌管著世界。

應當區分自然權利和自然法則，前者是基于人們可以自由使用某物，后者則強制或者禁止使用某 物。自然法則并沒有先天地印入人的思想之中，也非源于人們的普遍同意，但可以借助“自然之光” 來認知。理性可以通過感官經驗來獲悉自然法則的知識。人受自然法則約束，此約束是永久且普 遍的。上帝是自然法則約束力的最終原因。在洛克看來，遵守自然法則是一種義務但也出于本性， 就像三角形的本質一樣，如果這是一個三角形，它的三個角之和與兩個直角之和相等。不過，在萊 登（W.von Leyden）看來，“洛克哲學中出現的自然法則不涉及物理現象、其運動或規則性，因而不 同于伽利略或牛頓講的自然法則。洛克的用法涉及人類行為和道德律。在這種意義上，自然法則 的觀念在洛克時代之前和之后的道德學家、政治理論家、法學家和 神 學 家 當 中，有 著 悠 久 的 歷 史。”西方社會在早期，關于自然法或者自然法則的討論主要是一種人文學術，并且與宗教有密切 聯系，根本不是我們現在熟悉的與自然現象關聯的概念。自然科學后來“搬運”了人文學術的思想。 “在17和18世紀，歐洲大陸的法學家研究自然法，相當程度上把它視為一個數學演繹問題，獨立于 神學假定和純粹科學建構的結果。同時，英國道德學家試圖為倫理提供理性基礎，英國國教尋求根 據當代知識重新定義自然法在基督教護教中的地位。”

直到貢德林（N.H.Gundling），西方法學界的“自然法”概念才逐漸清晰起來，18世紀人們延續 了貢氏的理解。按貢氏的說法，自然法的來源雖是道德學說，卻與道德有了分離。他視自然法為一 種強制手段。“不能強迫的是道德，可以強迫的是法。”自然法被稱作jusnaturaecogens，即強制自 然法。 進入19世紀，法學理論開始流行懷疑論和實證主義，討論自然法思想的人趨少。而在現 代法學理論中，自然法概念已被拋棄。但是自然科學，作為現代社會的新主角，反而接受了這個古 老概念。初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考慮到權威、解釋角色的千年轉換，這又在情理之中，路德改革客 觀上推動了科學取代基督教的社會角色。懷特海、齊爾塞爾（EdgarZilsel）、李約瑟、魯比（JaneE. Ruby）都關注過自然法思想與西方近代科學興起之間的關系。齊爾塞爾說：“原始文明和東方文明 壓根沒有物理定律的概念。我們將看到，實際上（西方）古代和中世紀的人也不知道，在十七世紀中 葉之前都沒有出現這樣的概念。”但羅杰·培根是個例外。他進一步指出，現代自然科學中的物 理定律概念不包含命令和服從的想法，不過，顯而易見它源自一種司法隱喻（juridical metaphor）。 懷特海指出，相信科學可以成立的信念，在近代科學還沒有得到發展之前就出現了，它是中世紀基 督教神學無意識的衍生物。 思想史家奧克利（Francis Oakley）更直接指出：自笛卡兒始，關于神 圣立法的自然法理念在新物理科學和相關哲學中起核心作用，伽桑狄、查爾頓和波義耳皆如此。栢笛卡兒等人的這一想法并不很新，實際上它是13世紀晚期到18世紀晚期神學、哲學和法學思潮中 的一個陳詞濫調。但又確實有新意，新在把它用于物理世界、自然世界，使近代數學化的自然哲 學（自然科學的代表）成為可能。用協同學的雙序參量模型甚至“時尚迭代”模型，可以直觀地說明 近代早期西方學術的變化，的確既有連續也有中斷。西格蒙德（PaulSigmund）在《政治思想中的 自然法》中曾概括，那時存在一種持續很久的信念：在自然和人的本性中存一種理性秩序，它們是普 遍適用的，其基本內容是不變的，它們對人類具有道德約束力。這些陳述被表達為法或道德義務。 奧克利對此表述部分肯定部分否定。奧氏批評上述表達基于一種習慣的做法：將法理的或道德的、 規范性的自然法概念與物理自然法則的科學性和描述性概念拉開距離。奧氏認為后來確實有區 分，但在早期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為此他還認為，將“12世紀到18世紀視為本質上同一個時代” 是明智的！ 采用“變焦分析”，既可以展示思想史的斷裂性也可以展示連續性。就近現代自然科學 的起源來說，強調連續性有道理;就其后果所展示的差異來看，強調其斷裂性有道理。

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們，遇到naturallaw 這個詞組，首先想到的是自然科學，而不是基督教， 而歷史上并非一直這樣。可以肯定地說，科學定律（scientificlaw，字面上可以稱為“科學法”）與 naturallaw 有聯系，并且比它晚得多。美國惠頓學院歷史學教授魯比1986年的論文《科學“定律” （Scientific“Law”）的起源》專門分析了這件事。 自然法與科學法（定律）都有相當的普遍性，但根 本上是不同的。前者據信由上帝給出，絕對正確，對于人來說是不可更改的;后者則由科學家給出， 是可錯的。在科學主義及樸素實在論盛行之際，naturallaw 與scientificlaw 可以不加區分，或者 有人故意不想區分。這一做法示例了現代科學的“成圣”過程：科學在社會角色上、話語權上取代了 基督教。現代科學哲學家關于自然法（自然定律）主要有三種觀點：經驗主義者喜歡把它解釋成 對觀察的概括，實在論者喜歡把它解釋成趨勢陳述，還有一些人喜歡把它解釋為語法規則，但無人 再借上帝來述說。這一五百年尺度的大轉變可以粗線條地描繪中世紀向近現代的轉變，也被描述 為由信仰時代向理性時代的轉變。現代世界本來是世俗的，可是人們偏偏在其中保留或者有意設 置了一個“神圣龕位”，供奉著叫做“科學”的事物。這個理想的“科學I”與現實中實際上運行的“科 學 R”有很大的不同。“科學I”與其前任耶和華一樣從未公開現身，而“科學 R”幾乎時時處處呈現， 科學的社會功能則由“科學I”和“科學 R”一起給定。前者更多是意識形態的，后者則表現為知識權 威和物質力量。

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葉，科學哲學探討給出的寶貴遺產之一便是：科學陳述是綜合陳 述，先天綜合判斷根本不存在，或者“先天綜合判斷為真”的說法毫無根據。功勞要歸于邏輯經驗主 義。按此理解，科學定律雖然概括性極強，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但是仍然是綜合命題，無法保真，即 它不同于“自然法”，是可錯的。這與普通人的印象差別很大。普通人在成長過程中接受了科學主 義和樸素實在論的宣傳教育，想當然地以為科學定律代表了天意（哪怕其本人并無系統的宗教信 仰）或者真實反映了客觀現實，是完全不可動搖的根本之根本。與之相關的說法是：“科學定律是不可違背的。”很不幸，這一信念沒有根據，科學定律是可以違背的，田松和我專門分析過這個問題，詳 見《學妖與四姨太效應》第二版。關于規律，普通人的話語充滿了矛盾。人們也經常說“違背規律 是要受懲罰的”。既然規律反映了天意，根本是不可改變的，萬事萬物之運行按理說就不能脫離軌 道而展示出不符合天意的性態，那么何來“違背規律”之舉呢？ 也就是說，“違背規律”是如何可能的 呢？ 相關問題，類似于決定論與自由意志之關系，但相對容易說清楚。

哥白尼《天球運行論》有一著名“序言”，對天球運動給出了一種工具主義而非實在論的解釋。 序言作者奧西安德（Andreas Osiander）或許并非替哥白尼謙虛、遮掩，“序言”有可能如實表達了哥 白尼本人的想法。這一解釋暗合《墨經》對人類認知的看法，我們可以借用墨家的方法論來刻畫今 日的科學事物。《墨經》說：“物之所以然，與所以知之，與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用現代漢語表 達意思大約是，事物本來什么樣，以及其如何被認知，以及怎樣（向局外人）告知其樣子，做法都不一 定相同。

目前的人工智能（AI）不是自然演化出來的，而是短時間內人工做出來的，雖然可以考慮兩者 的適當結合。 20世紀50年代專家就不斷思考人工智能，但當時技術條件不成熟，算力、存貯不 行。AI只求功能上與人的智能相似，不求機制上一樣，沒必要也不可能一樣。自然科學從來不是 “如實”展示世界的樣子，只是“模擬”出一個世界的樣子。科學定律是人設計的，自然定律是上帝設 計的，兩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科學定律描述的虛擬世界可以近似表達現實的世界，只是非常不 全面。

二、胡塞爾敘述之“失真”

科學的求真宣傳及展示出的不懈努力讓人們誤以為科學的結果更加真實。就像人們常說的 “風景如畫”。“風景”好不好，在這里是用“畫”來判斷的。其實應當倒過來，“風景”是第一位的， “畫”是依據風景而創作的，是第二位的。圓這個概念是以現實的各種各樣可以經驗到的圓為基礎 而抽象出來的，一經抽象，就產生了一種理想的圓，一種幾何學中描述的“到定點的距離相等的點的 軌跡”的概念。理想的圓在現實世界并不存在，根本找不到那么完美的圓，但是近現代的學術觀念 不斷誘導人們用觀念的圓來規范現實的圓。就園林藝術而言，自然生長的林草分布相對復雜，被認 為不夠美觀，而人為設計出來的、整齊栽種的樹木和花草才顯美觀，時間久了，人們適應了這種審 美，再看到自然生長的植被就覺得不夠理想不夠美觀，想著法去改造它們。結果是，按照人的觀念 設計出來的、人為干預過的景觀，生物多樣性降低，生態不佳。降低復雜度，就降低了精致性，就會 失真，就會有不良后果。

人對世界的把握有多重目標，如確定性、效率和時空適用性。這三者并非完全一致，對某個方 面的過分強調會影響其他方面，“失真”與“短視”（下一節的主題）都與此有關。科學“偏科”，當代科學過分追求前兩個目標（深層原因是求力和控制欲），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一個目標。“不為天長地 久，但求今日擁有”。后一目標又分為空間適用性和時間持續性，科學相對而言較在乎前者。考慮 到科學的此番偏好，其描述世界時不得不盡可能作出簡化，不會化簡就等于不會做科學。“舍象”若 必須做，失真則不可避免。即便有后來的“具象”過程，依然無法補救以達“真全”，比如20世紀80 年代中國的人口科學預測。科學世界相對于生活世界，是一種人為制作，總是不夠真實，一直是“擬 實”。人文學術和社會科學呢？ 它們并非不建模不化簡，但它們就每一具體目標做得都不十分精 致、深刻，平庸也平衡，反而避免了偏激。比如它們在尋求確定性、效率上遠遠比不上科學之給力， “因弱得福”，對系統的破壞較小;由于不過分執著，容許悠閑地考慮各種尺度，常常能夠顧及長遠。

胡塞爾晚年作品《歐洲科學危機與超驗現象學》用相當篇幅描寫近現代科學的“失真”。第一， 科學所處理的問題只是巨大網絡中的一小部分。“從歷史上看，我們時代的科學概念是一個殘缺不 全的概念。”實證主義丟掉了傳統形而上學所討論的許多問題，把一些主題拔除在外，然而它們原 來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也可以說實證主義把合理的問題、一部分理性拋棄了，“實證主義在扼殺 哲學”。 科學日益成功，它先收縮后擴張，其成功并不能掩蓋其狹隘。第二，大自然被理念化、數 學化。“通過伽利略對自然的數學化，自然本身在新的數學的指導下被理念化了;用現代的方式來 表達，自然本身成為一種數學的集合。”可是，這個世界并非科學、數學所描述的那般存在。“這個 世界是前科學地在日常的感性經驗中相對于主體被給予的。對于它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表 象。我們把這些表象視為真實的存有者。”伽利略著手啟動這一進程，他還沒有做到如今科學家 那樣的深刻和符號化。從伽利略開始，科學不斷抽象出一個“客觀世界”。我們受教育的結果是，客 觀世界是第一位的、自明的，要用它來規范我們的主觀感性世界。在胡塞爾看來，正好弄反了。第 三，生活世界相對于科學世界更復雜更重要，在科學時代，前者依然提供意義基礎。“最為重要的值 得重視的世界，是早在伽利略那里就以數學的方式構成的理念存有的世界開始偷偷地取代了作為 唯一實在的，通過知覺實際地被給予的、被經驗到并能被經驗到的 世 界，即 我 們 的 日 常 生 活 世 界。”“自伽利略起，理念化的自然就開始不知不覺地取代了前科學的直觀的自然。”如果要作出 區分的話，此時有三個自然：一個是上帝的自然，一個是普通人感受到的自然，一個是科學家的自 然。科學興起，否定了前兩者。第四，觀念化的自然科學最終要應用于現實世界，所謂用科學改造 現實。正是這一實踐環節展示了觀念的力量。如果沒有這一環節，科學只是一種有趣的、風險不大 的智力游戲。有了這一環節，簡化的世界觀就作用于現實，失真的后果顯現出來，對大自然（包含人 類社會）的不當干預生成惡果。

近代理念化的科學觀的危險在于，它牽引科技自己滾動發展，步伐越來越快，有時在脫離現實 世界真實需要的情況下快速創新。要問哪個世界是基礎、是首要的，更復雜、更真實，無疑是生活世界。現在情況發生了某種倒置，“為了科學順利發展”成了一種不需要質疑的理由，科普被預設為以 理念化的、客觀的科學模型為準繩，來改造不那么精致的日常生活。此番預設已經深入人心，不覺 得有何奇怪。用簡單性、規則、人為的、客觀的世界來規范復雜的、不夠規則的、自然而然的、包含主 觀性的世界，這是科學化的道路。這里“客觀性”一詞使用上似乎有些別扭，“人為”怎么還“客觀”？ 其實沒有矛盾。客觀性無非是某種主體間性。在胡塞爾看來，主觀感受到的是真實的，而客觀構造 出來的東西是不夠真實的。換種說法，科學提供了不錯的模型世界，而模型再好依然要以原型為參 照，不能脫離原型而走向獨立之路。此模型在胡塞爾看來是客觀的！ 這與人們的一般用法確實相 反。以胡塞爾的用詞，主觀反而比客觀好，反思的恰好是客觀。存在合法性危機的不是生活世界， 而是科學世界。

三、恩格斯敘述之“短視”

在現代社會，人類從已知通向未知，科學扮演主角。不過，已知的地盤越大，它與未知接觸的面 積越大，此所謂越有知識就越感到無知。通常人們是從正面來表達這種感慨的。意思是，越有知 識，人越謙虛。這只是從道理上講“應當”，實際情況有多種可能。

由已知向未知進發，不會完全盲目前行，能夠“看見”多遠呢？ 長了千里眼，望盡天涯路，是不可 能的。科學在試錯中前行，試錯法可能是科學最基本的方法。對于野心勃勃的科學家，大膽行動是 取勝的法寶。錯了（哪怕涉及犯罪），將會被遺忘，而一旦成功則青史留名。怕犯錯誤，是做不了科 學的。瓦格納-堯雷格（Julius Wagner-Jauregg）給神經梅毒患者故意引入瘧疾的瘋狂“發熱療法” 在17次獲得提名后，于1927年獲得諾貝爾獎生理學或醫學獎，科學史寫作也故意不提他是納粹黨 的正式在冊成員，他被視為精神疾病生物療法的開創者而受到尊重。賀建奎臭名昭著的人類胚 胎基因編輯估計也會被某種科學智識史所供奉，“非法行醫罪”則無足輕重。

20世紀80年代，特別是在非線性、復雜性科學的武裝下，人們充分意識到，預測面臨許多限 制，而短視不可避免。具體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1）在燈光下找鑰匙，燈光相當于現有的科學。燈 光照不到之處，不在尋找范圍之內。科技之光沒有照亮的地方多得很。誰能保證，要尋找的鑰匙就 落在燈光下？ 不能。比較幸運的情況是，鑰匙處于燈光照亮的邊緣地帶，若明若暗，最后找到了。 （2）對非線性世界的強行線性外推。自然世界是高度非線性的，但是研究非線性的數學工具并不完 善。科學家熟悉的是線性工具和線性思維，在許多情況下也確實有效。站在已知世界的“基地”上， 人們一時無法把握整個非線性系統的結構和運動軌跡，由近及遠，最簡單的辦法是線性外推。現實 世界只在局部上可作線性理解，稍大一點線性化就失效。如果此時依然強行線性化，就必然失真。 也就是說非線性相當程度上決定了預測的短期化。（3）加速行進導致有效視野變窄。求速度的科 技發展策略導致來不及看清周邊的狀況，給系統引入了巨大風險。關于車速與駕駛員的有效視場（driver susefulvisualfield）的關系，已有許多實證研究。 車開得過快，駕駛員能夠看清的空 間范圍會變小，類比到科技發展與社會、生態相容性問題，可以解釋快速推進的科學具有相當的盲 目性。實例非常多，大量不成熟的技術產品被快速推到市場上，如“反應停事件”、澳洲生態治理反 復犯錯誤、中國引進互花米草。GMO 引起過多爭議，一方面的確與技術新穎有關，另一方面也與 強力推進導致反感有關。（4）科學家部分預見到了可怕的后果，但“綜合考慮”之后其當下的行動依 然加速著系統通向不良后果。認識到短視是克服短視的前提，卻不是充分條件。20世紀核科學演 進就是一個典型，參加曼哈頓計劃的許多科學家意識到可能的軍備競賽。“弗朗克報告”甚至用略 帶夸耀的語氣說，他們一小部分專家知道面臨的巨大危險，而人類的其余部分對此一無所知。事后 能指望這些科學家做什么呢？ 的確有許多人站出來反對核武器、呼吁“核和平”，召開帕格沃斯會議 等，但是他們自己不能銷毀核彈，更不可能刪除人類已有的制造核彈的“致毀知識”。值得指出的 是，在世界各地，更多科學家前仆后繼，重復著前任的奮斗軌跡。當地球上全體科學家都拒絕研制 原子武器時，危機就徹底解除了，可是“全體科學家”有共同的意志嗎？ 即便在某一時刻有，也難保 下一時刻變卦。科學家的意志也是不可預測的。

在19世紀，恩格斯一般性地描寫了此類“短視”過程，雖然原文并非針對科學，但用它刻畫科學 并無不妥。“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 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 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 居民，為了得到耕地，毀滅了森林，但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為不毛之地， 因為他們使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積聚中心和貯藏庫。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人， 當他們在山南坡把那些在山北坡得到精心保護的樅樹林砍光用盡時，沒有預料到，這樣一來，他們 就把本地區的高山畜牧業的根基毀掉了;他們更沒有預料到，他們這樣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 部分時間內枯竭了，同時在雨季又使更加兇猛的洪水傾瀉到平原上。在歐洲推廣馬鈴薯的人，并不 知道他們在推廣這種含粉塊莖的同時也使瘰疬癥傳播開來了。因此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記住：我們 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族人那樣支配自然界，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 反，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支 配作用，就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

接著，恩格斯專門表揚了自然科學，給出了相當樂觀的描述：“事實上，我們一天天地學會更正 確地理解自然規律，學會認識我們對自然界習常過程的干預所造成的較近或較遠的后果。特別自 本世紀自然科學大踏步前進以來，我們越來越有可能學會認識并從而控制那些至少是由我們的最常見的生產行為所造成的較遠的自然后果。”恩格斯之后的一個世紀，事情表現得遠比他當初設 想的復雜。我們也不應當利用恩格斯此處的表揚，籠統地認為依靠科學就避免了短視，就能成功地 規避對科學領域表現出之短視的批評。

不過，恩格斯有其高明之處，他進一步闡述了科學的社會維度：“如果說我們需要經過幾千年的 勞動才多少學會估計我們的生產行為在自然方面的較遠的影響，那么我們想學會預見這些行為在 社會方面的較遠的影響就更加困難得多了。我們曾提到過馬鈴薯以及隨之而來的瘰疬癥的蔓延。 但是，同工人降低到以馬鈴薯為生這一事實對各國人民大眾的生活狀況所帶來的影響比起來，同 1847年愛爾蘭因馬鈴薯遭受病害而發生的大饑荒比起來，瘰疬癥又算得了什么呢？”恩格斯再次 表達了樂觀的期望：“我們也經過長期的、往往是痛苦的經驗，經過對歷史材料的比較和研究，漸漸 學會了認清我們的生產活動在社會方面的間接的、較遠的影響，從而有可能去控制和調節這些影 響。”但這是有條件的，并非輕易可以實現。“但是要實行這種調節，僅僅有認識還是不夠的。為 此需要對我們的直到目前為止的生產方式，以及同這種生產方式一起對我們的現今的整個社會制 度實行完全的變革。”恩格斯最終從生產關系、社會制度層面回應短視問題：“到目前為止的一切 生產方式，都僅僅以取得勞動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為目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時候才顯現出來 的、通過逐漸的重復和積累才產生效應的較遠的結果，則完全被忽視了。”“在今天的生產方式中， 面對自然界和社會，人們注意的主要只是最初的最明顯的成果，可是后來人們又感到驚訝的是：取 得上述成果的行為所產生的較遠的后果，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大多數情況下甚至是完全相反 的。”今天，科學擺脫了相關問題嗎？ 沒有，也不可能，因為今日的生產方式和社會組織模式依然。 不是說科學自己無能，是因為科學只是社會的一部分，整個社會沒有根本性的變化，科學所表現出 來的性質也只能照舊。

恩格斯并非用上述篇章刻畫科學的短視，還特意補充說通過科學可以減少此種短視。但這只 是事物的一個方面。科學的確在許多方面提升了人們對未來事物的預見性。特別是對行星軌道的 預測，依據科學，萬年歷的編制相當輕松，人們可以提前許久就計算出日食月食的精確過程。但是， 不要忘記，科學既解決問題也制造問題。相對于它所解決的問題，它制造的問題一點也不少。它增 加的問題依然面臨著恩格斯式的批評。正因為如此，這里把此類短視行為用恩格斯敘述來命名，以 提醒科研工作者注意。不是讓科學家承擔所有責任，只需要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即可。而當下的 現象是，科學家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好的歸科學，壞的歸他人、歸社會、歸魔鬼。

四、達·芬奇敘述之“矛盾”

自然科學追求知識體系的相容性，即無矛盾性，其程度可能僅次于數學和邏輯學。但這并不等于在自然科學當中不存在矛盾。對此一線科技工作者是有所體會的，從事前沿創新的學者對矛盾 非常敏感，抓住理論體系不協調、矛盾，嘗試化解它們，就可能實現創新。對于描述自然科學的一般 特征，不能只講相容性而不講矛盾。

就自然科學的功能、在應用中產生的社會影響而論，矛盾更是不可避免。許多人聲稱科學是中 性的，好像對其應用帶來的各種結果它都是無辜的。達·芬奇某種程度上被稱為科學家，科學史書 中經常提及他。他當年的自薦信至今保存著，其形式和內容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大約于1482年達·芬奇給米蘭公爵斯福爾佐（LodovicoSforza）一封吹噓自己能 A 亦能非 A 的自薦信，自愿把自己出售（sell）給這位暴君。他聲稱自己能夠制造各種機械，既能用來攻城又能 用來守城。自薦信共10條，這里摘錄幾段：“當一個地方遭到圍攻時，我知道如何把水從戰壕中排 干，如何建造各種各樣的橋梁、暗道、云梯以及快速行動所必備的其他機械裝置”;“我能制造安全而 不易受攻擊的有掩護的戰車，它們拖著大炮進入敵人中間，敵人再多也能粉碎他們。我方步兵則可 跟在戰車后面，不受傷害而無所阻擋地前進”;“在炮戰不能奏效的場合，我會發明彈射器、軍用射石 機、石弩和其他有神奇功效的專用機械。總之，根據情況和變化，我能發明出無窮多樣的進攻和防 御手段。”這不禁令人想起中國古代矛與盾的故事。

達·芬奇的行為并未引起他人的不滿。在當今時代，類似達·芬奇的舉動也并不少見。就個 體就業而言，人們不會過分追究當事人行為的恰當性，畢竟大家對有一技之長者通常足夠寬容。對 于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人，沒有財產沒有地位，渾身卻散發著才氣，擁有各種超群本事，誰不想讓 他為己效勞呢！ 可是現代社會各集團、國家之間軍事競爭中的攻防組合和演化，就是另外一回事 了。當今各國科技專家也如達·芬奇一般向主子獻計獻策，即便個人不主動出擊用人單位也會找 上門來。科學在其中充當攻擊的角色，為攻擊的有效性絞盡腦汁，千方百計發明出種種突防技術， 如 B2轟炸機、高超音速導彈、攻擊性無人機。同時，科學對于防御也充當了重要角色，反潛、反導 系統不斷升級。在軍售名單上，兩者并行無礙，軍火商同時銷售攻擊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對于用 戶來說，顯然誰錢多，就能同時購買攻防兩類設備，可以支付高額費用及時獲得最新升級。所謂“道 高一尺魔高一丈”，長期軍備競爭中，已經無所謂誰是“道”誰是“魔”了，都有點“魔怔”。面對攻防技 術的快速迭代，正義戰爭的概念顯得微不足道，拳頭大小才顯示話語權。有了新技術武器，對于競 爭中的主體或者多數為了自身安全的國家，“購買”常常是被迫之舉，一旦入局，會越陷越深：升級完 攻擊武器，再升級防御武器，然后進行下一輪。何時為止？ 沒有盡頭。費用從哪里出？ 最終都會轉 嫁到各地的納稅人。少數超級大國可以自行研發新式武器，軍備競賽此起彼伏，媒體上不斷播發新 式武器的炫耀行為，愛國和科技進步結合在一起，讓無數觀眾為之埋單。把殺人武器出售給爭斗的 雙方，肯定是不道德的，但是研發此類武器的人呢？ 他們受贊美，因為他們掌握科學？

從《矛盾論》的觀點看，矛盾并非只是缺點。矛盾的存在，將推動事物的發展，科學也不例外。 所以此節展示了科學的矛盾品性，并非都是壞事，矛盾也孕育著機會。科學最不怕事，事越多似乎越為其存在提供理由。不過，不怕事也是有條件的，是因為一直有人、有一個大背景在承受著。

五、馬爾凱敘述之“甩鍋”

當年田松博士借用莎翁戲劇中的人物對白，構造了“田松諷”：“好的歸科學，壞的歸魔鬼”，描寫 當代科學事后收獲成果，撇清責任的“甩鍋”邏輯。在英國，科學社會學家馬爾凱通過其新文體形式 寫作，刻畫了當代自然科學與其追隨者之間關于愛情和奴役的一段動人故事（a movingstoryof loveandbondage）。

讀懂這則故事，要牢記如下人物設定：他=自然科學;她=人文學術及科學社會學。他們初次 見面時，有這樣的畫面：“她以前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在啟蒙的金光下，他光彩奪目，是神一樣 的存在。確實，傳說他把上帝驅逐到宇宙的一間密室，他自己將用牛頓定律來應對所有事情。他就 是她一直渴望的主人。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將成為他的奴仆，還有，她的生活注定會和他緊密交 織在一起。”也就是說，人文學者、科學社會學家試圖研究科學時，一開始想得比較簡單，也無惡 意，相反對科學充滿期待，想成為科學的朋友，甚至自愿服從科學指揮。

“當然，她知道她配不上他。她永遠也不具有他那樣敏銳的頭腦，他那簡潔而精確的語言，還有 他那永不氣餒的征服欲。而這不是她的性格。她關心的是人，不是事物。她的根本任務是考慮人 們的需要，幫人們渡過難關。可是，她年幼天真，以為她能夠很好地模仿他，成為他的幫手;作為伙 伴并肩前進，通過追求知識而改進人類的處境。她會，她發誓，要像他那樣去想、去說、去行動。而 他會成為她一切方面的楷模。”這段沒有特別新奇之處。戀愛中的男女，尤其兩方不對稱時，會表 現為一廂情愿的羨慕、贊美，即美化對方。接下來，雙方接觸變多，男方也有點欣賞女方：

“時光荏苒，她看到他成就卓著。當自然世界越來越臣服于他，她著手努力把他的技術運用到 她自己卑微的人類生活事物。當然，他對她那點卑微的勞作不屑一顧。當她有所成就時，他卻說那 沒多大價值，是女人的東西。但她并不灰心，確實，他輕而易舉的卓越激起了她更大的熱情，她更加 努力地想要把人類世界降服，就像他支配所有非人類的事物那樣。”她向他學習，取得了一點進 步，他卻看不上眼。但這并沒有打消她的決心，她反而更加努力。她努力了多久？ 幾十年？ 何止幾 十年，累計起來已經上百年了。“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了，她的秀發中飄出幾縷白發，她明亮的雙眸 也已黯淡無光。她覺得她已經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卻仍看不到接近他的希望。她相信她的心靈 已經和他的一樣了，但他卻熟視無睹、毫不動心。有時，她懷疑他與朋友密談時說她的壞話。最明 顯，也最讓她傷心的是，他直截了當地謝絕她參加一年一度的諾貝爾慶典，在那慶典中，所有美好和 偉大的成就都會受到夸贊和獎賞。”科學化過程一直在進行，可是人文學術和社會科學是不可能獲得“炸藥獎”的！ 時間夠長了，她不可能不產生一絲懷疑。“慢慢地，她心中小小的芥蒂一天天變 大，她開始懷疑這個她曾經深深愛慕著的人。對她的愛他怎么能如此冷酷無情？ 多年來讓她心動 的優良品質還在嗎？ 她有沒有真正了解他？ 她開始懷疑年輕時許下的諾言也許只是一廂情愿的誤 會。如果真是這樣，重新開始也許還不晚。但她首先要問個清楚。她決定了，她現在要用他的理解 方法，盡可能地看看他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她并非沒有自我，先前她放下個性甚至頭腦，試圖 以對方的思維來觀察世界，但是并不成功。此時，她終于有所醒悟，她要獨立，要恢復使用自己的頭 腦、方法。“他的方法”即科學的方法，用科學的方法了解科學會怎樣呢？ 非常危險。坦率說科學并 不懼怕用非科學的辦法考察科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有效力，科學經得起科學方法的細 瞧嗎？

“當然，她早已讀過他的許多書，但他不停地寫作，他的知識領域飛速擴大。盡管她不停地讀， 讀了又讀，但她覺得她正在探索的這個人躲進了他的書本中精巧的中立性后面，讓她看不清楚。另 外，她非常擔心這些文本自身，她怎么會曾經被這些簡單化的卻又沉悶的語言，以及這種對世界加 以控制的方式打動呢？ 她開始和那些熟悉他的人交談，他們一提起他總是充滿尊敬和仰慕之情。 但是，她感覺，工業家、企業家、政客和軍隊對他毫無保留的贊美，似乎隱隱透露出某種譴責的意味。 總之，她有一個強烈的印象，即恐懼的暗流在悄悄涌動。她感覺到，他們對這個她所愛的人（或者說 她曾愛過的人？）的信心，被一個縈繞不去的懷疑所動搖，她不再明白他或他們在做什么;她還感覺 到，這個被他們一同蹂躪的（rapedtogether）世界，此時正要報復他們。”當她這般思考時，情況已 經開始反轉。戀情發展到這一步，結局不被看好。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對科學的暗戀出現了問 題。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以前從未這么想過，但現在用‘蹂躪 （rape）來形容似乎有些 道理。她認識到，他的基本假定是：知識與控制是一回事;他的同伙的基本假定則是知識給了你進 行控制的權利，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統治、剝奪和征服。當她接近中年的時候，其年輕時代的 ‘神 卻變得更像是‘魔鬼 。是該和他當面談談了，她想。”她有了試探的動機，但幻想還沒有完全 擺脫，不管怎樣，她要當面對質。“第一次造訪時，他顯得很有魅力，他恭維她‘年輕、漂亮 ，并請她 暢所欲言。‘我沒有什么可隱藏的 ，他笑著說。然而他卻不允許她記錄談話，因為這‘可能會觸及 敏感的政治問題 。她只得記下他的回答的一般要點：‘如果哪里出了問題，這不是我的錯。 ”她 進行不止一次檢驗，前述情節中時空顯然被壓縮了，對話可能進行了許多次。她終于聽清楚了，他 否認了自己應當承擔的任何責任。他是這般解釋自然科學中遇到的所謂問題的：“很快一切都會有 基本答案，很快會找到便宜的、無窮無盡的資源，全球變暖馬上可以得到解決，用自我再生的能反射 有害光線的微生物去填補臭氧層，訓練水生哺乳動物去清潔海洋。研究需要更多的錢，只要再過一 段時間就可以實現知識的完美統一。成功在望。三下五除二，趕緊做吧。我們一旦成功，就能控制全部系統。所有人都會過上好日子，只要他們照說的去做。”他的回答，我們是不是很熟悉？ 科學 帶來的問題，還得用科學來解決，除此之外沒有辦法。科學總體上是進步的，一直向前，前進道路不 可能一帆風順，希望人們一如既往地支持科學事業。也只有繼續投資科學，才有未來。

她被他忽悠得又有點迷茫，但很快她清醒了。“這段獨白并沒有讓她回心轉意，但她想或許他 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有能力控制一切并在適當時候讓一切完美地運轉。但‘完美 運轉是什么意 思？ 行使控制又代表了誰的利益？ 在第二次訪問中，她問他這些問題。事實上，他的回答是：這不 關他的事。這讓她傷心和震驚。他指出，應該是她去安排人們的生活，她應該去發展自己的‘知識 的完美統一 ，并且就像他很快就會實現的對物理和生物領域的全面控制一樣，她的這種知識也將 會被用來控制社會世界。‘當你做到這一步時 ，他說，‘我將歡迎你到我的住所來，我們將最終一起 為人類建立一個完美的有序的世界。 ”多年相處，到了現在，她總算理解了他這個人。

“聽到這些話，她大驚失色，并逃離了他的世界。她最終認識到，這個她曾愛過的人在情感上， 在道德上，甚至在智力上都已經不正常了。現在她弄明白了，他不能以別的眼光看待世界;他不能 理解，社會世界由于是多樣的而非一元化的，因而人類生活領域不可能有完美的統一。她第一次看 到，她對社會生活擁有的零星的、秩序感不強的看法，她對其具體而不斷變動的細節的關注，并不是 她一直以為的失敗的表征，反而是她成功的證據。”她開始重新樹立自信。“她突然覺得自由了， 心頭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獲得真理的成本確實夠大的。不過，最后，她不再臣服了。她的青春獻 給了一個幻覺。現在她人到中年，在病態的（如果不是垂死的）文化中漂泊。是的，她第一次能為自 己思考，并創造出自己的語言;這不是統治和控制（dominationandcontrol）的語言，而是想象和自 由（imaginationandfreedom）的語言。”

這就是馬爾凱講述的愛情故事，林聚任先生翻譯得非常好，上面引用中只有個別用詞做了調 整。其中最關鍵的是他推卸責任的部分。這里通過摘錄復述了這則故事。馬爾凱講得太形象，一 環扣一環，我舍不得刪掉任何一句。反復閱讀這則故事，就能明白自然科學與人文學術、社會科學 打交道的一大段歷史，就能明白如今科學社會學家科學觀何以轉變。對于公眾，也大概能夠看清自 然科學的一個基本性質。

社會學家馬爾凱為什么要構造這樣一段故事呢？ 他考慮了社會學角度研究科學問題遇到的一 個悖論：“如果社會學家要科學地理解科學，他們必須采取一個非科學的視角。”用布魯爾的觀點 重新敘述，自然科學喜歡人們以目的論的方式理解科學，而這與科學興起、成功的方法論、認識論矛 盾。科學理應允許人們按照與自然科學相符的自然主義的進路，通過實際調查來觀察科學具有怎 樣的特征，科學過程中存在哪些因果關系。可是一旦允許做經驗性的研究，就有可能敗壞科學的完 美形象。馬爾凱認為，科學社會學家研究科學，會帶來如下后果：“科學要么完全否定這種外在知識 形式的合法性，要么認為它們不值一提。結果，無論科學社會學家做什么，無論他們站在科學之外， 還是試著在科學活動形式之內工作，從科學意義上說，他們都注定是失敗的。”有人也許會舉例默 頓、科爾兄弟、本-戴維等社會學家成功的社會學研究來反駁。其實，這些成功就贊美、幫助科學而 言，的確會引起科學界短期內的興奮，默頓本人也能因此獲得國家科學獎（副總統戈爾為其頒獎）。 但科學家視為其外在的敲邊鼓行為，終究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待時間一長，科學家對于表揚也 會失去耐心，不再在乎社會學家說什么。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是社會學出了問題嗎？ 馬爾凱給出驚人回應：“當社會學家在處理科 學時不是暴露了社會學的缺陷，而是暴露了科學的缺陷。因為根據科學話語的本質，科學家不僅不 能獲得自我理解以及相互理解，而且他們也不被允許獲得任何其他理解，科學作為一種語言形式， 在根本上是非反身性的。”什么叫非反身性？ 即要求是提給別人的，對自己無效：科學拒絕科學地 觀察自身，但歡迎非科學地膜拜自己。

六、芒德勃羅敘述之“分形”

分形（fractal）是由芒德勃羅命名的一類自相似幾何對象，廣泛出現于非線性復雜系統當中。 分形模型可以恰當表示自然界存在的許多現象和過程，我本人對它關注時間達30多年，早期曾撰 文《分形概念是一種認知方法和解釋工具》（1993），談其方法論意義;近期曾寫《相對主義與理解 SSK 的一種分形模型》（2015），解釋 SSK 的科學觀;還專門解析過芒德勃羅的成名著《大自然的 分形幾何學》（2023）。

在哲學上，分形有本體論含義，也是少有的優良概念工具。對于非線性動力學系統的相空間 （phasespace，也稱狀態空間）或者非線性復迭代的復數空間，系統演化的初始條件分布在一定區 域表現為分形結構。這一結構可以形象地說明現代科學的一種特別的“界面”性質：（1）現代科學與 社會之間，不再是傳統上歐氏幾何學所描述的社會系統在外、科學在內的俄羅斯套娃結構。科學與 社會的關系現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內外的表述已經不準確。社會之內有科學，科學之內有社 會;隨機取出一部分看，兩者無所謂誰在外誰在內。有此基本認知，就非常容易理解 SSK 的科學 觀。SSK 深刻影響了科學史研究，之后內史與外史的劃分意義已經不大。（2）如果把科學在應用 當中展示出的某種后果視為系統的一個吸引子（attractor）的話，引向不同吸引子之軌道的不同初 始條件聚集在一起，難以分辨。從動力學過程看，軌道演化可能具有“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即出現混沌運動。對于科學，這一性質具有非凡意義，由它可推導出歸因的困難。用通俗的話講， 好科學和壞科學混合在一起，無法簡單地剝離，這給科學治理提出一個難題。拉圖爾（Bruno La- tour）在《著陸何處？》一書中很好地使用“吸引子”概念討論地球危機下的全球政治演化，這給了我 們一點信心：可以把非線性動力學初值問題、鞍點、焦點、軌道穩定性、結構穩定性、吸引域、吸引子等概念類比到一般社會系統中。

就某種科學展示出的功能而論，無所謂完全好或者完全壞。反過來，從全程治理的角度看，人 們可能希望從一開始就發展安全性比較高的科學，避免將來出現較大的風險。可是從分形的角度 看，通常這不可行。一項研究在萌芽階段、發展初期，根本無法預言它將向何處發展。考慮到演化 軌道具有敏感性，向某個方面稍稍偏移一點點，就可能進入另一個吸引域（basinofattraction），結 果就可能完全不同。比如原子核理論、分子生物學、AI研究同時與各種應用密切關聯，但起初人們 并不知道有哪些潛在應用。即便知道，也沒有辦法細致分辨和精確選擇。況且人性多樣多變，好奇 心不允許人們事先刻板地做出特定安排。等到出現問題，人們試圖禁止認為“壞”的部分，也可能同 時限制了“好”的部分;如果人們想保留“好”的部分，同時也就默許了“壞”的部分。針對具體情況制 訂具體倫理和法律政策，則又過分麻煩，難于描述也難于操作。

對于“勾勒姆”般的科學技術，分形特征確實是個難題，它使得對科學的辯護和治理都很難成 功。許多人習慣于從功利后果論來為科學辯護，17世紀末愛德華茲（John Edwards）以驚人的方式 無條件地接受功利主義，甚至論證說羅盤和火炮都是善的，“我們有了一種比弓箭、標槍、戰斧和長 矛更簡便和快速、更節省和經濟的方法來殺死我們的敵人”。默頓早就看出功利主義科學觀存在著 漏洞，在其博士論文《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第11章，在《科學與社會秩序》一文 （收錄于1973年的著名文集《科學社會學》中）以及《科學社會學瑣憶》小冊子中，都有明確的論 述。可以說，默頓一生都對功利主義論證不滿意，一再提醒人們注意。默頓的這一認知是一筆寶貴 遺產，卻經常被其他科學社會學家所忽視。因此，這一節小標題也可以稱為默頓的“分形”，雖然默 頓并不使用“分形”概念。

“由于科學家沒有或不能控制其發現的利用方向，當這些應用不能被權威機構或壓力群體 （pressuregroups）認可時，他就可能成為人們責備的對象，或更激進反擊的對象。對技術產品的反 感，被投射到科學本身。因此，當新發現的氣體或爆炸物被用作軍事手段時，整個化學都受那些人 文主義情緒高漲人士的非難。科學在很大程度上要對提供那些毀滅人類的工具負有責任，據說這 些工具會使我們的文明陷入永久的黑暗的混亂之中。”接著，默頓批評了急功近利的科學觀。“考 慮到科學的目標是獲得進一步的知識，它對落入直接利益之外的后果缺乏關注，但兩者終究耦合在 一起。這些社會后果反過來產生作用，最終會影響到科學的原初追求。”“就期望滿足直接利益而 言，這種行為或許是合理的。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看，它又是不合理的，因為它否定了其他價值。 這些價值就當下而言可能不是最重要的，但是它們是整個社會價值的組成部分。顯而易見，因為科 學研究并非在社會真空中進行的，其影響勢必滲透到其他價值和利益領域中。只要這些影響被視 為社會并不想要的，科學就要為其承擔責任。科學的產出不再被認為無條件地帶來福利。從這個視角考慮問題，純科學和非私利性的信條，就將變成其自己的墓志銘（to prepareitsownepi- taph）。”那些只熟悉或者認可默頓四規范的人，應當好好讀讀默頓在這里寫下的提醒。

那么，能夠輕松劃界，可以不讓好樹結出惡果（agoodtreebringforthevilfruit）嗎？ 默頓認 為不容易。有人立即想到了結出惡果并非科學本身，可歸因于國家和經濟機構。但這難以服人。 自然科學既然能夠控制自然世界，同樣它可能控制社會，做出有害于社會的事情。能否取平均數， 或從長遠看而依然肯定科學呢？ 默頓同樣給予了駁斥：“科學家有一種傾向，認為從長遠的觀點看， 科學的社會影響必定是有益的。這條信念所扮演的角色是為科學研究提供一種合理性基礎，但是 顯然它并非一個事實陳述。”

對于科學家廣泛采用的功利主義論證，默頓進行了明白無誤的批評：“多少個世紀以來，人們論 證科學值得支持是因為它給人類帶來了普羅米修斯式的禮物。但是，對科學的這種功利主義的表 述是一把雙刃劍。如果科學家因為他們在推進人類健康、便捷性和能力方面所取得的公認有益結 果，而要求獲得榮譽，那么他們也必須為此喪失榮譽。因為植根于科學的技術進展也產生了廣泛的 惡劣影響，極大地擴展了毀滅的手段、導致了各種污染。”在此情況下，科學家只對可預料到的后 果負責，而不對未能預料到的后果負責，是否可行呢？ 默頓認為也不行！ 他說，許多科學家一心想 推進科學事業，他們游說當權者，將科學與軍事捆綁在一起，要求支持科學。歷史上把科學工作與 軍事應用明確聯系在一起的科學家花名冊包含許多知名人士，如達·芬奇、伽利略、笛卡兒、萊布尼 茲、牛頓、伯努利家族的幾位、胡克、玻意耳、沃利斯、哈雷以及歐拉，現代的例子更多，比如玻爾、愛 因斯坦、奧本海默。科學史寫作完全回避了這些嗎？ 也沒有，但不是以反省的口吻來描述的，而是 以接近贊嘆的語氣寫成的。科學始終被當作一種正面力量加以歌頌，無論它用來治病還是用來殺 人。

在這一節中，科學的負面影響并非關注的重點，重點是負面影響與正面影響是不好區分的。就 像上述杰出科學家的名字一樣，我們無法把身體切開其中的一部分劃分為好科學家之列，另一部分 劃分為壞科學家之列，他們同時做了好事和壞事。布魯爾講述的“強綱領的對稱性”在此出現了。 由分形特征可以得出怎樣的政策暗示？ 因為純科學有多種可能性，即便現在表面上看似不存在任 何倫理問題、沒有任何風險的研究，在將來也可能引起問題。由此當然不能得出停止一切研究的建 議，但對于一個社會，創新團隊的規模、創新速率還是可以總體考慮的。決策者需要心中有數的是， 國家或團體未來將面對怎樣的競爭，希望生活在什么樣的環境當中。過激的創新驅動，可能引發對手的過分敵意，導致形勢誤判，最終開啟智力軍備競賽。 打著服務系統成員旗號的此類競賽，葬 送的可能是幾代人的青春、集團和國家未來，甚至令人這個物種在人類世步入衰敗階段。博弈早就 開啟并互有勝負，但一般性的博弈與孤注一擲的豪賭還是不同的。透明、談判可以減輕競爭烈度。 人文學術對于加速創新貢獻甚微，但是對于防范大的風險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對于可能影響大 自然、人類群體的共同生存環境的研發項目，一條總體原則是，宜少不宜多，宜慢不宜快。少點，可 以為子孫后代留有更多機會;慢點，發現問題后，還來得及調整。對于生物多樣性保護，宜提倡原地 保護，而不是遷地保護，對后者要施加嚴格限制。 對于在小小寰球上空短時間內就放置上萬顆衛 星的瘋狂項目，全世界都應當站出來阻止，因為它把地球周圍的太空視為可以隨便糟蹋的垃圾場， 損害了所有人的未來利益。可是現實是，為了新一代互聯網，一伙人起了個頭，大家便你追我趕，都 往太空中發射衛星。

至此，關于現代科學的五個不被明說的品性就講完了。所有科學一定會同時表現出所有這些 品性嗎？ 不是，比如對于天文學這些品性就弱得多。它們全是負面的嗎？ 不全是，有的是中性描 述。這五個特征哪個更基本？ 不好說，它們鏈鎖在一起，既然我不從本質主義的角度來談論這些事 情，也就無需再分出主次。它們并非獨立，經常同時表現出來，不表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一 定整理出一個序列，由動機到后果是這樣的：矛盾—失真—短視—分形—甩鍋。提出這五個品性， 不是要貶損科學，而是要改變人們對科學的認知。就算是批評，科學因足夠強大，也經受得住批評。 再說一遍，科學需要改革。